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濟(jì)南250100)
論《水滸傳》詮釋中的價值取向*
——兼評對古典小說的正確態(tài)度
王 平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濟(jì)南250100)
一部文學(xué)作品在詮釋過程中的價值取向,與作品本身的思想內(nèi)容既有聯(lián)系,又有所不同?!端疂G傳》在其詮釋史上,對其價值取向呈現(xiàn)出肯定與否定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隙ㄆ鋬r值的,又有社會政治價值、道德倫理價值等不同的取向;否定其價值的,則主要著眼于人性文明價值方面。這種情況的產(chǎn)生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詮釋者的哲學(xué)觀、文學(xué)觀、道德觀是主觀方面的原因;《水滸傳》內(nèi)容自身的復(fù)雜性及社會文化思潮是客觀方面的原因。對這些現(xiàn)象和原因作出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論述,對于更好地把握和實現(xiàn)《水滸傳》的多重價值,避免詮釋中價值取向的扭曲具有重要意義。
《水滸傳》;詮釋;價值
對一部文學(xué)作品進(jìn)行詮釋,詮釋者的價值取向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由于詮釋者的價值取向不同,對于同一部作品,往往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端疂G傳》詮釋中的價值取向亦復(fù)如是,如明人認(rèn)為是“忠義”之作,清人則認(rèn)為是“誨盜”之作;明人對宋江稱賞有加,清人則對之深惡痛絕。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見解,主要是詮釋者采取了不同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但某一見解一旦形成,又會造成深遠(yuǎn)影響。這種現(xiàn)象應(yīng)引起今人的高度重視,以避免在對古典名著進(jìn)行詮釋時出現(xiàn)不必要的偏頗與失誤,甚而導(dǎo)致對古典小說采取全面肯定或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
所謂社會政治價值取向,是從社會政治角度作出的考量,主要著眼于小說對社會政治所產(chǎn)生的作用和功能。有趣的是,同樣從社會政治價值取向出發(fā),明清兩代的詮釋者卻作出了不同的評價。
明代許多論者認(rèn)為《水滸傳》乃“忠義”之作,其價值在于贊頌了強烈的民族意識,肯定了對權(quán)奸政治的不滿與抗?fàn)?。其中呼聲最高的是著名思想家、異端思潮的代表李贄,他的《忠義水滸傳序》可稱得上是一篇全面肯定《水滸傳》為忠義之作的宣言。①他首先指出,《水滸傳》是一部“發(fā)憤之作”,“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這就是說,《水滸傳》在梁山好漢身上寄托著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對南宋朝廷的極端不滿,所以他們必定是忠義的化身。他接著分析了“水滸之眾,何以一一皆忠義”的原因,按照他的理解,小德應(yīng)當(dāng)服從大德,小賢應(yīng)當(dāng)服從大賢?,F(xiàn)在卻是“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于人”,“其勢必至驅(qū)天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矣”,“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他所說的小賢、小德,顯然是指把持朝政的蔡京、高俅、童貫、楊戩等人,是他們把宋江等“大賢、大德”之人逼上了梁山。
李贄特別肯定宋江的“忠義”:“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jié)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之主?!彼谓越邮苷邪彩菫榱恕皥髧?,即使最后被毒死,也成為視死如歸、大忠大義的壯烈之舉??梢娎钯棸选皥髧弊鳛橹伊x的最高準(zhǔn)則,宋江等梁山好漢一心為國,所以他們自然而然成為忠義的化身。
李贄最后呼吁人們都要認(rèn)真來讀《水滸傳》:“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君側(cè)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茍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否則,不在朝廷,不在君側(cè),不在干城心腹,烏乎在?在水滸。此傳之所為發(fā)憤矣。”曲終奏雅,李贄終于說出了他的真實用意,即《水滸傳》可從反面警驚上至帝王、下至將相,不要像道君皇帝那樣昏庸,不要像蔡京、高俅那樣迫害賢良,那么,朝廷上下就會都是忠義之人。反過來,就只能把忠義之人統(tǒng)統(tǒng)驅(qū)趕到水滸梁山,朝廷之上則成為奸佞小人的天下。
在李贄之前,論者曾稱《水滸傳》為“義勇”之作,或“禮義”之作,也是從社會政治角度作出的詮釋。明代略早于李贄的另一位著名學(xué)者郎瑛在其《七修類稿》卷二十五“辯證類·宋江原數(shù)”中,從別一角度認(rèn)為梁山好漢為“禮義”之徒。他說:“史稱宋江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莫抗,而侯蒙舉討方臘。周公謹(jǐn)載其名贊于《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為小說,有替天行道之言。今揚子、濟(jì)寧之地,皆為立廟。據(jù)是,逆料當(dāng)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江必有之,自亦異于他賊也。”②郎瑛認(rèn)為宋江必有“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因而“異于他賊”。所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即與正統(tǒng)的“禮”“義”有所不同的“禮”“義”,但這種“禮”“義”卻很受當(dāng)?shù)孛癖姷膿泶?,所以在其活動過的地區(qū)“皆為立廟”。
大概在李贄撰寫這篇序言的同時,萬歷二十二年(1594)雙峰堂刻印了《水滸志傳評林》,該本卷首有署名為“天海藏”的一篇序言,開篇便說道:“先儒謂盡心之謂忠,心制事宜之謂義。愚因曰: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jì)民之謂義。若宋江等,其諸忠者乎,其諸義者乎!”接著序言作者稱梁山好漢“憤國治之不平,憫民庶之失所”,揭竿而起,鋤強扶弱,劫富濟(jì)貧。因此“有為國之忠,有濟(jì)民之義”“豈可曰:此非圣經(jīng),此非賢傳,而可藐之哉?”③這位“天海藏”與李贄可謂同聲相求,見解完全一致。
