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時差

2011-09-10 07:22高劍
當代 2011年5期
關鍵詞:胡同

高劍

高 劍 1953年生于哈爾濱,曾在新疆生活20年,1988年留學美國,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外刊物。

這是在飛機上了。我想睡一會兒,可這辦不到。我旁邊有一位女士,在看一本雜志,她時而掩卷合目如同祈禱,時而又使這本雜志和一雙白皙的手臂呈現(xiàn)在聚光燈下。機艙前面在放電影,刀光劍影,卻靜寂無聲。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條街道。這是北京的一條胡同,胡同不寬,最窄的地方能錯過兩輛平板車。往東有個菜站,菜站的后面是一堵墻,這堵墻一直延伸,一棵槐樹使它有了一個拐角。許多年前,我就是在這里等待過一個叫杜梅的女孩兒。那時,每當電報大樓的鐘聲敲了七響,我便出了院子匆匆往東走,繞過打了烊的菜站,我便希望能看見她了——和往常一樣,留著齊耳的短發(fā),穿著開領的小短衫和邊上有系帶的喇叭裙,纖瘦的身材,清秀的眼睛。記憶中的杜梅就是這樣的。

每當黃昏消失,我便被一種異樣的心情侵擾著。這時行人稀少了,街燈不是很亮,胡同里也常有著不錯的月光。寂靜中偶爾有自行車清脆的鈴聲,在這波動的夜光中,它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金屬蜻蜓,敏捷、快速地從這清涼狹窄的胡同里一掠而過——隨后便是一片寂靜。我們在那棵老槐樹下,我們呆在這里,有時能聽見郭冬跟張夏在菜站旁的路燈下侃大山。他們總愛津津樂道地談著諸如電視機、錄音機的事。說誰誰家有了彩色電視機,黑白的淘汰了。

“你穿多大號的鞋?”

“四十號的?!?/p>

“有四十號?你的腳比我的還大?!?/p>

“多新鮮——我看您的腳?!?/p>

菜棚子下面發(fā)出菜蔬霉爛的氣味……

這時,一位中年的空姐正站在我的旁邊。她推著餐車,彎著身子問:“先生,要雞肉的還是牛肉的?”我要了一盒牛肉飯,外加一杯果汁。順便我又請她多給我兩張美國大陸航空公司的餐巾紙。我在上面臨時記下了一兩個想起的人名。

用完餐后,我從包里取出一個小本子,這是一個很舊的電話本,里面記載著我過去認識的人和他們的電話號碼。我知道,這些號碼已經(jīng)全都作廢了。因為密密麻麻記在這里的號碼,都比現(xiàn)在的北京號碼少了一位數(shù)。時間太久了。我注意到,有一個號碼還是胡同里的傳呼電話。當時,守電話的是個姓白的小老頭,他沒胡子,人很勤快。據(jù)說他早年是宮里的太監(jiān)。我有時在外面打給他,請他跑一趟,去叫郭東或者是楊拐子。不然,就是去二十八號院,告訴我媽一聲,說我不回家吃飯了。而更多情況下我是請他去七號院。去叫一趟杜梅。只要順利,等不了一陣子我就能和杜梅說話了。這時,我耳邊有了白大爺?shù)穆曇簦?/p>

“你等著,我去叫她……” 我攥著電話本,知道這是幻覺。

我繼續(xù)翻動著發(fā)黃的紙頁,找到了郭冬的電話號碼。只有這個號碼被鋼筆劃掉了,旁邊新寫上去的是他最新的手機號碼。能找到郭東就好辦了。

我合上這個小本子,想起一個遙遠的日子。那一天,我是去郭冬家下圍棋,沒想到我跟杜梅的緣分就從那天開始了。我們坐在敞開的窗前,外面的光線很好,院子里傳來流水的聲音,杜梅在水龍頭旁邊洗衣服。她坐在一個板凳上,修長的兩腿之間是一個飄動著白色泡沫的水盆。她赤著腳,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她不時撩起裙子,用水桶在水龍頭上接水。我是在等郭冬走下一步棋,心中卻被一種莫名的思緒攪擾著。郭冬舉棋不定,手里把弄著棋子,這時卻不著邊地說:“你幫個忙吧——你不是會木工嗎?她家有點活兒,我答應她媽了?!彼呎f邊朝窗外望望。我見杜梅正站起身來,展開了一件果綠色的襯衫,把它晾在一根繩子上,水汽在陽光里彌散開來。

“她媽是做衣服的,對吧?”我明知故問。胡同里誰不知道杜梅呢?除了這些,其實,我還知道一點點她父親的病情。還有,她是她家的獨生女。也就是這樣,我們并不熟悉。而且,我始終都沒和她說過話。

兩天后,我?guī)е恍┠竟すぞ邅砹?,杜梅家深嵌在這個大雜院的最深處。我在她家門口停了自行車,取下工具,聽到了屋里傳出縫紉機嘎嘎的響聲。不過,杜梅給我開門時,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屋子這么窄小。里面除了中間有一塊很小的活動空間,其它都被床和家具之類的物品擠滿了。里屋沒有門,只有一個撩起來的布簾子。光線昏暗??p紉機的聲音正是從這間小屋里傳出來的。杜梅請我進┤ァ—她看著是挺快樂的樣子。她說她認識我們院兒里張夏的妹妹什么的。她還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但她是有點羞怯的。我有點緊張。因為,她媽也在跟我說話。她手里拿著一個藍色的單只袖套,一再表示謝謝我來幫忙,“真是太麻煩您了!”她說。

這時,她爸爸正咳嗽著,從一張嘎嘎作響的床上坐起身來,很虛弱的樣子。我放下工具,上前把他扶到一把椅子上。原來就是這張床壞了。杜梅說夜里它老是響。我先檢查了一下,這還是一張硬木老床,只是榫頭松動了。我先把一根用來固定捆綁床頭的尼龍繩子解開來,又清除了幾根釘子。接著,就叮啷哐啷地把它全部拆散了。然后抹上膠,加了木楔子,沒多久床就修好了。我看看墻上的表——但我不敢相信,只過了一刻鐘。為了能再多呆一會兒,我又主動提出修理了一把椅子。椅子修好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們家的紗窗也壞了。杜梅一直在幫我打下手。用一雙漂亮的、極盡完美的手給我遞工具,還用這雙手不斷遞過茶水和毛巾,使我做起活來幾乎感到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了。而且,要做什么也就可以做什么。之后,我又更換了天花板上的一根日光燈管。完了,我又提出了新的建議。不過這是個細活兒,需要她幫我看著點兒。我先把墻上東一張西一張,至少二十多張杜梅父親在工廠獲得的獎狀摘下來,分類。我先把“勞動模范”從“五好工人”里挑出來,把“先進生產(chǎn)者”和“質(zhì)量標兵”區(qū)分開來,并按時間年份重新排列,再整齊地掛在了靠床的那面墻上。原來的位置換上了全家福和一張鄧麗君的招貼畫。我干了不少活兒。當暮色已經(jīng)降臨,他們叫我共進晚餐時,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我只好匆匆告辭。后來聽郭冬說,當時他看見我從杜梅家出來了,他打開窗戶叫我,我竟然沒有看見,也沒聽見。盡管他又沖著我的后背吹口哨,可我推著自行車,眼睛只注意著自行車滾動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的輪子。我知道那一刻我雖然推著自行車,心卻變成了一張白紙。這張紙上只有一個婷婷玉立站在屋子前面為我開門的杜梅。后來,在接近五一勞動節(jié)一個說不下雨又下了點小雨的晚上,兩張電影票使我和杜梅有了第一次約會。

我們只要在一起,時間便飛快地過去了。

有時電影一散場,杜梅就要回家了。她總是會有點什么事情還沒做完。她一展開紗巾,我就知道她要走了。她常常是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我。她的事情真多,什么給父親熬藥啦,給衣服鎖邊、釘扣啦。我知道她的手很巧,她要去面對著一些零碎的布頭,琢磨著把它們變成一條圍裙,或者是一個布娃娃。在記憶中,我常常會站在那個拐角,等她從胡同里走來。那一刻,胡同沉靜在古老的斜陽里,在青綠色的柿子樹的上方,群鴿帶著鴿哨正嗡嗡作響。那一刻,她終于順著東面的街墻向這邊緩緩走來?!皩Σ黄穑矣滞砹??!彼f話時紅潤的臉上帶著汗跡。我拉著她的手,或把它貼在我消瘦的面頰上,這樣我也就猜得出,她又忙了些什么。因為這雙手有時很熱,有時卻冰涼,而有時會帶著草藥苦澀的味道。

“你爸的病好些了嗎?” 靜寂中我這樣問她。

“這服藥服完了,大夫說先停一停?!?/p>

我們順著昏暗的胡同往另一頭走去。我們一會兒走入槐樹的陰影里,一會兒又走在暗淡的路燈下。我們以走路的辦法來維持著兩個人的世界。但我們只能竊竊私語,因為胡同里很靜,胡同里從來也不適合大聲喧嘩。我們從一個胡同走向另一個胡同。除了走走,還能做什么呢?

有一天,我們離開了胡同并且走得很遠。

這是一個周末,我們帶了午餐和采蘑菇的袋子來到了西山。快到中午了,一走進林子,我們就被四周的景色迷住了。我拉著杜梅的手,大概走進了一個山谷。周圍是楓樹和針葉松,林子很深,四周一片寂靜。天空藍得使人有點生疑。除了遠處布谷鳥單調(diào)沉悶的叫聲,這里幽靜得叫人感到興奮。這樣,沒走多遠我們就不想往前走了。我們找到一處僻靜的地方,上面是被枝葉分解了的天空??删驮谖覀兤髨D擁有這片林子全部寧靜的時刻,杜梅卻驚厥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機械地推開我——出乎意料,這林子里原來是有人的。我注意到了,在一些巨石的附近,或是大樹的旁邊,都是有人的。而且,好的位置基本上都被占去了。如果不是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根本不知道有一對男女距離我們只有五米遠。一眼望去,他們的服裝像迷彩服一樣融入了這片神秘的仲夏之林。我們只好站起身來,清理掉身上的干樹葉,又往林子的深處走去。奇怪的是,無論走多深,里面總還是有人的。我們只好不停地走,直到杜梅在前面突然叫了一聲,我才站住了。起先,我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蘑菇,誰知道她差一點兒踩到了別人擺在草地上的野餐。我見她從草叢里跑出來,臉色發(fā)白,好像是做錯了什么。這使我們又一次改變了方向,順著背陰的山坡走了一陣子,最終進入了一片真正幽靜的地方。當我們越過了一個低矮的山頭,杜梅還發(fā)現(xiàn)了一窩蘑菇。“我怎么就看不見呢?”我問。她得意地和我擁抱了一下,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前方的植被更加茂密了。但走著走著,路卻突然消失了。意外的是,當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一處濃密的灌木叢時,卻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正在那里發(fā)生著……這次我們是默默地離開的,假裝什么也沒看見。我們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所以我們深感抱歉地背過身去——背過身去,也就剛好可以遙望著遠處的北京城了。

“咱們回去吧?!倍琶氛f。

我們又用了半小時才回到最初進山的地方。在這里,我們還是決定與一對情侶共同分享了一棵高大的白皮松的樹蔭。他們坐在樹的那邊,我們坐在了樹的這邊。總之,我們都坐在樹蔭里了。只是空氣有點干熱,狗尾草也都耷拉著頭。寂靜中,陽光正無聲地透過樹葉,像一些插在草叢里的閃光的金屬??諝饫镎l(fā)著濃幽的草木頑固的氣息。這種氣息幾乎叫我再一次失控。我脫了上衣,而且,把鞋也脫了。當我把它們丟進草叢里的時候。杜梅也脫下了她的紅外套,露出一件月白色的緊身的小短衫。

就在這時,有兩個留著小平頭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一條被草叢覆蓋的小路上。他們顯然是在向我們這邊走來,而且一直走到了我們的眼皮底下才停下。從他們的眼神和表情來看,好像我們坐錯了地方。其中一個瘦高的,喉結(jié)比普通人都大的人先開口。他裝腔作勢地問我們是從哪里來的。我說是從北京來的。怎么來的?騎自行車來的。北京哪里的?東城的。東城什么地方的?我說是東四的。可他馬上又問:東四哪里的?我斜了他一眼,問他要干什么。他說他們是護林辦公室的。問我有什么辦法來證明我說的一切。“在這里乘乘涼還要證明嗎?”我氣憤地問,“為什么不讓其他人也來證明一下?”

