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忠
明末知識型宦官劉若愚卷入魏閹黨禍,身陷囹圄,悲憤不平中仿司馬遷發(fā)憤著《史記》,歷時十二載而成《酌中志》。此書兼具宮廷秘史、筆記小說于一體,既有史料價值,也具文學價值。為實現(xiàn)泄情明志的政治意圖,劉氏寓論辯、褒貶于敘事之中,無論是故事描寫還是場景描摹,抑或人物形象的勾勒以及人物心理的展示都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文人化、作品文學性的特征。
劉若愚(1584-?),原名劉時敏,南直定遠人,十六歲時,感異夢而自宮,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入宮,隸屬司禮太監(jiān)陳矩名下。繼而升為司禮寫字奉御,再升為監(jiān)丞。天啟初年,以能文善書,被魏忠賢心腹司禮監(jiān)秉筆李永貞調入內直房經管文書,借此目睹耳聞內廷種種是非,復改名“若愚”,以二字自警。崇禎二年(1629年),魏黨敗,卷入其中,以“刀筆深文,明奸害眾”的罪名,處斬立決,后改判斬監(jiān)候。若愚因受誣告而蒙冤獄中,有苦難申,在幽囚中發(fā)憤著書,為自己申訴辯白。由崇禎二年至崇禎十四年(1641年),歷時十二載寫成這部頗具特色的明代宮廷筆記小說——《酌中志》。
《酌中志》由二十四個各自獨立的短篇構成,一篇一卷,共計24卷。正文前另有《自序》一篇。全書詳細地記述了由明萬歷朝至崇禎初年的宮廷事跡,包括皇帝、后妃及內侍的日常生活,宮中規(guī)則、內臣職掌以及飲食,服飾等,更主要的是以魏閹宦禍為中心記述相關事件,描述有關人物。
《酌中志》書成后,劉若愚果得釋免。而文人士大夫對于此書的評價卻褒貶不一,批判者如李慈銘,他說此書乃“刑余賤人,其言是非不足深據?!雹侔務呷琰S廷鑒,他說“人不足道,而是書實創(chuàng)前此未有之例。具見有明一代,太阿倒持,煬寵肆焰,其來有目,不第宮闈之軼聞瑣事足資考證已也,詎可以人廢哉?!雹诶畲茹懰撁黠@帶有封建文人的偏見,刑余不一定就是賤人,即使人不足論,也不該因人廢言。何況他常年身居大內,有機會深入細致的了解宮廷內幕,著眼點自然也與一般文士不同,能夠寫出文人士大夫們所體會不到、寫不出的東西。也還由于作者不過是要為自己鳴冤,并未想到要刊印流行,完全按照自己心意自由取材,全然沒有“御用文人”奉命之作的種種條條框框,而“不拘體制,不循次第”③,所以黃廷鑒說其“實創(chuàng)前此未有之例。”
后世普遍認為此書是一部資料翔實可信的明宮秘史。它一方面滿足了閱讀者的獵奇心理,另一方面提供給研究者大量的稀缺文獻。卻無人關注其泄情明志的政治心態(tài)下,具體行文中的文學筆法,即《酌中志》的文學成就。事實上,在其敘事、寫人、場面描寫等諸多方面,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文學特征。
就《酌中志》的成書動機來說,劉若愚在《自序》中較為詳細地介紹了自己寫作此書的原初目的,即為己辯誣,所以其中蘊含的私人目的和個人情感等主觀因素是顯而易見的。其《自序》云:“迨宣廟老爺建內書堂,則內官不許識字之禁不得不開,然而累臣今日敢曰立言也乎?顧名節(jié)所關,又寧容以無言也?謹以見聞最真,庶可傳信,匡郭已精備,愈于求諸野?!S大題目,其誰知之?先帝在天,能無恫乎?言之可謂痛哭,知之安忍不言?愧黔技至此,未敢侈為完書,而知我罪我,后世自有公論??傊甲哟罅x在,若愚不忍終默者也?!粲藜纫咽碇袖福筛覜]其口吻。文章家必笑其俚,在史家自存其質也。假我數年,當有可觀?!诶鄢家唤樾悦?,豈足干天地之和;當圣明解網泣罪之朝,豈宜有飛霜致旱之枉?百世而下,寧不令吊古者笑秉鈞司禮之非其人哉!‘有兔爰爰,雉罹于羅?!粲拗^也。”此一段言論發(fā)自肺腑,劉氏痛快淋漓地直言成書動機,即一方面是發(fā)憤著書以陳情泄憤,另一方面也是立言為據,待時人、后人品論功過是非。
