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靜[山西省社會科學院, 太原 030006]
漢語語匯正名之說 語典編纂指導之作
——溫端政《漢語語匯學》解讀
⊙王海靜[山西省社會科學院, 太原 030006]
溫端政《漢語語匯學》的問世,標志著漢語語匯學作為漢語語言學的一門新興的分支學科的正式創(chuàng)建,它具有發(fā)凡起例、昭示經緯的研究意義。本文擬從語言學術語的厘清和語匯類辭書的編纂兩個角度,解析溫端政《漢語語匯學》的學術價值和實踐指導作用,以期引起人們對漢語語匯更多的關注和深入的研究。
《漢語語匯學》 漢語語匯 語典編纂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溫端政研究員的力作——《漢語語匯學》,2005年1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在語言學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掀起了一股漢語語匯研究的熱潮。筆者在該專著尚未付梓時,就有幸領略了部分內容,出版后更是反復研讀,收獲良多,其中最深刻的感受有兩點:一是《漢語語匯學》在學術上為漢語的“語匯”起到正名的作用;二是《漢語語匯學》在漢語語匯類辭書的編纂實踐方面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就現(xiàn)代漢語而言,什么是“詞”一直是一個沒有徹底解決好的問題?!霸~”和小于“詞”的“語素”的界限,“詞”與大于“詞”的“短語”,特別是所謂包括成語、慣用語、歇后語在內的“固定短語”的界限,在很多場合人們很難分清楚的,猶如盲人摸象,各執(zhí)一端。正像美學中不斷有人追問“美是什么”一樣,朱光潛先生幽默地回答:“你不問時,我還明白美是什么,你一問我反倒糊涂了。”但是,科學研究就是需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究竟什么是“詞”?“詞匯”又是什么?影響比較廣泛的現(xiàn)代漢語教材給出的解答是:“詞是由語素構成,比語素高一級的語言單位。詞是句子中最小的能夠獨立運用的語言單位。”①“詞匯又稱語匯,是一種語言里所有的(或特定范圍的)詞和固定短語的總和。”②同時,該教材指出詞匯單位包括語素、詞、固定短語、略語四種類型。它把人們口頭以及書面中大量使用的成語、慣用語、歇后語都劃歸到“熟語”里,作為固定短語來處理,但是卻沒有提到數(shù)量不比成語、慣用語、歇后語少的諺語的歸屬問題。這種對“詞匯”的定義及歸類,似乎與人們傳統(tǒng)的語感和漢語的實際情況有一定的距離。
從邏輯上講,“詞匯”就應該是“詞”的集合或總匯,一般不應該夾雜其他非“詞”的成分,即使有少量詞的等價物的也可以。但是把成語、慣用語和歇后語作為固定短語劃歸詞匯范疇似乎并不妥當。如把成語、慣用語和歇后語看成是“詞的等價物”或“功能上相當于一個詞”,只是看到了它們與詞相似的一方面,沒有看到二者之間在形式和內容上的明顯差異的另一方面。將兩種不同性質的語言單位人為地劃歸為一類,在實際運用中就產生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即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問題的根源在于,沒有發(fā)現(xiàn)成語、慣用語、歇后語以及諺語作為“語”的共同性,即沒有認識到它們是同一性質的語言單位,與“詞”不是一回事。如果把“詞”和“語”直接畫等號,把“詞匯又稱語匯”,那么在實際中貫徹起來就必然覺得有些別扭,就會發(fā)生與語言事實張冠李戴的現(xiàn)象。呂叔湘先生在詞類問題上說過一段有重大指導意義的話,對分“語”“詞”區(qū)分問題也同樣有重要指導意義。呂叔湘先生說:“認識問題的復雜性,我想,該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第二步呢,就要占有材料。說句笑話,咱們現(xiàn)在都是拿著小本錢做大買賣,盡管議論紛紜,引證的事例左右離不了大路邊兒上的那些個。而議論之所以紛紜,恐怕也正是由于本錢有限?!雹蹍问逑嫦壬鞔_地指出,語言學研究必須充分占有材料,通過無可辯駁的語言事實來證明語言理論成立的必然性。因此,我們必須堅持“從語料中來,到語料中去”的研究思路。
溫端政研究員的《漢語語匯學》專著,就是建立在大量語言材料事實的基礎上。溫端政先生自上個世紀60年代就開始俗語研究,幾十年來,撰寫了系列論文和專著,同時有計劃地進行了語匯的田野調查和文獻采集。1958年,當他還在忻縣師范專科學校(忻州師范學院的前身)任教的時候,就對當?shù)亓餍兄拇罅啃笳Z很感興趣,就開始了歇后語的調查研究。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山西“山藥蛋”派作家的作品中運用了許多的歇后語,于是又從通俗小說里收集歇后語。在對大量語匯材料的收集和整理的基礎上,溫端政先生主編了《歇后語小詞典》《諺語小詞典》《慣用語小詞典》《通用成語詞典》《漢語常用語詞典》《中國俗語大詞典》《古今俗語集成》《忻州方言俗語大詞典》《中國歇后語大全》《中國諺語大全》《中國慣用語大全》等大中小型語匯類工具書,撰寫了《歇后語》《諺語》等語匯研究專著。