大喉結(jié)突然睜大了眼睛,問:其他人在哪里?我斜了斜腦袋,指了指身后的白皮松。結(jié)果,他們都跑了——跑到白皮松的后面去了。但很快回來說:“這林子里除了你們,沒有別人!”我看了杜梅一眼——真是見了鬼!“剛才還在的!”可他們不信,好像誰在撒謊。大喉結(jié)對著林子大喊了兩聲:

“林子里有人嗎?有人就說話……”結(jié)果沒人回答。他再喊,還是沒人回答。他從兜里拿出一個本子,說要罰款。我問他為什么。

“因為你們在這里采蘑菇!”大喉結(jié)說,“這里一草一木都是國家的——成年人,不知道嗎?”

杜梅看看我,我看看大喉結(jié)的喉結(jié)。大喉結(jié)說,由于這是事實,他們不得不按照上級的規(guī)定處理。要是有意見——可以跟他們?nèi)ド较铝止苻k公室走一趟。我們只好滿足了他們的要求,湊了一塊二毛錢,交給大喉結(jié)。隨后,他們一前一后走下山去,消失在那條被青草覆蓋的林間小路上了。

后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杜梅都不能忘記這件事。當年,我向她道過歉,是我把她帶到了那片看似幽靜其實不然的林子里的,是我堅持說林子里有蘑菇。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們走出了胡同去往郊外的經(jīng)歷。后來,我們再也沒有離開過城里。另外,我們始終也沒能做成那種事。其實,那個年代并非有什么不同,而是我們根本就找不到一個可以做這種事的地方。除了那個拐角,這座城市不曾有過屬于我們可以獨處的空間。有幾次,我在黑暗的角落里,向杜梅提出了強烈要求,有一回,她沒有拒絕。但我不敢相信——那情景叫我終生難忘。她松軟地癱在我的懷里,

輕輕地叫著我的名字,好像生怕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斷地答應著,但卻毫無辦法。我只好把她擠在我和那棵老槐樹之┘洹…她的身上滾燙得要命,散發(fā)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息,直到我感到透不過氣來。結(jié)果,我們被自行車的鈴聲驚醒過來。她猛地推開了我,致使那種我久久向往、足以震撼人心的美好感受并沒有出現(xiàn)。后來想想,那次叫我們共同感受到的,不過是一次尷尬和羞怯的記憶。

有許多日子我們都沒有再去那個拐角。據(jù)說,胡同里也有些關于我和杜梅的傳言。人家說了什么,怎么說的,我無從知曉,但杜梅對去拐角見面總有說辭。直到那年秋天,杜梅告訴我她經(jīng)人介紹找到一份工作。這叫我有些意外。從此,每個周末她都要到菜市口去,去幫助一個老人讀報。一次讀兩個小時,一小時八塊錢。她說這個工作很不錯,何況自己也需要看報紙,只是讀出聲來就是了。起先,我不太贊成她去做這件事。我不認為讀讀報紙就能掙錢??勺罱K還是她說服了我。她說這是一個老華僑,家里很有錢,無論做點什么,他都會付錢的。有一次她讀完報紙,順便澆了澆花,結(jié)果,老華僑就多付給她五元人民幣兌換券。還有一次,報紙讀完一篇,她利用老華僑休息,便去喂了喂籠子里鸚鵡,結(jié)果,老華僑又多付給她五個港幣。老華僑性情平和,喜歡年輕人,年輕人來了他都歡迎。有一次,我跟著杜梅去了一趟這位老華僑家。老華僑住的是一個獨立的兩進四合院兒。我從來沒進過這樣有意思的院子,那簡直就像個小植物園。我注意到了,這里所有的植物都翠綠欲滴,而且見不到一片發(fā)黃的葉子。在進門高大的影壁旁邊是一棵老柏樹,里院有兩棵玉蘭樹,不同的是,一棵開白花,一棵開紫紅花。在靠近走道的一根樹杈上掛著一只鳥籠子,里面養(yǎng)了一只鸚鵡。我們剛靠近這只美麗的鸚鵡,它就說話了:

“歡迎,歡迎……恭喜發(fā)財!”

我嚇了一跳,因為它說的是一口北京話。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確認聲音不是來自別處,就圍著籠子跟這只鸚鵡聊起來。沒想到它什么都會說,它仰仰頭,突然又說:

“一國兩制——一國兩制?!?/p>

真是笑死人了。杜梅興奮地要求它再說一遍。 結(jié)果,它又說了幾句一國兩制,就不再說了。又開始和我們說起了英語:“good morning.”

我們也跟著說:“good morning.”

但它似乎不太滿意。接著就發(fā)出了刷牙漱口和清理嗓子的聲音。我們?nèi)鐾染团埽銢_著我們的后面吹口哨。

我們輕輕走進了正房靠東邊的一個屋子里。這時,老華僑正躺在一個大號的雙人床上。沒想到他雙目已經(jīng)失明。聽到有人進來,他把頭轉(zhuǎn)向了有光亮的方向,并朝著那個方向點了點頭,同時,蒼老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慈祥的笑容,但他也只能抬抬胳膊表示歡迎。他的老伴——一個瘦弱的,總是雙手合十、點頭微笑、帶著廣東口音的老太太給我們沏茶。

杜梅坐在靠床邊的一把小椅子上,她打開了報紙,開始讀新聞,然后,再讀其它版面上的內(nèi)容。老華僑有一對挺大的耳朵,但是有些背了。我見杜梅讀報時也并不輕松。因為,她總要向前傾著身子,不斷地湊近他,把報紙上的內(nèi)容,一句句地灌進老華僑的耳朵里。有時讀完一篇,老華僑會抬起手來,要求再讀一遍。這是《人民日報》刊登的鄧小平一九八八年九月五日會見捷克斯洛伐克總統(tǒng)胡薩克時的談話:オ

世界在變化,我們的思想和行動也要隨之而變。過去把自己封閉起來,自我孤立,這對社會主義有什么好處呢?歷史在前進,我們卻停滯不前,就落后了。馬克思說過,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事實證明這話講得很對。依我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オ

我坐在一個靠著外廊的窗前,院子里玉蘭花正在綻放,大黃蜂在花團里嗡嗡作響。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沿著長廊漫步到院子里,這里擺滿了月季、蘭花,還有仙人掌。房檐上有兩只麻雀跳來跳去。我走到玉蘭樹下仍然能聽到杜梅的讀報聲:

……為此就必須開放!否則,不可能很好地堅持社會主義。拿中國來說,五十年代在技術方面與日本差距也不是那么大。但是我們封閉了二十年,沒有把國際市場競爭擺在議事日程上,而日本卻在這個期間變成了經(jīng)濟大國……

杜梅讀完一篇準備讀另外一篇時,老華僑已經(jīng)睡著了。

杜梅有了工作之后,比過去更忙了。有一次,我在拐角等她,鐘聲早已敲響,還沒見到她過來。我?guī)е鴥蓮埓笕A電影院的電影票,揣著一個芝麻火燒,直到鐘聲再次響起,我準備走了,這時她來了,焦慮的臉上帶著汗跡。 “你怎么了?” 我給她芝麻火燒,她搖搖頭,說她爸爸又進醫(yī)院了。昏暗的光線下,我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就像是兩片溢滿了水分的青苔。

“醫(yī)生說,這一次……”她的眼淚終于止不住了。

“去看看西醫(yī)吧?!蔽艺f,“不能太迷信中醫(yī)了!”

其實,我并不了解杜梅父親的病情。在他病倒之前,他是一家燈具廠的烤漆工人。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據(jù)說他是病倒在烤漆車間里的,后來一直呆在家里養(yǎng)病。每次我去杜梅家,總見他躺在我修理過的那張床上,上方就是滿墻的勞動獎狀。而她的母親,仿佛永遠在低著頭,吃力地在那臺舊縫紉機前做衣服。夜里很晚了,有時,當我去郭冬家下圍棋時,還能隱約聽見那臺縫紉機走動的聲音。然而,時間并不長,杜梅的父親便在一個冬去春來的季節(jié)里過世了。這是我離開中國的前一年。杜梅的父親過世以后,她頂替她父親去了燈具廠,做了烤漆工。

飛機開始下降了。出了云層,外面在下雨。

我推著行李經(jīng)過一個新機場的通道,在出口接機的人堆里,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老人:一個是我的叔叔,另外一個是我的嬸嬸,沒想到他們還是來了。

他們都明顯老了,特別是叔叔,腰已經(jīng)彎了,看著比嬸嬸矮。過去他們是一樣高的。叔叔顯然是缺鈣,人也干瘦干瘦的。此刻,他正站在嬸嬸的后面。嬸嬸胖了,頭發(fā)染得烏黑,她的笑容叫我恢復了許多記憶。我走那年他們還都騎著自行車上班呢,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退休了。

“不是說了不用來接嗎?”我上前向他們問候。

“在家呆著也是呆著,”嬸嬸說,“何況,怎么能不來接呢?我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連司機都抱怨找不著?!?/p>

出租車出了高速公路,雨便迅猛地飄灑起來,遠處的建筑正隱現(xiàn)在蒙蒙的水汽里。我凝視著窗外,認不出這是哪兒。前面要去的是嬸嬸的新家,嬸嬸過去住在離北京火車站不遠的一條胡同里,附近就是古觀象臺。現(xiàn)在,汽車正經(jīng)過一個花壇,一塊草坪,然后又是更大的花壇進入一片塔樓區(qū)。應該說,什么都是新的。我們進了電梯,瞬間就上了二十一層。

一進屋,我就認出了一張榆木的八仙桌。這張桌子是我熟悉的,許多年前我就是趴在這張桌子上,完成了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的家庭作業(yè)。我看看周圍,客廳里的沙發(fā)和靠墻的一個多寶格木架是新的,窗臺前放吊蘭的花架子也是舊的。另外,還有幾樣舊物件我得提一下,這些東西過去都曾是我家用過的。其中有兩個樟木箱子、一臺舊縫紉機、一個書架和兩把柴木的小凳子。我進了廚房,看見了我媽用過的高壓鍋。另外,我還認出一把湯勺和一個盛沙糖的有蘭花的瓷罐。見了舊東西總是叫人心里不能平靜。我是個心重的人,在心重的人眼里,看到的舊東西往往也不僅僅是東西,而是縷縷時光吧。我清點著,同時也感嘆著人生!幸虧有叔叔嬸嬸繼續(xù)在使用這些東西,不然,使用這些東西的又會是誰呢?