《自序》之外,史玄《舊京遺事》也記載了劉若愚的成書之由:“逆賢正罪,然后黨人之籍始澄清之。然附麗于賢鉤至黨人者,朝廷頗無由而問。會太監(jiān)劉若愚詿誤季實糾參周起元之案,愚無以自解,乃備陳當時之始末,著其書曰《酌中志略》,欲皇上追念于前時,上覽之,戚然改容,有憫若愚之色矣。若愚閹而髯,以此自異,在獄中著書,乘間投上?!挥袃杀?,今文古文,隨門戶而升降,而上所覽者則今文矣。上之初立,手平大難,下詔毀《三朝要典》,令甚嚴。既而門戶角逐,銳意消融,好觀書,自《三朝要典》暨《酌中志略》必以參內臣顧問。初時,志略秘密,士大夫寶為異聞,后流傳稍廣,上法綱高張,若愚免絞,士大夫之用刑反酷矣。”④這段記載同樣印證了劉若愚立言的主觀目的,即辯誣自保。這又和“《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史記》卷130之《太史公自序第七十》),“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保ā妒酚洝肪?4之《屈原賈生列傳》)以及司馬遷發(fā)憤著書是一脈相承的。
劉若愚本著著書辯誣的動機,將宮中紛繁龐雜的人物、事件串聯(lián)起來,略顯凌亂之中卻貫串著一條思想主線,就是褒近己者、貶異已者;斥閹黨,“清”自己。體現(xiàn)在具體敘述中,處處滲透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憤激郁勃的內心痛苦和郁悶,通過議論、抒情等多樣化的文學手段得以釋放,由于事親述見,感同身受,所以議論頗有說服力,抒情又極具感染力,以致崇禎帝閱后旋即釋放劉氏。推究劉氏立言的原委,意在說明其著書的政治功用,即泄情明志,這也是《酌中志》一書的本質所在。
按成書之緣由,劉氏敘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目的是通過敘事為自己洗刷冤屈,故而在行文中劉若愚每每在事件的敘述中或結束后,隨即展開評論或抒發(fā)情感,以顯出自己的敘事態(tài)度和立場,同時情感傾向性也早已融入其中,即寓論辯、褒貶于敘事之中。
劉若愚除在具體的人物描寫和事件記敘中穿插論斷和抒情外,還常以“累臣若愚曰”、“說者曰”的形式大段的展示自己的見解和思想傾向。如卷7中:“累臣若愚曰:‘先監(jiān)(陳矩)雖內臣乎,然其才識品望,今古希有。自萬歷辛丑(1601年)累臣選入,得侍左右,未嘗見疾言遽色。體雖清癯,若不勝衣,其處大事,決大疑,羽翼忠良,仰全君德,即賁育之勇,雷霆之威不少易者?!睂τ诙鲙煹牟抛R品望、為人處世風格極盡褒獎,字里行間感情色彩濃厚,使人們從中可以清楚地了解他的愛憎好惡,再如卷17中:
說者曰:《史》、《漢》以來,有因漏禁中語而得罪者,又有不答溫室省中何樹者。今子侈言鋪張,罄懷羅列,得無非古人厚重不泄之意乎?累臣曰:固也!然聞之道路,如張金吾懋忠所刻《規(guī)制》一書,止憑慈寧宮管事齊棟所言,中多舛誤,何以昭圣朝之盛美乎?我國家左右史之溺職久矣。自神廟靜攝多年,起居所記注尤不能詳。而內小臣獨能竊知一二,揄揚鴻烈,以昭一代之盛舉,垂之無窮,不亦可乎?況若愚不幸,遭罹奇冤,朝不保夕。筆此梗概,不拘體制,不循次第,不過古人之《西京雜記》、《三輔黃圖》類耳。世之君子當不諱之朝,思采風之義,史失而求諸野,閑中一寓目焉,未必不興發(fā)其致君澤民之念也。累臣所見如此,不知以為如何?