在語匯類辭書的編纂過程中,溫端政先生深刻認識到成語、諺語、慣用語、歇后語不應屬于詞匯的范疇,因為它們與詞匯有著更多的不同之處。從結構上看,同樣作為語言建筑材料,成語、諺語、慣用語、歇后語與詞的作用也不同。詞就如同建筑材料中最原始的材料,可以按照語法規(guī)則任意組合;而這些“語”,至少也是“零部件”或“半成品”屬于“現(xiàn)成材料”。在對大量“語”和“詞”的材料反復比較考察中,溫先生發(fā)現(xiàn)了二者更重要的區(qū)別在于內容上的不同,即“詞”是表示概念性的語言單位,“語”是表示敘述性的語言單位,“語”具有單個詞所不具有的抒情達意的功能。長期以來,讓漢語中不計其數(shù)的“語”從屬于“詞匯”,作為詞匯的附庸,這是對于“語”極不公平的待遇。古人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溫端政先生提出“語詞分立”的主張,并建議從漢語的實際出發(fā),建立與“漢語詞匯學”相平行的“漢語語匯學”,是給“漢語語匯”進行正名,在學術上給漢語語匯樹立了獨立的名稱和地位,使語匯學和詞匯學能相輔相成,齊頭并進,相得益彰。
《漢語語匯學》全書共八章,前四章對漢語語匯學的基本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理論探討;后四章作為專題研究,分門別類地分析了諺語、慣用語、成語和歇后語四種語匯類型的各自特點?!稘h語語匯學》首先指出了諺語、慣用語、成語和歇后語的共同點都是“語”。溫先生給“語”下的定義就是:“由詞和詞組合成的、結構相對固定的、具有多種功能的敘述性語言單位?!彼^“語匯”就是“語言里語的總匯”。這個定義揭示了諺語、慣用語、成語和歇后語是獨立于詞并具有共同特征的語言單位,把語匯從詞匯中的“固定短語”里解脫出來,使語詞分立。因為,專門用語和專名不屬于語匯,專門用語和專名雖然也是由詞組合而成的,但表達內容是特定的概念,屬于概念性的語言單位,而非敘述性語言單位,所以能劃到語匯的范疇內。以前人們常使用“熟語”這個詞來統(tǒng)稱成語、慣用語、歇后語等?!笆煺Z又叫習用語,是人們常用的定型化了的固定短語,是一種特殊的詞匯單位?!雹苡捎凇笆煺Z”作為術語本身是個模糊概念,在實際使用中具有隨意性和不確定性,不能揭示漢語語匯的本質特點,溫先生建議用“語匯”來代替。
成語、諺語、慣用語、歇后語之間的劃界,一向存在很大分歧,長期沒有統(tǒng)一的劃分尺度,分類標準可謂五花八門。實際上,成語、諺語、慣用語、歇后語相提并論時,它們各自命名的角度并不統(tǒng)一。諺語、慣用語是從語用學的角度命名的,所謂諺語是從語言傳播方面來說,慣用語是從語言使用頻率方面來講,成語、歇后語是從語言結構方面命名的,成語是從結構穩(wěn)定成型的方面來說,歇后語是因為它由前后兩個部分組成的,中間有短暫的語氣停頓。對此現(xiàn)象,《漢語語匯學》不僅確立了語匯和外部語言現(xiàn)象(如詞、格言、名句)的區(qū)分標準,而且建立明確的語匯內部分類標準,使諺語、成語、慣用語、歇后語之間的界限明朗化。《漢語語匯學》以科學、系統(tǒng)和通行為主要原則,從兩個層面上對語匯進行分類,使語匯內部關系涇渭分明。第一個層面的分類是以語匯在內容上的敘述性特征為基礎,以敘述方式為標準,把語匯可劃分為表述語、描述語、引述語三種類型。表述語的特點是具有知識性,諺語屬于表述語;描述語的特點是描繪事物的形象和行為等狀況,慣用語屬于描述語;引述語的特點是由引子和注釋兩部分組成,歇后語屬于引述語。根據(jù)第一個層面分類的標準,一部分成語應屬于表述語,另一部分屬于描述語。但是如果到此為止,那么必然會混淆成語和諺語、慣用語的關系,為此有必要進行更深入的分析。經過對大量的語言材料統(tǒng)計分析,成語在結構上具有明顯的特點即四字結構,而且由四字構成的成語在結構上“二二相承”。因此,只要把成語定義為“二二相承的描述語和表述語”,那么成語和諺語、慣用語的范圍就明確了。這就是第二個層面的分類,即從形式結構層面進一步分類。這樣的分類結果,既充分體現(xiàn)了漢語語匯的語義特點,又符合人們的約定俗成的理解和語感,使得語類之間相對涇渭分明。
“國無辭書,無文化可言”,大凡一種成熟的民族語言,基本上要有幾本經典的辭書,為民族的文化普及和知識傳播發(fā)揮重要作用。在這方面《現(xiàn)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辭海》等是漢語辭書的杰出代表。但是長期以來由于人們對于諺語、成語、歇后語、慣用語缺乏足夠的認識,以為它們數(shù)量不多,功能上等價于詞,因此從理論上就將它們簡單劃歸到詞匯范疇,作為詞匯中特殊的群體加以處理。在這種認識的影響下,各類重量級的漢語詞匯類辭書中,對于語匯僅選擇性地收錄一部分,不僅不能全面反映漢語中存在著大量的具有深厚文化內涵的語匯材料這一事實,而且大大降低了語匯作為語言建筑材料的使用價值。
