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420)
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是晚明最為復(fù)雜也最有代表性的文人之一,他是著名詩人、小品家、書畫家、評點(diǎn)家、出版家,也是大山人、大名士、大隱士,在當(dāng)時文壇上與士林中地位顯赫,并對晚明文風(fēng)、士風(fēng)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陳繼儒長子陳夢蓮所編的《眉公府君年譜》,(1)是我們了解陳繼儒一生行實(shí)的重要文獻(xiàn),彌足珍貴。編者陳夢蓮為譜主之子,所記內(nèi)容大多精確可信,但《年譜》畢竟是陳夢蓮在陳繼儒逝世之后編訂,錯誤在所難免,本文將對其中較為明顯的訛誤逐條加以辨析,以就教于方家,并為有關(guān)研究者提供借鑒。
“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府君二十九歲。謝去青襟,郡侯喻公及諸薦紳再四慰勉,不能奪?!?/p>
陳繼儒捐棄諸生的年份,是萬歷十四年,陳繼儒二十九歲時。這有多種文獻(xiàn)可以印證,如陳繼儒《王太史辰玉集敘》說“丙戌,余擲青衫。”(2)因此陳繼儒“謝去青襟”的時間當(dāng)無誤。但“郡侯喻公及諸薦紳再四慰勉”,則屬于誤記。喻公,即喻均,字邦相,號楓谷,南昌人,隆慶二年(1568)進(jìn)士。(3)但據(jù)《嘉慶松江府志》,(4)喻均任郡侯(松江知府)是在萬歷十六年(僅任一年)。而萬歷十四年時,松江在任的知府為胡峻德,河南光州人,隆慶二年(1568)進(jìn)士。
“萬歷十五年丁亥(1587),府君三十歲。……買乞花場于小昆山,班竹千竿,草堂數(shù)椽,乞四方名花以祀‘二陸’。府君有‘一時兄弟真豪士,千古蘋蘩但老僧’之句。王元美撰記,名賢題詠甚多,載郡志。”
王世貞,字元美,“后七子”領(lǐng)袖之一。他為陳繼儒的乞花場所撰的記,即《小昆山讀書處記》,收入《弇州四部稿續(xù)稿》中。記文寫道:“去華亭之西南十八里,乃真為昆山,今以昆山之為邑,故辱之曰小昆山?!衲瓯绱?,友生徐孟孺、陳仲醇游焉?!幽钣s蒔諸花卉實(shí)之,而槖裝恥矣,乃自草疏,請諸戚執(zhí)曰:為我涂澤此石者,花;為我暎帶此水者,花;為我挽客趾者,花;為我娛二陸先生之靈者,花;即捐花而惠之,百不為多,一不為少,稱意而已,俟花成,當(dāng)目之曰乞花場?!?5)則買乞花場一事,王氏所記為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比《年譜》所記時間早一年?!赌曜V》為事后追憶,王世貞的記文有“今年丙戌”等語,是當(dāng)年所記,顯然應(yīng)以王世貞所記為準(zhǔn)。
又,王世貞《書所作乞花場記后》說:“徐孟孺與陳仲醇偕筑讀書處于小昆山,乞名花實(shí)之,目之曰乞花場,而屬余記。自余之記成,而頗有艷之者。會孟孺葬母于天馬山,治丙舍,依止之,遂舉以歸仲醇,而別筑室于鐘賈山?!?6)這說明,乞花場實(shí)為陳繼儒、徐益孫(字孟孺)二人合資購買,只是后來徐益孫別筑室于鐘賈山,陳繼儒才成為乞花場唯一的所有人。王衡《乞花場詩為徐孟孺陳仲醇作》也有“兩郎租山山背虛,野鶴有巢花有廬”之句。(7)《年譜》明顯忽略了乃父生前摯友、合資人徐益孫在購買乞花場一事中的作用。
“萬歷二十三年乙未(1595),府君三十八歲?!瓡r付《秘笈》于梨棗?!?/p>
《秘笈》其實(shí)并不是陳繼儒編訂的叢書,這從他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可以找到直接的證據(jù)。其《與戴悟軒》說:“但書坊所刻《秘笈》之類,皆偽以弟名冒之?!?8)《答費(fèi)無學(xué)》亦說:“《秘笈》非弟書,書賈贗托以行,中無二三真者。”(9)可見,陳繼儒在世時即已確指《寶顏堂秘笈》非出己手。但面對這一明顯的作偽,陳繼儒的態(tài)度倒有點(diǎn)“消極”:《與戴悟軒》說:“念此曹病貧賈,不能救正,聽其自行。多有極可笑可厭者,弟之不好名,此亦足以見其一班矣?!薄洞鹳M(fèi)無學(xué)》也說:“此曹貧,不忍督付丙丁,終當(dāng)整頓,乞玄晏一言耳。”陳繼儒的“聽其自行”,給他帶來的卻是災(zāi)難性的后果。乾隆五年(1740),王應(yīng)奎刊行《柳南隨筆》時,便借《秘笈》極詆陳繼儒“目不識丁,而好著書以欺天下?!?10)四庫館臣更是把陳繼儒當(dāng)作晚明刻書粗濫的典型,《四庫全書總目》說:“明人凡刻古書,多以私意竄亂之,萬歷以后尤甚。”(11)“明人好剿襲前人之書而割裂之,以掩其面目。萬歷以后,往往皆然,繼儒其尤著者也?!?12)
