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續(xù)紅[婁底職業(yè)技術學院, 湖南 婁底 417000]
此恨綿綿無絕期
——《頹敗線的顫動》與《孤獨者》互讀
⊙徐續(xù)紅[婁底職業(yè)技術學院, 湖南 婁底 417000]
《頹敗線的顫動》《孤獨者》是兩篇非常獨特的文章,單個讀起來晦澀難解,但如果將兩文作互文來進行對比細讀,就能看出兩者的主旨和宣泄的情緒竟是驚人的相似:兄弟失和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使魯迅產(chǎn)生強烈的被侮辱、被傷害的情緒。
魯迅 兄弟失和 心理創(chuàng)傷 作品互讀
《頹敗線的顫動》是魯迅《野草》中的一篇散文詩,寫于1925年6月29日;《孤獨者》是《彷徨》中的一篇小說,寫于1925年10月17日。這是兩篇非常獨特的文章,單個讀起來晦澀難解,但筆者發(fā)現(xiàn),如果將兩文作互文來進行對比細讀,就能看出,兩者的主旨和宣泄的情緒竟是驚人的相似。
先來看《孤獨者》。在魯迅所有的小說中,《孤獨者》是文字最隱晦、筆調(diào)最陰郁、意蘊最豐富的一篇。細讀《孤獨者》,有兩段描寫值得引起注意。第一節(jié)寫魏連殳在祖母大殮儀式上的怪異表現(xiàn):“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弊詈笠还?jié)的結尾:“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濒斞该枥L了一副非常凄涼、悲壯的場景。其中,“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二十七個字,一字不改地重復了一遍。這種情況,在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非常罕見的。一貫“惜墨如金”的魯迅,要傳達給我們一種怎樣的信息?
關于此文的主題,大抵都認為是反映知識分子無路可走的悲涼境況。這樣理解自然不錯。但這只是“明線”,是顯而易見的部分。一般研究者也注意到“暗線”,即反映了魯迅自己當時的遭遇。這也不錯。朱正在《魯迅傳略》中說過,《孤獨者》是魯迅小說中自傳成分最多的一篇,魏連殳的痛苦和矛盾也就是當時魯迅自己的痛苦和矛盾。作者描寫主人公魏連殳,幾乎就是照著自己的肖像來描畫的。首先是相貌:“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這與他在北京教書時的相貌幾乎一模一樣。其次是行狀:“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還“喜歡發(fā)表文章”,“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倘將“祖母”換成“母親”,就都是魯迅自己的事了?!豆陋氄摺穭?chuàng)作于1925年,這正是魯迅自嘲交了“華蓋運”的一年。文中寫到學界流言、小報匿名人的攻擊、失業(yè)等,都是魯迅這一年中的親身遭遇。魯迅于此年寫作《咬文嚼字》和《青年必讀書》,招來守舊勢力的圍攻。因支持女師大風潮,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上影射魯迅“暗中鼓動”、“挑剔風潮”。后魯迅又因此事被章士釗免除教育部僉事職務。魯迅肺病復發(fā),其日記中常有“身熱頭痛”的記載。小說中,魏連殳失眠乃至吐血的病況,恐怕也是魯迅對自身病情的想象性延伸。因此,一般的分析文章都認為,魯迅所受的這些“創(chuàng)傷”,就是魯迅寫作此文時的“心理背景”,是當時魯迅自己的痛苦和矛盾。
但筆者認為,這只是“一部分”心理背景。無疑,以上事件使魯迅非常氣憤,但是,對魯迅來說,這些都是“小事情”(《華蓋集·題記》)。而且這些都是可以公開的事,《華蓋集》中有多篇文章是專門論述女師大學潮與反駁“流言”、“閑話”的。在別的雜感與《兩地書》中,魯迅也時時談及。對教育總長章士釗,魯迅也不惜對簿公堂。魯迅是不怕有敵手的。如果往前追溯創(chuàng)傷,還可加上祖父入獄、父親早逝、婚姻無愛等。但祖父入獄、父親早逝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無愛的婚姻也已存在二十年,盡管痛苦,但魯迅能夠面對,何況此時正與許廣平處于熱戀階段。按照魯迅的性格,以上這些事根本不可能使他產(chǎn)生魏連殳那樣的“自戕”式復仇念頭。敢于“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敢于獨戰(zhàn)多數(shù)的魯迅,為什么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來抒發(fā)、宣泄自己的憤怒和悲哀?他到底受了什么樣的“慘傷”,以至于不能言說,不便解說?