茶幾上擺了不少藥瓶子和一個舊式的血壓計。嬸嬸把我?guī)нM書房,這里安好了一張床,這張床也是我睡過的,床頭上繪著兩只熊貓和幾根竹子,熊貓看著有些臟兮兮的,但還是老樣子,仿佛在等我,顯得很執(zhí)著。

嬸嬸讓我休息一下。等她關上門,我又取出了那個電話本,試著打了幾個過期的號碼。只有郭冬的手機通了。意外的是他并不在北京,卻在上海。他說他一般都不在北京。原來他正在和上海的一家公司談生意。我回來他感到很意外。說我應該先打個電話。我告訴他,他的電話不是占線就是關機。他問我為什么一直不回來,現(xiàn)在回來了。是不是回來做生意?我避開他的問題,說我這次回來純屬是探親訪友,時間是兩周。我希望他能明白,兩周的時間不是很長,另外,這次回來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和大家聚一聚。

“你說的大家是誰呢?胡同都不在了?!?他說。

我隨即說出了我們原來胡同里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有拐子。

“我不想搭理他!”提到拐子,郭冬顯得有些情緒,他說拐子并不是我記憶中的拐子了,他現(xiàn)在是私人企業(yè)家,有關他的報道挺多的。他還說,有些人,我不走,我會忘記得更快。我接著又提到兩個人。郭東說這兩個人,一個早都去了日本,另一個死了。

“張夏死了?”我十分意外。

“車禍。好多年了。剛買了新車就出事了。李永田家的那條胡同也拆遷了,沒打聲招呼人就走了,之后,就再沒下落。另外,樓大明被判了十三年?!惫A艘幌掠謫枺澳氵€想見誰呢?”

我一下子想不起誰了。我跟郭冬說,一個人回到他過去的地方,是與那里的一些人名、地名有關的。不然,天下的流浪者怎么都有過回歸的夢想呢!我有些激動,攥著電話,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等我平靜下來,似乎是很小心地才問起了杜梅的情況。

“杜梅?”他笑笑說,“多久了,還記著她呢?她現(xiàn)在可是大老板,你沒聽說嗎?她一直在做服裝生意。除了北京,上海和深圳都有她的分店?!?/p>

“哦,你有她的電話嗎?”我問。

“有是有,但很不巧,她的電話應該是在我的電話本里,那個本子沒在身上。不過,請放心,我會盡快和她聯(lián)系。告訴她,你回來┝恕…我還是胡同拆遷那年見過她一次,在那之前,其實她早都不住我們院兒了。后來她母親也過世了,我們就很少再聯(lián)系。前些年有人說她去了深圳,在那里做服裝生意。后來,知道她又回來了,在北京開了分店。我為什么事情還去找過她,之后就再沒有見過她了。這次我們一起去找她好了?!?/p>

我趕緊說:“好的,拜托了!我的時間還挺緊的呢?!?/p>

“放心吧,時間來得及?!惫黹_話題說,“你也早該回來看看了,現(xiàn)在這邊掙錢的機會挺多的。”郭冬談起了他自己。郭冬是我唯一沒有斷了聯(lián)系的朋友,我始終把他比作一根線。多年來,我拽著這根線,如果這根線也斷了,等于我和過去的一切都斷了。時間久了,只有走過來的人才能證明彼此的記憶。郭冬就是能夠和我互相證明彼此記憶的人。所以,我無論走到哪里,總會通知郭冬,告訴他我在人世間的具體位置。郭東理解我,他能解透一個遠在他鄉(xiāng),四處游蕩人的心情。這些年他混得不錯,大概掙了些錢,這是以往在電話中從他說話的腔調(diào)里所能感受到的。郭冬說他又在搞一個項目,如果成了,他想以投資移民的方式成為我在美國的鄰居。聽著像是吹牛,但我信。郭東列舉了一些發(fā)財?shù)睦?,都與各種項目有關。最后他說,他馬上要去和一家公司的首席代表見面。對方的人馬一會兒就到,他要準備準備,等晚上回到賓館再跟我聊。

掛了電話,我有點兒困了。這時,嬸嬸送來一杯熱茶和一份《北京日報》。她看看墻上的石英鐘,把一個印有一九八四年北京印染廠先進工作者紀念的搪瓷杯放在我旁邊的書桌上,說:“現(xiàn)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不然時差就倒不過來了?!?/p>

嬸嬸說得對,我靠在枕頭上,看了幾個標題,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

醒來時,窗外已經(jīng)暗了,雨小了許多。嬸嬸在隔壁跟幾個新搬來的住戶打麻將,是洗牌的聲音把我弄醒的。我躺在那張繪著熊貓的床上望著天花板,能感到正處在一個高聳入云的位置。

郭冬的電話還沒打來,我起來后又試著撥了幾個號碼,這樣,天也就黑了。霓虹燈的光亮從城市的上空透過窗簾晃動在墻上,衣櫥的上方有一張很大的照片,我湊近時才看清,原來是我的父母。他們二位成像在一張發(fā)黃的相紙上。我沒見過這張照片,看著是夏天照的,光線不錯,玉蘭樹的葉子油綠綠的,父親坐在美人蕉旁邊的一把輪椅上曬太陽,母親正將一小勺的水果罐頭送進他的嘴里,他看著沒有牙了,咀嚼得很慢……他們的樣子與我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甚遠。我知道他是不喜歡吃水果的,人很固執(zhí),從不接受母親多吃水果蔬菜少吃肉類的建議。我端詳了一會兒他們留下的這生活的瞬間,他們都是在我漂泊的歲月中離世的。怎能想到,那年在北京機場竟然是最后一別。

我走的那天,就像是有人要去當兵,鄰居們一早都來了,只是居委會的人沒有出現(xiàn)。我在屋子里打包,看見人都在院子里。先是張夏,接著郭冬和楊拐子也來了。這些人,除了張夏有一份臨時工,楊拐子還在北京殘聯(lián)下屬的一個職業(yè)訓練班里學會計。他三歲那年患了小兒麻痹癥,后來行動成了問題。其實他很聰明,這幾個人里,他也是最用功的。印象中,他一直在上函授大學,上技校和各類補習班。當年凡見路邊有招生廣告,他都要停下來看一看,用拐支撐著身子,從衣兜里拿出紙和筆,記下廣告內(nèi)容。一年下來,他差不多都能拿到一些畢業(yè)證書。有一天,他又畢業(yè)了。他拄著雙拐,甩動著一條腿進了胡同,不同的是,身邊多了一個漂亮姑娘。聽說姑娘是他的同學,他們談笑風生地穿過胡同,最后進了拐子家住的院子。從此,姑娘每天都會和他穿過這條胡同,風雨無阻,直到兩人結(jié)了婚。比一比,郭冬當時的情況最不樂觀,年輕輕的,卻老是心事重重,為了一份工作四處托人找門路。

那天,張夏和郭冬說他們沒事兒干,也跟著去了機場。去就去吧,只要車子坐得下。 但杜梅沒有來,這是我沒想到的。我知道她那天上白班。按說她一定會請假來送我的。我們等杜梅等了很久,再等下去真要誤飛機了。

杜梅最終還是沒有來。我在機場出關前的最后一分鐘還在等她,我想跟她再說說,分別是暫時的。離開,并不是她認為的那樣——我出走的心情已經(jīng)超出了我對此地所有的愛。她是前一天上夜班在工廠的電話里跟我這樣說的。我想,在我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要去走的時候,我還能跟杜梅說什么呢?其實,我知道,沒有什么語言能安慰杜梅了,也同樣安慰不了我自己。我并不清楚要在天上飛十多個小時,其中換兩次飛機,最終降落在美國紐約肯尼迪機場將是一個怎樣的情景。我只知道我要去走這條沒走過的路了。

“你走吧,”她說,“我知道你沒有不走的理由了?!彪m然,電話里我看不到她,但我知道她在流淚,她說:“想著我……”

其實,沒走出海關我就開始想了。我拖著一個塞滿了生活用品的行李箱,為了省錢,為了迎接前面的新生活,我不得不把箱子盡可能裝滿。我?guī)ё懔诵〉窖栏唷⒀浪?,大到四季換洗的衣服。除此之外,還有板藍根沖劑和清熱解毒膠囊一類的東西。以至臨走時父親和母親還在爭執(zhí)不休,為了要不要再帶幾包方便面,你一句我一句的,誰都不能少說一句。結(jié)果,父親一句沒接上,母親便將手里的兩包方便面和一塊固體醬油塞進了我的箱子里……我轉(zhuǎn)身望去,我爸和我媽還在海關進口的鐵欄邊上,他們擠在那里,仿佛要死死地占據(jù)著那個位置,可他們顯得力不從心,表情無疑地流露著這將是最后 一別的可能。沒想到我的感覺很準……我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去,他們還在那里張望。張望,算是他們留在我腦中的最后一幕。

這時,嬸嬸開門進來了。“醒啦? ”她說,“去吃碗餛飩吧?”

“好吧——可我不餓?!?/p>

“趁熱吃點吧。另外,過兩天去看看你的父母?!?/p>

“這兒離鳳凰山公墓有多遠?”