由于長期以來語匯研究不夠深入,“語”(包括成語、諺語、慣用語、歇后語四類)一直被作為詞匯的等價物,被包括在詞匯的概念中,處于并不重要的從屬地位。在以往的各種版本的《現(xiàn)代漢語》教材中,“語”都被看成固定短語一類而一筆帶過。同時在“語”“詞”未分立觀念指導下編寫的詞典中,語和詞的比例也不符合實際情況。據(jù)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共收“語”4893條,其中成語4131條,慣用語664條,諺語92條,歇后語6條?!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作為一部久享盛譽的規(guī)范性詞典,由于所收語匯數(shù)量篇幅有限,不僅沒有反映漢語語匯的基本面貌,而且似乎給人們造成一種錯覺,好像漢語中語匯數(shù)量沒有詞匯數(shù)量多,甚至有的學者竟然拍腦袋地認為語匯是可有可無的部分。這種錯覺被個別學者所擴大,甚至認為中學生沒有必要掌握除成語以外的其他語匯種類,認為“語”大多是“俗”語,沒有必要專門去學習掌握。
與此同時,在群眾口頭上和文學作品中“語”卻被大量頻繁應用,展現(xiàn)著獨特的語言功能。同樣,由于沒有認識到語匯的內涵和外延,在很多語匯類辭書中語匯的分類內部交叉,自相矛盾。特別是對于格言與諺語、諺語與成語、成語與慣用語等單位區(qū)別不清,導致辭書收條及分類十分混亂。這些現(xiàn)象發(fā)生的根源在于人們沒有真正認識漢語語匯的本質特點。溫端政先生在幾十年的漢語研究中,一向注重語匯的田野調查和文獻采集,通過對數(shù)以萬計語匯材料的反復分析歸納,逐漸認識到語匯的整體面貌和本質特點。特別是在他主編的大中小型語匯類工具書的編纂實踐中,他認識到語匯與詞匯的本質差異,揭示了“語詞分立”客觀事實,在此基礎上他將多年語匯研究的主要認識進行系統(tǒng)化,凝結于《漢語語匯學》著作,初步創(chuàng)建起漢語語匯的理論體系。
文化是民族的命脈,語言文字是文化的載體,而辭典則是普及民族文化的有力工具。高水平的語文辭書是需要先進的學術理論來支撐。我們所認可的經典性辭書中都蘊涵著大學問,都是以學術研究作為后盾,不僅有充分的語料、深入的研究,而且充分吸收已有的學術研究成果。就《漢語語匯學》而言,它不僅明確揭示了語匯的性質和范圍,對于語匯的分類提出合理的分類標準,得出自圓其說的分類結果,而且分門別類地分析了諺語、慣用語、成語、歇后語的性質范圍、結構、語義特點、語法及修辭功能等內容,同時也包含了作者多年來語匯辭書編纂實踐經驗,對于語匯類辭書編纂工作有著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辭典編纂需要豐富的知識積淀和深厚的理論研究,更需要嚴謹細致的學風??鬃诱f過:學然后知不足。在對《漢語語匯學》的學習中,我們不僅可以領略漢語語匯學的豐富知識,而且可以深刻感受到作者嚴謹求實的學術態(tài)度,這些都是應該繼承和發(fā)揚的寶貴財富。
①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第3版(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頁。
②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第3版(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頁。
③ 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71頁。
④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第3版(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頁。
[1] 溫端政.漢語語匯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第3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3] 胡裕樹主編.現(xiàn)代漢語[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
[4] 孫維張.漢語熟語學[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
[5] 溫端政,周薦.二十世紀的漢語俗語研究[M].太原:書海出版社,2000.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K].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7]李行杰.構建中國語言學特有的語匯學——讀溫端政《漢語語匯學》[J].語文研究,2006(1):1-4.
作 者:王海靜,山西省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漢語語匯學、計算語言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