劉氏的這種行文之法,在我國古代文史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是十分普遍的。從《左傳》、《史記》,到唐人小說、明代擬話本等都有“寓論斷于敘事之中”的做法。如《左傳》在記述了重要人物的言行、事跡之后,往往通過“君子曰”、“君子謂”等展開評論,主要是看這些人物言行是否符合“禮”的規(guī)范。而到了司馬遷《史記》里,則變成了“太史公曰”,以此明確表示太史公的愛憎與好惡傾向。
史傳之外,不少唐人小說的末尾也都有一段議論性的文字,如《李娃傳》篇末云:“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泵魅藬M話本中同樣有這樣的行文方式,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結尾云:“后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深可惜也!有詩嘆云:‘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p>
劉若愚從創(chuàng)作動機,到具體行文對于自身處境毫不避諱,直言苦楚,如自序中:“撫卷傷心,揮毫泣下?!倍鴮τ谖褐屹t則痛加批判,如卷10中說“逆賢罪罄竹難書”,卷14中又說“逆賢之死而銼骨,客氏之死而揚灰,豈不有天道哉!”行文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強烈的愛憎,這使全書充滿抒情色彩。再如卷15在對逆賢羽翼李永貞、涂文符、王體乾等介紹完畢后,緊接著大發(fā)感慨:“嗚呼痛哉!先帝圣性虛明,推赤心置內外臣子之腹。惜體乾、逆賢非宗社之器,……李永貞、石元雅、涂文輔皆少不更事,驟登榮寵,天低地窄,前無古人,后無清議,滿眼只知有富貴,滿腹只知有諂諛,嫉賢丑正,根于性成。伏法者伏法,逃亡者逃亡,或用重賄,茍免平安。倘至夜氣清明,良心忽萌之際,一追思之,不知魂夢中尚有何顏色而視息人間也!身死后又有何面目對越先帝之靈于在天也!鄙夫!鄙夫!”作者對于逆賢羽翼的批判、感嘆、無奈之情溢于言表。
單就抒情來說。由于全書是作者在身陷囹圄之中通過對往事的回憶而寫就的。這一“回憶錄”帶有強烈的憤懣心理,故行文中充滿濃郁的抒情色彩,全文在寫人敘事中寓褒貶、別善惡,立場鮮明地寄托愛憎。首先表現(xiàn)在對于帝王過多譽美之詞。如卷1對于神廟的贊美“神廟天性至孝,上事圣母,勵精勤政,萬幾之暇,博覽載籍。每諭司禮監(jiān)臣及乾清宮管事牌子,各于坊間尋買新書進覽。凡竺典、丹經、醫(yī)、卜、小說、畫像、曲本,靡不購及。先臣陳太監(jiān)矩凡所進之書,必冊冊過眼?!本?說光廟“先帝生性雖不好靜坐讀書,然能留心大體,每一言一字,迥出臣子意表?!逼浯?,對于先監(jiān)陳矩、正監(jiān)王安也一概加以褒獎。而對于魏忠賢、客氏則統(tǒng)以“逆賢”、“逆媼”稱之,閹黨成員則冠之以賊附、羽翼等貶義詞語。
作者濃郁的抒情意識還體現(xiàn)在,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間以感嘆、反問、反詰語氣直抒胸意。如卷23“累臣自敘略節(jié)”云:
累臣所以被斥于御馬監(jiān),又被王體乾退于外廠,實系摧折之人,……當時最為貴重臣無踰體乾者,親信掌家無踰王朝用者,或甘心阿附,或諫阻不從,今乃苛責無辜一不相干最疏最忌之人,而刑放于富,則若愚之冤誠所希有?!芍^有天日乎?……且楊、左諸公及七君子之死,自有主使加功之人,而李實空印本又的非若愚填寫,各人筆跡不難比對,輒懸坐曰某殺,不亦冤枉活人而辱死者哉!……夫既成心故人,即祖宗律文不難增一緊關字樣,則招之湊砌又可知矣。斯與海市蜃樓何以異耶?此冤不更希有乎?……累臣于逆賢之側,絕無站處說處,于永貞又心志不同,久遭蒙猜妒,既不容出宮門,何由知外事?……《內臣便覽》亦未刻若愚職名,而楊、左諸孤疏揭血寫文章及李實、孫升疏揭又何曾有一字指及若愚?