明代自李贄之后,對《水滸傳》的詮釋多以社會政治作為價值取向。如楊定見在《忠義水滸全書小引》中講述了刻印此書經(jīng)過,其中說道:“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愿公諸世。吾問二書孰先?無涯曰:‘《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知我罪我,卓老之《春秋》近是。其先《水滸》哉!其先《水滸》哉!’”④袁無涯可謂深得李贄之心,徑直把《水滸傳》與“忠義”劃上了等號,使楊定見大為感動。再如“五湖老人”從批評當(dāng)時假道學(xué)出發(fā),在明寶翰樓刻本《忠義水滸全傳》卷首序中說:“余于梁山公明等,不勝神往其血性。總血性發(fā)忠義事,而其人足不朽。……余于《水滸》一編,而深賞其血性,總血性有忠義名,而其傳亦足不朽。”⑤“大滌馀人”則從有益于人文之治出發(fā),在明末芥子園刻本《忠義水滸傳》卷首“緣起”中說:“自忠義之說不明,而人文俱亂矣?!眲t治標(biāo),莫若用俗以易俗,反經(jīng)以正經(jīng)。故特評此傳行世,使覽者易曉。亦知《水滸》惟以招安為心,而名始傳,其人忠義也。施、羅惟以人情為辭,而書始傳,其言忠義也?!雹?/p>
如此眾多的評論者都眾口一聲地將社會政治作為詮釋《水滸傳》的價值取向,這就不僅僅是人文思潮問題,而與當(dāng)時的朝政有關(guān)。李贄所謂“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于人”;“天海藏”所謂“盡心于國之謂忠”、“憤國治之不平”;“五湖老人”所謂“總血性有忠義名”等等,并非空發(fā)議論,而都有著極強的針對性。只要看一下自正德、嘉靖以來宦官如何專權(quán)、黨爭如何尖銳、忠良如何遭受迫害,就不難明白這些論者的用意了?;鹿賱⒅?jǐn)、奸相嚴(yán)嵩、嚴(yán)世蕃父子等先后把持朝政數(shù)十年,結(jié)黨營私,迫害忠良。如此腐敗的朝政當(dāng)然會激起人們對忠義的強烈呼喚。朝政既然被這樣一批小人把持著,人們自然就會將目光轉(zhuǎn)向水滸中的英雄。誠如李贄所說:“不在朝廷,不在君側(cè),不在干城心腹,烏乎在?在水滸?!笨梢娒鞔摗端疂G傳》者以政治倫理作為價值取向,對梁山義軍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到了明清之際以金圣嘆為代表的許多評論者突然眾口一詞地否定《水滸傳》為“忠義”之書。金圣嘆為被自己腰斬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寫了三篇序言,在第二篇序言中他對“忠義”之說大加撻伐。他首先分析了《水滸》這一書名的含義:“觀物者審名,論人者辨志。施耐庵傳宋江,而題其書曰《水滸》,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為何“水滸”這一名稱“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這是因為“王土之濱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滸,遠(yuǎn)之也。遠(yuǎn)之也者,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若使忠義而在水滸,忠義為天下之兇物惡物乎哉?”所以他認(rèn)為施耐庵當(dāng)初之所以命名此書為《水滸》,已包含水滸眾人絕對不可能“忠義”的用意?!岸笫啦恢蔚群脕y之徒,乃謬加以忠義之目。嗚乎!忠義而在《水滸》乎哉?”甚至進(jìn)一步指斥道:“以忠義予水滸者,斯人必有懟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雹哌@無疑將批評的矛頭直指李贄等明代的評論者。
接著金圣嘆論述了“忠義”不在水滸而在朝廷的道理:“忠者,事上之盛節(jié)也;義者,使下之大經(jīng)也。忠以事其上,義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與人之大道也;義者,處己之善物也。忠以與乎人,義以處乎己:則圣賢之徒也?!宜疂G有忠義,國家無忠義也?夫君則猶是君也,臣則猶是臣也,夫何至于國而無忠義?此雖惡其臣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君解也。父則猶是父也,子則猶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無忠義?此雖惡其子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父解也?!彼J(rèn)為說《水滸》為“忠義”就等于否定了國家的忠義,否定了“君父”的存在。
在金圣嘆看來,宋江等人“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壯,皆殺人奪貨之行也;其后,皆敲撲劓刖之馀也;其卒,皆揭竿斬木之賊也。有王者作,比而誅之,則千人亦快、萬人亦快者也。如之何而終亦幸免于宋朝之斧?彼一百八人而得幸免于宋朝者,惡知不將有若干百千萬人思得復(fù)試于后世者乎?耐庵有憂之,于是奮筆作傳,題曰《水滸》,意若以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誅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而又妄以忠義予之,是則將為戒者,而反將為勸耶?”金圣嘆認(rèn)為施耐庵原作僅有七十回,結(jié)末讓梁山賊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誅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故以“驚噩夢”作結(jié)。羅貫中反而使之受招安、滅方臘,一一封賞,遂成“惡札”。
金圣嘆生活于明末清初,上距幾位明末的評論者不過十?dāng)?shù)年,而觀點卻發(fā)生了巨變,其原因亦當(dāng)從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中去尋找。早在上一世紀(jì)20年代胡適曾討論過這一問題,他說:
圣嘆最愛談“作史筆法”,他卻不幸沒有歷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滸》的故事乃是四百年來老百姓與文人發(fā)揮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這故事發(fā)揮他們的宿怨,故把一座強盜山寨變成替天行道的機關(guān)。明初人借他發(fā)揮宿怨,故寫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謀死。明朝中葉的人——所謂施耐庵——借他發(fā)揮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純粹反抗政府的書。⑧
因為胡適當(dāng)年沒有見到七十回本之外的《水滸傳》,對《水滸傳》成書演變的過程還把握得不太準(zhǔn)確,所以他的這一段論述存在不少問題。尤其說腰斬《水滸》是明朝中葉人所為,更為不妥。這樣一來他就無法解釋為何明代后期,眾多評論者都稱贊《水滸》為忠義之作,而不是什么“純粹反抗政府的書”。
實際上金圣嘆并非“沒有歷史的眼光”,應(yīng)該說他的眼光不僅看到了歷史,而且更加重視了現(xiàn)實政治。請看金圣嘆在七十回本“楔子”前的批語:
哀哉乎,此書既成,而命之曰《水滸》也。是一百八人者,為有其人乎,為無其人乎?誠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于水滸也?為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shè)言一百八人,而又遠(yuǎn)托之于水涯。吾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無其人,猶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豈真欲以宛子城、寥兒洼者,為非復(fù)趙宋之所覆載乎哉?吾讀《孟子》,至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太公避紂居?xùn)|海之濱二語,未嘗不嘆紂雖不善,不可避也;海濱雖遠(yuǎn),猶紂地也:二老倡眾,去故就新,雖以圣人,非盛節(jié)也。彼孟子者,自言愿學(xué)孔子,實未離于戰(zhàn)國游士之習(xí),故猶有此言,未能滿于后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于此。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大義滅絕,其何以訓(xùn)?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設(shè)言也。為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shè)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于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zé)于稗官?后之君子,亦讀其書、哀其心可也。⑨