陳夢蓮仍以《寶顏堂秘笈》出自乃父之手,令人費(fèi)解。大概是《寶顏堂秘笈》在當(dāng)時流傳甚廣,陳繼儒亦因此博得刻書之美名,陳夢蓮遂不加指正。
“萬歷三十三年乙巳(1605),府君四十八歲?!俅ü⒑钚伦佑伸簦ㄏ腋铇?,延四方理學(xué)名公開講社,以疾辭。”
“子由”,當(dāng)系“子游”之誤。子游,名言偃,春秋末吳國人,孔子得意門人。耿侯,耿橘,字庭懷,獻(xiàn)縣(河北河間)人,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jìn)士,官至監(jiān)察御史。萬歷三十二年(1604)任常熟知縣。琴川,即江蘇常熟,常熟之子游祠,為南宋孫應(yīng)時(字季和)所建,《宋元學(xué)案》載:“季和改常熟令,大興教化,立子游祠,朱子記之,以為武城弦歌之化復(fù)見于今。”(13)子游曾為武城(今山東費(fèi)縣)宰,提倡以禮樂教民,境內(nèi)有弦歌之聲,為孔子所深許,此后“武城”、“弦歌”便成為子游政聲卓著的象征。陳繼儒《答耿邑侯啟》說耿橘“拓子游故祠,倡學(xué)道雅會。橫經(jīng)主席,皆當(dāng)代之諍友諍臣,環(huán)堵觀風(fēng),絕方外之異聞異見。一變至道,琴川其真武城乎?”(14)陳繼儒雖謝絕了耿橘的邀請,仍將琴川比作武城,對耿橘以子游相期許。綜上所述,耿橘所新之祠,當(dāng)為子游祠,與“子由”無涉。這應(yīng)是“游”與“由”諧音而誤。
“萬歷三十七年己酉(1609)五十二歲?!案迨q。淇園楊公總督南畿學(xué)政?!嗝商厥杷]舉,下部未覆。”
楊廷筠,字仲堅(jiān),號淇園。仁和(今杭州)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jìn)士,萬歷三十七年(1609)任江蘇督學(xué)。故《年譜》記該年“淇園楊公總督南畿學(xué)政”,是準(zhǔn)確的。但楊廷筠薦舉陳繼儒一事,卻并不在此年。陳繼儒《與戴悟軒》說:“聞京師謂太原二揭,弟為床頭人,此說極可笑!……前楊公薦疏,弟謂可懼不可喜,天道忌盈,人情責(zé)備,此大非佳事?!?15)王錫爵(王錫爵家族的先世源出太原,故稱太原王氏,王錫爵被人稱為“太原公”)“密揭”事件在萬歷三十五年(1607),《明史·王錫爵傳》載:“(萬歷)三十五年,廷推閣臣。帝既用于慎行、葉向高、李廷機(jī),還念錫爵,特加少保,遣官召之。三辭,不允。時言官方厲鋒氣,錫爵進(jìn)密揭力詆,中有‘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等語。言官聞之大憤,給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棟等論不已。”最終,王錫爵“竟辭不赴”。(16)楊廷筠薦舉陳繼儒,在“密揭”事件發(fā)生之前,故最遲當(dāng)在萬歷三十五年(1607),而不至于晚到萬歷三十七年(1609)。據(jù)《明神宗實(shí)錄》,楊廷筠薦舉陳繼儒的時間,正在萬歷三十五年?!睹魃褡趯?shí)錄》卷之四百三十一,“萬歷三十五年三月”載,“直隸巡按楊廷筠薦舉隱士陳繼儒,繼儒,華亭人,蚤謝青衿,為古之學(xué),留心經(jīng)濟(jì)而澹于榮利,不談性命而漸于道德,自嘉靖以來學(xué)者無先之者?!?17)這段“實(shí)錄”是對楊廷筠的奏疏的直接抄錄,當(dāng)不會有誤。故此,楊廷筠薦舉陳繼儒的時間,當(dāng)以萬歷三十五年為確。楊廷筠任江蘇督學(xué)、在陳繼儒等人的協(xié)助下主持修建方孝孺祠,均在萬歷三十七年(1609),陳夢蓮便不加細(xì)察,以為楊廷筠薦舉陳繼儒也在這一年。
“天啟元年辛酉(1621),府君六十四歲。夜坐闃寂,偶自敘東佘始末。云:‘余山居有頑仙廬,有含譽(yù)堂,有薖庵,有老是庵,此在南山之麓也?!瓥|坡云:行年五十,世間滋味已略見矣,此外除見道人外,皆無益也。然哉,然哉!’”
