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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xiāng) 異鄉(xiāng) 家鄉(xiāng)

2011-08-20 03:03魯太光
作品 2011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弟卡夫卡異鄉(xiāng)

◎魯太光

去年秋天,我跟云雷、老何父子一起去五臺山“朝圣”。諸事完畢,正不知如何安排下一步活動時,云雷收到了王祥夫的問候短信。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立刻異口同聲地說:“找王祥夫喝酒去!”

把我們在五臺山的消息短信告知王祥夫,過了五分鐘,王祥夫打來電話,說晚上八位朋友將從四面趕來,一起找我們喝酒,不醉無歸,并讓我們幫他們預(yù)訂好房間。不巧的是,第二天五臺山舉辦一個盛大的佛教活動,各家賓館,無論大小,均一室難求。再加上猜測他們大多已來過五臺山多次,不宜再次“勞師襲遠”。而且,這里的住宿和飲食又實在昂貴,在這里暢飲、暢談兩天,成本有點兒高——用我們的原話說就是“不如把錢省下來打酒”。于是我們就短信建議他們換個外圍點兒的地方,我們趕到那里去跟大家會合。又過了五分鐘,王祥夫再次打來電話,說:“到代縣去!晚上六點!楊遙在那里!”

簡短休整之后,下午兩點,我們的車便離開了莽莽蒼蒼的五臺群山,離開了繚繞的香火,離開了無邊的佛聲,帶著一路煙塵,一路興奮,駛向秋天的原野,駛向代縣,駛向朋友,駛向楊遙……

兩個小時后,沿著干涸的滹沱河道,穿越無數(shù)因枯萎而金黃的玉米,我們進入代縣境內(nèi)。一路陪伴我們的駕駛員鄭大哥告訴我們,代縣是一個特別有歷史的縣,而最為有名的大概就是“楊家將”了。果然,就在路邊一個灰色的小村子里,我們遙遙地看到了楊家祠堂,而在另一個小村子里,我們又遙遙地看到了楊七郎的墓葬。于是,在村子里不時傳出的高亢而又蒼涼的不知什么名目的地方戲聲中,兒時趴在樹上(家里沒有收音機,又想聽得清楚些,就只好出此“上策”)聽到的劉蘭芳演講的評書《楊家將》的內(nèi)容便一幕幕浮上眼前……

就在這時,接到楊遙的電話。他告訴我們,他剛剛從忻州趕回來,正站在馬路盡頭一家賓館門前等我們。在他指揮下,我們繼續(xù)前行。五分鐘左右,我們看到了楊遙。他站在午后的陽光中,憨憨地笑著,像一株秋天的玉米,或者別的什么讓人想起樸素這個詞語的植物。

由于其他的朋友還沒到,楊遙便領(lǐng)著我們在代縣城里轉(zhuǎn)悠。還領(lǐng)著我們爬上了長城第一樓——邊靖樓。楊遙告訴我們,宋朝時,楊家將跟金兵作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就在這一帶。歷史上,因為這里是戰(zhàn)略要沖,因而往往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這個時候,已是夕陽西下,遠處群山如黛,近處城樓如血??粗菢巧夏恰奥暵勊倪_”、“威震三關(guān)”的巨大牌匾,那些史書上碧血染黃沙的場景又浮上心頭。

就是在游蕩的過程中,楊遙跟我談了他的一些經(jīng)歷。談他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任教時的艱難與無奈。談他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的見聞與思考。他告訴我,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村里的許多人喪失了生育能力,經(jīng)過反復(fù)調(diào)查,才弄清是由于村民們跟羊群喝同一個池子里的水導(dǎo)致的,經(jīng)過挖深水井、人畜分開喝水等措施,才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聽他講這個故事時,我又感傷又高興。感傷人們羊一樣的命運。高興在楊遙們的努力下,這些羊一樣的人終于又獲得了人的命運與生活。

楊遙還跟我談了他創(chuàng)作中的苦樂酸辛,談了他現(xiàn)在面臨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雙重困境,談了他筆名叫“楊遙”的原因。當聽著楊遙用他那樸拙、硬氣而又不乏靈動的鄉(xiāng)音講述著他的家鄉(xiāng)和他自己的故事時(盡管這樣的故事不乏失望乃至絕望),特別是他的故事很容易地就被四周浮起的同樣的鄉(xiāng)音所融化,而他又很容易地就會“消失”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我就想,這是一個為家鄉(xiāng)而寫作的人??墒?,大量閱讀他的小說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因為他的小說中,充滿了對家鄉(xiāng)/此處的拒斥,而又充滿了對異鄉(xiāng)/別處的向往。

