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李月峰
我的即將消失的海洋
遼寧/李月峰
李月峰九十年代末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十月》、《上海文學》、《山花》、《芙蓉》、《西部華語文學》、《小說界》、《啄木鳥》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一部?,F(xiàn)居大連,自由寫作。
男孩兒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有人撓他腳心。男孩兒不情愿地哼嘰一聲,把腿蜷縮起來,瘦瘦的膝蓋幾乎頂?shù)搅讼掳蜕?,重新閉上眼睛。
“咔嗒”的門響,有人出去了。是哥哥。
男孩兒倏地睜大眼睛,他想起來了,哥哥今天去夏家灘趕海。幾天前,鐘叔在那片海域“碰”了十多只三寸標準大海鮑,惹得遠近下水的趕海人熱議了好幾天。
鐘叔當海碰子十多年了,是老海碰子,哥哥就是小海碰子。哥哥潛水是跟鐘叔學的,他叫鐘叔師傅。自從他們的爸爸工傷后,哥哥常跟鐘叔下海。其實,就算爸爸沒工傷,腰還結(jié)結(jié)實實,爸爸也只能算個業(yè)余海碰子,他那一猛子扎下去還沒哥哥一半深。
小時候男孩兒跟爸爸和哥哥去過近海,在海邊撿海碰子剩下的漏兒,海帶,海芥菜什么的。有時還能從礁石縫里掏點貽貝,蜆子。但這些東西越來越少了。
哥哥要去夏家灘,男孩兒央求哥哥帶他去。他是哥哥的跟屁蟲兒,哥哥走哪兒他跟到哪兒,他會游泳也是哥哥教的,但這件事兒他沒什么記憶,聽爸爸說,是哥哥一腳把自己踢到水里才學會的。真正去趕海,哥哥還是不愿帶他,潛水危險,得有足夠的經(jīng)驗和膽量,還有,趕海最好的時候就是秋天,這個時候,海水已經(jīng)很冰人了。男孩兒說,我給你們看衣服,看火堆。
哥哥說,走老遠的路,你得累哭,夏家灘遠著呢。
男孩兒十一歲了,比哥哥小四歲,他曾經(jīng)有個比自己大三歲的姐姐,七歲那年,姐姐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連醫(yī)生也診不出個子丑寅卯。姐姐長一張團團臉,門牙之間有一道寬寬的縫隙,愛笑,愛揪男孩兒的耳朵。姐姐得病后,還是那張團團臉,但顏色泛著青黃,而且,胳膊和腿越來越瘦,都瘦到了比不過兩三歲小孩兒的粗細。
姐姐沒了后,媽媽就不再由著男孩兒瘋玩了,以前,男孩兒可以隨便跟一大幫小子們?nèi)ルx家近的海灘游泳,家里人并不擔心?,F(xiàn)在若是沒有大人帶領(lǐng),他是不允許去海邊的。媽媽實際上也不太愿意哥哥去碰海,但哥哥是個有主意的大男孩,還是一幫孩子的頭兒,媽媽有點兒管不住哥哥。每次哥哥去趕海,媽媽就不停的嘮叨,別往深里去,別貪心,能弄點啥就弄點啥,聽見沒。
哥哥每回都嫌媽媽啰嗦。哥哥的心野著呢,聽過不少老碰海人的傳奇,像誰誰誰海里“撿”了足足三十多斤的海參;還有個誰誰誰在礁底“遇”見海鮑,鋪了厚厚的一層。鐘叔也說過,他在夏家灘海底的大礁壁上發(fā)現(xiàn)過扇貝墻。