“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我總感覺這種恐怖、凄慘的場景在魯迅的某篇作品中看到過。翻閱寫于同時期的《野草》,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寫于三個多月前的《頹敗線的顫動》,通過兩個夢描寫了一個女人的不幸遭遇:她年輕時靠出賣肉體撫養(yǎng)孩子,但許多年后,“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那垂老的女人被迫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fā)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钟谝粍x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谑桥e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筆者認為,拿這一段與《孤獨者》中“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對照閱讀,何其相似,簡直可以相互闡釋:
時間,都是在“深夜”;地點,都是在“曠野(荒野)”;“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那就是“嗥叫”;“憤怒和悲哀”的內(nèi)容,就是“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頹敗線的顫動》表現(xiàn)出極為強烈的怨恨與譴責情緒。除了犧牲和被棄的悲憤外,復仇的情緒也蕩漾在其中,因為就在她被遺棄的同時,她也徹底棄絕了他人,她的子女。
錢理群教授認為:“至少可以說,‘兄弟失和’是觸發(fā)魯迅創(chuàng)作《頹敗線的顫動》的最初原因之一?!雹倮吓说闹T多遭遇頗像八道灣的魯迅,都是施恩親人反遭其棄,都是遭到一家人圍攻,都看似主動出走實則被變相放逐。我們仿佛能夠從字縫中感覺到魯迅正為之扭曲著的身體和顫抖著的靈魂。折磨著魯迅的,是一種“被利用”的感覺,他為他的所愛者做了最大限度的自我犧牲,在失去了利用價值之后,就被所愛者無情地放逐,這是魯迅絕難忍受的。1923年8月,魯迅被潑了一頭污水,憤然離開了八道灣,蟄居磚塔胡同,大病一場,時間長達一個半月之久。1924年6月11日,西三條房屋落成后,魯迅回八道灣取東西,周作人夫婦又理直氣壯地對魯迅“罵詈毆打”,陷魯迅于更為屈辱的被動地位。一個人遭受委屈或迫害之后,通常都會傾訴并為自己辯誣。但對于這件事,魯迅本人在他生前沒有一個字發(fā)表?!傲R詈毆打”之后整整一周年,即1925年的6月11日,魯迅在《華蓋集·忽然想到(十)》,一開頭就寫了這么一段:“無論是誰,只要站在‘辯誣’的地位的,無論辯白與否,都已經(jīng)是屈辱。更何況受了實際的大損害之后,還得來辯誣?!蔽蚁?,這恐怕是魯迅對“兄弟失和”事件一直保持沉默的主要原因吧。題目是“忽然想到”,但魯迅恐怕是“時時想到”的。十八天后,即1925年6月29日,魯迅寫出了《頹敗線的顫動》。
“兄弟失和”造成的陰影和創(chuàng)痛一直縈繞在魯迅心里,揮之不去,正如《頹敗線的顫動》結尾所說:“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濒斞傅膬?nèi)心充滿仇恨和憤激,感到人生的幻滅和失敗的恥辱,“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心靈苦痛難以承受的時候寫下些隱晦曲折的言語,后來集成《野草》的主篇章”②。明明滿懷一腔的仇恨和憤怒卻找不到宣泄出口,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撫摸自己心靈的傷口而陷絕望和苦痛當中,“正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鉆入草莽,舔干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書信·致聚仁》)這是“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的一種明確解釋八道灣事件甚至使魯迅產(chǎn)生死的念頭。1924年9月2日,在一封給李秉中的信函中,魯迅首次袒露“曾經(jīng)到自殺”的隱秘心跡:“我很憎惡我自己,因為有若人,或則愿我有錢,有名,有勢,或則愿我隕滅,死亡,而我偏偏無錢無名無勢,又不滅不亡,對于各方面,都以報答盛意,年紀已經(jīng)如此,恐將遂以如此終。我也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一個勇士。”這種狀況,正與《孤獨者》主人公魏連殳相似