金圣嘆說得何等明白!“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言外之意就是要超出兩位古代圣賢的志向,亦即要“大義滅絕”,揭竿而起。而作書之人“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shè)言”,也就是說,《水滸傳》的作者是有意而為的,絕不是無病呻吟。
但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的開頭又曾說:“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fā)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其是非皆不謬于圣人。后來人不知,卻于水滸上加忠義字,遂并比于史公發(fā)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雹庖虼擞腥?如胡適先生)認(rèn)為金圣嘆前后矛盾,“沒有歷史的眼光”。然而,就在這段話后面,金圣嘆接著說:“《水滸傳》有大段正經(jīng)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從來人卻是不曉得?!端疂G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看來,金圣嘆認(rèn)為《水滸傳》的作者還是有所為而發(fā)的,只是不同意“忠義”之說而已。究竟出于何種原因,使金圣嘆對“忠義”之說如此痛恨呢?說起來十分簡單,正是明末農(nóng)民起義使金圣嘆產(chǎn)生了這種見解。胡適先生對此曾有一段論述:
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處處“褒”強盜,處處貶官府。這是看《水滸》的人,人人都能得著的感想。圣嘆何以獨不能得著這個普遍的感想呢?這又是歷史上的關(guān)系了。圣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xiàn)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圣嘆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故能賞識《水滸傳》。但文學(xué)家金圣嘆究竟被《春秋》筆法家金圣嘆誤了。他賞識《水滸傳》的文學(xué),但他誤解了《水滸傳》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刪去招安以后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錯了,以為七十回本既不贊成招安,便是深惡宋江等一班人。所以他處處深求《水滸傳》的“皮里陽秋”,處處把施耐庵恭維宋江之處都解作痛罵宋江。這是他的根本大錯。(11)
胡適先生指出金圣嘆出于對現(xiàn)實社會的考慮而反對稱頌梁山好漢,這無疑是正確的。但這恰恰說明了金圣嘆對《水滸傳》的本來用意是非常清楚的,而絕非“誤解了《水滸傳》的用意”。金圣嘆在《水滸傳序二》里說得再明白不過:“彼一百八人而得幸免于宋朝者,惡知不將有若干百千萬人思得復(fù)試于后世者乎?”所以他絕不允許宋江等人接受招安,所以明明是他腰斬《水滸傳》,卻偏偏要偽造出一個七十回本的“施耐庵古本”。胡適先生大概也被金圣嘆的“皮里陽秋”所迷惑了,因此才認(rèn)為在金圣嘆之前,確實存在著一種七十回本的《水滸傳》;而金圣嘆又誤解了施耐庵,把“恭維宋江之處都解作痛罵宋江”。這簡直就像是一個連環(huán)錯,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把它們一一理清了。
所謂道德倫理價值取向,是從道德善惡角度作出的考量,主要著眼于人們行為的道德水準(zhǔn)。與前述相同,從同樣的道德倫理價值取向出發(fā),不同時代的詮釋者也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評價。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五“武定侯進(jìn)公”稱,嘉靖年間武定侯郭勛家中有《水滸傳》一部,“今新安所刻《水滸傳》善本,即其家所傳,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12)盡管此本現(xiàn)已無可得見,但那篇序言卻保留了下來,此序落款署“萬歷己丑孟冬”,即萬歷十七年(1589),這應(yīng)是我們今天所能夠知道的對《水滸傳》較早的評論之一。該序?qū)λ谓幸淮蠖畏治?
江以一人主之,始終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眾人,此一人者,必非庸眾人也。使國家募之而起,令當(dāng)七校之隊,受偏師之寄,縱不敢望髯將軍、韓忠武、梁夫人、劉、岳二武穆,何渠不若李全、楊氏輩乎?余原其初,不過以小罪犯有司,為庸吏所迫,無以自明。既蒿目君側(cè)之奸,拊膺以憤,而又審華夷之分,不肯右遼而左金,如酈瓊、王性之逆。遂嘯聚山林,憑陵郡邑。雖掠金帛,而不虜子女。唯翦婪墨,而不戕善良。誦義負(fù)氣,百人一心。有俠客之風(fēng),無暴客之惡。是亦有足嘉者。(13)
該序從三個方面肯定了宋江的所作所為:一是能夠率領(lǐng)梁山眾人,“始終如一”,“必非庸眾人也”,也就是說宋江是一位難得的將帥之才。這是從能力上對宋江的肯定。二是宋江之所以“嘯聚山林”,乃是“為庸吏所迫”。同時又出于對朝廷內(nèi)憂外患的現(xiàn)實和不肯屈服于遼金異族侵略者的考慮。這是從道義上對宋江的肯定。三是雖然落草為寇,但“有俠客之風(fēng),無暴客之惡”。這是從道德善惡上對宋江的肯定。既然宋江完全是一位正面人物形象,那么,以他為首的梁山好漢當(dāng)然也就不是盜賊。這位“天都外臣”又以孟子的觀點為據(jù),證明梁山眾人不過是“竊鉤者”,而蔡京、童貫、高俅之徒“誠竊國之大盜也”。甚至認(rèn)為“道君為國,一至于此,北轅之辱,固自貽哉!”這與前舉李贄所說“大賢處下,不肖處上”、“以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的觀點相一致,為梁山好漢嘯聚山林作了辯解。
另一位明人張鳳翼說得更加直接:“禮失而求諸野,非得已也。論宋道,至徽宗,無足觀矣。當(dāng)時,南衙北司,非京即貫,非俅即勔,蓋無刃而戮,不火而焚,盜莫大于斯矣。宋江輩逋逃于城旦,淵藪于山澤,指而鳴之曰:是鼎食而當(dāng)鼎烹者也,是丹轂而當(dāng)赤其族者也!建旗鼓而攻之。即其事未必悉如傳所言,而令讀者快心,要非徒虞初悠謬之論矣。乃知莊生寓言于盜跖,李涉寄詠于被盜,非偶然也。茲傳也,將謂誨盜耶,將謂弭盜耶?斯人也,果為寇者也,御寇者耶?彼名非盜而實則盜者,獨不當(dāng)弭耶?”(14)這就是說,朝廷一班奸佞才是最大的盜賊,宋江等梁山好漢“建旗鼓而攻之”,不是什么強盜,而是“御寇”的正義之師。
明萬歷甲寅(1614)刊行的吳從先《小窗自紀(jì)》卷三有《讀水滸傳》一文(15),盡管該文所論述的故事內(nèi)容與今知各本多有不同,但對宋江的評價卻與前述幾人的觀點完全一致:
及讀稗史《水滸傳》,其詞軋札不雅,怪詭不經(jīng)。獨其敘宋江以罪亡之軀,能當(dāng)推戴,而諸人以窮竄之合,能聽約束,不覺撫卷嘆曰:天下有道,其氣伸于朝,天下無道,其氣磔于野,信哉!夫江,一亭長耳,性善飲,朋從與游,江能盡醉之,且悉其歡。人馴謹(jǐn),而其中了然吶厚,而其諾然,撫孤濟(jì)煢,人人得呼公明,人人咸愿為公明用也?!?江寧賊也哉?歸則整徒眾,扣河北而河北平,擊山東而山東定?!敖埲》脚D以贄,而方臘受馘。功高不封,竟斃之藥酒中。嗚呼!宋之君臣亦忍矣哉!……江之用心,不負(fù)夫宋;而宋之屠戮,慘加于江?!瓌t江之非賊明矣。
吳從先將宋江與蔡京、童貫等人作了比較,得出了以上結(jié)論,全面肯定了宋江的所作所為。
明末崇禎年間,書商將《水滸》、《三國》合為一刻,名之《英雄譜》,卷首有楊明瑯?biāo)蜓?,稱:“夫《水滸》、《三國》,何以均謂之英雄也?曰:《水滸》以其地見,《三國》以其時見也。……向使遇得其時,而處當(dāng)其地,則桃園之三結(jié),與五臣之賡歌何以異?梁山一百八人與周廷師師濟(jì)濟(jì)何以異?……公明主盟結(jié)義,專圖報國,雖為亞父之交歡可也。……又無所謂圣君賢相者,以大競其用,用卒究其才。則時安得不為三國,地安得不為水滸?而英雄之卒以《三國》、《水滸》見也,又其英雄所以已哉?然此譜一合,而遂使兩日英雄之士,不同時不同地而同譜?!保?6)口口聲聲稱梁山眾人為英雄,認(rèn)為朝廷無圣君賢相,才使他們或“不遇其時”,或“不遇其地”,否則就像歷代英雄一樣,可以名垂史冊。
從萬歷十七年(1589)的“天都外臣”到崇禎年間的楊明瑯,在幾十年的時間之內(nèi),眾多論者的觀點如此一致,遠(yuǎn)非個人好惡所可解釋。他們出于對奸佞把持朝政的憎惡,反過來推許宋江等人的抗?fàn)?。他們出于對朝廷文臣武將皆無能之輩的失望,反過來稱頌宋江等人的能力。一句話,他們是把宋江等人當(dāng)作正義與善的代表來看待的,。
當(dāng)然,明代也有個別人持有異議,如明容與堂本《水滸傳》卷首有無名氏(或曰懷林)所撰的《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一文(17),對包括宋江在內(nèi)的梁山眾人作了不同的評價。該文稱李逵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因為他“為善為惡,彼俱無意”,“無成心也,無執(zhí)念也?!逼渌纭笆阒疄闂钚?,魯達(dá)之為林沖,武松之為施恩,俱是也”。但宋江則不同,“逢人便拜,見人便哭……的是假道學(xué),真強盜也?!痹撐娘@然受到了李贄“童心說”的影響,認(rèn)為只有“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才是真心,不應(yīng)受外在“聞見道理”的干擾。即使如此,他還是強調(diào)若宋江“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無用人也。當(dāng)時若使之為相,雖不敢曰休休一個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觀者矣”,仍然肯定了宋江的能力和才干。吳用雖“一味權(quán)謀,全身奸詐”,但“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與陳平諸人對壘”。對梁山其余眾人,該文則認(rèn)為不過是一班強盜而已。
然而若與清代論者相比,此文的觀點就算是非常溫和的了。前面已經(jīng)說到,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曾斷言:“《水滸傳》有大段正經(jīng)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背鲇谶@一判斷,他在回評中處處揭露宋江的虛偽可惡。金圣嘆為何“獨惡宋江”呢?請看他在七十回本第十七回的評語:
此回始入宋江傳也。宋江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于群盜一等。然而從來人之讀《水滸》者,每每過許宋江忠義,如欲旦暮遇之。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為徒?殆亦讀其文而不能通其義有之耳。自吾觀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盜也,吟反詩為小,而放晁蓋為大。何則?放晁蓋而倡聚群丑,禍連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誠忠義,是必不放晁蓋也;宋江而放晁蓋,是必不能忠義者也。此人本傳之始,而初無一事可書,為首便書私放晁蓋。然則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為之諱也?!操M若干文字,寫出無數(shù)機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蓋之罪。蓋此書之寧恕強盜,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嚴(yán)有如此者。(18)
金圣嘆不愧是一位善辯之才,為了證明“獨惡宋江”的觀點,他能夠找出如此之多的理由。但從中也不難看出,他認(rèn)為宋江及梁山眾人都是“群丑”、“強盜”。
因此,他要添加“驚噩夢”一節(jié),并在結(jié)尾處評道:“吾觀《水滸》洋洋數(shù)十萬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終之,其意可以見矣。后世乃復(fù)削去此節(jié),盛夸招安,務(wù)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甚且至于裒然以忠義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亂,至于如是之甚也哉?”(19)他認(rèn)為宋江等人是強盜,與其反對“招安”、反對稱《水滸》為“忠義”出于同一原因,即“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應(yīng)當(dāng)說,金圣嘆是一位能夠自覺地將文學(xué)作品的詮釋與現(xiàn)實政治相結(jié)合的高手。
金圣嘆的觀點受到了清代讀者的普遍認(rèn)同,這可以從他刪改的七十回本成為清代最流行的本子得到證明。順治十四年(1657)醉耕堂本《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卷首有王仕云《水滸傳總論》一文,開頭即說:“施耐庵著《水滸》,申明一百八人之罪狀,所以責(zé)備徽宗、蔡京之暴政也。然嚴(yán)于論君相,而寬以待盜賊,令讀之者日生放辟邪恥之樂,且歸罪朝廷以為口實,人又何所憚而不為盜?余故深亮其著書之苦心,而又不能不深憾其讀書之流弊。后世續(xù)貂之家,冠以忠義,蓋痛惡富貴利達(dá)之士,敲骨吸髓,索人金錢,發(fā)憤而創(chuàng)為此論。其言益令盜賊作護(hù)身符?!保?0)論調(diào)與金圣嘆如出一轍。但他在為該本寫的序言中,對金圣嘆的觀點又有一定修正:“此百八人者,始而奪貨,繼而殺人,為王法所必誅,為天理所不貸,所謂忠義者如是,天下之人不盡為盜不止,豈作者之意哉?”他認(rèn)為金圣嘆還沒能夠把作者“示戒之苦心”闡揚殆盡,于是他進(jìn)而指出:“《水滸》百八人,非忠義皆可為忠義,是子輿氏祖述孔子性相近之論,而創(chuàng)為性善之意也夫?!保?1)這就是說,梁山眾人還是可以成為忠義之士的,但必須“生堯舜之世”,“不幸生徽宗時”,“遂相率而為盜耳?!北M管作了這些修正,但還是將梁山眾人視為了強盜。