男孩兒一個高兒爬起來,他在床腳那兒摸到了褲子,先穿上薄薄的秋褲,再套上用爸爸工作服改短的外褲,一邊往腿上套一邊噓著嗓子叫,哥,等我。聲音低得像喊給自己聽的似的,他怕聲音驚動了里間屋的爸媽。男孩兒摸黑走進廚房,他家房子是筒子形的格局,爸媽進出要經(jīng)過他和哥的房間,廚房在最外間,也有點亮光。他腳步向前探著,踢到了桌子腿上,手在空中撓了幾下,摸到了桌上的籃子,從里面抓出兩個玉米面餅子,迅速出門。
外面的空氣寒冷,仿佛呼出的氣都是冷的,這后娘的天。男孩兒嘟噥一句,哥哥就愛罵后娘的天,他樣樣都想著跟哥哥學。男孩兒縮著肩膀打了個冷戰(zhàn),單薄的衣服讓他感覺骨頭發(fā)涼。他看見哥哥在巷子口那兒慢騰騰瘦長的身影,這條巷子有百十米,顯然,哥哥在等他。男孩兒用嘴叼住一個餅子,空著的一只手急切地掏出雀子撒了泡尿。他含糊地喊了聲,哥。巷子口那兒有路燈,慘白白的,哥哥回身朝他擺擺手,男孩兒抖了抖雀子撒丫就跑著攆上去。
不光哥哥一個人,還有哥哥的哥們兒小剛,兩個人肩上搭著同樣的一個網(wǎng)兜,這種網(wǎng)兜網(wǎng)眼小得連蝸牛都爬不出來,里面裝著他們的全部潛水工具,到了水下,網(wǎng)兜也有用途,用來裝收獲的各種海物。
哥哥奪過男孩兒手里另一塊玉米餅,掰了一半給小剛。小剛說,你媽貼的餅子好吃,我家沒大鍋,盡蒸窩頭,我就想你家的餅子。哥哥朝男孩兒吼了聲,怎么不多拿兩個。男孩兒停住腳步,怯著聲說,那我回去再……
哥哥一笑,得了得了,走吧。男孩兒頭上挨了一個爆栗,他縮著頭抱著一只胳膊跟在哥哥和小剛的后面,聽他們兩個東拉西扯,一會兒是學校的事兒,哪個老師如何如何的,一會兒是誰家的事兒,兩口子舞把操地干了起來,連爐鉤都上了手。
小剛停了停,從衣袋里掏出一只癟瞎瞎的煙盒,大概沒剩下幾支煙了,他遞給哥哥一支,兩個人額頭幾乎頂?shù)搅艘黄?,背著風,好容易劃著火柴,點燃了煙。哥哥吸了一口,大前門。
哥哥又“撲哧”笑了一聲,是那女的給的……
小剛也笑,兩個人你杵我一下,我回你一拳斗了幾個回合,又重新開走。
男孩兒聽哥哥和小剛的口氣,就知道那女的是誰,也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在他家后一條巷子里,住著一個女的,男人是遠洋船員,一年在家里待不了倆月,那片地兒的人管這些跑船的叫海和尚,海和尚的女人多半被叫小寡婦。但也不是船員的家屬都叫小寡婦,那些不正經(jīng)的女的才被這樣稱呼。
后巷的那女的愛找像哥哥這么大的男孩子去家里幫忙干活,買煤脫坯,給漏雨的屋頂鋪油氈,冬天買大白菜挖菜窖。男孩子也都樂于幫她干活,不白干,女人會給他們幾毛錢或一盒大前門煙卷,最次也是紅玫瑰黃金葉。那女人家里不愁吃喝,日子過得比他們那片地兒的人家都好,鍋里總燉著從肉聯(lián)廠買回來的大骨棒,遇到女人高興,男孩子還能撈一頓骨頭啃。
男孩兒的媽媽老早就警告過哥哥,離那女的遠點,不許去她家?guī)透苫?。哥哥跟媽媽頂嘴,我去幫干活也是學雷鋒。
媽媽說,屁學雷鋒,那小寡婦不教你們好。
那片地兒的女人對海和尚的小寡婦都躲得遠遠的,也把自家的男人和男孩子看得緊緊的。男孩兒知道哥哥去過那女的家。
男孩兒聽哥哥問小剛,你喝過嗎?