分析《孤獨者》的寫作動機,也可以看出些端倪魯迅離開八道灣后,他內(nèi)心里其實還是很想珍惜以的兄弟情誼的。1925年10月2日,周作人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他翻譯的羅馬盲詩人喀都路斯的一首詩,目是《傷逝》,周作人通過這首譯詩,間接地表達了自就當兄弟死了、永不相見的絕情。周作人這首“絕情詩的發(fā)表,無疑給魯迅以深深的刺激,使魯迅陷入極大空虛和絕望之中。魯迅用筆做出了回應。一般的研究都認為,是魯迅立即寫了同題小說《傷逝》作為回應。者認為,魯迅最先回應周作人的小說不是《傷逝》,而《孤獨者》。一是從時間上來看,《孤獨者》寫成于1925 10月17日,《傷逝》寫成于1925年10月21日。二是從內(nèi)上來看,此文完全可以與《頹敗線的顫動》互相呼應。
魯迅在寫作《孤獨者》時,一下又回到寫作《頹線的顫動》時的憤激情境中,并深陷其中而無力自拔這種憤激心態(tài)也就是《復仇》所表現(xiàn)的主題,即不惜耗盡自身生命的方式來實行對社會的復仇,“這種自式的復仇,對魯迅而言幾乎是必然的,因為他除了身、自己的生命外,一無所有。而生命竟又是顯得如痛苦,似乎只有毀滅它,才能使它發(fā)出僅有的微弱的芒”③。因此,《孤獨者》與《頹敗線的顫動》文字的表述感情的抒寫和宣泄是驚人的相似。還有一個細節(jié)可證明這一點:《頹敗線的顫動》中有一段描寫:“最小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鋼刀,大聲說道:‘殺!’”《孤獨者》也有一個類似的節(jié):“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都表現(xiàn)了對孩子、對下代的失望甚至絕望。特別是還有那種在悲憤和復仇強烈心理變化之后的平靜,也驚人相似——在《頹敗的顫動》中,激烈的心態(tài)最后成了一種心理的潛流“殺,于是平靜……”而《孤獨者》的結尾,“我”由極度痛苦恢復到平靜:“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濒斞竿ㄟ^魏連殳把自己的矛盾表達出來,既是一種自省自剖,也是藉此“竦身一搖”,對自己內(nèi)心承擔的矛盾與緊張的緩解和擺脫。
老婦人其實也是一位和魏連殳一樣的“孤獨者”。她在深夜中出走,走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除了高天和自己以外,其他的一切在老婦人的眼中都是不存在的。除了高天同老婦人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離開了老婦人,她成了真正的“孤獨者”。她只能獨自承受痛苦,也只能獨自去咀嚼痛苦,因為那痛苦本身就是她自己造成的。在《孤獨者》中,魏連殳說:“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魯迅有濃厚的大家庭觀念,把母親和周作人夫婦接到北京,供養(yǎng)全家,但因家庭糾紛導致兄弟反目。魯迅作繭自縛,只能獨自咀嚼孤獨,咀嚼痛苦。可以說,魯迅的一生,就是“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家庭關系的破裂讓魯迅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以前他堅守的家庭傳統(tǒng)倫理觀念開始動搖。在小說《弟兄》的結尾,沛君對同事恭維他“兄弟怡怡”已經(jīng)興味索然,暗示沛君已經(jīng)不再認為“兄弟怡怡”的生活方式是合理的和值得人們贊許的了,反映出作者對這種依然帶著封建大家庭色彩的生活方式的一種理性的啟蒙主義的反思。
魯迅是個出于自己情感需要而寫作的作家,他的作品里埋藏有他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愛恨情仇。特別是當人物在某種特定場景的體驗愈來愈接近作者本人,由此喚起作者深層次的抒情沖動時,他就難免要逾越人物本身而暗中替換他,對自我的心緒進行直接抒發(fā)。因此,如果將《頹敗線的顫動》作為互文來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孤獨者》除了“明線”、“暗線”,還有一條“隱線”:兄弟失和造成的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使魯迅產(chǎn)生強烈的被侮辱、被傷害的情緒。寫作《頹敗線的顫動》和《孤獨者》時,正是魯迅最絕望的時期,文中表達了魯迅無以言表的憤怒和悲傷,真可謂“此恨綿綿無絕期”。
① 錢理群:《心靈的探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頁。
② 王中:《宣泄與拯救》,《江漢論壇》2005年第10期。
③ 吳?。骸遏斞競€性心理分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24頁。
作 者:徐續(xù)紅,湖南省婁底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