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軍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文本與現(xiàn)實的同構
——新現(xiàn)實鄉(xiāng)土敘事的文本分析
陳一軍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近些年的現(xiàn)實主義鄉(xiāng)土小說,像《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天高地厚》,凸顯了“權力”在文本結構中的意義。這是因為正面表現(xiàn)變革中的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主義鄉(xiāng)土小說無法逃避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由能人治理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從而出現(xiàn)了文本與現(xiàn)實的同構,“權力”便恣肆在文本中了。
鄉(xiāng)土敘事;敘事結構;現(xiàn)實主義;能人治理;權力
在近些年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鄉(xiāng)土敘事中,“權力”紛紛成為小說結構的一個重要因素,這只要看看《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天高地厚》這幾部新世紀初期頗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就會豁然而趣味地得出上面的結論。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存在深刻的必然性呢?
《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都在表現(xiàn)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時期的鄉(xiāng)村,它們都處在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變的過程中。這就是說,一方面,這三部小說表現(xiàn)的鄉(xiāng)村依然不失“鄉(xiāng)土本色”,還沒有根本改變“熟人社會”的特性,尤其從人物的行為習慣來看。[1](P1~5)歇馬山莊的翁家、林家、厚家、程家等家族之間都還是知根知底的人。一年到頭,山莊基本處在寧靜的環(huán)境中,多數人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從事著被認為是“正當職業(yè)”的糧食種植。古老的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閑言碎語像風一樣在村子間徜徉,人們行事依然遵奉世代傳承的禮俗道德,注意維護著自家的門面。林治幫一生所做的事情似乎就是為了林家在歇馬山莊的榮譽,為了自己在山莊有個好名聲。
對于冀東平原的蝙蝠村來說,自古由梁家、榮家、鮑家三大姓組成的村落結構依然沒有改變,榮家和梁家的世仇還在延續(xù)。由親及遠維系著他們的“私人道德”和古老習慣,仍然在深刻地左右著他們的行為。榮漢俊的一舉一動似乎都難以擺脫家族的陰影。土地依然牽連著蝙蝠村人的魂魄?!拔宀黍稹钡膫髡f依舊是現(xiàn)代蝙蝠村人的圖騰。
處在華北海浸區(qū)大東洼的郭家店有些特殊,似乎已經讓郭存先發(fā)動的“工業(yè)化”給“城市化”了,然而它實際尚未走出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視野,因為郭家店人的精神還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代的蛻變。暴力抗警等事件表明,郭家店人心里依然沉淀的是親族和鄉(xiāng)黨觀念。郭家店人在“工業(yè)化”的過程中還拒絕真正接納外地人:“凡從外地應聘來的人,只要沒有和郭家店本村的人結婚生根,就不會得到真正的信任”[2](P533),郭家店還只是他們“郭家店人”的郭家店,郭家店人還讓鄉(xiāng)土觀念束縛著,“龍鳳合株”的信仰在他們的血脈中繼續(xù)熱辣辣地流淌。
