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根[無錫科技學院教學科研處, 江蘇 無錫 214028]
⊙翟大炳[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2400]
拯救“頭羊”:艾青評《畫夢錄》的啟示
⊙張有根[無錫科技學院教學科研處, 江蘇 無錫 214028]
⊙翟大炳[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2400]
艾青的詩歌主張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一脈相承。在他的詩歌批評中,對何其芳《畫夢錄》的評論尤值得關注。艾青主張詩人必須直面人生和生活的苦難,詩要教育人民怎樣感覺與怎樣思想。作為社會群體的代表人物,詩人同樣需要引導,乃至拯救“頭羊”。艾青就這樣在詩歌評論中,同樣體現(xiàn)出批評家的大家風范和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
艾青 詩歌批評 批評家 大家風范 公共知識分子 社會擔當
作為詩歌批評家的艾青,寫了數(shù)量不少的詩評,并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在這些詩評中,我們認為最值得關注的是對何其芳《畫夢錄》的評論。1939年6月,艾青在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第三卷第四期上發(fā)表了《夢·幻想與現(xiàn)實——讀〈畫夢錄〉》的長篇論文。在艾青眼中“何其芳的這個美麗卻又憂郁的集子,幾乎全部是他的‘倔強的靈魂’的溫柔的、悲哀的,或是狂暴的獨語的記錄,夢的記錄,幻想的記錄”①?!叭欢覅s辜負了作者,我的耳邊不停地傳來人世的囂喧,如生活不美麗的叫喊,為饑餓與戰(zhàn)爭而死亡的驚人數(shù)字?!卑嘀仄饰隽撕纹浞嫉纳⑽脑姟赌埂罚骸八刑钣痔鄣膼邸2幌f,它是屬于我們舊傳說里的所謂‘情種’一樣的人物,他會學著維特的口吻說著:‘假若沒有美麗的少女,世界上是多么寂寞啊。’”“何其芳有過刻骨的相思,留戀誰家少女裙裾一角的飄動,會撩亂他可憐的心——他把糖果式的愛情看作生活的最高意義,他以白日的夢,璀璨的幻覺來維系自己認為是多余的生命,把自己緊閉在黑色的門里,聽自己的那些獨語贊美者,但我卻不能輕易地唱和,這是一冊‘杰出的書’?!卑嘟又饰觯骸昂纹浞紱]有勇氣把目光在血腥的人世間滯留過片刻,他永遠以迷惘的,含有嘆息的,無限的哀怨的眼睛,看著天上的浮云,海上遠去的船帆,空中掠過的飛鳥,把思緒寄托于飄忽,捕捉閃影……他無法解釋那現(xiàn)實帶給他的恐慌,于是他沉浸于夢、幻想,一面又慨嘆自己之不能生活在異邦的騎士時代,紅墻黃瓦的宮闕里,而賡續(xù)著廉價的感傷?!薄昂纹浞加信f家庭的閨秀的無病呻吟的習慣,有顧影自憐的癖性,詞藻并不怎樣新鮮,感受興趣都還保留著大觀園小主人的血統(tǒng),他之所以在今日還能引起熱鬧,很可以證明那些舊精靈的企圖復活,舊美學新起的掙扎和新文學本質的一種反動?!?/p>
應該說,艾青對《畫夢錄》的看法是切中肯綮的?!懂媺翡洝烦蓵哪甏俏覈嗍轮铩?0世紀30年代幾乎連年發(fā)生的水旱災害,使農(nóng)村經(jīng)濟瀕臨破產(chǎn)。國民黨新軍閥之間的大規(guī)?;鞈?zhàn)及其對工農(nóng)紅軍的多次軍事圍剿,加之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東北的占領和對華政治、經(jīng)濟、軍事侵略的步步加深,更使苦難的中國農(nóng)村雪上加霜,此諸多因素共同作用,使得3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步入極度衰落與崩潰之境。鄉(xiāng)村嚴重危機,民族嚴重危機,中國社會、中華民族面臨嚴峻的存續(xù)問題。然而何其芳卻陷于他的夢幻的“獨語”而不能自拔。