陳繼儒《白石樵真稿》卷二十一有篇《書山居》,與此“東佘始末”大同小異,但《書山居》“東坡云,行年五十”一句,則作“東坡云,行年六十”。哪一個才是準(zhǔn)確的呢?蘇東坡在《龍虎鉛汞說》中說:“吾今年已六十,名位破敗,兄弟隔絕,父子離散,身居蠻夷,北歸無日,區(qū)區(qū)世味,亦可知矣?!挥紊剿?,除見道人外,不接客,不會飲,無益也。”(18)《年譜》所引“世間滋味已略見矣,此外除見道人外,皆無益也”均為蘇軾的原話(字句略有出入),因此,當(dāng)以蘇東坡原文的“行年六十”為準(zhǔn)。況且陳繼儒序此“東佘始末”時,已是六十有四。
注釋:
(1)陳夢蓮編《眉公府君年譜》附于《陳眉公先生全集》(六十卷)卷首,明崇禎刻本。以下簡稱《年譜》。凡引年譜正文,不再注。引文中公元紀(jì)年,為筆者所加。
(2)陳繼儒:《王太史辰玉集敘》,王衡:《緱山先生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78冊,第554頁。
(3)(明)方岳貢修、陳繼儒纂《(崇禎)松江府志》卷三十三《宦績》,《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本,第839頁。
(4)(清)宋如林修,孫星衍、莫晉輯:《嘉慶松江府志》卷三十六,“職官表”,《中國地方志集成》本。
(5)王世貞:《小昆山讀書處記》,《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六十二,《四庫全書》本。
(6)王世貞:《書所作乞花場記后》,《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一百六十,《四庫全書》本。
(7)王衡:《緱山先生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178冊,第600頁。
(8)陳繼儒:《與戴悟軒》,《白石樵真稿·尺牘》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本,集部66冊,第442頁。
(9)陳繼儒:《答費(fèi)無學(xué)》,《白石樵真稿·尺牘》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本,集部66冊,第442頁?!爸袩o二三真者”,是說其中極個別著作確屬陳眉公家藏(恐怕也有文字上的校訂),偶然流傳至?xí)Z手中而被選入,所以為“真”。
(10)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卷四,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8頁。
(11)《楊氏易傳》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三,經(jīng)部,易類三,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3頁。
(12)《珍珠船》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二,子部,雜家類存目九,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127頁。
(13)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卷七十七《槐堂諸儒學(xué)案》,《判軍孫燭湖先生應(yīng)時》,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頁。
(14)陳繼儒:《答耿邑侯啟》,《白石樵真稿·尺牘》卷四,《四庫禁毀書叢刊》本,集部66冊,第525頁。
(15)陳繼儒:《與戴悟軒》,《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六,明崇禎刻本。
(16)《明史》卷二百十八《列傳》第一百六《王錫爵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754頁。
(17)《明神宗實(shí)錄》卷四百三十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8140頁。
(18)蘇軾:《蘇軾文集》第七十三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32-2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