但另一方面,《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天高地厚》表現(xiàn)的鄉(xiāng)土村落已經處在深刻的大變動中,業(yè)已顯現(xiàn)出許多新質,傳統(tǒng)農村面臨著日益解體的命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歇馬山莊正在等待一年一度像候鳥一樣往返的農民工的歸來。然而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歇馬山莊已經易主——買子當上了村長,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變化。村里興辦了磚廠,許多家庭在嘗試滑子蘑種植,歇馬山莊正在日益擺脫孤立隔膜,開始與外界市場一日緊似一日地聯(lián)系起來,歇馬山莊已經向現(xiàn)代啟航了,向“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農村進發(fā)了。從這個時候起,歇馬山莊人再也無法安穩(wěn)了。厚慶珠“一個月能掙一千元”的理發(fā)店讓他們內心騷動不安。歇馬山莊已經開始有人(指林子青)向城市決絕地走去。
冀東平原的蝙蝠村比歇馬山莊的變動更大,已經走在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途中,不少村民離開了蝙蝠村住進了城里的洋房,開始承受城市無根的漂泊了。梁羅鍋、鮑三爺代表的傳統(tǒng)種植業(yè)正在被鮑真的現(xiàn)代農業(yè)所取代。蝙蝠村的村辦工業(yè)已經超越初期的探索階段,開始走上股份制規(guī)范發(fā)展的路子。人們對土地的感情也在發(fā)生著變化,由原來的執(zhí)著癡迷變得猶疑恍惚。梁煒代表的現(xiàn)代觀念和行為模式正在榮漢俊營造的宗族和家長制氛圍中脫穎而出。
單看工業(yè)化的成就,郭家店比蝙蝠村大得多。郭家店已經處在傳統(tǒng)農村向現(xiàn)代農村轉變的激烈對撞中,它的“軀體”已經“都市化”了,只等著它精神的“現(xiàn)代化”。因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所表現(xiàn)的鄉(xiāng)村正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這正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村改革在文學上的真實反映。這種真實性還特別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對鄉(xiāng)村與國家權力的關系以及鄉(xiāng)村的能人治理模式的書寫上。
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鄉(xiāng)村,在與國家政權的關系方面,同樣處在“中間地帶”,既不像傳統(tǒng)農村那樣疏松,也不像現(xiàn)代城市這么緊密。因此,處在變革中的鄉(xiāng)村依然有自發(fā)生息的很大空間,這便是農村能人坦然生長的土壤,歇馬山莊的林治幫、蝙蝠村的榮漢俊、郭家店的郭存先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這些能人往往最先在經濟方面顯露出自己的能耐。林治幫是歇馬山莊第一批基建隊的包工頭,從山里殺出去就賺回幾十萬元。在郭家店人人被饑餓弄得懨懨的時候,郭存先卻南下砍棺材掙得了足夠的口糧,讓全家人安然度過饑荒。榮漢俊則是蝙蝠村第一個辦廠的人。對國家來說,要主導農村的改革,大力發(fā)展經濟,最為便利有效的方式就是任用村莊的這些能人。因為,他們切合了村民致富的心愿,最能得到村民的擁護。而他們自己也有依靠村莊政治權力謀求更大發(fā)展的愿望。在這種情況下,歇馬山莊的能人林治幫走門道獲得上面的任命。蝙蝠村的榮漢俊得到蝙蝠鄉(xiāng)領導的支持,走進蝙蝠村的政治權力中心。郭存先的情形與榮漢俊類似,他得到了縣委副書記封厚等人的力舉,成為郭家店的掌門人。這樣即確立了這些變革中鄉(xiāng)村的能人治理模式。[3](P35)
能人走上村子領導崗位,果然氣度不凡。林治幫治理歇馬山莊的四五年,村子確實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歇馬山莊人家家拉上了自來水,安上了電磨。林治幫的繼任者買子在這個基礎上開辦工廠,推行新型種植,風風火火。榮漢俊辦鋼廠、引外資、走城鄉(xiāng)一體,顯出縱橫捭闔之能事。郭家店的郭存先更是不同凡響,他簡直具有“卡理斯瑪”的領袖氣質[4](P243),用短短幾年時間就將破敗的郭家店變成一個富可敵國的經濟巨擘。然而,鄉(xiāng)村的能人治理模式具有很大的缺陷。因為,受鄉(xiāng)村文化生態(tài)的影響和能人自身修養(yǎng)的限制,能人治理往往過分追逐私利,在鄉(xiāng)村政權缺乏監(jiān)督的情況下,這些能人做大以后往往獨斷專行,甚至非法逐利,變成村莊“霸痞”[5](P165),形成權力的吊詭。