“開車一個多小時?!?/p>

也許是在飛機上著了涼,不然便是時差的反應,我感到頭疼,全身乏力,癥狀很像是感冒,但不發(fā)燒,只是流淚。下午癥狀加重,黃昏的時候眼淚奔涌不止。

我躺在床上——這是第三天了。癥狀開始緩解。嬸嬸進來和我聊天,她一坐在書架旁邊的椅子上便進入了沉思。她講起了這些年來身邊發(fā)生的事情。她首先講到我爸和我媽,講到我走之后他們平靜而幸福的生活。講到他們曾經(jīng)怎樣數(shù)算著一個值得期盼的日子。其中,講到了退休和工廠倒閉。講到高血壓和一次嚴重的肺炎。講到藥費,講到水費,講到電費和冬季取暖費。講到帕金森癥,接著又講到了骨折。講到激動時,她仿佛是在出庭作證。講了我在美國等待綠卡期間,他們是怎樣一天天衰老直到相繼過世的。最后她講到了叔叔的腰,并詳細說明了叔叔的腰再也沒能直起來的原因。她一口咬定,叔叔的腰就是那場大搬遷弄壞的。她說:“你還記得豐收胡同吧?當它搬空時,就變成了一條死街。后來推土機來了,把那些胡同變成了廢墟,這些被粉碎的胡同夜里又被裝進大卡車運出城外。那些日子,我們每天都得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洗著飄進屋里的塵土。起先,不知是哪兒刮來的風,說我們的胡同將要永遠保留,不再往下拆了。結(jié)果,沒這么回事兒。據(jù)說這家開發(fā)商很有實力,上面也有人,他們打通了幾個關鍵環(huán)節(jié),解決了問題。隔了沒多久,我們的院墻外面也被用白灰寫了個很大的拆字。接著搬家的車輛開始進入并堵塞了胡同。室內(nèi)的東西被搬到街上,空氣里散發(fā)著雨后家具潮霉的氣味,街坊鄰居互相招呼著告別,有些人邊流淚邊留下新的地址?!薄拔覀兪菆猿值阶詈蟛虐岬模 眿饗鹫f,“我們離開的時候,胡同已經(jīng)空了,只有幾只鴿子遺留在屋檐上。”

吃罷中飯,嬸嬸過來說有個年輕人在客廳里等我。聽到有人來,我才感到精神好了些,“回來還沒見著個人呢。”我邊說邊走進客廳。但來的人我并不認識,他說:“是的,我們是不認識,我是受郭冬之托?!彼型獾乜谝?,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沒打領帶。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時顯得個頭不小,身上有一股正流行的香水味兒,他稱我大哥。他說:“大哥,我姓劉?!?我請香水劉坐下來。嬸嬸在端來茶點之前,先去打開了窗戶,香水味兒很快也就稀釋了。香水劉和我聊了一些十分具體的問題,這些問題都間接地表達了朋友郭冬的關照。他問我回來有什么要辦的事兒沒有。我說事兒倒是沒有。他皺皺眉頭說,那你回來干什么?我說,算是探親訪友吧。他問我有沒有帶個生意項目回來做做。我說沒有。他又問我在國外做什么工作,讀了幾年書?由于他說的我都沒做?;蛘哒f我做了太多的事情,以至難以陳述。我只好告訴他我是個藝術家。他扽扽西裝仰了一下脖子,靠在沙發(fā)上又說,既然回來一趟,要不要去醫(yī)院做個身體檢查?我知道在美國看病挺貴的,一般都看不起。我說,身體狀況還好,你所看到的——如果有什么,大概是時差的原因吧。他又問我的牙怎么樣?說現(xiàn)在回國補牙的人挺多的。我說牙沒問題,原來有過一個洞,后來補上了。他追問補得怎么樣,洞有多大,花了多少錢。我雖然不想聊太細的問題,還是說了那個洞曾經(jīng)有多大,花了多少錢。他仰起頭來,瞅了瞅天花板,然后說出了中美兩地補牙的價格差。我拿起茶杯喝了幾口茶,眼皮開始打架了。香水劉笑了。

“郭總吩咐了,叫我關照你?!彼f,“我知道大哥跟郭總是老同學,在一條胡同里長大的。有什么事只管說,凡是我能辦到的?!?/p>

我見香水劉是個辦事認真且有誠意的人,便告訴他,我這次回國,除了探親訪友,沒有其它目的。他點著頭說:“見熟人可以,但我也只能跟大哥這么說,試一試。城市越來越大了,找人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當然,大哥真想見誰,是不會見不到的?,F(xiàn)在咱們走吧。”

“上哪兒去?”我問。

“大哥,看看北京的新貌吧?!?/p>

他說著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窗外。我也看到了,那里正有一朵白云,從蔚藍的天空上經(jīng)過,看著使人興奮。

我坐上了香水劉的黑色奔馳車,很快就出了社區(qū)。香水劉拉著我在他認為最值得一看的幾個景點轉(zhuǎn)了轉(zhuǎn),參觀了幾條繁華的街區(qū)。他還陪著我,吃力地仰著脖子,集中看了一些建筑群。接著他還想帶我去看中華世紀壇以及奧運會主場館。我一看表,都十二點了。說實話,在我實在受不了的情況下,我才揉了揉后脖子說:“別去那種地方了,好嗎?”

“那大哥想去哪里呢?”

“我想去找找——對了,去看看我家住過的那條胡同吧?!?/p>

“大哥,不用看了。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條胡同幾年前就被拆了?!?/p>

“我知道,去轉(zhuǎn)一圈吧。”

“沒問題,不過那里什么都沒有了?!?/p>

他說完就沉默了。直到經(jīng)過一段高架橋時他才開口:

“看吧,這個位置應該就是大哥說的那條胡同了?!彼f著看了看倒車鏡。我轉(zhuǎn)過頭去時,一架新型的高架橋正被甩在了后面,遠處是一些新建的樓群。下了橋,車子轉(zhuǎn)了個彎兒,路邊出現(xiàn)了飯店和樓房。香水劉說:“這里就是了。”我望著那邊,一個十分具體的老地方?jīng)]有了。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些與記憶無關的景象。但這時在我的視線里,有兩扇古舊的木門正與鮮花簇擁的花圃重疊在了一起。打開這兩扇門就是我家的那個四合院兒,往前是菜站,再過去一點,也就是我和杜梅約會的那個拐角。我叫香水劉開慢一點,因為,我竟然看見了胡同的一部分——那棵老槐樹,它確實還長在那兒,老樣子,只是樹冠大了不少,樹干也粗實了不少。它被一圈鐵欄桿圍在了中間,旁邊有個牌子,上面有一段中英對照的文字,意思大致是: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規(guī)定,這棵古槐理當受到保護。 環(huán)顧四周,只有這棵樹我能認出,它使我感受到了身在何處。慢慢遠去的是幾個因戴著草帽而看不見臉的花匠,他們正在樓前的花園里修枝除草,陽光下,他們的動作像蝸牛一樣的緩慢——你看不到這里的過去,仿佛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不久,車被堵住了,走得很慢。我搖下了汽車的玻璃,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你認識杜梅嗎?”不知道怎么,我突然問香水劉。我想認識郭冬的人沒準也會認識杜梅。

“杜梅?去年我還見到她呢。在一個春季服裝展覽會上。怎么,大哥也認識她呀?”他睜大著眼睛。

“哦!”我從座位上一下直起了身子,“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一個人,我們曾住在一條胡同里?!蔽业人卮?。

“沒錯,還是郭冬介紹我認識的。那可是位女強人哪,我聽說她是用一臺舊縫紉機開始的。”他搖搖頭說,“真是不容易,她的公司創(chuàng)辦的服裝品牌相當出名。你看我穿的這條褲子吧,就是她的公司生產(chǎn)的。”

我看了看他腿上的褲子:“你有她的電話嗎?”

“要什么電話,剛才咱們就路過她的服裝店,你要早說,直接找她就是了。按說,我也該去看看她了,有些生意上的事我還想問問她呢。”

“這么多年了……” 我抑制著心頭的興奮。

“要現(xiàn)在去嗎?”

“我看,還是先打個電話吧——也許過兩天,等我的時差調(diào)過來吧?!?/p>

“出于禮貌,這樣也好。我想她一定很忙?!?/p>

我無法把記憶中的杜梅和公司總裁、私有企業(yè)家這類詞兒聯(lián)在一起,因為記憶中的杜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北京女孩兒。

中午的時候,天上出現(xiàn)了云層,很快把下面的城市與上面的太陽隔開了。我們離開了市區(qū),不久,香水劉把車停在了一家餐館門口。他說:“去吃頓粗糧吧,這家餐館只做粗糧?!蔽覜]胃口,聽說有粗糧吃,我同意了。

餐館裝飾得有些特別。看得出,老板為了把事情做得跟別人不一樣,像是盡量在體現(xiàn)著一間農(nóng)具倉庫的效果。一位穿成村姑模樣的小姐把我們帶到了一對牛車的木輪子旁邊,安排在兩個很寬的條凳上。木桌漆成了透明的,大大小小的節(jié)疤,像一個個切開的洋蔥。旁邊的磚墻上有幾張剪紙和蠟染的布料,一頂舊草帽和兩件使人琢磨不透的舊農(nóng)具掛在左面的墻上。前面的橫梁上耷拉著幾串紅辣椒和兩辮子大蒜。紅辣椒像是隨時會離開那根橫梁的樣子、正對著下面一個穿著綠背心的胖女人的桌子。離我們比較近的還有一盤石磨,磨盤上面放著一盞馬燈,香水劉的旁邊則是一口銹跡斑斑的鍘刀。隔著鍘刀,我見胖女人的桌上有煎餅、窩頭、小米粥和一碟干煎泥鰍。另有一兩盤大概是些野菜之類的東西。胖女人的胃口不錯,她的綠背心已經(jīng)被她背上的汗弄濕了,像一塊零亂的日本地圖。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苜蓿?!毕闼畡⒒瘟艘谎壅f,“嘗嘗吧,據(jù)說營養(yǎng)僅次于黃豆嘞。過去人不吃,盡給牛吃了,凡是這類東西現(xiàn)在都叫健康食品。別看這家餐館沒有什么正經(jīng)菜,味道還不錯,不然,生意怎么能比全聚德還火呢?”

后來,我見那胖女人除了偶然去碰碰小泥鰍,全神貫注地對付著那盤苜蓿。完了,胖女人又從挎包里取出一面小鏡子,補了補口紅。還剩下了幾條干巴巴的小泥鰍,她請村姑打了包。

“來盤螞蟻炒蛋?”香水劉打開了一個列滿各類昆蟲的食譜。

“螞蟻?”

“試試吧?”

“不行——不行!”我搖搖頭說。

“先生,吃一回您就愛吃了,”村姑在旁邊笑著說,“這些小東西都是本店自己培養(yǎng)的,它跟我們在地面上常見的那種黑螞蟻是不能相提并論的。螞蟻有極高的營養(yǎng)價值,它對風濕性關節(jié)炎、老年癡呆癥,都有很好的療效。你看,食螞蟻的回頭客挺多的?!?/p>

村姑列舉了一堆螞蟻的好處。我留意四周,卻見許多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邊——已經(jīng)夾了菜的筷子便停在了空中,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哦,”我轉(zhuǎn)過頭來,像是在辯解,“我沒關節(jié)炎?!?/p>

“大哥,我也沒關節(jié)炎,”香水劉說,“到這里不吃這個,還能吃什么呢?”

我勉強點了點頭,翻動著菜單,又在沒有昆蟲的一頁上,點了一碗棒子面粥。香水劉給自己點的是疙瘩湯?!傲硗?,再來個鮮熘兔絲和蓮蓬豆腐吧?!?/p>

“沒你說的那種豆腐?!贝骞谜f,“香椿豆腐,行不?”