然而,《畫夢錄》一經(jīng)問世,卻引起當時文壇一個不大不小的沖擊波。此書1936年出版,次年即獲《大公報》文藝獎。評選委員會說:“在過去,混于幽默小品中間,散文一向給我們的印象是順手拈來的即景文章而已,市場上曾走紅運,在文學部門中,卻常為人輕視,《畫夢錄》是一種獨立的藝術制造,有它超達深淵的情趣?!痹u選者顯然是著眼它的藝術性,即人們之所認為的“美文”。司馬長風說:“何其芳的散文不止詞藻精致詩意濃,最大的特色是確立和提高了美文的格調……抒情文——美文是散文的正宗,敘事文次之,這是必須確立的一個原則……何其芳把抒情文當作完整獨立的藝術,確立和提高了抒情文的地位和格調?!?/p>
艾青的文章發(fā)表后,1940年2月的《文藝陣地》上,何其芳以《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的形式,發(fā)表了自己的答辯文章,隨即引起了文學史上一場艾青與何其芳的著名的藝術論辯。
現(xiàn)在看來,《畫夢錄》所表現(xiàn)出來的憂郁、苦悶和向往是一種時代病。雖然何其芳是從自我出發(fā),但實際上卻是代表了“一群”,這是一批不愿自甘墮落,更不愿同流合污,但又暫時沒有轉向革命的青年。由于不是寫實,因此“夢”就這部詩文集的主要特色。我們知道,夢是人在無意識情況下出現(xiàn)的景象,它可以沖破習俗與道德的規(guī)范,表達出那些無法用簡單的概念說清楚的內心“黑箱”。對這樣的“夢”,何其芳在《〈畫夢錄〉再版編者題記》中自我闡釋道:“舊式繪畫小說的畫夢者,大抵是這樣一套筆墨,頭倚在枕頭上,從那里引出兩根繚繞的線,像輕煙漸漸向上開展形成另一幅景色。作者自謙地說:他畫夢的手法不外如此,一個一個的夢,有時像一朵白色的花輕盈地飄滿地上,有時又像一滴雨幽涼地滴進夢鄉(xiāng),或則郁結苦悶,如大江之岸的蘆葦,空對東去的怒濤,或則洪亮,仿佛從夢里驚醒了的鐘聲,思索著人的命運?!币虼恕懂媺翡洝肥艿竭@樣一群人的歡迎就不足為奇了。
我們究竟如何看待那個時代特別鐘情于《畫夢錄》的“一群”呢?從社會學角度說,在一個完整的社會中,先進的、落后的群眾數(shù)量始終是少數(shù),而中間群眾占大多數(shù),他們是最大群體。何其芳實際上是這一群體的代表人物。正如人們所說的羊群效應,頭羊往哪里走,后面的羊就會跟著往哪里走。美國社會學家伊文·戈夫曼認為社會上的人群如同“戲劇”舞臺上的演出,背后隱藏著強力的劇作家,他為某種場合指定某種角色。這個“劇本作者”就是社會體系。有識之士都會看重這一群人,因為他們的轉向會決定社會的穩(wěn)定與動亂,興衰與榮辱,必須對他們采取積極的引導態(tài)度。社會學家認為個人首先是一定社會角色的承擔者,作為一定群體的一員,不僅在這一特定的群體內部,同時也在這一特定的群體與其他特定的群體發(fā)生關系時,都扮演某種角色,而作為主角的演員所起的作用舉足輕重。
由于時代的差異,每個時代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人群所表現(xiàn)的追求也是有所差別的。如今天,由于流行文化的盛行,眾多青少年樂此不疲,沉湎其中。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不無擔憂地說,這樣的文化將成為一場滑稽戲,等待我們的可能是一個娛樂至死的“美麗的新世界”,在那里“人們感到痛苦的不是他們用笑聲代替了思考,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以及為什么不思考”。尼爾·波茲曼指出:后現(xiàn)代社會文化是一個娛樂文化的時代,電視和電腦正在代替印刷機、圖書所造就的“闡釋年代”。文化的嚴謹和思想的深刻,正由娛樂的快餐文化所取代。在這樣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小沈陽”們一夜走紅并不奇怪,但令人擔憂的是,當他的以搞笑為終極目的的娛樂藝術成為影視媒體的主流時,它對我們青少年的消極影響是不可低估的,他們同樣是我們必須引導的人群。
所以,必須引導乃至拯救“頭羊”!
