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宗迅
被害人行為介入與刑法因果關系的判斷
應宗迅
分析了關于存在被害人行為介入的刑法因果關系判斷的幾種代表性觀點。認為在危害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的過程中,有介入被害人行為時,應當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說,同時,需要對實行行為本身的危險性、實行行為和介入行為對結果的作用力、介入行為的異常性進行具體分析,從整體上把握因果關系本身的相當性。
刑法;危害人行為;被害人行為介入;危害結果;因果關系
被害人行為介入,是指在危害人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的過程中介入了被害人自己的行為。存在被害人行為介入的情況下,如何判斷刑法的因果關系,這是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
關于被害人行為介入后的刑法因果關系,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是條件說,或稱“等價說”、“同等說”。這種觀點認為,在發(fā)生某一結果的場合,各種條件均起作用的情況下,所有條件都具有同等價值。支持條件說的人認為,首先,“沒有前者行為,就沒有后者結果”這種邏輯便于司法機關認定因果關系;其次,遵循條件說,不會違背因果關系的一般原理;其三,采取條件說,可避免犯罪人逃避刑事責任;其四,條件說沒有擴大處罰范圍,因為肯定了因果關系并不意味著肯定行為成立犯罪[1]。
但是,條件說把一切與危害結果存在條件關系的行為都作為原因,必然會擴大因果關系的范圍;而且條件說認為所有的條件具有相同的原因力,那么在追究刑事責任時就無法從客觀方面區(qū)別責任大小。例如,甲乙毆斗,甲將乙打致重傷,乙經救治已無生命危險,住院療養(yǎng)期間,乙仇人丙放火殺乙,乙因傷未能逃出病房而身亡。依條件說,如果沒有甲致乙重傷的行為,乙就不會被火燒死,因此甲的行為是乙死亡的原因,而且甲的行為與丙的行為對乙的死亡結果具有同等作用力,甲、丙均應對乙的死亡承擔責任。這個結論不僅擴大了因果關系的范圍,而且將甲和丙行為對結果的作用力等同,顯然不當。因此,條件說不能妥善處理被害人行為介入情形下的因果關系。
二是因果關系中斷說。這種觀點認為,在因果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中,如果前行為與結果之間介入了第三者的行為、被害人的行為或者某種自然事實,原來的因果關系可以中斷。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認為:“當意志活動所針對的結果被一個新的、獨立的原因鏈所造成,則意志活動與結果的因果關系就應當被排除。”[2]
因果關系中斷說本身有自相矛盾之嫌。一方面,它以條件說為基礎;另一方面,在有介入因素的情況下,承認前行為與結果之間的條件關系的同時,又認為前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斷。因此,因果關系中斷說也遭到一些學者的否定。如文獻[3]指出:刑法中的因果關系,本來是就其存在或不存在而言的,一旦存在的因果關系,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出現中斷,這在理論上是不可能的。在條件說中,認為存在條件關系但又否認存在因果關系,這明顯是自相矛盾的。中斷論不可能推導出刑法上的妥當的因果關系。
三是原因說。這是為了避免條件說不適當地擴大因果關系的范圍而產生的,它主張以某種規(guī)則為指導,具體考察案件,從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條件中挑選出作為原因的條件,只有該原因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至于按照何種規(guī)則,原因說內部又有不同看法,有最后條件說、最有力說、優(yōu)勢條件說、必要條件說等等。
實踐中,面對紛繁復雜的案情,從眾多條件中挑選一個條件作為原因是極為困難的,而且結果的發(fā)生有時是多個條件共同導致的,原因說僅適用一個標準而排除其他條件,最終會導致因果關系的認定錯誤。原因說因為缺陷明顯,現已不被關注。
四是相當因果關系說,這也是為了克服條件說會擴大因果關系的范圍而提出的。該說認為,以條件關系為前提,當某種行為產生某種結果,在一般社會經驗看來是正常、相當之時,該行為與該結果之間即存在因果關系。所謂相當的,是指某種行為產生某種結果在日常生活中是正常的即可。