“行,香椿豆腐?!?/p>

“不知二位對昆蟲的幼蟲感不感興趣?本店是專門……”

“——夠了。”香水劉終于斜了村姑一眼,“加個蒜蓉地瓜秧吧。”

村姑記完又重復了一遍。扭頭走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胃疼了一夜,天亮時才感到緩解了許多。但還是感到胃里火辣辣的,我進了洗手間,就感到有些惡心,口腔里有蟻走的感覺,我突然嘔吐起來,一看水盆,我立馬暈了過去。

我還是有些不舒服,頭老是昏昏沉沉的。事實上我的時差一點兒也沒倒騰過來,白天犯困,夜里清醒得要命。我跟郭冬通了不少電話,但他還是不能確定回京的時間。聽語氣好像是遇到了麻煩,他說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睡覺了。為了一筆生意,他和那家公司還在談判,起草合同。他顯得很疲憊,說話的力氣好像都沒有了。但他仍然說一定要回來見我。并說,據(jù)他了解杜梅就在北京。起初我對郭冬的辦事效率感到失望,可想想,他人在外地還要照顧我,很夠朋友。不過,我還是希望他能早一點回來,因為一周已經(jīng)過去了。

香水劉倒是又來過兩次,但每次不到五分鐘。有時他剛坐下,就忽地站起身來,神情古怪地拍打著腦門,說:“你看我這記性!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走了,有個合約我還要去簽訂?!闭f著他面帶愧色地遞給我一個紙條子,說是楊拐子公司的網(wǎng)址。他說:“真抱歉,你先上網(wǎng)查查吧,明天我還要出庭。”

這天傍晚,香水劉離開以后我也離開了。我本想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走,不由得來到一個路口。這里華燈初照,影影綽綽的行人正夢游般地來往于街道兩旁。但我沒走出多遠,就不想盲目地往前走了,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因為我明明站在這里,卻又像不存在似的。所以我懷疑:“這是我住過的那個城市嗎?”我真的懷疑。 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如果杜梅真的還住在這個城市里……

我站在路邊發(fā)呆。

這時,大概是我摸了摸后腦勺,一輛出租車竟然停在了我的面前,司機探著身子說:“上來吧?”

“去哪里呢?”我竟然邊問邊上了車。既然上了車,我就說:“去東單看看吧——您說呢?”

性格沉悶的司機點點頭,把我拉到了東單。東單還叫東單,但面目全非了。我說:“那就去燈市口看看吧?!彼緳C點點頭,把我?guī)У搅藷羰锌凇_@時一些服裝店出現(xiàn)了,一家又一家。我讓司機停了車。我下車后挨著店面往前走,最終進了一家店面,一個女店員微笑著迎過來,說我剛好趕上了本店促銷。我往店的深處瞧了瞧,里面的產(chǎn)品展示和燈光設計得都很新潮。 我問她,這是某某的服裝店嗎?她瞅了我一眼,手放在一件紅上衣上,問我是不是來談業(yè)務的?

“我不是要談業(yè)務,我是想打聽一個人,一個叫杜梅的,你知道嗎?”

“杜梅?”她又瞅了我一眼,說,“據(jù)我所知,我們的老板就叫杜梅,可這是她以前的名字,現(xiàn)在她不叫了。” 她說話有些調(diào)皮。

“哦,她人在嗎?”

“她怎么會在呢, 她一般都在公司?!?/p>

“公司?你能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嗎?”

她卻搖了搖頭說:“對不起,總裁的電話不便給人,想見她,不妨常來看看吧?!彼€說,在這里碰到總裁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說完,她便轉(zhuǎn)過身去,為另一位對衣服的尺碼有些小問題的女顧客耐心地服務去了。

就在我無論怎樣都不能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一個往日的舊友或是哪怕一個熟人之后的一個悶熱的黃昏,我?guī)е粡垗湫碌纳l(fā)著印油味兒的北京地圖出門了。我跟自己說,回來了總不能老呆在屋里不動吧??晌腋鲎廛囁緳C說:“麻煩你,想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吧?!?/p>

“這不行,”司機看看我說,“你一定得說個地方,說不出地方,你至少也得說說大致的方向?!?/p>

嗯,去哪兒呢?我說:“今天就算把我交給你了吧,抓緊點時間,走走看吧。”

司機皺皺眉頭,接著就加了油門,顯得胸有成竹。不久,他把我?guī)У揭粋€挺熱鬧的地方,這里開了不少酒吧,響著音樂,聚集著人氣。

“上這兒干嗎呢?”我問。

“尋歡作樂呀!”司機笑瞇瞇地說,“有些事,我都知道。因為有時我會把一些悶悶不樂、心里不太痛快的人往這兒送,一到這里,他們就變了個人似的,我想你也一樣?!?/p>

他這樣說,我感到很新鮮,并在付款時下意識地抽出一張新錢。他接過錢去,沖著光線看了又看,表情怪異地說:“這錢不對!”

“什么意思?”

“這是張假錢?!?/p>

“假錢?”

“是的——你看,太新了說明不流通?!彼彦X沖著光線又看了看,“相信我的眼睛!有舊的給舊的,沒有舊的,麻煩您——”他指了指路邊的冰激凌店,“換一換?!?/p>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被這個人給弄壞了。但我還是捺著性子,收回新錢,又挑了幾張破舊零爛的票子給了他。

我拱出汽車時,黃昏立刻降臨了。

這是一條不太寬的街道,路的兩邊擺著些桌椅,聚集著不少客人??吹贸?,他們多是來自五湖四海,使這里看著像個旅游區(qū)。我進了一家酒吧,里面光線很暗,我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層,下面的光線雖然比上面的更暗,我還是去了下面。這里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由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搭檔的小型樂隊,正在吧臺的一側(cè)演奏著一段美國的鄉(xiāng)村音樂。女的頭上戴著花環(huán),露著皮膚很細很黑的肚子,她有時唱中文歌,邊唱邊扭動著腰身和屁股。一個頭發(fā)很長、眼泡很大的男人在用吉他伴奏。他們看著像是菲律賓人。我湊近吧臺,摘下了眼鏡。

“來點兒什么?”一個調(diào)酒的小伙子過來問我。

“啤酒,燕京的。”

旁邊有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在吃炸薯條,一個在吃花生米。他們邊喝酒邊在談論著什么,大概又談起了股票。聽得出,他們都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被套牢的股民。他們咕噥著,發(fā)出的聲音總在持續(xù)地攪擾著我鄰近他們的一只希望能享受一下音樂的耳朵。這樣我在吧臺上僅消磨了一小段微不足道的時光就來到酒吧的后面了。這里有些空座位,剛才坐在我附近的一個年輕女孩連同她手里的一杯玫瑰色的雞尾酒剛好也在這里。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離開了吧臺,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我。我們剛才在吧臺上隔著兩個高腳凳搭訕過,說起早晨發(fā)生在西三環(huán)路上的一場追尾造成的一死兩傷的車禍,她的說法是兩死一傷,這跟電視新聞里我看到的恰恰相反。我注意到,她除了頭發(fā)染得有些發(fā)黃,裝束上倒還得體??傊粗⒉幌袷菑氖律榛顒拥呐?。當然,她是干什么的我并不想搞清楚,我只想找人聊聊,有話跟誰說都行,只要她長著耳朵,但愿她懂得推心置腹。

“看得出,不久前你還是一個孩子?!蔽仪媲婢票f。

“你也一樣。”她瞥了一眼我旁邊的北京地圖,眼睛里帶有一絲好奇,“外地人吧?”

“外地人?本地的?!?/p>

“本地人帶什么地圖?”

“哪里人不都一樣。一個地方每天都在變、都在改動,地圖就不能不跟著改。據(jù)說,這個城市的地圖每六個月就得重新改版一次,加上新的街道、新的社區(qū)和公路。”

“是嗎?沒準新地圖一發(fā)行,更新的地圖已經(jīng)在著手繪制了。我知道這些年,很多地方的消失比用橡皮擦掉的還快呢?!?/p>

“你是北京人?”我問。

她說她不是。我似乎有點失望。我以為她是個可以聊聊北京的北京女孩兒呢。她說:“你看錯了,我才不是北京人呢,我對這里比較熟就是了?!彼终f:“小時候姥姥就帶我來過北京,記憶里的北京除了天安門,就是北京火車站?!?/p>

“可說你是北京人沒人不信呢。”

那兩個菲律賓人演唱得很投入。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像濕漉漉的瀑布,清晰而流暢。使我們仿佛進入了沉思,我低下頭去,這樣以便使這段表現(xiàn)著流浪的音樂能夠鼓動起我直通心靈的耳膜。這個黃頭發(fā)女孩倒是挺能喝的,興致正濃時,我們又要了兩杯龍舌蘭。這樣沒多久,再加上一首懶散的,叫做《都市漫步》的曲子,使氣氛顯得有點兒傷感了,它甚至也影響了我跟這個陌生女孩的談話內(nèi)容。

“許多年前我離開了這里——本想去去就來……”我喝了一口酒,打了一個嗝。

“我離開家鄉(xiāng)也有許多年了?!?/p>

“許多年了——是呀,”我邊斟酒邊說,“連個熟人都找不著了,沒想到哇……”

“我現(xiàn)在回家一定也都不認識了?!?/p>

“你知道,我都迷路了?!蔽铱嘈χ嫫鹁票?,“來——為了你的家鄉(xiāng)?!?/p>

她舉起杯子,飲盡了杯中還有三分之二的龍舌蘭。她的臉立刻也就紅了——很盡興的樣子,之后卻不說話了,側(cè)著頭,仿佛在聽音樂,那樣子叫我想起了杜梅。她的年齡正是當年杜梅去菜市口老華僑家里讀報的年齡。

好一陣子,她說:“我從小就喜歡追逐陌生的事物。我喜歡陌生,就拿這個城市來說吧,正因陌生而使我感到新鮮。”

可她一說話就把自己的眼睛弄得有些潮濕了,就像兩片逐漸潮濕的青苔。眼睛容易潮濕的女孩不僅動人,也是善解人意的。這使我不得不拿起酒杯,不斷地為那兩片青苔干杯。結(jié)果,酒精起了這樣的作用:兩個陌生人,萍水相逢,卻顯得情投意合,湊得也不能再近。我們分手的時候,就像老朋友一樣擁抱,好一會兒才松開。而且,我們站著又聊了一陣子。她說她是五年前來北京的。我說我是許多年前離開北京的。她說,根據(jù)彼此的屬相我們和得來。我表示希望能再見面。她還想說什么,卻只是點點頭。結(jié)果,我們再一次擁抱才分手,但我卻忘記了她的名字。起先她告訴過我,就兩個字,按說很好記。結(jié)果很遺憾,幾分鐘我就忘了。我只記著她是從延邊來的,一個學攝影的鮮族姑娘。她還告訴我,她來北京不為別的,只是希望能在這個新舊參半的城市里捕捉到一點東西。

直到今天,我仍然是一個人走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從早晨到黃昏。我習慣了獨來獨往。但今天,在我出門之前,我想跟郭冬再通話一次,或許這也是最后一次打電話吧。我想了想,大概我會這樣跟他說:

作為朋友,你已盡了責任。雖然,你一再強調(diào)要趕回北京,但我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了。按說,這么多年沒見你,多想一見啊!何況,直到今天我還沒見著誰呢。不過,我倒是理智的,所以我想,這次你就別回來了。難道還會再隔十年八年嗎?下次再見吧,下次不會太遠了……想到這里,我拿起了電話,但郭冬的電話又占線了。