金圣嘆等人目睹明清之際“流賊遍天下”的社會現(xiàn)實,故對《水滸傳》有以上之評價,但其觀點卻一直影響到了清中葉乃至清末。乾隆年間,天下逐漸由亂而治,但依然視《水滸》為“誨盜”之書。乾隆四十二年(1777),龔煒在其《巢林筆談》卷一中說:“施耐庵《水滸》一書,首列妖異,隱托諷刺,寄名義于狗盜之輩,鑿私智于穿窬之手,啟閭巷黨援之習(xí),開山林哨聚之端,害人心,壞風(fēng)俗,莫甚于此!”(22)將《水滸傳》完全視為誨盜之書,甚至認(rèn)為《水滸傳》的文字亦不必推崇:“古來寫生文字,供人玩味者何限,而必沾沾于此耶?”也有人“截取百五十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結(jié)末,稱《續(xù)水滸》,一名《蕩平四大寇傳》,附刊七十回之后以行”(23)。該本卷首有“賞心居士”寫于乾隆壬子(1792)年的序,稱“以群焉蟻聚之眾,一旦而驅(qū)馳報國,滅寇安民,則雖其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轍,以善其終,斯其志固可嘉,而其功誠不可泯”(24)。雖然肯定了梁山眾人的“翻然悔悟”,但還是認(rèn)為“其始行不端”。光緒十三年(1887),“夢癡學(xué)人”在其《夢癡說夢·前編》中也認(rèn)為:“即以《水滸》、《金瓶》而言,其書久經(jīng)焚毀,禁止刊刻,至今毒種尚在?!保?5)
金圣嘆之說的影響可謂既遠(yuǎn)且深,甚至曾受西方思想浸熏的某些評論者也未能走出金圣嘆所籠罩的陰影。著名報人王韜于光緒十四年(1888)為《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撰寫了一篇序言(26),他說:“試觀一百八人中,誰是甘心為盜者?必至于途窮勢迫,甚不得已,無可如何,乃出于此。蓋于時,宋室不綱,政以賄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賞善罰惡,倒持其柄。賢人才士,困踣流離,至無地以容其身。其上者隱遁以自全,其下者,遂至失身于盜賊。嗚呼!誰使之然?當(dāng)軸者固不得不任其咎。能以此意讀《水滸傳》,方謂善讀《水滸》者也?!边@是對金圣嘆“上自亂作”觀點的繼承。接下來他又說:“近來兵革浩劫,未嘗非此等蕩檢逾閑之談,默釀其殃。然則《水滸》一書,固可拉雜摧燒也?!奔热蝗绱?,那為何還要刊行、并為之作序呢?他借“頑石道人“之口解釋道:
鄙意,與其逆以遇之,不如順以導(dǎo)之。世之讀《水滸》者,方且以宋江為義士,雖耐庵、圣嘆,大聲疾呼,指為奸惡,弗顧也?!外钟凇端疂G傳》,終結(jié)以一夢,明示以盜道無常,終為張叔夜所翦除。于是山陰忽來道人遂有《結(jié)水滸》之作,俾知一百八人者,喪身授首,明正典刑,無一漏網(wǎng)。今我以《水滸傳》為前傳,《結(jié)水滸傳》為后傳,并刊以行世,俾世之閱之者,懔然以懼,廢然以返,俾知強梁者不得其死,奸回者終必有報。即使飛揚跋扈,弄兵潢池,逆焰雖張,旋歸澌滅,又何況區(qū)區(qū)一方之盜賊哉?兩書并行,自能使詐悍之徒,默化于無形,乖戾之氣,潛消于不覺,而后耐庵、圣嘆之苦心,亦可大白于天下。
稍后的嚴(yán)復(fù)、梁啟超等大名鼎鼎的近代啟蒙思想家,雖然認(rèn)識到了小說的“入人之深、行世之遠(yuǎn)”,或小說所具有的“熏、浸、刺、提”的藝術(shù)感染力,但依然視《水滸傳》為“誨盜”之書。嚴(yán)復(fù)、夏曾佑認(rèn)為“稗史小說”比國史更易流傳,特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在《國聞報》上附印小說。應(yīng)當(dāng)說其見解極有道理。但同時他們又說:“《水滸傳》者,志盜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標(biāo)之以為宗旨……蓋天下不勝其說部之毒,而其益難言矣?!保?7)梁啟超在其著名論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1902年)中多次提及《水滸傳》,認(rèn)為“讀《水滸》竟者,必有馀快,有馀怒。”但他同時又認(rèn)為《水滸傳》能夠引導(dǎo)人們成為盜賊:“今我國民綠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會之腦中,遂成為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28)
直至今日,金圣嘆之說依然影響甚巨,著名國學(xué)家錢穆先生曾評曰:“但最可怪者,乃是《水滸》作者獨于忠義堂上眾所擁戴之領(lǐng)袖呼保義及時雨宋公明,卻深有微辭?!藢幼钍恰端疂G》作者寫此一部大書之深微作意所在,把自己一番心情混合在社會群眾心情中曲曲傳達(dá)?!欢币绞@出來為之揭發(fā),于是圣嘆乃一本作者之隱旨,而索性把后面平方臘為國建功衣錦還鄉(xiāng)種種無當(dāng)于原作者之隱旨的一刀切斷,只以忠義堂一夢來結(jié)束,而成為此下最所流行之七十回本,此亦是圣嘆對《水滸》一書之絕大貢獻(xiàn)。”那么,《水滸傳》作者為何要對宋江“深有微辭”呢?錢穆先生接著分析道:“今既認(rèn)為《水滸》一書之作意,乃為同情社會下層之起而造反,而對于利用此群眾急切需要造反之情勢,處心積慮,運使權(quán)謀,出為領(lǐng)袖之人物,則不予以同情。因此乃寧愿為王進(jìn)之飄然遠(yuǎn)引。若果把握住此一作意,則惟有在元末明初之智識分子,乃多抱有此心情,恰與本書作意符合。而圣嘆之直認(rèn)施耐庵為《水滸》作者之意見,乃大值重視?!保?9)這就是說,《水滸傳》作者對明末農(nóng)民起義是同情的,但對朱元璋利用農(nóng)民起義奪取政權(quán)則“深有微辭”,只有元末明初的知識分子才會有此種心情。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否定宋江為忠義之士、認(rèn)為梁山好漢是盜賊的觀點往往是出于社會政治的考慮。一旦采取了道德倫理的角度,那么態(tài)度就會發(fā)生明顯變化。同樣是金圣嘆,一方面指責(zé)梁山好漢是盜賊,另一方面卻極力贊頌魯智深、李逵等好漢:“魯達(dá)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薄袄铄邮巧仙先宋?,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人得他眼?!睹献印贰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保?0)可見,不同的價值取向便會作出不同的評價。
所謂人性文明價值,是一種超越時代、超越民族,具有人類普適性的價值,主要著眼于對人及其生存、生命的尊重。不少論者以這一價值取向來詮釋《水滸傳》,認(rèn)為《水滸傳》雖然是一部藝術(shù)水準(zhǔn)極高的小說,但正因如此,其泯滅人性的負(fù)面因素危害就更為深重。明清時期都有論者作過這方面的論述,如明代小說家余象斗在萬歷二十二年雙峰堂刻本《水滸志傳評林》中曾指出:“李逵只因要朱仝上山,將一六歲兒子謀殺性命,觀到此處有哀悲。惜夫!為一雄士苦一幼兒,李逵鐵心,鶴淚猿悲。”但余象斗的立場未能堅持始終,他對李逵“喬捉鬼”而殺死一對青年男女,反而認(rèn)為“此理當(dāng)然”。再如金圣嘆也曾指出,宋江等人“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壯,皆殺人奪貨之行也”。“豺狼虎豹”、“殺人奪貨”顯然違背了人性文明。道光年間徐謙曾指出:“李卓吾極贊《西廂》、《水滸》、《金瓶梅》為天下奇書,不知鑿淫竇,開殺機,如釀鴆酒,然酒味愈甘,毒人愈甚矣?!保?1)但由于時代的原因,這些評論者對人性文明的理解還不那么科學(xué),進(jìn)入20世紀(jì)之后,有關(guān)這方面的論述就更為嚴(yán)厲和深刻了。