此說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以條件關系為前提;二是以“相當性”為標準,從各種條件中挑選出產生結果的原因。其實它也算原因說的一種,不過與原因說中的終極、優(yōu)勢、有力等空洞虛無的標準相比,相當因果關系說提出基于社會“日常生活經驗”,在構成要件之內進行因果關系判斷,顯然更具合理性。日本學者小野清一郎指出:“因果關系必須是構成要件的、定型性的因果關系……這樣的因果關系概念里,構成要件行為和構成要件結果兩方面不能不說難解難分、相互照應的。對行為來說,必須要有成為結果發(fā)生之原因的可能性亦即危險性,而結果則必須是這種危險性的現實化。”[4]大谷實也肯定相當因果關系的妥當性,認為構成要件是按照一般社會觀念將應當處罰的行為進行類型化的東西,因此,在認可條件關系的結果之內,挑選出在一般社會觀念上能夠歸屬于行為人的結果,并將這種結果歸于行為人自身,然后再追究其責任,這是妥當的。從一般經驗來看,以該實行行為和結果之間是否具有相當因果關系為標準來進行判斷,是妥當的[3]。
具體到刑法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則有主觀說、客觀說、折中說三種主張。
主觀說認為,應以行為人在行為時所認識以及能認識的事情為基礎。如陳興良認為,應當采取主觀標準,在確認有無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系的時候,應當在行為事實的因果關系的基礎上,根據行為人的預見及其可能性作為標準[5]。但是,主觀說判斷標準的范圍與主觀罪過的成立范圍基本一致,易將因果關系與責任混同;而且,把行為人不能認識但一般人能夠認識的情況排除出因果關系的認定范圍,主觀說的判斷基礎顯然過窄。
客觀說主張站在法官的立場,以行為當時客觀存在的所有事情以及行為后一般人能夠認識的事情作為判斷基礎。批評客觀說的學者提出:以行為當時的所有客觀情況作為為判斷基礎,容易將偶爾行為發(fā)生的結果也認定為因果關系,那么其成立范圍顯然過寬,與條件說似乎并無多大差異。此外,“客觀說,本來是以在裁判時的事后預測為原則的,因此,行為后所發(fā)生的事情也應全部作為判斷的基礎,但這和以一般的預見可能性為基礎進行限定的觀念在理論上是相互矛盾的。 ”[3]
折中說目前是通說,但未被客觀說學者所接受。折中說主張,因果關系的有無取決于行為人與一般人認識的有無。它與主觀說雷同,與因果關系的客觀性相矛盾。而且,正如支持客觀說的人所批評的那樣,折中說考慮的只是行為當時的判斷即事前的判斷,沒有能夠充分地把握行為后產生的因果經過。應當把行為后的事情也考慮進來,按行為當時一般人所能預見的事情為基礎。
筆者以為,客觀的相當因果關系是妥當的。因果關系屬客觀構成要件,不應以主觀上認識的有無作為判斷基礎。主觀說和折中說都主張刑法因果關系的有無取決于行為人與一般人認識的有無以及能否認識,兩說都與因果關系的客觀性相矛盾??陀^說主張以行為當時的所有的客觀情況為判斷基礎,堅持了刑法因果關系判斷的客觀性立場,這是其他兩說所不具備的,較為可取。另外,之所以要將行為后發(fā)生的特殊情況加以考慮,其必要性在于:如果僅僅將行為時所能預見的事實列入,難以對因果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作出妥當的說明。例如,甲輕傷乙手臂,乙在去醫(yī)院治療的路上不幸被車軋死。如果不將乙被車軋死的特殊介入情形考慮進來,就無法全面說明乙的死亡結果是如何導致的,所以應將行為后的介入事實作為因果關系發(fā)展進程中的環(huán)節(jié)。而客觀的相當因果關系說,真正的問題在于需要對哪些因素進行認識,進而正確判斷介入行為對刑法因果關系的影響。
哪些條件之下,行為后的特殊介入因素可以中斷原來的因果關系,這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國內有代表性的觀點[6]認為,成立因果關系的中斷,必須具備三個條件:(1)必須有另一個原因介入;(2)介入原因必須是異常原因;(3)中途介入的原因必須合乎規(guī)律地引起最后結果的發(fā)生。這種觀點考慮到了介入行為的因素,但是對實行行為的危害性、作用力沒有涉及。國外有代表性的觀點是日本的刑法學者前田雅英[7]提出的,在介入了第三者和被害人的行為而發(fā)生了結果時,關于能否把結果歸屬于行為人的實行行為,應該在判斷時綜合考慮三方面的內容:(1)實行行為中存在的發(fā)生結果的概率的大?。唬?)介入事情異常性的大?。唬?)介入事情對結果發(fā)生作用的大小。張明楷教授接受了這種觀點,認為在因果關系的進程中,如果介入了第三者的行為、被害人的行為或特殊自然事實,則應通過考察行為人的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大小、介入情況對結果發(fā)生的作用大小、介入情況的異常性大小等,來判斷前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1]。筆者認為,這種分析全面考慮到了先行為、介入事實以及兩者對結果發(fā)生的影響,而且還注意到區(qū)分各種因素對結果影響的可能性大小。但是,它對實行行為對危害結果的作用力依然沒有給予充分的重視。參照這種觀點,結合我國刑法理論,筆者認為,在存在被害人行為介入的場合,應當對如下因素作相當性判斷:
第一,實行行為是否具有使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及可能性的大小。在被害人行為特定的情況下,行為的危害性越大,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就越大。行為的危害性主要考慮行為的危險性、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實施行為本身的方式、時間、地點以及持續(xù)長短等因素。