劉若愚陳述自己在魏閹內部遭到的排擠與摧折,已經被逐出核心權力之外,而如今卻無辜被關押,進而感嘆有無天日。他舉出楊、左諸公受害事件,從始至終都沒有參與其中,并懇請參對筆跡,并從諸孤上疏之中沒有提及自己名字來反證自己的無辜。雖情緒激動,但言之鑿鑿。
接著劉若愚通過一系列的質疑與反問,控訴逆閹的同時,也宣泄了自己內心的壓抑情感。如“豈另俟機會耶?抑有所阻礙而沉擱耶?不可知已。‘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戴盆何時得見天日耶?”“累臣一介之死生,所關幾何?”“累臣如能主使殺人,何不將楊鎬、李如楨同熊并處,藉封疆為名,雪先臣恨,不亦正乎?又如楨在獄,于天啟五年(1625年)冬,曾失火僅將如楨責之。當時累臣何不求永貞加功,置如楨死地乎?總之,暗里害人之事,必非遭斥逐猜防不同心之人所能辦者。世未有殺父之仇不能報,而乃殺沒相干之人,有是理乎?”“嗚呼,痛哉!若愚不孝不弟之罪,其通于天乎?其通于天乎?”如此長篇累牘、氣貫長虹般頻頻反問,層層反詰,意欲將無限的感慨和無奈的悲憤這些所有積蓄的郁結都一股腦傾瀉出來,已近乎一篇控訴狀。
《酌中志》獎善懲惡的濃郁抒情性直接感染了崇禎皇帝,“上覽之,戚然改容,有憫若愚之色矣?!粲廾饨g?!雹萑欢鴲墼鞣置鞯陌H中,又有過于“虛美”,過分“顯惡”之嫌。
《酌中志》作為一部明宮奇聞軼事的故事會,故事性是本書的一個顯著特點,“故事”的主角劉若愚是整個事件情節(jié)的展開者、推動者。雖然事緒繁多,但書中記敘最多、也最為引人注意的是有關魏忠賢閹黨亂政的內容。
全書24卷既可獨立成文,同時也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每一卷一個主題或主旨,將分散的事件集中起來進行敘述和描繪。在其《自序》中給予了說明:
上帝好生,圣人惡殺。刑獄之設,實懲一以警百,創(chuàng)艾以求生,求之不得,斯死者與生者兩無憾也。非一觸法網,便終可盡殺者焉。敘大審平反第六。先監(jiān)陳太監(jiān)矩,勛業(yè)著于朝端,口碑遍于區(qū)宇。若愚不才,實侍左右。所生之忝,萬死猶慚。憶其懿征嘉猷,安忍湮沒而不彰也?謹紀先監(jiān)遺事第七?!R明必為丑婦所羞,繩直實來曲木之忌。唐五王之禍,今乃見于貂珰。謹敘正監(jiān)蒙難第九。……追想甲乙丙丁縉紳之禍,誰助之耶?縱至老死,不知有何顏面對越老先帝之靈于在天。敘逆賢擅政第十。……鉤黨之禍,十常侍也;劉謹八黨,六賊附焉。吁嗟乎張永!吁嗟乎蕭敬!亦曾不幸,墮落其間。今在逆賢,羽翼尤繁,文則永貞、元雅、文符,鼎峙樞權;武則應坤、九思、良符,分鎮(zhèn)南北。親近則……敘逆賢羽翼第十五?!?/p>
在自序中,對書中23卷都給予提要式說明和評論,每篇各有特色,各具風采,相對完整和集中地講述一個故事。如卷7是陳矩的人物傳記,卷9是王安的人物傳記,卷10則是魏忠賢擅權紀略,卷14則是敘述魏忠賢與客氏的傳略,卷15又是魏忠賢閹黨羽翼活動述略。每一卷講述一個故事,但故事性的敘事背后都有明確的指向和意圖,仍然是寓論斷于敘事之中。也就是說,劉氏敘說故事不是創(chuàng)作的主旨,只是從故事情節(jié)中,還原事件本來,進而闡釋自己的政治意圖。