在楊遙的小說中,“家鄉(xiāng)”簡直就是一個令人無法直面的存在。比如,在《閃亮的鐵軌》中,那個名為“弧”的家鄉(xiāng)的自然風(fēng)景是那么的迷人:“北方二月還是寒冷的時候,地里光禿禿一片。黃昏最后一縷陽光打在土坯墻上,像展開一幅黃色的畫卷。屋頂上炊煙已經(jīng)飄起,與滹沱河的水汽一起籠罩在村子上空,干燥的煙味變得濕漉漉的,春天像捉迷藏的小姑娘一樣,已經(jīng)站在人們背后了……”然而,在這美麗的風(fēng)光里,發(fā)生的又是怎樣荒謬的故事:那個石頭一樣沉默著的少年,那個用藍墨水在左胳膊上刺著“恨”在右胳膊上刺著“找我媽”的少年,那個不識人間溫情的少年,最后不也刺激出了村人們空前的恐慌與仇恨嗎?他們不是要么縱火要么放出瘋子驅(qū)逐這個少年嗎?最后,他們不是將少年捆綁起來,隱藏在麻袋中,送到遙遠的遠方去了嗎?這篇寓言一樣的小說,通過這個怪異少年的奇異遭遇,將這個名為“弧”的小村的封閉、落后、愚昧,甚至殘忍,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如果說,在《閃亮的鐵軌》中,作者對“家鄉(xiāng)”的拒斥還有所節(jié)制的話——“弧”里的人們對那少年畢竟施與了有節(jié)制的溫情,而他們對那個少年的防范乃至驅(qū)逐也是有節(jié)制的,那么,我們可以說,《二弟的碉堡》就是作者對“家鄉(xiāng)”的強烈拒斥開出的荒謬之花:那個被自己的母親命名為“二弟”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種荒謬的邏輯的產(chǎn)物,而她將自己的三個女兒分別命名為“老頭子”、“二圪蛋”、“三老頭”,更是荒謬中的荒謬,可這“先天”荒謬的一家人在鳥鎮(zhèn)的“后天”遭遇,卻讓我們看到了荒謬的極限,體味到了黑色幽默的真滋味。特別是當讀到“二弟”家那碉堡一樣的新房子在村人的嫉恨與阻撓中落成后村人紛紛趁著暗夜在周圍堆放垃圾時,會時時感到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恨意洋溢在“鳥鎮(zhèn)”上空,而這仇恨,似乎又來得毫無道理,可就是這毫無道理的仇恨,竟將小說推至這樣的情境:“月亮一上來,人們端著簸箕、挑著籮頭、推著平車、開著三輪車,神秘地向二弟家進軍。二弟家的燈好像還沒滅,人們就開始轟轟地倒垃圾。有的人干脆把二弟白天清除了的垃圾又拉回來,他的做法很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很多人模仿他,把二弟白天清除了的垃圾又拉回來。鳥鎮(zhèn)的人從來沒有如此興奮,也沒有如此團結(jié),干到半夜時,不知誰組織的,女人們竟然送來了夜宵?!边@女人們送來的夜宵,這助紂為虐的夜宵,竟讓人出離憤怒,忍俊不禁了,而二弟的舉動則簡直讓人捧腹了:“她讓二圪蛋拿出一根竹竿,把一塊繡著烏鴉的刺繡掛在上面,高高地插在屋頂上,看得聚天目瞪口呆”,她還念念有詞:“讓那些狗日的倒哇,我不信他們倒的能超過這只烏鴉。”然而捧腹之后,這堆積的垃圾,這飄揚的烏鴉旗,讓我們禁不住追問: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村莊啊?

楊遙對家鄉(xiāng)/此處的拒斥,除了表現(xiàn)在創(chuàng)造、呈現(xiàn)一個封閉、冷漠、隔膜、殘酷的世界之外,還在于他小說中的那些小人物身上往往于沉默中突然爆發(fā)出一種扭曲的暴力,就像他的小說《鉛色云城》中的主人公蒲說的那樣:“你寫這樣灰暗的作品,讓人有一種十分絕望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你對人會有這樣一種狠毒的看法?和你相處,感覺你很和善呀?”這段話,與其說是楊遙虛構(gòu)的人物“蒲”發(fā)出的疑問,不如說是熟悉他的朋友們讀過其作品后發(fā)出的疑問:楊遙的確是一個和善的人,一個智慧的人,一個朋友們都喜歡與他在一起的人,可在小說中,他怎么就對人有那樣一種“狠毒”的看法呢?在《結(jié)伴尋找幸?!分校屢蝗毫骼藵h“集資”去找小姐;在《丟失了的,永遠丟失》中,他讓沉默溫馴的大明突然成了爆發(fā)的野獸;在《譙樓下》中,他讓一直卑微著的成七于無聲中成了殺人者與被殺者……