沒。小剛說。
哥哥說,大志說他喝過,紅色的,又甜又酸,海和尚帶回的外國酒,還說她脖子下面像發(fā)面饅頭一樣白。
小剛忿忿道,他喝過她的尿,這個大屁股的娘兒們。
大志綽號叫大屁股。他比哥哥和小剛要大一兩歲,經(jīng)常把手指放在口中打呼哨,打得比誰都響。
哥哥和小剛嘀嘀咕咕嘻嘻哈哈沒完,他們都不太搭理后面的男孩兒,男孩兒沒感到被冷落,自在地跟在后面,一會兒看看快亮的天,一會踢踢腳下的小石子兒,遇到樹就圍樹干轉(zhuǎn)幾圈兒,樹上的葉子都黃了,在枝上搖搖欲墜。然后,男孩兒聽到哥哥嘴里吐出兩個字,鯊魚。他心一動,認真聽起來。
哥哥說,鯊魚也不喜歡冷水,聽我?guī)煾嫡f的,幾年前看過一次。
小剛說,我們要是看見一條就有意思了。
男孩兒有一回跟班上的同學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去博物館參觀,那里面就有一條鯊魚的標本。那是條好幾米長的巨鯊,老師說這是虎頭鯊,很兇惡。
鯊魚不吃人,吃蝦。哥哥說,我?guī)煾嫡f它見人還躲呢,他沒躲你就沖它齜牙瞪眼。
小剛說,那樣它就怕你了?你試試。
哥哥撲上去掐小剛的脖子,你去試試。
男孩兒在博物館里偷偷用手指摸了一下虎頭鯊的標本,像摸了枯樹皮或砂紙的感覺。
哥,快到了吧。男孩兒終于說了一句話,他有點走累了,也許是因為累的,身子不覺得冷了。從男孩兒的家到夏家灘那片海要走三四個小時的路,以前鐘叔跟哥哥去海邊都是騎自行車,鐘叔那輛老舊的自行車總掉鏈子,哥哥坐在車座上經(jīng)常被車鏈子絞了一褲管的機油。
男孩兒幾乎聞到了一股海腥的氣味,天也慢慢亮了起來,他沒留意前面有個小泥坑,一下子跌了進去,摔得像小泥猴似的。哥哥和小剛停下來哈哈大笑,小笨蛋,哥哥說。
哥哥就是這樣,笑他,罵他,有時他真恨他,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最親哥哥,比媽媽爸爸還要親。他長大一點時就想,要是沒這個哥哥就會被別的小子欺負。在他家那片地兒半大小子們逮誰欺負誰,但他們知道男孩兒哥哥的厲害,連比自己大的知青都不怕。有一回,哥哥和小剛就跟幾個回鄉(xiāng)的知青打過架,知青們叫他哥生瓜蛋子。生瓜蛋子的意思就是不好惹。哥哥幾乎去過城市周邊所有的海灘,像近處的付家莊,棒槌島,星海,燕窩嶺,南大汀,黑石礁。稍遠點的大孤山,凌水,劉家村。再遠的地兒夏家灘,小平島,老澗溝。更遠得就得坐船才去得的長??h,三山島。近處的海里已經(jīng)沒啥可“碰”的東西了,饑餓的人們差不多把每處礁石縫里都搜尋過了,如果石頭也能吃,大概那些礁石也會被抬回家里去。而且,海里的魚也少,人們連手指頭大小的魚都捕到網(wǎng)里了,有幸運的海碰子或許能碰到些海物。無論是老海碰子還是小海碰子,或是到海邊撿漏的人們,都希望能碰到鮑魚海參扇貝啥的,它們除了吃還能賣錢,鮑魚殼比鮑魚肉還值錢,一斤能賣到兩塊錢,二十個標準海鮑肉串一起烤熟了也不過賣一毛,一斤鮑魚殼的錢夠三口人的家庭吃半個月的青菜。鮑魚殼所以值錢是因為有藥用價值,中醫(yī)叫它石決明,明目清火。除了醫(yī)用,鮑魚殼和扇貝殼可以做貝雕工藝品,賣給外國人。這些都是聽哥哥說的。
男孩兒知道哥哥想掙錢,他想買輛自行車,爸爸廠里已經(jīng)答應哥哥可以不去農(nóng)村插隊,按病退家屬的名義安排在廠里做小學徒,學鉗工或電氣焊由他自己挑。過了年,哥哥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就可以上班了。爸爸工廠離家老遠,爸爸的那輛自行車比鐘叔的車還破,都快散架了,哥哥下決心要掙出買自行車的錢。不買新的,新的買不起,到寄賣行買輛舊的就行。
