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婕［山西大學文學院，太原 030006］

《饑餓的女兒》是旅英作家虹影于1997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自傳體小說，通過描述一個私生女六六叩問其身世之謎的心路歷程，展現(xiàn)了20世紀60-70年代城市底層大眾在物質(zhì)饑餓與精神饑餓之雙重困境中的掙扎與沉浮。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筆觸、深沉的歷史憂患感使得虹影小說超越了同時期中國女性小說寫作的流行基調(diào)，開啟了當代女性文學的新境界，也超越了西方女權(quán)主義文學基于性別敘事而來的那種弗洛伊德式的意義模式。這或許是《饑餓的女兒》在東、西方同時獲得巨大聲譽的一個原因。

一、饑餓的存在論 六六被無情地拋擲到這個世界，饑餓不斷地侵蝕著她的身體和靈魂。母親靠“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從事挑沙抬磚的男人活，當水手的養(yǎng)父勒緊褲帶省下自己的口糧來貼補家用，艱難的困境驅(qū)使孩子們挖野菜、偷菜根，三哥甚至冒生命危險跳進冰冷的江水中撈取爛葉瓜皮。饑餓固然驅(qū)使六六“對食物的味道尤其敏感”，并且剝奪了小女孩享受溫情的權(quán)利，致使她“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生命的尊嚴與崇高在這個時代蕩然無存，只有饑餓才是六六的存在論。

他人的關(guān)注對六六的存在同樣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是主人公在他者視野中的自我確認。在小說中，他者有時是以隱身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拔腋械接幸浑p眼睛盯著我，好幾次都差一點看到盯梢的人，但每次都是一晃而過?！@一帶的女孩，聽到最多的是嚇人的強奸案，我卻一點沒害怕那人要強奸我”，相反，六六很享受這種被覬覦的感覺。家庭和社會拒絕了她的存在，于是六六轉(zhuǎn)而借助幻想實現(xiàn)了替代性的彌補，從中收獲了自我價值得以印證的瞬間愉悅。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隱身人的形象逐漸淡去，歷史老師進入了六六的生活。這是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那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guān)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歷史老師一步步地偷走了六六的愛情，但只把她當成一樁可以忘掉的艷遇。六六終于明白歷史老師“實際上不是一個情人或一個丈夫，我是在尋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親，一個情人般的父親……”六六和歷史老師之間的愛欲是否高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寂的生命此時突然煥發(fā)出靈動的色彩，冷漠的心靈瞬間迸發(fā)出相互理解的溫情?？嚯y時代的愛欲不僅是六六施展身體的場所，更是人的存在得以當下呈現(xiàn)的必要的通道。

二、饑餓與充盈 六六是大饑荒時代的幸存者，她和他的家人都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在母親認為，這一切都源于六六的生父。苦難中生父完全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每個月用工資的一半接濟這個貧寒的家庭，自己卻由于缺乏營養(yǎng)患上肺癌。六六對生父的態(tài)度走過了從恐懼、怨恨到感恩、悔恨的心路歷程，“他到死還想著我，沒有一點改變。而我呢？連一聲爸爸也不愿喊?！鄙傅氖湃ゴ偈沽粩嗟胤此己途拺焉心切叭毕慕巧?，她學會用感恩的心去回饋幸存下來的每一個奉獻者。首先要感恩她的養(yǎng)父，這個“下江佬”收留了走投無路的母親和大姐，忍受屈辱保全母腹中的胎兒，勒緊褲帶省下糧食，給予六六繼續(xù)生存的機會和權(quán)利。也要感恩她的母親，這個不知疲倦的女人靠著“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在養(yǎng)父患病期間獨自承擔了家庭的全部重負。在小說中，感恩是饑餓體驗中的一道亮色，受難者的身體被摧殘，卻依然保持著生命的堅韌與人性的崇高。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的:“沒有對永逝者與幸存者的感恩和內(nèi)疚，難以言說虹影永世難忘的對‘饑餓’的記憶；也容易誤讀虹影的女性意識，在這里，男性并不亞于女性也處于一種缺席狀態(tài)，他們和女性共同承受著生活的苦難，都是生活的強者?！雹?/p>

走出“饑餓”、尋找“充盈”還來自于六六不斷追尋人生理想和價值的過程之中。“我必須懷有夢想，不然，我這輩子就完了?！绷强嚯y時代的覺醒者，是苦難激起了她強烈的生存意志與人生突圍的理想追求，理想表現(xiàn)的首先是被愛的渴望，這種愛一開始寄托在父親身上，但三個父親都負了她:生父給了六六生命，也給她帶來了無盡的羞辱；養(yǎng)父細心照料她成長，卻沒有親近她的心；歷史老師，這個由六六自己選擇的情人般的父親，自顧離去，把她當做應該忘掉的艷遇。這象征性地表達了六六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走出他者視野向希望進發(fā)的過程中，以更加現(xiàn)實的方式確證自己的存在價值。十八歲的六六選擇離家出走，這一“尋找活著的道路與缺失之愛”反叛的過程，激起六六不同于常人的饑餓感，但她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充盈與破解生命難題的方向。使人在目睹底層人物之生存本相的同時，得以瞥見人性的強忍與尊嚴，得以學會感恩和寬容的人生真諦。

三、為了忘卻的記憶 六六最后選擇文學作為她的事業(yè)，她的經(jīng)歷正如現(xiàn)實中的虹影一樣。然而她們究竟為何要從事寫作？這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虹影說:“我說的‘饑餓’，不僅僅是生理意義上的，也是我們心靈深處的饑餓，整個民族的饑餓。苦難意識之所以變成饑餓，是由于喪失記憶。作為一個民族，我覺得我們失去了記憶，在這個意義上，《饑餓的女兒》這本書不只是寫給六十年代的，實際上，是我們欠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下一代，我們以后年代的一筆債:應該補上這一課，恢復被迫失去的記憶。”②

深切的歷史憂患感驅(qū)使虹影，清醒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真實地記錄一代人的共同體驗以及對歷史、時代的見證?！拔矣X得用那種老實的語言可以把那個時代貧窮的生活寫得更加真實、可信、有說服力，讓讀者非要進到那個時代的環(huán)境里去?！雹酆缬罢J為，遺忘固然不是作家應有的態(tài)度，向歷史算舊賬更不可取，真正的作家應直面歷史隱痛，傳達出民族的歷史意識，使其在克服民族健忘癥的方面有所助益。

饑餓引發(fā)的問題絕非饑餓本身，有那么一群人，他們的生活很卑微，他們的人格原是灰色，卻足以使我們驚詫于人的生命意志之強韌，其中透露出來的奉獻者的崇高乃是一個民族歷經(jīng)劫數(shù)后得以生生不息的精神財富。這當是虹影《饑餓的女兒》給予今人的最大啟示。

① 劉曉偉:《對〈饑餓的女兒〉中男性形象的一種解讀》，《華文文學》2008年第3期，第79頁。

② 謝有順:《應該恢復被迫失去的記憶——虹影專訪》，虹影:《紅鯨魚叢書K》，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85頁。

③ 張英:《回來的燕子——虹影訪談錄》，虹影:《危險年齡》，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第337-3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