我放了電話,仿佛六神無主,不知剩下的時間能去做點什么了。時間短了,時間往往就顯得多余了;時間多余了,時間往往又顯得長了。沒有比讓人去忍受一段時間更叫人難受的事了。唯一能打發(fā)時間的辦法,無非是再出去走走。這要比坐在嬸嬸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好得多。那家酒吧我又去過兩次,昨天去了一次,和嬸嬸去鳳凰山公墓回來的那天晚上去過一次。只是再沒遇見那位鮮族姑娘。城市就是這樣,它總能使你認識一些人,又使一些人從你的視線中轉(zhuǎn)眼消失。

這時,嬸嬸和叔叔又要打麻將了,因為門鈴響了,牌友又來了,他們是按時來的。一個是從下面九層上來的退休老頭,另一個是從二十七層上下來的下崗女工。一聽到麻將聲我就坐不住了,屋里很悶,我又得出去走走了。我打算這次往北走,往北走下去按說就是市中心了。我計劃十點之后再回到嬸嬸家那間還殘留著油漆味兒的書房里。于是我又來到了街上。

我開始從一個街口來到另一個街口。我似乎還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到個熟人或同學什么的?;蛟S通過他們能打聽到杜梅的情況,打聽到更多人的情況。因為這座城市還沒有完全被拆掉,有些老胡同還在,那里沒準就有我認識的人。如果走運,如果路上真的碰到了熟人,我想,我會很禮貌地請他們停下腳步,無論他們是否還記得我,無論他們有什么要緊的要辦,我都會請他們停下來,聽聽我對他們的記憶。當然,我也會順便說說我對這座城市的記憶。我懷著這種心情走在城市午后的陰影里。我留意著每一個行人,注意著他們走路的姿態(tài)和舉止,同時在我的心中也在繪制著他們多年前的樣子?;蛟S是我沒有好好看路,不久我竟然迷失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了。究其原因,也可能是那些夸張的,從風格上無論怎樣也無法擺脫相似的高層建筑,使我喪失了辨認方向的能力。我一時弄不清身在何處。我無法把這里跟我去過的某個城市的某條街區(qū)區(qū)別開來。把現(xiàn)在和過去區(qū)分開來。我邊走邊想:天呀!這是我的不幸還是這座城市的不幸?我認為,歸根結(jié)底還是城市出了問題,否則我不會迷路。不會短短幾天,接二連三地迷失在這個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的。我被相仿的街道類似的斑馬線和缺少創(chuàng)意的果皮箱弄暈了。我被那些派頭十足的同名飯店和遍及世界各地重復來重復去的各式各樣的廣告搞得完全失去了方向。我一直徘徊在一家精美的珠寶店和一家銀行之間。這樣,很快就引起了兩位保安的注意。他們兩個佯裝在聊天,其實早都盯上我了。為避免誤會,我只好順著一條缺少情意的街道不情愿地往前走了一陣子。這使我不得不經(jīng)過一些服裝店、美容店和比薩店,還有一家裝飾精美的禮品店。再走下去是一家尼克牌鞋店、兩家酒店和一家肯德基店。我穿過街心花園,在川流不息的車輛與車輛之間,流動的行人與行人之間走著。當我再一次見到那兩個保安時,我才知道迷路了,十分徹底地迷失在一條與記憶完全混淆的街道上了。

后來,我累了。我不得不把手舉起來。這樣,一輛出租車就停在了我面前。其實是兩┝盡—幾乎是同時——結(jié)果,后一輛差一點就得為前一輛付汽車修理費了。不過還好,沒有撞上。我告訴前一輛的司機說我迷路了。

“怎么會迷路呢?”他大驚小怪地說,“這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迷路的城市呀!”

我瞅了瞅那兩個保安,又小聲重復了一遍,我說:“嚷什么嚷!我迷路了,這是事實!”

“你想去哪里呢?” 司機皺皺眉頭,聲音仍然不小。

我又瞅了保安們一眼——他們也在瞅┪搖—同時我跟司機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在哪里?另外,去朝陽門怎么走?”

“喝多了吧!這就是朝陽門呀!” 他搖搖頭說。

“是嗎?”我看看周圍,半信半疑地,“如果這真的就是朝陽門,問題就解決了,請送我回家吧?!?/p>

當司機把我送回嬸嬸家時,嬸嬸已經(jīng)做好晚飯了。他們在等我。盡管飯菜已經(jīng)涼了,那天晚上,在這二十一層高的公寓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故鄉(xiāng)親情的余溫。

飯后不久,郭冬突然打來電話,他叫我打開電視。他說:“你不是要見楊拐子嗎?看看電視吧,楊拐子正在中央電視臺吹牛呢!”郭冬說了幾句,掛了電話。

這大概是一個對私有企業(yè)家的專訪節(jié)目。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接受電視女主持人的采訪。他身穿西裝,看著有些發(fā)福。這是楊拐子?我盯著他的臉,注意著他那條有問題的腿……他腦袋偏大,個頭偏低,樣子完全變了。我說他完全變了,是說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了。主持人表情親和,顯得十分精明。他們一問一答。楊拐子有些嚴肅,但精力充沛,主持人每一次提問都像是打開了一個滔滔不絕的漏斗。他談了使他引以為榮的企業(yè)現(xiàn)狀和發(fā)展的宏偉藍圖,他自信地預測著未來。當主持人問他成功的秘訣時,他說:我認為,人無論做什么,眼光都要看得遠一些,人應該懂得向前看,而不能總是向后看。生命的本質(zhì)告訴我們,向后看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過去往往是我們前進路上的包袱或絆腳石!

后來他們講到了一種飼料,說用這種飼料喂雞,只需要八個星期雞就可以上市了。完后,他們又圍繞著全國飼料市場的前景分析了半天。我一直盯著拐子發(fā)呆,直到主持人說:“謝謝觀眾,下周同一時間再見?!?/p>

這算是見到了熟人嗎?我關了電視機,在屋里踱來踱去。

第二天——這是我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吧,嬸嬸和叔叔在廚房里包餃子,我坐在有陽光的窗臺前,手里仍拿著那張地圖,望著樓宇下面灰蒙蒙的城市,此刻,這座正處在烈日下的喧囂的城市,也處在第二個交通高峰期。在遠處的公路上,密集的、五顏六色的車輛,正像一個被打開的蜂巢蟻穴,在這悶熱的午后仍然把一條新建的公路堵住了。全世界五花八門的汽車都集合在這里,排成了長隊,向前一點點地挪動著。

我坐在窗臺前,望著下面這座城市。一直想見見什么人的心情沒有了。不知怎么搞的,一切都改變得這樣快。楊拐子也不想見了,因為他顯然不是一個懂得回憶的人。怎樣跟一個不懂回憶的人去探討將來呢?總之,為了避免臨走前再碰到誰,我甚至不想再下樓了。

想到這里,我手上的地圖便被樓外的一陣風刮跑了。起先,它飄浮起來,在半空短暫地打開了一下,然后,就晃晃悠悠地朝著下面沉落下去了……

我沒有想到——也就是在這最后一天,最后一個夜晚吧,我竟然見到了杜梅。那是一家酒店,整個經(jīng)過像夢。一開始是這樣的:在酒店的大廳里,由于我的眼睛散光,再加上廳里的照明為了追求柔和情調(diào)的結(jié)果,致使我沒有把握、似乎也不急于確定坐在沙發(fā)上的一個女人是不是杜梅。結(jié)果還是她遠遠地認出了我,并像從前一樣,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杜梅是從前廳空蕩蕩的沙發(fā)那邊走過來的,她穿了一身寬松的質(zhì)地很薄的黑色套裝,露著水紅色的襯衣……當時,在她走過來的時候,我雖然感到她還是以前的樣子,卻帶有一種陌生的氣息。她并沒見老,仍然留著短發(fā),膚色白凈,精神看著很好。只是在我和她擁抱的時候,我稍稍有些不大適應一種香水的味道。很濃。而且,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真抱歉,我才知道……”她的聲音柔和,帶著一點點女人的興奮被壓制后的一種略顯沉著的聲音,“不能多住幾天嗎?”

“我是明天的飛機——真不容易,我還去過你的店里呢?!蔽矣行┚兄?,但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

“真是的,要不是秘書說有郭冬的留言,我就去深圳了。真是也巧,你回來了,怎么也得見見你呀——你住在哪兒呢?”

“我住在嬸嬸家?!?/p>

“想起來了,你還有個嬸嬸。”

“是,我都回來半個月了。在這最后的晚上還能見面,真是意外得很……你不知道,當我的地圖被風吹跑了,我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沒想到,郭冬來了電話。”

“真是可笑——上帝的安排呀!”

“半個月的時間,我?guī)缀踝弑榱吮本?。?/p>

“都說北京的變化巨大,我感覺它并不是不能接受的。”

“是呀,是呀……”

說話間,我們先經(jīng)過了一個回廊,又來到一個光線柔和環(huán)境十分幽雅的地方。不過再往里走光線就越來越暗了,就像進了電影院。我興奮地遲疑了一下,讓瞳孔稍稍放大些。結(jié)果我看見了,上面是閃爍的星空,周圍除了有比蚊子叫稍稍大一點的音樂聲,只能聽到蟲鳴、竊竊私語和偶然發(fā)出的一點點——真是一點點,碰杯的聲音。一個女服務生十分小心地用一個激光手電把我們引領到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旁邊。我和杜梅面對面地坐著,桌子上有一支紅蠟燭,燃起的松香彌漫在周圍。杜┟貳—我注意到她,特別是現(xiàn)在看,我認為她只是稍稍胖了一點而已,此刻,那種見面的陌生感也隨之消失了。她的性格倒是比從前開朗了許多,說起話來還是老樣子。

“都不認識了吧?”她看著我說。

“你真是變化不大,”我十分認真地說,“至少看不出變化在哪兒。我的變化或許不???”

“嗯,還好,你就是頭發(fā)少了些,還有你的胡子——你怎么會這么瘦呢?”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時,有兩位年輕的女服務生又出現(xiàn)在附近,她們穿著紅色的招待服,領口和袖口鑲著熒光的邊線,發(fā)出的熒光證明她們一直忙碌在黑暗中。她們走在地毯上像貓一樣輕盈,她們說話的聲音更是小得要命,好像是用口形在和人說話。這說明這里對聲音和對光線是一樣的,都有嚴格的控制。當然,我聽清了,一位彬彬有禮來到我們桌邊的女服務員在說什么。她好像是說:二位想來點什么?

杜梅攤開菜譜,問我胃口怎么樣,想吃點什么?我說都可以。

“好吧……”她以低柔的、有點輕聲輕氣的聲音點了牛排、沙拉和紅酒,“嗯,有魚子嗎?”