是怎樣的遭際、怎樣的痛楚、怎樣的絕望,讓和善的楊遙、智慧的楊遙、朋友喜歡與之相處的楊遙,在內(nèi)心里孕育出一些這樣的“狠角色”?看著這些“狠角色”在小說中走向遠方,甚至走向世界之外,再想到那往往長時間地沉默著而一旦張口又總是令滿堂大笑的楊遙,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一種荒謬的真實感或真實的荒謬感便涌上心頭。

然而,更加悖謬的是,盡管楊遙始終把家鄉(xiāng)當作異鄉(xiāng)來剝離,而又把異鄉(xiāng)當作家鄉(xiāng)一樣來建構(gòu),可他卻從來沒有找到一處可做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或者說,他越試圖把自己從家鄉(xiāng)剝離出來,他就越緊密地把自己嵌進家鄉(xiāng)的版圖中去了。難道不是嗎?在他的小說中,走得最遠的人物是到了“巴黎”的剃頭匠阿累,可說到底,這個“巴黎”不過是楊遙以自己生活的小鎮(zhèn)甚至小村為藍本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國際化大都市”,而那個阿累,簡直就可以說是作者自己了,他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枯燥生活,不就是楊遙不止一次詛咒過的生活嗎?而阿累回顧自己在“巴黎”的日子,能想起來的就幾天:剛來那天。第一次剃頭那天。治療槍傷那天。顧客主動讓自己剃頭那天。自己把顧客割傷那天。還有另立門戶那天。“許多的日子加起來竟然只有六天能回憶起來,一個禮拜還不到,而且肯定還有要忘記的。阿累不知道活一輩子有多少天可以回憶起來……”這樣的日子不正是楊遙一直在逃避的日子嗎?

就是這篇作者將故事放置到“越南”、放置到“下龍灣”的小說,難道不也是作者以自己生活的小城為背景建構(gòu)起來的?那個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喪失了恨的能力,甚至喪失了愛的能力的“我”,只有到了遙遠的異鄉(xiāng)——綠得令人疲倦“下龍灣”——才恢復(fù)了愛的能力,難道不正是他在那個“寒冷”的“北方小城”的困境催生的?

“幾天前,我待在中國北方一座小城市,每天為調(diào)動工作的事情發(fā)愁。覺得自己慢慢變成卡夫卡《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K,在白雪皚皚的小城無望地等待。我甚至堅信不疑,有一天早上自己醒來,真的會變成一只大甲蟲?!?/p>

當然,他沒有變成卡夫卡的“甲蟲”,而是變成了一個身患絕癥的“病人”,他生活的世界,也沒有變成K的“城堡”,而是變成了溫暖的開闊的“下龍灣”。在那里,他將彌留之際所有的愛,奔涌的海浪般的愛,普照的陽光般的愛,都灑在那個憂郁的小女孩身上。從深層次看,溫暖的下龍灣,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北方小城的抗拒,而且,更是對一個開放的、溫暖的、能讓人愛的世界的呼喚。其實,通過在想象中逃逸的方式,他更實在地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寫到這里,突然又想到了第二天我們離開代縣、離開忻州與楊遙告別時的情景:游玩一天后,我們要返回太原,再從太原乘火車返回北京,楊遙也要返回忻州去上班,他搭我們的順風(fēng)車。車到忻州與太原高速路分叉的路口時,我們把楊遙放在路口,他一個人步行去市里,去單位,而我們還要沿著高速路一路狂奔。看著楊遙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里,他的周圍是曲曲彎彎迷宮一樣的高速路,我禁不住有一種眩暈感,傷感也涌上心頭。當有人說楊遙的小說模仿了卡夫卡時,他非常智慧地辯解說不是他模仿了卡夫卡,而是他的生活模仿了卡夫卡的生活。其實,他的生活也沒有模仿卡夫卡的生活。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時代,是一個旋轉(zhuǎn)得令人眩暈的時代,是一個眩暈得令人困惑、令人絕望、令人逃避、令人不知所措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我們只有牢牢地立足于我們腳下的大地,然后才有可能從個人的眩暈中走出來,觀察時代的眩暈與瘋狂,呈現(xiàn)時代的眩暈與瘋狂,也才有可能走向靈魂的深處,走向世界的盡頭……

從這個意義上講,目前我還是更愿意聽楊遙講他“家鄉(xiāng)”的故事,聽他講二弟們、成七們、鐘飛們、孫金們的故事,聽他講雁門關(guān)下小村里那些草根一樣、羊群一樣的人的故事……因為,在這樣的故事中,不僅燃燒著他地火般愛恨交織的情感,也隱藏著向遠方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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