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科學(xué)民主,張揚人的價值,在這一歷史文化背景下,許多論者認(rèn)為《水滸傳》是“非人的文學(xué)”。1918年周作人發(fā)表《人的文學(xué)》,指出《水滸傳》不是“人的文學(xué)”,屬于“強盜書類”,“有礙于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保?2)胡適在《中國新文學(xué)運動小史》中也認(rèn)為《水滸傳》等小說“思想內(nèi)容實在不高明,夠不上人的文學(xué)”(33)。1929年,魯迅先生在雜文《流氓的變遷》中指出“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34)。1933年又在《集外集·序言》中說道:“我卻又憎恨張翼德型的不問青紅皂白,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歡張順的將他誘進(jìn)水中去,淹得他兩眼翻白?!保?5)也許魯迅是借古諷今或另有所指,但毫無疑問他對李逵濫殺無辜是有所不滿的。
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許多論者再次以人性文明作為價值取向?qū)Α端疂G傳》提出了質(zhì)疑或批評。2001年陳洪、孫勇進(jìn)在《漫說水滸》中指出:“水滸世界里的很多血腥氣沖鼻的行為,連追求正義的幌子都沒有,完全是為蠻荒的嗜血心理所驅(qū)使。”(36)2004年王學(xué)泰、李新宇在《〈水滸傳〉與〈三國演義〉批判:為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解毒》一書中也認(rèn)為,中國有許多所謂“經(jīng)典”需要解毒,學(xué)者應(yīng)該繼續(xù)五四時提倡的價值重估,把“那些野蠻的、殘忍的、反文明、反人道、與人類健康文明相沖突的東西一一揭示出來”。(37)
2010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劉再復(fù)的《雙典批判》,該書以人性文明作為價值取向,對《水滸傳》的兩大基本命題“造反有理”和“欲望有罪”進(jìn)行了尖銳的批判。劉再復(fù)認(rèn)為,“《水滸傳》的造反,可區(qū)分為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大類型,一是社會性造反,二是政治性造反。前者是反社會,后者是反政權(quán)?!保?8)然后他將《水滸傳》的造反與《西游記》的造反進(jìn)行了比較,得出了如下結(jié)論:
《西游記》唐僧、孫悟空師徒搭配結(jié)構(gòu)的隱喻,是我國原形優(yōu)秀文化凝聚而成的偉大隱喻,其深刻的內(nèi)涵恰恰給人類反抗、造反行為作了三項最寶貴的提示,這三項如下:
(1)任何造反都應(yīng)有慈悲導(dǎo)向。即魯迅所說的,革命乃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殺人”。
(2)任何造反都不可越過一定的道德邊界。即必須持守一定的“度”。
(3)任何造反的手段都必須合人類生存延續(xù)的總目的性,即合乎人性準(zhǔn)則。
《水滸傳》的造反與《西游記》的造反不同之處在于它缺乏慈悲導(dǎo)向,像李逵排頭殺人的行為,把四歲的小衙內(nèi)砍成兩段的行為,把戀愛的男女剁成肉塊的行為,均未受到作者與讀者的譴責(zé),均被認(rèn)為是英雄行為。以往的《水滸》評論者充分肯定水滸英雄的種種行為,皆用一個理由,因為他們擁有偉大的目的:替天行道。論述中把目的與手段分開,仿佛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什么卑鄙兇殘的手段都可以使用,未意識到目的與手段是密不可分的互動結(jié)構(gòu),使用黑暗的手段、卑劣的手段不可能達(dá)到光明、崇高的目的?!盁o法無天”的野蠻行為不可能“替天行道”。我們對《水滸傳》的批判,正是在指出,在替天行道的旗號下的無法無天行為并不合理。(39)
那么,《水滸傳》中哪些行為是“無法無天”的呢?劉再復(fù)認(rèn)為“智取生辰綱”、“血洗鴛鴦樓”以及張青、孫二娘的人肉飯店便屬于這種行為。“智取生辰綱”采用的是“以盜易盜、以暴易暴,以一種不合理規(guī)則取代另一種不合理規(guī)則的辦法,只能讓人類處于萬劫不復(fù)的黑暗循環(huán)之中”。(40)“血洗鴛鴦樓”中的武松一連殺死了十五個人,其中多數(shù)是無辜者,但武松卻理直氣壯、興高采烈。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后人如金圣嘆等對此大加贊賞:“武松殺人殺得痛快,施耐庵寫殺人寫得痛快,金圣嘆觀賞殺人更加痛快,《水滸》的一代又一代讀者也感到痛快。在皆大歡喜、皆大痛快中是否有人想到,無辜的小丫鬟人頭落地,無辜的馬夫人頭落地,無辜的傭人人頭落地。小丫鬟、小馬夫也是生命,也是有父親有母親有兄弟有姐妹有膚發(fā)有心靈的生命。武松砍殺這些無辜的生命時不但沒有心理障礙而且心滿意足,金圣嘆對于這種砍殺行為,不僅沒有心理惻隱而且拍手稱快,而后代讀者面對慘不忍睹的血腥,卻個個一睹為快,一睹再睹,看熱鬧,看好戲,看血的游戲。”(41)特別是張青、孫二娘開的人肉飯店“公然制作人肉包子,凡路過他店鋪的人,都可能被剁成肉醬,連武松都差點被砍殺被吃掉,這是駭人聽聞的野蠻到極點的野獸行為”(42)。劉再復(fù)認(rèn)為:“菜園子文化,其實是一種非人文化,即不把人當(dāng)人的文化。這不僅是張青的原則,也是梁山的原則?!保?3)然后他總結(jié)道:“《水滸傳》的社會性造反,其造反的邏輯是:社會規(guī)則不合理,所以我使用什么手段對付社會均屬合理,包括搶劫、濫殺、開人肉包子黑店。這一邏輯用更簡明的語言表達(dá),是社會惡,我可以比社會更惡;社會黑,我可以比它更黑。在此邏輯下,造反有理變成搶劫有理,殺人有理,吃人有理。”(44)
不僅社會性造反如此,劉再復(fù)認(rèn)為《水滸傳》所描寫的“政治性造反”同樣有種種反人性的表現(xiàn)。如為逼迫朱仝上山,李逵殘忍地殺死了滄州知府四歲的兒子。為逼迫醫(yī)生安道全上山給宋江治病,張順殺死了安道全眷戀著的妓女李巧奴及妓院中的其他三人,然后嫁禍于安道全,使安道全不得不上了梁山。為了讓秦明入伙,宋江等使用計謀,不惜讓秦明一家老小死于刀斧之下,不惜對無辜百姓進(jìn)行無端的燒殺,斷送了不計其數(shù)的生命。為了逼迫盧俊義上山,吳用設(shè)下毒計,從題反詩嫁禍于盧俊義到強行綁架,從對李固欲擒故縱到放回盧俊義使其陷入絕境,以至于為救盧俊義而不惜屠城。不僅使盧俊義飽受摧殘,而且使其家庭破裂,尤其使大名府的百姓蒙受了一場大災(zāi)難。李逵等各路兵馬不分青紅皂白一路砍殺,殺得天昏地暗,全城一片刀光劍影,“城中將及損傷一半。”(45)
另一命題“欲望有罪”主要是指小說反映的婦女觀,劉再復(fù)認(rèn)為:“中國古往今來對婦女的蔑視、鄙薄、排斥、詆毀,在《水滸》中走到了極端?!保?6)“《水滸傳》中的婦女不是人,而是物,大體上屬三類物,即尤物(如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器物(如扈三娘、李巧奴),動物(如孫二娘、顧大嫂等)。水滸英雄對三者中的尤物充滿仇恨,皆報以斧頭與刀劍,他們更是把婚外戀的女人視為頭等罪犯,皆判處死刑送入地獄。”(47)李逵之所以會成為《水滸傳》中的主要英雄,就是因為他不僅善于殺人,而且絕對不近女色,也不許其他兄弟接近女色。如第七十三回“黑旋風(fēng)喬捉鬼”中,李逵將熱戀中的一對青年男女砍下頭來后,還要碎尸萬段,對兩具尸體亂剁一陣。至于對婚外“偷情”的女子潘金蓮、潘巧云和閻婆惜,《水滸傳》無一例外地都判了死刑,武松殺嫂、楊雄殺妻、宋江殺惜還分別成為了小說的重點情節(jié)。在《水滸傳》的作者看來,“情欲不僅有罪,而且有大罪,有死罪,有千刀萬剮的天下第一罪;支持這種殘酷法庭與殘酷刑場的是中國千百年形成的大男子主義的‘夫權(quán)’文化——‘夫為妻綱’的絕對化,使婚姻之后男方實現(xiàn)了對女方的絕對占有,包括生命權(quán)情欲權(quán)的絕對占有?!保?8)
可以看出,與以往論者相比,劉再復(fù)對《水滸傳》的批判更為嚴(yán)厲,更為深惡痛絕。似乎《水滸傳》之所以能夠長期流傳,受到讀者的普遍喜愛,就是因為廣大接受者與《水滸傳》的作者有著完全相同的非人性的價值取向,最少是缺乏應(yīng)有的甄別力。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這是因為《水滸傳》具有多重而復(fù)雜的價值,更多的接受者是著眼于其社會政治價值或道德倫理價值,以這兩種價值取向來看《水滸傳》,自有其無法替代的重要價值。