第二,實行行為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起何種程度的作用??紤]程度性大小,可對比各種因素對結果發(fā)生的貢獻。如果危害行為與被害人的行為相比較,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占據較大的作用,則可認定被害人行為的介入并沒有中斷因果關系;反之,則認定因果關系中斷。例如,受重傷的被害人甲在住院期間,因未遵從醫(yī)生指示,拔掉身上的醫(yī)用針管,導致病情加重而死亡。雖然被害者的行為也是導致死亡的條件,但是其行為與行為人的重傷行為相比,在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方面的貢獻率顯然較小,并不能中斷因果關系。“由于被告人等的行為而使被害者所受的前述傷害,其本身是能夠帶來死亡結果的對身體的傷害,即便是在被害者死亡結果發(fā)生之前的時間里,像上述那樣的,介入了被害者由于沒有遵從醫(yī)師的指示、未能保持安靜而使治療的效果未能發(fā)揮這樣的事情,也應該說被告人等的暴行所產生的傷害與被害者的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是存在的。 ”[8]
第三,被害人的介入行為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的作用大小。介入因素對結果發(fā)生的作用越大,實行行為和最后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斷的可能性就越?。环粗?,中斷可能性越大。如果被害人介入行為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起了較大作用,即被害人的介入行為的作用與實行行為的介入行為相比,在導致危害結果方面起了較大作用,則應認定為因果關系中斷;反之,在導致危害結果方面起了較小作用的場合,則因果關系未中斷。日本曾有相關案子發(fā)生:6名被告人在將近3小時的時間內,從公園到居室,對被害人實施了反復不間斷的極為嚴重的暴行。被害人瞅準空隙逃出房間,由于對被告人等抱著極度恐懼感,為逃避被害人等追趕,進入高速公路,被汽車碾死身亡。日本最高裁判所認定:由于可以將被害者闖入高速公路導致死亡評價為起因于被告人等的暴行,那么可以肯定被告人等的暴行與死亡之間的因果關系,承認6名被告?zhèn)χ滤雷锏某闪ⅲ?]。
第四,被害人介入行為的異常性大小。被害人介入行為的異常性,是指通常情況下發(fā)生這種介入行為的概率。如果介入因素在一般情況下屬于異常,則實行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斷。判斷介入行為的異常性大小,必須和先前的實行行為相聯系。前行為必然導致介入情況、前行為通常導致介入情況、前行為很少導致介入情況、前行為與介入情況無關這四種情形,對禁止溯及至前行為所起的作用依次遞增[1]。例如,被害人在摩托車上受到被告人持刀搶劫,被害人選擇跳車以躲避侵害,不幸頭著地死亡。持刀搶劫具有侵害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的危險性,被害人在那種情況下跳車以躲避侵害,這種行為顯然不屬于非常異常,一般能得出該死亡結果和搶劫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對于被害人介入行為的異常性問題,英美刑法學家曾有經典性論述:“如果被害人的行為是如此的‘愚笨’或者不可期待,以致不但侵害者無法實際預見,而且任何正常人都無法預見時,那只能從非常遙遠和不真實的感覺上說此結果是侵害者造成的,實際上它是由于被害方實施的而為他人無法正常預見的自愿行為所造成,因而就中斷了侵害與危害或傷害之間的因果鏈條?!保?]
綜上所述,在危害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的過程中,如果介入了被害人自己的行為,應當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說,站在客觀的立場來判斷刑法的因果關系。同時,需要對實行行為本身的危險性、介入行為對結果的作用力、介入行為的異常性和相當性進行分析,以便從整體上把握因果關系本身的相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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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24.13
A
1673-1999(2011)15-0042-03
應宗迅(1988-),男,浙江臺州人,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法學院2010級刑法學碩士研究生。
2011-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