《畫夢錄》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李廣田說:“……其次是詩人的散文,如何其芳等人的作品,有一個時期,這一類散文產(chǎn)量甚豐,簡直成了一時風氣?!逼?,《畫夢錄》仍有著草蛇灰線般的影響。然而在艾青看來,這種影響無疑是消極的。在艾青的詩論中,他一貫主張作為詩人,他的作品必須直面人生,即使面對苦難也要認識到:“苦難比幸福更美”,“苦難的美是由于在這階級社會里,人類為擺脫苦難而斗爭”,“詩不但教育人民應該怎樣感覺,而且更應該教育人民怎樣思想。詩不僅是生活的明哲的朋友,同時也是斗爭的忠實的伙伴”,“詩人不僅應該是社會的斗士,同時也必須是藝術的斗士——和惡俗斗爭,和無意義的喧吵斗爭,和同時代的壞的傾向、低級趣味、一切不健康的文字風格斗爭……”艾青的詩歌主張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是一脈相承的?,F(xiàn)在回顧艾青與何其芳的這場爭論,可以說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一方面艾青通過批評何其芳《畫夢錄》,表達了對游離于現(xiàn)實生活的夢幻般的文風的抨擊,同時也促進了當時很多作家與詩人的轉變和進步。其實,艾青的主張與世界上許多著名理論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皮薩列夫說:“詩人——如果不是偉大的思想斗士,大膽無畏,無可指摘的‘精神斗士’,像亨利?!ずDf的那樣,便是渺小的寄生蟲?!眲e林斯基說:“沒有一個詩人能夠由于自己和依賴自身而偉大,他既不能依賴自己的痛苦,也不能依賴自己的幸福;任何偉大的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痛苦和幸福都植根于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他從而成為社會、時代以及人類的代表的喉舌?!?/p>
艾青正是從“拯救頭羊”的角度看待何其芳《畫夢錄》潛在影響的。1937年6月23日,艾青在《好消息》一文中對轉變后的何其芳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積極的評價:“當我這篇文章寫完不久,我從七月號的《文叢》上讀到那篇想是作為何其芳的另一個集子的后記的《刻意集》,我發(fā)現(xiàn)了他寂寞的靈魂在它探索的中途到了一個可喜的轉機:何其芳已感到而且不再隱瞞那‘現(xiàn)實的鞭子’了……這種轉機將使何其芳由陰郁到明朗,由難解的愁苦到光輝的希冀,由孩子氣的虛無主義到成人的責任感,他將注目現(xiàn)實而信任未來是無疑的。這種轉機使他的對于文學的見解有了和以前在創(chuàng)作上所實踐的互相矛盾的新的結論:詩,如同文學中別的部門,它的根株必須深深的植在人間,植在這充滿了不幸的黑壓壓大地上。把它從這豐饒的土地里拔出來一定要枯死的,因為它并不是如一些幻想家或逃避現(xiàn)實者所做定的一棵可以扎根生長并繁榮與空中的樹……是的,何其芳將結束了空靈的冥想,謝絕了寂寞與疲乏的叫喊,他已‘震驚與輾轉在饑寒死亡之中的無邊的呻吟’,他已發(fā)出如此清醒的呼聲?!卑嗾Z重心長地說:“我謹以同時代人的赤誠期待何其芳的當作‘還擊到不合理的社會的背上’的鞭子的新的歌唱!我快樂我有這期待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終于來了。1938年何其芳來到了延安,開始了他人生新的歷程,與此同時有更多的青年來到了延安。何其芳在《我歌唱延安》中說:“延安的城門成天開著,成天有從各個方向走過來的青年,帶著行李,燃燒著希望,走進這城門。學習,歌唱。過著緊張的快樂的日子。然后一群一群地,穿著軍服,燃燒著熱情,走散到各個方向去?!?/p>
艾青對《畫夢錄》的批評雖然尖銳,但卻語重心長,難能可貴的是在它背后寄予濃濃的期望,一旦有了轉變就給予鼓勵而不是“罵殺”與“捧殺”。魯迅就強烈地反對文藝批評中的“罵殺”與“捧殺”。在《花邊文學·罵殺與捧殺》一文中,魯迅認為“罵殺者”是那種說“英雄是娼婦”的人;與之相反,“捧殺者”則是“舉娼婦為英雄”的人。
艾青就這樣在詩歌評論中,同樣體現(xiàn)出批評家的大家風范和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
① 文中所引艾青言論均見《艾青全集》(第三、五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不再另注。
[1] 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中卷)[M].香港:昭明出版有限公司,1978.
[2] 宋林飛.現(xiàn)代社會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作 者:張有根,無錫科技學院教學科研處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新詩研究;翟大炳,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研究、新詩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