能人在鄉(xiāng)村往往擁有很大的權力,形成異常顯赫的身份地位,有的甚至成為村里的獨霸天,恣意橫行,為所欲為。當然,能人之所以在村里能夠這樣肆無忌憚、橫空出世,是和村民的被動的服從分不開的。在《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中,我們看到的差不多都是被動的、恭順的農民,他們與村子里個別主動的、張揚的能人形成鮮明的對照。在這種情況下,能人的形象便在村子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放大,他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村里每個人的神經。林治幫在歇馬山莊當村長的時候,明里就沒有一個人敢跟他較勁,因為家家的切身利益都捏在他手中,所以,他在兒子結婚時大擺宴席,村里人齊刷刷地來了,齊刷刷地給他上足大禮。林治幫“吸引著歇馬山莊鄉(xiāng)親的目光”[6](P388)。
《天高地厚》中的榮漢俊簡直成了蝙蝠村的座山雕。蝙蝠村不像歇馬山莊那樣單純,蝙蝠村滾動著榮梁兩大家族的世仇,很難轄治,榮漢俊卻能“出乎其外,入乎其中”,把玩得得心應手。他利用辦鋼鐵廠的經濟實力籠挾蝙蝠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宋書記,還打通了縣上反貪局、公安局等部門的領導。利用這些關系,他架空蝙蝠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梁恩華。于是,他不僅控制了蝙蝠村,甚至能左右蝙蝠鄉(xiāng),影響上達縣府。
能人權限在郭家店發(fā)揮到了極致,郭存先成了郭家店的“土皇帝”。在郭家店走向生氣、富足的路上,郭存先確實是個救星式的人物。他用短短幾年時間不僅輕易解決了村民的吃糧問題,還通過建立食品廠、鋼鐵廠、化工廠、建筑公司等企業(yè)讓郭家店在工業(yè)化的路上馳騁。村民們對他異常崇拜,許多家庭供起了他的牌位,他成了郭家店的神。
就這樣,能人治理使變革中的鄉(xiāng)村時時處在危險之中,根源就在于權力在鄉(xiāng)村能人手中變得極為任性,成了攫取私利的工具。林治幫、買子、榮漢俊、郭存先概莫能外。歇馬山莊的林治幫當初賄賂鎮(zhèn)領導要當村干部,是基于他為林家爭面子、爭榮譽的情感需要。因為,在林治幫的內心深處,過去討飯的屈辱一直在噬咬著他的心。正是源于此,兒子成婚之夜發(fā)生的“黑眼風”才會如此強烈地擾亂他的心。于是,為了維護他給林家掙來的臉面,他決心退位??梢娏种螏偷倪M退依據的全是私心,好在林治幫為了家族臉面一直“謹慎”行事,所以,他當村干部的幾年給歇馬山莊還沒有造成什么危害。然而在蝙蝠村、郭家店,在榮漢俊、郭存先那里,情形就不一樣了。
相比林治幫,榮漢俊、郭存先對自己村子的作為要“大”得多,因而心思也復雜得多。榮漢俊之所以覬覦村子的權力,是因為他在種“黑田”判刑坐牢之后遭遇獄霸凌辱,讓他明白“男人要活個人樣兒,就得有權有勢,還得有財力做后盾”[7](P107)。出獄之后,他便一直被權力誘惑著,一門心思往上走,甚至不惜玷污、毀壞自己的愛情。榮漢俊的權力作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始終不忘家族間的仇恨,他手中的權力便成為了實現(xiàn)家族權益的利器。榮漢俊也不像林治幫那樣謹慎行事,一出場便帶著褊狹、乖戾、任意、驕橫的做派,因此他在攫取蝙蝠村的權力之后,便用陰謀詭計上蒙下欺、賄上打下,為自己和家族撈足好處,也為一己私利破壞親生骨肉的幸福,這使得榮漢俊手中的權力帶著陰損、刻毒、可怕的性質。結果是,前進中的蝙蝠村無端地遭受了許多損失,帶著累累傷痕腳步蹣跚地走向未來。
郭存先導演的郭家店的改革異常壯觀,但是,郭存先對郭家店的危害同樣觸目驚心。在郭家店,郭存先個人的私欲得到了無限制的膨脹。郭存先抓拿郭家店權力的起因與榮漢俊有些相似,即遭受到掌權者的擺弄和凌辱后,讓他體會到權力對一個男人的重要性。日后郭存先在郭家店成了氣候,便肆意揮霍自己手中的權力,變得不可一世,將郭家店完全變成了他郭存先自己的郭家店。這個時候,他的遂性、他的橫暴、他的殘忍,都不加限制地揮灑出來,郭家店的空氣中因之彌漫了一層邪氣。
很有意思的是,在《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中,充滿私欲的能人在抓拿各自村莊權力的過程中,最后都被自己手中的權力重重灼傷。歇馬山莊的林治幫蠻以為“體面”地下臺將得到村民的尊崇,卻不想被冷淡和輕視。他悟出權力須臾不可丟。讓他慶幸的是權力傳到了女婿買子手中——就是說權力還沒有離開林家。當得知女兒小青和買子已經離婚,林治幫“砰一聲倒下去,中彈的士兵似的”[6](P528),這是林治幫明白買子這個村長不再是林家女婿之后的驚厥,此后他自作主張讓買子做了自己的干兒子。林治幫已經被權力死死抓拿住了,他不得不在權力面前露出一副可憐相。
對榮漢俊來說,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和鮑月芝走到一起。但這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曾經為了權力不惜玷辱鮑月芝,不惜“親生兒子”鮑豆子的遺愿空懸,致使鮑月芝悲憤至極,與他決裂。后來榮漢俊似乎想在“親生女兒”鮑真身上贖罪,但他還是為了自己的權力親手破壞了鮑真和梁雙牙的愛情,差一點毀了鮑真!權力竟讓一個熱血男兒變得這樣乖戾、冷酷和殘忍!