但在故事性的敘述中,開端、發(fā)展、結局等事件的來龍去脈又都相當完備。體現(xiàn)出作者較好的敘事能力,尤其一些重要人物的傳記,大都按時間順序紀事,包舉一生行事,開篇寫姓名、鄉(xiāng)里、家世、生辰,結尾述其死,人物一生言行,構成首尾完備的故事。如卷9《正監(jiān)蒙難紀略》中,對王安的來歷、內書堂讀書趣事、太子伴讀經歷,人際交往、性格特征、以及被魏忠賢羽翼排擠、迫害等都給予細致描述,把人物言行化為生動具體的故事,用以揭示人物的思想面貌。如在描述王安內書堂讀書情形時這樣寫到:“萬歷六年(1578年)選入皇城內書堂讀書,撥司禮監(jiān)為掌印馮太監(jiān)保名下,已故秉筆曾任承天監(jiān)守備太監(jiān)杜茂照管。杜陜西人,耿介好學。監(jiān)少之時,讀書習仿,多玩嬉,不勤苦。杜將監(jiān)坐于凳上,用繩縛監(jiān)股仿桌之兩腳;或書仿不中程,即以夏楚從事,其嚴督如此?!敝欢啵瑓s能表現(xiàn)出人物特有的個性。所以,劉若愚在選擇材料和謀篇布局中,常常穿插一些與所敘事件、人物相關的生活小故事,給人細節(jié)性的真實感。
再如卷14《客魏始末紀略》,將魏忠賢、客氏的生平來歷,二人如何勾結,如何成長發(fā)跡的經過娓娓道來,具體行文中仍然不忘帶入若干小插曲作為點綴。如寫客氏得寵時,插入移居時的鐘鼓司扮戲。“泰昌元年(1620年)冬,客氏遷乾西二所,先帝親臨為之移居,升座飲宴。鐘鼓司官邱印等扮戲承應,司禮監(jiān)盧受、鄒義守居,而王安、王體乾、高時明、沈蔭、宋晉隨侍,另設吃膳處于所內側室,猶孔圣之有四配焉。”以此顯示客氏的殊遇。再有寫魏忠賢蠱惑熹宗懈政時,插入一些嬉戲場面的描寫:“逆賢喜射,好蹴鞠跑馬。先帝好馳馬,好看武戲,又極好作水戲,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削機啟閉灌輸,或涌瀉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機于下,借水力沖擁圓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般旋宛轉,隨高隨下,久而不墜,視為戲笑,皆出人意表。逆賢客氏喝采贊美之,天縱聰明,非人力也?!?/p>
作為貫串全文的線索和主講人物,劉氏在“復述”許多內幕事件之時,常有細致、生動處。如卷10“逆賢亂政紀略”中,“至五月十八日,祭方澤壇回,即幸西苑。本日申時后,中宮張娘娘已回宮,客氏同逆賢共在橋北淺水處大舟上,飲酒樂甚。先帝與體乾名下高永壽、逆賢名下劉思源,皆十七八歲小珰,在橋北水最深處,泛小舟蕩漾。上身自刺船,二珰佐之,相顧歡笑若登仙然。忽風起舟覆,二珰與上俱墮水,船上金火壺酒具盡沒。當時兩岸驚嘩,皆無人色。逆賢、客氏手足無措,逆賢亦自投水,然遠不濟事。最先奔趨入水救先帝圣駕者,管事談敬等也。高、劉二豎子皆淹死,后贈升乾清宮管事。”這一游樂情節(jié),被劉若愚描繪的既細致驚險而又生動傳奇,頗有戲劇性。大故事中不斷插入小片段使得故事多了些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
長于敘事外,作者還善于描摹場面、細節(jié)。如卷14對魏忠賢、客氏外出時的宏大場面、隆重之況進行了很好的描述:
(逆賢)凡出外之日,先期十數日庀治儲偫于停驂之所,赍發(fā)賞賜銀錢,絡繹不絕。小民戶設香案,插楊柳枝花朵,焚香跪接。冠蓋車馬繽紛奔赴,若電若雷,塵埃障天,而聲聞于野。有狂奔死者,有擠蹈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馬,雇賃殆盡。凡達官、戲子,蹴鞠、廚役、打茶、牢役、趕馬、抬杠之人,其數不止數萬。每遇逆賢遠出,則京中街市寂然空虛,頓異尋常者將數日焉。大約外廷之欲親炙逆賢,內廷之獻諛乞憐者,凡四人之轎將數百乘矣,怒馬鮮衣束玉而為之前后追趨,左右擁獲者,又百千余矣。跑馬射響箭,鳴鏑之聲,不絕于耳。鼓樂笙管數十余簇,且行且奏。夏則大車載冰,冬則炭火如山,古今所罕見也。逆賢坐八人大轎,前用騾二頭或四頭拉拽之,疾如飛焉。逆賢飽則正坐,倦則臥,醉則憑拭,兩眼迷離,不知行至何處也。
……