許多論者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對《水滸傳》的暴力給予辯解。如張錦池先生認(rèn)為,梁山好漢之所以殘害無辜,是因為“法外之人的恐慌心理,以牙還牙的復(fù)仇意識,立德立功的價值觀念,時不我待的起伏心潮,匯成一種‘左傾’盲動情緒,于是,‘敢笑黃巢不丈夫’也就成為他們心理流程的暗流”(49)。鄧程在《〈水滸傳〉主題新探》中認(rèn)為:“《水滸》的這些描寫,是有針對性的。那就是針對宋代文弱的風(fēng)氣的一種過激描寫,同時《水滸》人物的天真、豪爽,以及敘述的幽默,表明作者的描寫是帶有夸張戲謔成分的。我想,我們再也不應(yīng)說這樣那樣的外行話了?!保?0)王前程在《怎樣看待〈水滸傳〉中的暴力行為》中認(rèn)為《水滸傳》中的亂砍濫殺現(xiàn)象是正義集團(tuán)成長過程中的必然現(xiàn)象;梁山好漢暴力傾向是黑暗專制社會的產(chǎn)物;“替天行道”絕非一塊空招牌,不能因為小說中的暴力行為就否認(rèn)水滸主流的正義性;水滸渲染血腥場面帶有迎合市民審美口味的成分。(51)劉坎龍在《論〈水滸傳〉的“嗜殺”與化解》中認(rèn)為《水滸傳》作者從藝術(shù)構(gòu)思、敘事技巧和世俗認(rèn)可的倫理觀念出發(fā)對水滸好漢的“嗜殺”行為進(jìn)行了化解。(52)崔茂新認(rèn)為中國古代社會里的官民對立導(dǎo)致了下層民眾的“仇官心理”,這種心理壓抑得越久,它對于殺戮貪官就越是快意。(53)還有的論者從階級性、歷史性等方面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如張同勝在《〈水滸傳〉詮釋史論》中說道:“在人性論的視角下對《水滸傳》中的‘暴力’行為進(jìn)行批評,歸根到底,其實是一個階級性的問題?!保?4)“如何看待、認(rèn)識梁山好漢的濫殺無辜還要有馬克思主義所講的歷史主義原則,即對于歷史現(xiàn)象的詮釋不能不考察其產(chǎn)生的具體歷史情境?!保?5)
上述論者雖然努力作出種種解釋,但并不否認(rèn)《水滸傳》中的濫殺無辜和蔑視婦女是一種過激行為。如果采取人性文明的價值取向,那么,就可以旗幟鮮明地給出答案,從根本上否定這種行為。但問題在于,盡管《水滸傳》確實存在著這種不良傾向,但它的其他價值不應(yīng)就此抹煞。因此應(yīng)當(dāng)以歷史主義的觀念、一分為二的方法和文學(xué)審美的眼光對待古典小說,這才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采取的正確態(tài)度。
注釋:
①關(guān)于該序是否為李贄所作,學(xué)界曾有爭議。胡適認(rèn)為:“但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該序為李贄所作,評點批語則存疑?!?胡適:《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載《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頁。)這一觀點為人們所普遍接受。
②明·郎瑛:《七修類稿》,見馬蹄疾編《水滸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71頁。
③明·天海藏:《題水滸傳敘》,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
④明·楊定見:《忠義水滸全書小引》,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頁。
⑤明·五湖老人:《忠義水滸全傳序》,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88頁。
⑥明·大滌馀人:《刻忠義水滸傳緣起》,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
⑦清·金圣嘆:《水滸傳序二》,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一,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⑧胡適:《水滸傳考證》,見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頁。
⑨清·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楔子評語,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⑩清·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三,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11)胡適:《水滸傳考證》,見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頁。
(12)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五,清道光丁亥扶荔山房刻本。
(13)明·天都外臣:《水滸傳序》,見《水滸全傳·附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4年版。
(14)明·張鳳翼:《水滸傳序》,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頁。
(15)明·吳從先:《小窗自紀(jì)》,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194頁。
(16)明·楊明瑯:《敘英雄譜》,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
(17)明·無名氏:《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見《明容與堂刻水滸傳》卷首,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
(18)清·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十七回評語,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19)清·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七十回評語,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20)清·王仕云:《水滸傳總論》,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頁。
(21)清·王仕云:《第五才子水滸序》,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頁。
(22)清·龔煒:《巢林筆談》,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頁。
(2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24)清·賞心居士:《續(xù)水滸征四寇全傳敘》,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09頁。
(25)清·夢癡學(xué)人:《夢癡說夢》,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27頁。