天大亮了,男孩兒跟哥哥和小剛爬到了海邊的一個巖石口,從這個巖石口順著一條窄窄的巖壁攀到巖底就可以到海灘上了。從巖石口往下看,海潮一波波地往上涌,總要等到平潮了的時候才能下海。哥哥嘟噥一句,這后娘的。
小剛一指巖石的一個縫隙說,我們就從這兒下吧。哥哥轉(zhuǎn)身對男孩兒說,你行嗎?不行就自個兒往回走,順著巖石繞過去,得走個把小時。男孩兒被巖上的冷風吹得直哆嗦,我行。剛說完,腳一滑,差點兒摔倒。哥哥一把揪住他,你個笨蛋,從這兒摔下去就摔成餅了,我說不帶你。小剛說,得了,別讓他繞那么遠,你在前,我在后,咱怎么著也把他弄下去。
哥哥從網(wǎng)兜里拿出一條草繩,捆在男孩兒的腰上,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胳膊上,走吧。
那條巖石縫就像被斧子劈了那么一下子,裂開了一條縫隙,剛剛能容下一個人的身量,有的地方窄得只能擦著身子往下擠,不小心就會被鋒利的突出的崖石劃傷身體。還有的地方光禿禿的連抓攀的凸凹地兒都沒有,只能用手臂和兩條腿撐在巖石壁的兩側(cè),小心下移。從巖石頂?shù)较旅娴暮蟾艓资叩母叨?,男孩兒心驚膽戰(zhàn),哆里哆嗦,跟著哥哥一點點往下攀。男孩兒差點兒就要哭出來了,幸好,在他眼淚快流出來前到了底。
哥哥輕輕踢了他一腳,小子,還行啊,沒哭爹喊媽的,小剛,快看,這小子的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呢。嘿,別往外淌尿水啊,你要是淌了,下回就別來,我可是說話算數(shù)的。現(xiàn)在干活吧,撿些干樹枝把火點上。他們在海灘上撿了些點火的東西,漂流木,樹枝,被丟棄的不能再用的爛漁網(wǎng)。哥哥和小剛把火點上,然后,他們在火堆旁又抽了根煙,哥哥說,這一潮弄不了多少玩意兒,得早點回去。哥哥用下巴點了點男孩兒,看著點火,別弄滅了,也別太旺,這點活兒要干不好,你就滾回家去。
哥哥和小剛開始做下海的準備,把網(wǎng)兜里的物件都掏了出來,潛水鏡,浮漂,一尺多長的類似于鑿又似鏟——實際上更像一把鐵鏟——的工具,鏟頭尖而帶鉤,這種鉤用來鉤礁石縫里的海物,尖頭可以在水下射魚。小剛比哥哥多了一副用機器傳送帶自制的腳蹼,裝備也比哥哥的好。小剛的爸爸是八級的白鐵工匠,啥都會做。
哥哥的潛水鏡是用銅片和玻璃片加松緊帶做成的,小剛的潛水鏡是膠皮加玻璃片加松緊帶,這種膠皮不像銅片那樣箍臉。兩個人的浮漂是一樣的,手推車的內(nèi)輪胎。哥哥嘴對著內(nèi)胎的氣孔使勁兒吹了一會兒,吹鼓起來,塞住氣孔。哥哥和小剛脫了衣服,身上只留下一條褲衩,哥哥的褲衩補了幾塊補丁,小剛直樂,又穿你的花裙子了。哥哥朝小剛空踢一腳,等我掙了工資非買一副腳蹼不可,看誰還敢跟我在水里較勁。
小剛說,不服?咱現(xiàn)在就比試一把,看誰潛得深。哥哥說,氣我。他先戳了小剛一指頭,兩個人又你搗我杵斗了幾下子。他們走到水邊用海水濕了臉,頭,身子,拳打腳踢耍幾個招式,又抱著膀子哆嗦了一會兒。哥哥沖火堆旁的男孩兒打了聲呼哨,向海里趟去,少頃,游起來。男孩兒再抬頭看時,哥哥已經(jīng)站到了一塊突起的礁石上,帶著他的全部家什,一個魚躍,扎進了海里。
哥哥上來換氣男孩兒看不見,被礁石擋住了視線,男孩兒跑到水邊,掬一捧海水撩臉,他打了個冷戰(zhàn)。哥哥告訴過他,秋天的海水雖然冷,但整個人呆在水里并不覺得怎么樣,只有身體露出水面時才感覺刺骨的冷。
男孩兒回到了火堆旁,他不能讓火滅了,哥哥和小剛還要上來歇歇烤火呢。潛海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危險,特別辛苦,碰一次海,人就幾乎能累虛脫。哥哥總說自己是傻小子火力旺,不怕累。