凡客氏出宮暫歸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傳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欽差乾清宮管事牌子王朝宗或涂文輔等數員,及暖殿數十員,穿紅圓領玉帶,在客氏前擺隊步行??褪献韵贪矊m盛服靚妝,乘小轎由嘉德、咸和、順德右門,經月華門至乾清宮門西一室,亦不下轎,而竟坐至西下馬門。凡弓箭房、帶簡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請小轎、管庫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紅蟒衣窄袖,在轎前后擺道,圍隨者數百人。司禮監(jiān)該班監(jiān)官、典簿、掌司人數等文書房官,咸在寶寧門內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視或頷之,則榮甚矣。內府供用庫大白蠟燈、黃蠟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轎前提爐數對,燃沉香如霧??褪铣鲎晕飨埋R門,換八人大圍轎,方是外役抬走。呼殿之聲,遠在圣駕游幸之上。燈火簇烈,照如白晝,衣服鮮美,儼若神仙,人如流水,馬若游龍。天耶!帝耶!都人士從來不見此也。
劉氏以寫實筆法對魏、客出行時的奢華場面進行了實況式描繪,從前期人員、車馬、物資配置的準備,到出行時隨從隊伍的行走路線、服飾裝扮、迎送情狀,追隨者、圍觀者的狀貌,以及他們二人的享受情態(tài)事無巨細地書寫出來,同時語言也不乏華美之處,如描述客氏出行的排場時說,“燈火簇烈,照如白晝,衣服鮮美,儼若神仙,人如流水,馬若游龍?!痹谶@樣一派鑼鼓喧天的氛圍中,作者以嫻熟的筆法將這一場面描摹的聲情并茂、姿態(tài)橫生。誠如時人李清所言:“敘大內規(guī)制井井,而所記客氏,魏忠賢驕橫狀,亦淋漓盡致,其為史家必采無疑?!雹蘩钋逯徽f對了一半,《酌中志》寫成后,也成為許多文學作品取材的絕好資料,如明末秦征蘭撰寫的《天啟宮詞》一百首,便是根據該書與《玉鏡新潭》中的有關部分而寫成的?!蹲弥兄尽窞楹髞淼奈膶W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同樣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文學史料。
劉氏對于與己同類的文人型宦官予以一定關注和肯定,尤其對于那些有詩文作品者的生平和文學活動多加以介紹和記錄,而且有較為明顯的褒獎傾向性?!蹲弥兄尽匪浕鹿僭娢幕顒永塾嬘?6人。卷7“先監(jiān)遺事紀略”、卷9“正監(jiān)蒙難紀略”中分別對陳矩、王安的文人雅好以及詩文活動進行詳述。卷15“逆賢羽翼紀略”中對李永貞、丁紹呂的文學特長予以說明。卷16“內府衙門職掌”和卷22“見聞瑣事雜記”則較為集中的對宦官中的其它文人墨客加以不遺余力的介紹。詳情可參閱拙文《明代宦官的文學作為——以詩文創(chuàng)作與作品存佚為研究中心》。⑦
概貌性介紹外,劉若愚對于一些重要詩文人如張維、王翱等,還將其代表性作品直接抄錄下來,甚至像鄭之惠撰寫給湯盛的墓碑文也全文抄錄下來,舉凡有文學特長者,劉氏都會予以提及,對于他們有詩文集刊刻者更是予以詳述,乃至存佚情況也進行補充說明。即使如李永貞、丁紹呂這樣的魏忠賢羽翼,也沒有因為他們的政治傾向、人品等原因否定其文學才能,同樣給予客觀介紹,這是難能可貴的。