(26)清·王韜:《〈水滸傳〉序》,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27-328頁。
(27)嚴(yán)復(fù)、夏曾佑:《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見朱一玄等:《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35頁。
(28)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見朱一玄等:《水滸傳研究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336頁。
(29)錢穆:《中國文學(xué)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54-155頁。
(30)清·金圣嘆:《水滸傳讀法》,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一,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刻本。
(31)道光戊戌陳氏刻本《桂宮梯》卷四《最樂編》,第386頁。
(32)《新青年》第5卷第6號。
(33)《胡適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頁。
(34)魯迅:《三閑集·流氓的變遷》。
(35)魯迅:《集外集·序言》。
(36)陳洪、孫勇進(jìn):《漫說水滸》,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54頁。
(37)王學(xué)泰、李新宇:《〈水滸傳〉與〈三國演義〉批判:為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解毒》,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38)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27頁。
(39)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2-33頁。
(40)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9頁。
(41)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45頁。
(42)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9頁。
(43)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41頁。
(44)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48頁。
(45)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57頁。
(46)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63頁。
(47)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63-64頁。
(48)劉再復(fù):《雙典批判》,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69頁。
(49)張錦池:《中國四大古典小說論稿》,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53-154頁。
(50)鄧程:《〈水滸傳〉主題新探》,《貴州社會科學(xué)》2004年第3期。
(51)王前程:《怎樣看待〈水滸傳〉中的暴力行為》,《湖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3期。
(52)劉坎龍:《論〈水滸傳〉的“嗜殺”與化解》,《新疆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3期。
(53)崔茂新:《論小說敘事的詩性結(jié)構(gòu)——以〈水滸傳〉為例》,《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3期。
(54)張同勝:《〈水滸傳〉詮釋史論》,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342頁。
(55)張同勝:《〈水滸傳〉詮釋史論》,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344頁。
Abstract:The value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a literary work has some relationswith the content and is also different from it.There were two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the value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history of Water Margin.The positive attitudes contained different orientations of social,political,ethical and moral values.The negative attitudes focused on human civilization.For this therewere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reasons.The interpreters’ideas of philosophy,literature and ethics are subjective reason,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content and social and cultural ideas are objective reason.The analysis and depiction of the reason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understanding and realization ofmulti-values of Water Margin and avoidance of distortion of value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Water Margin;interpretation;value
On the Value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Water Margin——and on the Right Attitudes towards Ancient Novels
WANG Ping
(College of Cul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I 207.412
A
1673-2103(2011)01-0036-10*
2010-10-20
王平(1949-),男,山西祁縣人,文學(xué)博士,山東大學(xué)文藝美學(xué)研究中心教授,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明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