男孩兒一抬頭,看見哥哥游上來了,身后拖著一團海藻類的東西,腰間系的網(wǎng)兜是空的。哥哥丟下那些東西又往回趟,男孩兒跑過去用手拽海藻,太沉了,他幾乎拖不動。小剛也有兩個來回,他丟到岸邊幾只小拳頭大的海螺。男孩兒把它們撿到火堆旁,挑一只最小的放到火堆里,火星四濺,噼哩啪啦響了一陣子。男孩兒用棍子把火堆里的海螺撥出來,找了塊大卵石,砸開了被煙熏黑了的海螺殼,里面的肉半生不熟的,男孩兒三口兩口就進了肚。
哥哥又出現(xiàn)在礁石上,他朝男孩兒大聲喊,我看見了。男孩兒想問哥哥看見了什么,可一眨眼哥哥一猛子又扎了下去……
男孩子腳心又有被呵癢的感覺,他呼地坐起身,在黑暗中叫了聲,哥。沒有回應,男孩子的心一緊,鼻子有點發(fā)酸。這個夜里他一直睡得不安穩(wěn),好像有什么心思,他知道他的心思是什么,四年前,就在同樣一個凌晨,哥哥在床腳那兒撓他腳心,那是哥哥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天。哥哥在礁石上那一猛子扎到海里再沒上來,男孩子記得自己在海灘上奔跑喊哥哥的情景,嗓子都喊啞了,也沒喊回哥哥。那天的最后,來了幾個老碰海人,他們在哥哥潛下去的海里尋找了好一陣子,然后,他們對小剛和男孩兒說,回家叫大人吧。
男孩子瞪著眼睛,不讓眼淚從眼眶里流出來,這間屋子還是他跟哥哥睡覺的屋子,只是,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從那個十一歲的笨蛋小男孩兒變成大男孩子,長到了哥哥曾經(jīng)的年齡。
男孩子在床上鋪的草墊下摸出一盒壓得扁扁的煙,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口。他也學會了吸煙,可能跟哥哥同樣的年紀上學會的,或許比哥哥要早一些,因為哥哥出事后沒多久他就吸上了。他吸煙的動作跟哥哥一樣,哥哥愛把煙卷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中間,他不知不覺也這樣夾煙。
男孩子起身把窗上的小氣窗打開一條縫,煙霧會順著那條縫隙跑掉,媽媽就聞不到煙味了。沒有煙的時候,他卷過向日葵葉子,用手指捻碎,卷起長長的一支,抽一口,呸一口,太苦。
四年的時間好像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日子是一樣的,明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未來,但還是不一樣,甚至是細微的巨變。男孩子從小學升入了中學,小剛成了下鄉(xiāng)知青,鐘叔得了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嚴重時下不了床,手和腳都不聽使喚。有人說鐘叔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被海水腐蝕了。爸爸的腰病還是那樣,連桶水都提不起來。媽媽一成不變地在棉麻廠彈被套,但是,有時候她會犯糊涂,看著男孩子卻喊哥哥的名字,等到明白過來后,就會發(fā)一陣子呆。男孩子心里清楚媽媽在家里最看重的是哥哥,尤其爸爸工傷了后,媽媽跟哥哥說話都是商量的口氣,媽媽實際上把哥哥當成了家里的頂梁柱。頂梁柱沒了,媽媽好像沒啥奔頭了。以前,媽媽口省肚儉一分一分地攢錢,要幫著哥哥買自行車,買手表,男孩子有了這兩大件,將來談對象也好談。爸爸雖然啥都干不了,但在路上遇有磚瓦石塊,總要費時巴力地撿回來,預備著在房前搭建間小房,哥哥是要結(jié)婚娶媳婦兒的。
媽媽現(xiàn)在簡直聽不得有關(guān)半個碰海的字眼兒,等到哥哥走了些時候,媽媽稍緩過來點兒精神,就明令男孩子不準再去海灘,連學校的游泳隊都不允許參加,一句話,別沾水。