郭存先在監(jiān)獄里還在對自己的被捕感到莫名其妙,他不覺得自己犯了罪。這個曾經仁厚仗義的漢子變得連起碼的是非曲直都沒有了。這個教唆、指使別人傷害了幾條無辜性命的人竟然沒有一點負罪感,真是叫人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這樣殘酷,這任意的逐步放大的權力已經障眼法似的蒙蔽了郭存先的雙眼,他已經習慣了頤指氣使。他遭遇過的權力的自私、邪惡、橫暴和無恥最終也傷害、迷亂了他自己的心智,那個曾經仁厚、通達、仗義、柔情的漢子被徹底毀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都屬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F(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精髓是實現(xiàn)個人與社會關系的協(xié)調一致性,因為每個人既是個人同時又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人,個人要通過社會關系來認識,社會要根據個人來認識,所以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核心便是“一個內容充實的社會和與之相應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的有機結合。[8](P692~698)這樣 的 社 會 和 個 人 絕 不 是 公 式 化的,而是作家對現(xiàn)實積極的、真實的反應,因而,現(xiàn)實主義小說敘事中,人物和社會具有共生關系。對于試圖正面全景式反映改革中的農村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來說,由“權力”扭結的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變革中的鄉(xiāng)村必然要呈現(xiàn)出來,小說文本因此獲得了自己的塑型,變革中的鄉(xiāng)村社會就這樣以自己的特質參與了文本的構造。這即是說,“精神并不是把某種秩序簡單地加諸自然,而是發(fā)現(xiàn)自然中的秩序?!薄爸刃蚣仁切牡慕?,也是‘事物內部的建構’”。[9](P4)基于此,《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在文本結構和社會構造之間實現(xiàn)了協(xié)調。
《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天高地厚》中的鄉(xiāng)土人物,在沒有擺脫傳統(tǒng)習俗的情況下,業(yè)已受到現(xiàn)代生活的撞擊,因此,執(zhí)拗、惶促、興奮、痛苦、急迫、壓抑以及內心的騷動和蛻變都不可避免。歇馬山莊的買子像老牛一樣積沉著心事,未來的目標(當鎮(zhèn)長)能否實現(xiàn)是一回事,他的壓抑和過于實際卻是如影隨形。月月在痛苦掙扎之后終于看清了愛情的真面目,她收獲了農村人少有的完全的精神自立。榮漢俊雖然在蝙蝠村一手遮天,然而他已經明顯感覺到村莊正在變得不受他的控制,他的褊狹、專橫、狡詐已經越來越不見容于時代,他日益生活在焦躁、疲憊與痛悔之中了。克勤克儉的梁羅鍋老了,他對土地的那份癡情似乎也隨之老去,代之而起的是鮑真那樣的對土地清醒而聰明的現(xiàn)代意識。郭家店的郭存先卻在用“身陷囹圄”詮釋著像他這樣的鄉(xiāng)土人在現(xiàn)代面前的劫數難逃:不管他心性多高,如果不能實現(xiàn)精神的現(xiàn)代轉換都將不可避免顛撲的命運。這當然是殘酷的:他還在自以為是和盲目自大中迷醉,現(xiàn)實卻正在給他套上鐐銬。然而,這對別人不啻是棒喝:王順、歐廣明、金來喜等等就在這一擊中向現(xiàn)代激轉。
然而,這些鄉(xiāng)土人物既從歷史中走來,必然攜帶著傳統(tǒng)的印染,有的像基因一般不可磨滅。歇馬山莊的林治幫對門面看得如此之重,以致成了決定他行為的基本要素。鮑三爺雖然住進城市,但他的魂兒留在了蝙蝠村,他的鄉(xiāng)土情愫深入骨髓,他和他的棗紅馬只有死在蝙蝠村才甘心。梁雙牙、鮑真這些在城里打過工的人,卻總是不失那份鄉(xiāng)土的老實、執(zhí)拗和勤勞,不失沈從文所說的“鄉(xiāng)下人”的那種“傻頭傻腦”的“鄉(xiāng)巴佬”性情[10](P276)。郭家店的郭存先雖然在權力和金錢面前走了樣,但他對母親、對二叔的孝順始終厚實,對幫助過他的恩人像封厚他們終生念念不忘。可見,《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和《天高地厚》中的鄉(xiāng)土人物處在精神的交接和疊加中,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在他們體內沖撞,這使得小說文本內在地呈現(xiàn)為一種 “二元結構”,并且表現(xiàn)出“不安分”的美學風格。這便是對改革中的農村的真實的文學表達。因為,我們的社會在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中,人心必然處于波動甚至震蕩之中,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敘事自然要呈現(xiàn)這一風貌。這樣的文學作品不再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柳青、浩然筆下用政治剪裁過的小說文本,它已經還原了生活,抵達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對真實命運的書寫,變革中鄉(xiāng)村的真實面貌便由此進入小說,內在地成為小說文本的結構。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處在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中,政府主導下的改革雖然使鄉(xiāng)村與國家權力關系較前緊密了,但總體上仍然處于疏松狀態(tài),因此,國家對農村的監(jiān)管依然要借重于能人治理,并且還讓它在農村改革過程中進一步凸顯、放大。因此,正面表現(xiàn)農村改革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文本都不約而同地將焦點集中在了“能人”身上,能人權力便成為輻射小說文本、左右小說結構的主要因素。