劉氏重視和廣載宦官文人及其文學活動,讓后人了解到宮廷內的宦官文學活動,尤其保存的宦官詩文作品,對于了解宦官生存狀況和心理狀態(tài)等價值較大。后世朱彝尊和錢謙益所輯錄的宦官文人作品沒有出其范圍。可以這樣講,《酌中志》的文學價值不僅在于保存和介紹了世人少見少知的宦官詩人生平經歷與詩文作品,以及他們內部成員間的相互習染,與皇帝、文人士大夫之間的詩文交游與唱和,還體現(xiàn)了他本人一種不分貴賤的平等的文學觀。
劉若愚不僅記錄了宦官群體的文化生活,在事件的敘述與描寫中也還勾勒了一系列宦官人物形象。雖然作者本意并不在于記人,而是通過記事還原歷史原貌,但作者在敘事的同時,也較好地展現(xiàn)了這些人物的形象和性格。
《酌中志》全書中記寫了眾多的宦官人物,不論其地位貴賤、職務高低,不完全統(tǒng)計,僅主要人物就約百人左右,這些人物包括了內府二十四衙門中各個監(jiān)局、各行各業(yè)的成員,形形色色,姿態(tài)各異。其中,約三分之一還多的人物有較詳細的事跡記錄或鮮明的形象描繪。如卷7《先監(jiān)遺事紀略》、卷9《正監(jiān)蒙難紀略》、卷10《逆賢擅政紀略》、卷14《客魏始末紀略》,卷23《累臣自敘略節(jié)》,這幾卷已近乎是陳矩、王安、魏忠賢和客氏,以及劉若愚本人的傳略。
劉若愚進行人物形象的描述,以白描式勾勒為主,一些重要人物又往往通過互見式手法加以全面照應,從而很好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出人物的精神風貌。
具體來說,卷7中先監(jiān)陳矩的性格愛好、外貌形態(tài)劉氏以三言兩語就概述出來:“先監(jiān)極愛左、國、史、漢、字、學諸書,周、程、張、朱諸集。菲衣食,淡滋味。貌雖不甚魁梧,音雖啞而不揚,然白耳黑齒,雙眸如電?!w雖清癯,若不勝衣,其處大事,決大疑,羽翼忠良,仰全君德,即賁育之勇,雷霆之威,不少易者。性不好飲酒,凡飲,稍暇即鼓琴歌詩,或跏趺靜坐?!劣诼暶浝?,了無所好,聚蓄書畫玩好之類?!贝送?,又通過卷9描述正監(jiān)王安之時,帶出先監(jiān)陳矩,而又這樣寫到:“先監(jiān)形不魁梧,而耳白過面,兩目如曙星,闊口黑齒,然聲甚啞,十步之外人不能聞”,以互見法與卷7互相呼應。綜合兩處描寫,刻畫出一位體形清瘦、聲音沙啞、目光炯炯有神,而又喜好讀書、做事果敢,有儒者風范的人物,其形象和性格基本呈現(xiàn)出來。
在卷14《客魏始未紀略》中,在記敘魏忠賢來歷時,這樣寫到:“忠賢少孤貧,好色,賭博,能飲啖嬉笑,喜鮮衣馳馬,右手執(zhí)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不識文字,人多以傻子稱之。亦擔當能斷,顧猜很自用,喜事尚諛,是其短也。素好僧敬佛,宣武門外蒼文殊菴之僧秋月,及高橋之僧愈光法名大謙者,乃賢所禮之名衲也。如碧云寺僧,則酒肉勢利不足齒矣?!逼灾徽Z,便能勾勒出人物的性格風貌。同卷中又有“逆賢喜射,好蹴鞠跑馬。”與前文互見,這樣就大致呈現(xiàn)出魏忠賢的形象特征,即無甚學識,尚武善射,敢于擔當又剛愎自用,同時禮敬僧侶,人物形象十分飽滿。
又,在卷23《累臣自敘節(jié)略》中,劉若愚也展示自我,即學識淵博、混跡閹黨、身陷囹圄、著書辯誣的“叛逆”形象。
除了對主要人物進行專人專卷敘述外,其他人物會根據事件情節(jié)的需要,隨時予以展現(xiàn),甚至在不同場合會重復出現(xiàn)若干次,人物形象也得以互相映襯。如卷12中總體介紹各家經管門下時,對于李永貞、丁紹呂只是提及而已。但卷15中則是把他們作為重點人物加以描述。此外,劉氏對于一些政治團體人物還給予集中展示,如卷15中,對26位逆賢羽翼按其涉事之多少進行詳略得當的描述。如逆閹羽翼魁首之一李永貞的描述相對較為用力,“永貞白皙長須,性狡慧,通文能書,喜讀韓非短長語。極好談天文,好說夢,頻以身質言語,賭重誓,語最叵信。貪愎猜險,更善負心,而性驕好勝?!比宋锩枋鲋猓髡呷匀徊煌右渣c評,“自王體乾等無一人不與之恚怒爭競者,即逆賢亦屢次委曲包容之,遂自釀殺身之禍,了無解救?!崩钣镭懼?,其他羽翼者的描述與勾勒也根據人物重要性與否筆墨亦有所側重。