其實,男孩子背著媽媽已經(jīng)去熟了夏家灘那片海域,也潛過無數(shù)次,他變換著地兒潛水。他覺得他潛水的技能不比哥哥差,就是在水里的姿勢沒哥哥好看,哥哥在水里就像條鰻魚。男孩子放暑假時天天都泡在海邊,扎猛子,能扎多深就扎多深,能憋多長的氣兒就憋多長的氣兒。而且,通往海灘的那條巖石上窄窄的通道不再讓他害怕了,能很快地攀上攀下。他清楚哪兒有突檐,哪兒是凹陷和裂縫,他能通過在巖壁縫里聽到的聲音判斷或猜測出海水是漲是平是落。有時候,他停在巖石縫的一個地方,聽著碰海人在下面的吆喝聲,說話聲,笑聲。夏天的海特別熱鬧,他俯在巖頂能看見一只汽艇在水面上飛馳。駕艇人光著上身,只穿一條褲衩,頭發(fā)被風吹得豎在頭上。
男孩子把那個駕艇的人想象成是他哥哥,揮著手,大聲喊,我看見了!哥哥究竟看見了什么?男孩子問過小剛,小剛也不知道。男孩子問過鐘叔,他和鐘叔一起猜哥哥看到了什么。
男孩子十三歲時,還是夏家灘,又出事了。后巷住著的小寡婦的丈夫海和尚回家休假,閑著無聊跟人去潛水,不幸的是這個在大江大洋里闖蕩多年的船員卻溺水了,幾天后才被人們從海里找到。他老婆真正成了寡婦。男孩子有一回在巷子口遇見了那女人,以前他一直覺得她長得好看,打扮得也跟鄰居包括自己的媽媽不一樣,從她身邊走過能聞到香胰子的味兒??墒牵泻⒆右幌伦影l(fā)現(xiàn),那女的在突然間就老了,老得跟個老太太似的。男孩子的心不知道怎么就咯噔一下子。
男孩子除了去海邊,有點兒空就鉆鐘叔家,問這問那,都是關(guān)于潛水的事兒。鐘叔懂他的心思,說,小子,我是你哥哥的師傅,可我現(xiàn)在教不了你,你看我這腿,都不敢落兒地。男孩子說,我都會,你就告訴我要緊的。鐘叔說,你媽知道了會怨我,你哥比你可有靈性,還不是……
男孩子心里直發(fā)緊,我會比我哥強。
鐘叔家那間彌漫著中藥味兒和發(fā)霉了的爆米花味兒的屋子,成了男孩子心中的海洋,他一頭扎進了哥哥的那個世界里。有一天,鐘叔突然說,你哥會不會是看見了那個東西。那是鐘叔的一次歷險,他潛到了水下十幾米深的時候,身旁一條大魚“嗖”地從他身邊竄過去,以為遇到了鯊魚,驚得嗆了水,差點就沒浮上來。
男孩子問,我哥是遇見了鯊魚?
鐘叔搖頭,那地兒沒鯊,我受驚那次也是事后得知,遇見的是海豚,那東西不襲擊人,但能嚇著人。
男孩子說,我哥不會怕它。
鐘叔抬頭看著屋頂,眼睛一亮,提高聲音,扇貝墻!不會是到了那地兒吧?
多年前,鐘叔在夏家灘那兒遇見了水里的暗礁,兩礁夾縫有一人來寬,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進入了那道縫中。鐘叔一向謹慎,不知深淺的地兒絕不冒險,他迅速退了回來。浮出水面后,鐘叔面對著空空的網(wǎng)兜有點不甘心,他順著原路又潛了下去,在礁縫小心地探游。然后,鐘叔的那柄鋼鏟觸到了底,到這會兒,眼睛上戴的潛水鏡的玻璃面被海水壓得吱吱直響,這意味著已經(jīng)超過了平日潛水的深度。眼前的礁縫不見了,礁石拔地而起,形成了一個穹形。鐘叔手攀著礁石內(nèi)壁向穹頂上浮,愈接近穹頂,明顯感到肺部的壓迫。驀地,眼前出現(xiàn)驚人情景,整個穹頂壁上布滿了大如手掌的扇貝,層層疊疊,顏色各異,折射著炫目的光彩。有猩紅色的,紫色的,黑褐色的。扇貝墻!以前聽趕海的人說起過,某一潮水把成群的鮑或貝類集中到了一個地方,誰能遇見就是撞了大運了。今天要有大豐收了。鐘叔浮上去喘口氣兒,等到心境平下來后,再次潛下去??墒牵瑹o論如何,他也找不著兩礁之間的那條狹道,更別提懸空的大礁石。鐘叔幾次浮出幾次潛入,都沒有尋到,真見了鬼了。鐘叔后悔在當時沒有用工具鑿幾只下來。鐘叔把他的經(jīng)歷講給別的趕海人聽,海碰子們也試著去尋找“扇貝墻”,但都是無功而返。有人就嘲笑鐘叔是癡人說夢,窮瘋了,沒影兒的事兒也亂講。
鐘叔對男孩子講,不是夢,我確實是看見了。
男孩子問,我哥哥相信嗎?