在《歇馬山莊》中,林治幫是“綱”或“中心”,月月和林國軍的婚姻悲劇,月月和買子的情愛,都根源于月月和林國軍的新婚之夜,別人給林治幫放的一把“黑眼風”之火。放火的人是誰呢?是虎爪子。因為,他忌恨林治幫不給他當村長的機會,這又直接導致了虎爪子的悲劇人生。買子能當上村長,完全是林治幫一手扶持的結果,這又成全了買子和林小青的一段姻緣。就這樣,權力將《歇馬山莊》絲絲入扣地串連起來。
《天高地厚》的關鍵人物是榮漢俊。這個人和蝙蝠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宋書記勾結,左右著蝙蝠村的事情,作為鄉(xiāng)長的梁恩華只是一個與之極不對稱的權力對抗因素。在蝙蝠村,榮漢俊可以不顧梁恩華這層因素,因家族仇恨拿捏梁羅鍋父子。榮漢俊對鮑三爺好,是因為他是鮑月芝的父親,而鮑月芝卻是榮漢俊的心上人。鮑三爺有一段時間包地惹得村民眼紅,全仗著榮漢俊的支持。后來榮漢俊又把他和鮑月芝在首次城鄉(xiāng)一體化行動中送進城里。對鮑真來說,她的愛情悲歡、事業(yè)沉浮始終被榮漢俊操縱。前期榮漢俊同意鮑真和梁雙牙的婚事,兩個人便歡愛了一段時間;后來榮漢俊不再贊同他倆的婚姻,便用陰謀拆散了??梢赃@樣說,蝙蝠村所有人的命運都掌握在榮漢俊手里,榮漢俊的喜怒哀樂就能決定他這個人是平順、發(fā)達還是倒霉、敗落。
《農民帝國》的結構最為單純,說白了,就是郭存先一個人的故事,其他故事具因之而起,因之而訖。在《農民帝國》中,郭家店的整體命運都掌握在郭存先一個人手里,遑論單個人的境遇呢?藍守坤就因為與郭存先有過過節(jié)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歐廣明、王順、劉玉民、金來喜等人卻因為都是郭存先的鐵桿發(fā)達了。處心積慮、靈便通達的郭存勇最終被郭存先嚇死了。郭存先簡直成了郭家店的“魔頭”,對誰都可以生殺予奪。之所以能這樣,郭存先自己非常明白,是因為他掌握著郭家店的權力。在他離自我毀滅不遠的時候,他還在對自己的干兒子說:“你干爹這輩子實際就干了一件事,得到了權力上的成功和名望”[2](P539)。
“權力”就這樣成為結構《歇馬山莊》、《農民帝國》、《天高地厚》的核心因素,某種程度上,這也是近些年來正面描寫農村改革的許多長篇小說的共同特點。這是不足為怪的,因為在小說敘事真正走出“政治書寫”、真實地面對鄉(xiāng)土村落人物命運的時候,處于變動中的能人治理的村社便生硬地擺在了作者面前,有志于全景表現(xiàn)改革中的農村的作家哪個能逃避這一現(xiàn)實呢?于是,變革中農村的現(xiàn)實社會結構就催生了文本的敘事結構,文本與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同構,權力便在其中恣意橫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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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ame Structure of the Text and the Reality——The Text Analysis of the New Realistic Local Narration
CHEN Yi-j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The power"has the important structure meaning in the realistic local novels in recent years,such asXiemaVilla,TheFarmerEmpire,TheHighSkyandThickLand.This is because the realism local novels that positive descript the rural reform can not avoid the village reality by the meritocracy between the tradition and the modern times,thus resulting in the same structure of the text and the reality.So the power can be seen everywhere in the texts.
native narrative;the narrative structure;realism;the meritocracy;the power
I207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1.03.013
1671-1653(2011)03-0072-05
2011-03-18
陳一軍(1970-),男,甘肅通渭人,蘭州大學文學院2009級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