描述人物用語是極為簡潔的,最少者如對梁棟、孫暹僅四字概括。最多者如徐應元,也不過47個字而已,卻能將其文化程度、生活品性、形體特征、人物神態(tài)等等多方面全部囊括其中。而從以上描述中我們也看出劉氏善于從文、武兩方面對人物形象和性格等進行勾勒,如多用“善射”、“精騎射”或“通文理”,“多學能書”等詞匯來品評人物,這一方面看出閹黨羽翼尚武的喜好,另一方面也見出上層宦官善書能文的優(yōu)勢。當然,逆賢羽翼的這些特征也大致代表了整個宦官階層的共性,或為技藝型佞宦,或為知識型儒宦。而以上人物的行為之中,皇家的印記是十分明顯的,如“畋獵”、“尺牘文移”等,這是皇家特定環(huán)境下的一些客觀需要。需要指出的是,逆賢羽翼中好騎射者眾多,這和熹宗以及魏忠賢的喜好有極大關系?!都咨瓿滦〖o》云:“熹廟好馳馬,看武戲?!鼻拔挠惺鑫褐屹t喜馳馬,善射。故而,在其周邊形成一個尚武的羽翼團體。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以上皆魏忠賢羽翼,但劉氏尚能客觀對待,對人物品性的評判褒貶皆有,非一概而論,既有攻于心計、招權納賄者,也有性篤實、性剛直者。通過以上言簡意賅的介紹,大致可知劉若愚旁搜異聞、多聞廣載,基本按照人物學識、喜好、人品、性格等幾個方面來描述,此外還將其生平事跡也大略概述,這又近乎為各色宦官人物立傳。其價值在于可以和正史中有傳者相互比照,而對于正史中無傳者又可起補闕作用,這對豐富文史作品中的宦官人物形象是有較大貢獻的。
綜上所述,劉若愚以近乎“實錄”的筆法,客觀敘述歷史事件。在實現(xiàn)其政治意圖的同時,講述了若干富有戲劇性的故事,刻畫了一些有特色的藝術形象,其中某些議論和抒情又頗有感染力,這些文學手法和文學成分的摻入,使得本書也具有更多文學色彩。但由于此書意在記事辯誣,為了更好地還原事情的本來面目,也為了讓帝王深入了解一些細節(jié)和內幕,故而寫的龐雜而不夠簡潔,同時又過多情緒的渲染,是其的不足之處。
《酌中志》作為劉若愚的辯誣之作,其敘事、論辯、抒情,乃至描述、勾勒人物形象之中,不但有自己內心世界的流露與展示,也通過其他宦官人物的言談舉止,乃至他們的詩文作品間接描述了宦官們的一些特殊心理活動和特征。
就其自身而言,劉氏的奴性心理在行文中一以貫之。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敘述口吻和語氣上。開篇《自序》中下筆即言我太祖老爺如何如何,宣廟老爺怎樣怎樣。之后每一卷只要提及帝王,就將主子描繪成一幅近乎圣人的模樣,而對于自己的一切都歸功于皇恩。如卷1中說“神廟天性至孝,上事圣母,勵精勤政,萬幾無暇,博覽載籍?!薄俺急疽唤椴菝瘢雒墒ザ?,忝居戚末?!狈泊说鹊?,一方面看出其自賤意識濃重,另一方面也見其愚忠本分的心理。
此外,劉氏常常進行內心獨白,傾吐肺腑之言。如卷23《累臣自敘節(jié)略》中“夫累臣若愚以墪鎖十余載之人,蒙改司禮。原名時敏,因在永貞直房目擊耳聞,無可奈何,復改今名若愚者,暗埋‘苦心’二字也?!边@些直抒心意的內心獨白讓我們看到劉氏隱忍、順從、無奈的心理。
另外,我們從劉氏記載的宦官詩文活動和作品中,也看出整個宦官階層的一些共性心理特征:或孤獨無助、敏感多疑;或超然自適、潛心佛道。⑧
總之,劉氏宦官的身份和成書的特殊動機,使得本書不僅是一部宮廷秘史、筆記小說,也是一部宦官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