“有的,魚子是新到的。”招待以更低柔的聲音回答著。

點完了菜,服務生為我們打開了紅酒。于是,我們在蠟燭暗淡的光線里舉杯,卻相對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慢慢交談起來。杜梅自然地談到了她的服裝生意,談她在這個行業(yè)里的拼搏經(jīng)歷。聽著也很簡單,起初,她是利用周末和晚上幫著媽媽一塊兒做服裝,當時沒有資金,起步很慢。后來生意逐漸好了起來。這樣,她干脆辭去了燈具廠的工作;再后來,她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服裝店,三年后又開了第二家,直到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兩個服裝廠,十幾家店面。可說起這些,杜梅似乎并不滿意,與別人相比,她甚至還有些自愧不如。

我們正聊著,被上來的烤牛排打斷了。先打斷我們的是沙拉、還有湯什么的。湯盛在一個寬邊的、中間有一塊垂直凹下去的白盤子里。看著盤子很大,湯卻很少。湯是由兩位男招待一起端上來的。為了使這兩盤奶油蘑菇海鮮湯引起人的注意,他們竟然戴著白手套,面含微笑地把盤子放在我們面前,然后玩把戲似的,互相使了個眼色,用英文小聲數(shù)著數(shù):一、二、三,盤子上的一個銀制的蓋子被同時掀了起來。哇——這也確實給人一個小小的驚喜。

當然,湯的味道還是不錯的。另一道菜大概也是這一套,只是蓋子被揭開時,有點令人失望。在盤子的正中兩片菜葉上,有一點少得可憐的東西,我真是叫不出,“這是什么?”

“鵝肝。法國菜?!?杜梅說著用餐刀切下一小片,用叉子插起來,蘸了一點鹽,放在一小片面包上,“我挺喜歡法國菜的……你們在國外老得吃西餐吧?”

“是呀,因為不能不吃。不過,這樣的西餐我也只在大西洋賭城見別人吃過?!?/p>

“哈哈……你開玩笑?!?/p>

“不是開玩笑,我在賭城的一家西餐廳里干過半年,后來我的胃出了毛病,我不干了?!?/p>

這時,杜梅放下了手里的刀叉,拿起餐巾在嘴角按了兩下,然后從包里取出幾張照片,她抽了一張遞給我,“現(xiàn)在是它們在陪著我。”我把照片湊近蠟燭,原來是兩只小狗,長毛,白色的。杜梅介紹了小狗的名字、習性和它們之間的一些小故事。完了,她翹起嘴角,笑著又遞過來一張。這是一張她過去的老相片,真是難得!我趕緊把照片湊近蠟燭,仿佛瞬間進入了過去的時光。可照片上的杜梅和我記憶中的杜梅差別很大。照片上是一個模樣一般的女中學生,看著像是在景山公園北門照的,陽光很刺眼,所以她微微有點低頭?!斑@是你?”我脫口而出。

“我不是這樣的嗎?” 她反問說。

“當然——不過,記憶里的你要瘦一些,頭發(fā)沒這么多。 另外——說實在的,我也不記得你穿過這雙鞋?!?/p>

她笑了,顯得有些興奮,“人都記不住,人家的鞋你怎么能記得???”

“過去的事,大多我還記得。比如,你穿三十七號鞋,對吧?”

杜梅睜大了眼睛,但十分欣賞地點了點頭,嘴角上翹,并露出了酒窩。

“我還記得,夏天你總愛穿著一條喇叭裙 ?!?/p>

“喇叭裙?”杜梅眨眨眼睛,酒窩消失了。

“一條用碎布做成的裙子。你想想,那條裙子還是你自己做的呢?!?/p>

“你的記憶力真好。也許太久了。”

“如果你忘記了那條裙子,那么,你還記得我們約會常去的那個拐角嗎?”我問這句話的時候心速居然加快了,我似乎在懷疑自己,以至我的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胸前,做了一個近似老人的動作。

“拐角?”杜梅的反應使我有些意外。

“是呀,我想你不會忘記的。記得那時我們?nèi)タ措娪?,如果是八點一刻開演,我們就會說:七點半,拐角見。有一段日子,無論去哪里,我們都是從拐角出發(fā)的?!?/p>

她看著我,還是搖了搖頭。

“那你記不記得這樣的情景,”我繼續(xù)說,“一個夏天的傍晚,知了聲此起彼伏,路燈不是很亮,胡同里有著不錯的月光,我們倆在拐角的那棵老槐樹下…… ”我努力啟發(fā)著她。

杜梅呆呆地望著我,在她有著長睫毛的眼睛里,此刻,帶著因潮濕而更顯柔和的目光。就像兩片逐漸潮濕的青苔,不久,淚水終于流淌出來。她拿著餐巾,但沒有用它去收集這些眼淚,而是由著它們順著面頰自然地向下墜落著,一閃一閃地消失在黑暗里。這倒使我有點欣慰,因為,杜梅看來還是杜梅,我有的記憶杜梅也有。杜梅還跟從前一樣,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笆茄剑彼f,“怎會忘記呢?那時,你常會帶一個芝麻火燒給我?!?/p>

我們都沉默了。輕微的音樂和唏噓的蟲鳴使周圍顯得空曠、深遠。這時我才注意到 ,縈繞在耳邊的音樂原來是《南飛的大雁》。一首多么久遠的歌呀!聽著真像是雁群又從遙遠的年代飛回來了。

杜梅想起了她給父親熬藥的那些日子。她說:“我常會想起那些日子。在我從小的記憶中,爸爸成天跟油漆打交道,一年四季工作在烘熱的烤爐前,就這樣過一輩子。當時家里的生活就靠著爸爸那一點工資。而母親經(jīng)常在只有十五支光的小管燈下做活兒,為了趕做一件衣服,常常干到后半夜。一天又一天,她的眼睛后來看不見了。”

杜梅在片刻沉思后抬起頭來,“現(xiàn)在我們有了自己工廠,一天就能生產(chǎn)上千件的服裝。今天,如果媽媽爸爸還在該有多好?。 ?/p>

我喜歡聽杜梅講述這類往事,這些事聽著就會讓我有真實感。不過人的記憶還是有選擇的,杜梅說的和我記憶里的總是在個別地方有出入,有些事她記得那么清楚,說了半天我卻沒有印象;而我講到一些往事的細節(jié),她卻想不起來。我們約會的那個拐角她雖然想起來了,但她把頭點得有些勉強。另外,菜站的位置她說得也不太對。而且,她說我們?nèi)ミ^最多的地方并不是那個拐角,而是西單商場后面的一個地方。可她說的這個地方給我留下的只是一次相對模糊的記憶。當然,我說得也不一定就對?;蛟S也并不是我說的那樣——無論我們?nèi)ツ睦?,都是從拐角出發(fā)的。她的說法比較客觀,聽著也合乎邏輯。除此之外,杜梅還提到兩個地方:一是國家歷史博物館東面一個平臺下面的臺階上;另外一個在人民大會堂的西南側(cè)。西南面那么大,具體的位置她倒也說不清楚。按說誰都知道,那里并沒有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可她說我們約會的地方就在城防崗樓的附近。聽著不太可能,但她堅持,并說那是北京最安靜的地方。也就是說,當時即便是城防的衛(wèi)兵都不知道可以管管我們。她還說,那些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花崗巖臺階上,并沒有規(guī)定不可以坐一坐,聽著也有道理。她說每次我們坐在那里就不想起來。黃昏之后,石階上釋放著太陽的余溫,就像坐在熱炕上,只要我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執(zhí)勤的衛(wèi)兵就會裝作沒看見,甚至是低著頭迫不及待地走過去了。這些說法我雖然不能一一想起,可叫我又想起了好幾個地方。

“嗯,對了,我們還去過你嬸嬸家那邊的古觀象臺?!倍琶放d奮地說,樣子就像從前一樣。她開始說個沒完。

在記憶的恢復中,北京幾乎沒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如果想試著找一處沒去過的地方,往往剛說出地名,就想起了一段與之有關的往事。當然,我們約會的地點還是首選在人民大會堂或歷史博物館附近。我們不會去中山公園、北海公園這類花錢買門票的地方。

“你還記得嗎?”我說,“有一段時間,我時常站在你們工廠門口,手里拿著糖葫蘆,注意著那扇大鐵門,等你下班從那扇鐵門走出來,我們就去乘坐公共汽車,到了公主墳再換大1路無軌電車,然后在民族文化宮下車。這時民族文化宮門前總會有些對曲藝節(jié)目有興趣的人。這些人雖然買不到票,卻站在寒風里不愿走??蛇€有一種人,手里攥著門票卻東張西望地不進去。我們上前問他們說,已經(jīng)開演半天了,還等什么?有人是在等人,我們就和他一塊兒等那個人,并希望他等的人來不了。有時買到了退票,已經(jīng)演了半場,而且我們得分開坐,一個坐在前三排,另一個去坐三十排。這樣,節(jié)目演到了精彩的時候,我記得你除了往前看,還時常會往后看?!?/p>

“哈哈,記得記得?!彼α?。

我們一點點地拼湊著記憶的碎片,有些拼得上,有些拼不上。有些甚至叫我有點意外,杜梅說我走的那天她也去機場送我了。那天她請了假,還給我買了禮物。我真懷疑我聽到的只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說法。

“你去送我了?”

“當然!我怎么會不送你呢?”她說,“我去了,只是晚了一步。我不該臨時才跑去王府井給你買禮物。再加上那天遇上了堵車,趕到機場,你已經(jīng)出關了?!彼D(zhuǎn)動著酒杯,眼睛望著蠟燭,“我一直責怪自己,如果當時不去買禮物,不去買什么景泰藍花瓶,時間足夠了。”

杜梅說十六年前,她趕到機場扶著海關的欄桿當著許多人卻沒能止住自己的眼淚。那天她沒看見郭冬和張夏,但看見我爸和我媽了,她說:“我真看見他們了。你知道,他們送走你之后并沒有離開機場,他們呆在那兒,站在一處落地玻璃窗前。我不知為何他們還不回家。我遠遠地看著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在觀望窗外停機坪上一架靜待起飛的飛機。他們沒看見我,飛機上天了他們才離開,而我是等他們離開了我才走的?!?/p>

“沒想到,你不說這些我永遠都不知道。”我有些激動地說。

“是呀,那天我去機場送你,并不是臨時的決定。其實,我早都跟車間主任請好假了?!?/p>

“我給你寫過信?!蔽艺f。

“我給你回了信,可信被退回來了。”

我告訴杜梅我搬了無數(shù)次的家,到處遷移。我告訴她我去了美國其實并沒讀書。事實上,我一到美國就病了,這些她是不知道的。她更不知道我得的是偏頭痛。去過幾家醫(yī)院,也檢查不出結(jié)果。后來我退學了。學校還退給我一點學費。我拿著這點錢很快就離開了紐約,我想躲一躲,以免被移民局的探員盯上,我先去了一家教堂。說來也很幸運,我在那里找了一個在廚房幫廚的差事。當然,時間不長我便離開了,并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我先去了一家裝修公司,做木工和灰板工。有一天,我的手被電鋸弄傷了,縫了好幾針。我不得不停下工作,在我租的一間地下室里,給我爸和我媽寫信。我告訴他們我的情況很好,我甚至說我正在用功讀書,請他們放心,等我完成了學業(yè),掙到了錢,拿了綠卡就回去孝敬他們。后來我在一家保險公司做過職員,干過水暖工,也當過印刷工人,還在一個舊家具店里干過幾天。換一個工作,往往就要搬一次家,那時我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的身體也不太好。她曾失望地告訴我說:胡同要拆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當時,我需要等到一張綠卡。這始終也是母親的意愿,她不希望我沒拿到綠卡就往回跑。她希望我等下去,一直等下去。

這時,服務員送來了熱毛巾。我發(fā)現(xiàn)她們就在附近,黑暗中,我們需要點什么,她們很快就出來滿足我們的要求。她們出來時就像相片顯影似的,是顯出來的,而絕不是走出來的,所以沒有聲音。從細節(jié)上看,這里的服務也該是當今一流的。

杜梅說,她很愛聽我的經(jīng)歷。時間關系,我只能又講了講國外的風土人情。但杜梅顯得有點疲倦了,她伸伸懶腰,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化妝盒,說想去趟洗手間。她說:“對不起,能陪我走一趟嗎?”我立馬站起身來。但四周很暗。這時,一位女招待馬上從黑暗中顯影了,她顯影以后,撳亮了一個小小的激光手電,光亮使深綠色的地毯上出現(xiàn)了一塊淺綠色的光斑。顯了影的小姐在前面為我們引路,我牽著杜梅的手,跟著光斑往前走,雖然路不是很長,卻像與情人走在迷途的路上?;貋淼臅r候也是這樣,只是在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我們都停了下來,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熱情就像是兩塊迅速燃起的木料……杜梅把滾燙的臉蛋貼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耳朵便順理成章地埋在了她柔軟的頭發(fā)里,這樣,一個女人體內(nèi)的繁忙景象就變得十分清晰。在那些漂泊的年月里,在那些由往事縈繞著的寂寞的夜晚,我曾有過類似的夢境??蓧艚K歸還是夢。我把頭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嘴唇和嘴唇便貼在一起了……

我們擁抱在一起的時間不是很長,可都在短暫中感受了對方的氣力。我拉起她的手├礎—黑暗中,卻不小心,差一點拽掉了她手上的戒指。其實,我被這枚又大又硬的鉆戒硌了一下。當我?guī)еb遠的記憶,把她的手放在我消瘦的面頰上時,這枚鉆戒又卡在了這只手和我的臉頰之間。

但我仍然沒有松開杜梅,我摟著她,久久地,讓她流了一會兒我永遠無法知曉的那么多的眼淚。我撫摸著她,把手停留在她略略豐滿的后背上、腰上,或伸進她松軟的頭發(fā)里,直到她說:“好啦,人家在等咱們了?!蔽也疟犻_眼睛,看見那塊暗綠色的光亮還在旁邊。而且,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拐角里竟然是有人的,看著也像一男一女,他們摟在一起——合二為一,似乎一動不動,就像一塊立在黑暗中的形狀怪異的靜物。就在我們跟著那塊暗綠色的光源回到坐位的途中,我敢說,在走道的兩側(cè),在這布滿磷火般燭光的所有的餐桌上,幾乎是座無虛席。微弱的燭光透過那些親密無間的腦袋和腦袋之間,耳朵和手臂之間,以及手臂和臉頰之間露出了淡淡的光亮。

餐桌上已經(jīng)更換了餐具。我們坐下來的時候杜梅的臉頰還像被篝火烤過似的,紅彤彤的。不過這種燦爛的光景很快就消退了不少。之后,我們又加了兩杯紅酒。杜梅這時從一個白色的煙盒里取出一根煙夾在手上(這支煙馬上被黑暗中一個伸過來的打火機點著了) 。“對不起,我有時候需要這樣……”她吸了一口煙說。

“我過去也吸煙,戒掉好多年了……杜梅,這些年來,你遇到過自己喜歡的人嗎?” 我轉(zhuǎn)了話題。

“不瞞你說,我離過婚?!彼褵煾滓浦粮?,吸了一口煙,語氣緩慢地說,“他就是與我合伙開第一家服裝店的合伙人,時間不長,結(jié)婚兩年我們就分手了。之后我還認識過一個香港人——一個服裝商,時間也很短,因為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而且也有孩子。當然,我也遇到過不錯的人,可最終的結(jié)果都分手了?!彼^頭去,把煙灰輕輕彈在煙灰缸里,仿佛進入了沉思。

我聽著杜梅說,就像聽著一個熟悉的故事的另外一個續(xù)集。沒有驚訝,卻心靜如水。我抬起頭來,恍然發(fā)現(xiàn)周圍亮了些,上面的星星也稀疏了許多。

“你不覺得這里亮了些嗎?”

“是亮了些,”杜梅說,“全亮了,餐廳的營業(yè)時間也就到了。這是這家餐廳的特色。”

原來,這里通常是滿足那些白天盼著夜晚的人。這時,我能看到附近一張桌位上的一男一女的身影了,而剛才我的確只能看見他們臉上一些微弱的反光,那點反光并不比窗紙在星光下的反光多多少。

杜梅說她不再想著結(jié)婚的事了,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就是工作,考慮最多的是公司的利潤。她的生活大多時間都是在東奔西跑、應酬、參加各類社交活動?!捌鋵?,一個人的身體就是這么搞壞的?!彼@樣說,我才知道她的身體并不是太好,而且,前后做了兩次手術,第一次手術是一九九六年冬天做的?!拔矣卸种坏奈冈谀谴问中g中被切除了?!彼艘豢跓熣f,“去年我得了盲腸炎,又做了第二次手術,不過手術做得很好,醫(yī)生只是在我的肚子上打了兩個小洞。手術之后我只休息了三四天,就趕著去青島參加一個服裝展銷會了?!?/p>

“你真不該這樣……”我說。

“或許我是個沒有牽掛的人吧。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嬌氣的女人,許多事都喜歡自己親手去做。”杜梅邊說邊用手上的一個水果簽撥弄著蠟燭里融化的蠟液,蠟液便順著蠟流淌下來,暗淡的火苗跳動了一下,燭光下面一下子都清晰起來,當然,我也注意到了她戴著鉆戒的手的細節(jié):略略松弛的皮膚,有些凸出的骨節(jié),甚至隱隱可見的疤痕 ……我睜大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情景也一定改變了我的神色。

“你看,”她遞過手來,“不怕你笑話,這是被電熨斗燙傷的——這也是——這里——我忘了,還有這里。這是縫紉機造成的穿孔。”她指著手上的一處疤痕說。

我感到胸口抽動了一下。其實,在我的記憶中,不僅有著雄偉的城樓,故城的街巷,也應該包含著這雙手,和這雙手那些曾是美妙纖纖的細節(jié)吧。我閉上了眼睛,當我睜開時,杜梅靠在有弧形靠背的椅子里,她顯得有些疲憊的樣子。此時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東西又一次擊中了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杜梅已經(jīng)是一位略顯憔悴的中年女人了。然而,隨著周圍光線的改變,一切也都逐漸清晰起來:我看清了,她好像是做了雙眼皮兒的。鼻梁、臉蛋還有前┒睢—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經(jīng)過整容的面孔,只是這面孔的后面仍然是杜梅的聲音,仿佛她是戴著面具,聲音也是透過面具傳出來的。

這時,我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夏天,想起在郭冬家下棋的情景。我們坐在窗前,杜梅在水龍頭邊上洗衣服。她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修長的兩腿之間是一個飄動著白色泡沫的水盆,她赤著腳穿著一雙塑料拖鞋……

星星已經(jīng)淡去,隱約露出了被漆黑的涂料處理過的天花板。微弱的燭光在即將燃盡的蠟油里跳動著。在我飲盡了杯子里的酒之后,這種寶石紅般的液體,使我的感覺也漸漸模糊了,就像是夢,仿佛一切都遙不可及。

“你還記得我們住過的那條胡同嗎?”我擎著酒杯,微笑著問。

她沒有回答,帶著柔和的目光凝視著我,她伸過手來,安慰似的撫摸著我的手背。

“你看你的眼神,你喝多了?!?/p>

“我喝多了?高興呀!”

“可咱們別一個勁兒地談過去了好嗎?過去,已經(jīng)過去了。”她握著我的

手說,“有誰能忘了過去呢?人都是一樣的。過去的時光不正是今天我們該做點什么的理由嗎?我忘了告訴你,現(xiàn)在我不叫杜梅了,早都不用這個名字了,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我曾叫杜梅?!?/p>

“你不叫杜梅了?”

“是。早都不叫了。我改了名字,母親過世那一年我就改了?!?/p>

“你叫什么?”

“我叫杜欣欣。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杜欣欣?”我驚異地說,“杜梅,不是挺好嗎?”

“不是不好,”她表情認真地,“你知道,命運往往也跟名字有關呢?!?/p>

“是嗎——當然,我也有一個英文名字。我叫麥克?!?/p>

“麥克,好哇。”杜梅強打起精神微笑著說,“明天我去機場送你?!?/p>

她的誠意顯而易見。她說她可以把明天的工作安排改動一下。但我固執(zhí)地希望,能像離開某個其它城市那樣離開這里?!耙姷骄秃昧?,”我說,“今天就算你為我送行吧。”

她同意了。她說: “好吧。那我就不和你客氣了。最近真是忙得不得了?!?說著,她從一個精制的黑色手包里取出一張名片,“下次回來可一定要先打個電話給我。”

可就在我去接杜梅手中的這張名片時,我感到她的聲音也不再是杜梅的聲音了。這時,在她的身上我真的再也看不到杜梅的影子了。

周圍已經(jīng)亮了,顯然我們錯過了離開餐廳的最佳時間。餐廳的全貌在不知不覺中顯現(xiàn)出來,座位都空了,在一張張銀灰色的桌面上,留著一根根燒殘的紅蠟燭,靜物中這里沒有留下任何座無虛席的痕跡。

我們終于離開了這家餐廳。步出酒店時,外面卻已經(jīng)黑了,我曾生活過的這座城市,正進入一個真正流光溢彩的夜晚。這時,在臺階的下面有一輛黑色的寶馬車停在那里。杜梅上了那輛車后放下車窗,伸出了一只在夜色中更顯白皙的手臂,那只手臂在窗口艱難地晃動了幾下,便消失在車流中了。

杜梅走了,我又看了看那張名片,上面寫著:盛唐服飾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杜欣欣。

我向上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放下手臂,步下臺階,這時本想過馬路,可又轉(zhuǎn)身走回了人行道。當我融入了這流動的無止息的人流中時,我似乎感到時差沒有了。然而,那時間留下的差異正在腳下延伸著,這座城市與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漸漸遠去……我知道,前面走到哪里也就是哪里了。過去僅屬記憶,但記憶中的杜梅也是不會不在的,她還在那條胡同里。那條胡同和這座城市一樣,終將留在我的記憶中。オ

責任編輯 石一楓

猜你喜歡
胡同
北京胡同
寶鈔胡同隱院
北京的胡同
九灣胡同幾道彎
光陰,在胡同中流逝
最不像胡同的胡同
白塔寺胡同大雜院改造
Preserving and Honoring Beijing’s Hutongs
胡同兇案
要錢還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