鐘叔點點頭,我提醒過他,那地方很險,是一個上面狹窄像喇叭形的暗礁地兒,上浮時,若是海水混濁些就會看不清,很容易撞到礁石上,被撞一下可不得了,頭都發(fā)暈。
男孩子問,那我哥哥是不是就到了那個地方呢?
鐘叔看了看男孩子,別去,海底變幻莫測,稍不留神……你哥比你有靈性,別再讓你媽傷心了。
男孩子眼睛看著別處,覺得鼻子有點兒發(fā)酸,我不是我哥。
男孩子把吸過的短得不能再短的煙蒂從小氣窗口彈了出去,從床腳那兒摸到褲子,先套上薄秋褲,再麻利地穿外褲,是哥哥曾經(jīng)穿過的褲子,他個頭已經(jīng)跟哥哥當年一樣高了,一樣的瘦長。男孩子從床底拖出一個網(wǎng)兜,那是他準備好的用具。潛水鏡是小剛的,鋼鏟是鐘叔的,浮漂是家里以前有的舊手推車的內(nèi)胎。哥哥的那些工具都讓媽丟掉了,丟得遠遠的。男孩子搞到這些東西不容易,小剛和鐘叔開始都不肯給他的。小剛說,我不敢給你,不是我小氣,你媽媽會怪我的。
我媽媽不知道。
小剛說,你要干什么?喜歡水就在海邊玩玩兒,有那么多人都能在海邊搞點東西回來。
男孩子拿出了他軟磨硬泡的功夫,這是他跟哥哥慣使的招數(shù),小時候就是用這方式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頭,哥哥最怕他眼淚汪汪地磨自己。男孩子眼淚汪汪地沖小剛說,你不是我哥的哥們兒,我哥沒你這樣的哥們兒,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你這小子……
男孩子把網(wǎng)兜搭在肩上,摸黑進了廚房,從桌上的籃子里抓了一個白面和玉米面做成的饅頭,邊吃邊走出門。寒風凜冽,他打了個冷戰(zhàn),抬頭望去,巷子里空空蕩蕩。走到有燈光的巷子口,男孩子回過頭,鼻子有些發(fā)酸,他費力地吞下口中的食物,轉(zhuǎn)過身邁開了大步。
天亮時,男孩子已經(jīng)爬到了巖石上,他坐在最高處,抽了支煙,眼睛瞅著下面波濤洶涌的大海。沒有人的海灘連只鳥都沒有,顯得無比的荒涼。男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濕漉漉的屁股,順著巖石縫肘膝并用,匍匐攀下去,巖石很冰,他不時用嘴哈著凍麻的手。好像一轉(zhuǎn)眼的工夫,男孩子到了海灘上,他先撿了些可以燃燒的碎木塊和枯樹枝,堆放在一邊,脫去衣服,卷起來,在巖石底下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他光著上身跑到水邊打濕臉和身子,嘴里一邊嗨嗨地叫,這后娘的。
浮漂吹鼓了,網(wǎng)兜系在腰上,男孩子先趟了幾步水,游到了那塊突起的礁石上。礁石很陡峭,從上往下看,垂直入水。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聽到哥哥的聲音,我看到了。男孩子的后背像被抽了一下似的,他跳入水中。
男孩子雙腳拍擊著,由淺入深,穿過不同顏色的海水層,一直往下潛。一會兒,男孩子蜷著身子浮出了水面,換了一個方向,再次入水。他瞪著眼睛,感覺眼前一片陰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繼續(xù)往下,海水變清了,有一些小魚閃著磷光搖頭擺尾從身邊游過。男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潛到了海底。他竄出了水面,有些心跳,他還是第一次潛那么深。男孩子平衡了一下身體,又扎了下去。還是那片陰影,他伸出手去推,手觸到了像蝸牛一樣黏糊糊的礁壁上,礁石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礁石縫隙中有紫色的海石花菜,鐘叔告訴過他,深海的礁石縫里總會有些東西可碰。這兒暗礁不少,灰蒙蒙的像一塊又一塊巨大的礫石,被經(jīng)年的海水侵蝕著,連光線也被這些暗礁遮蔽了。男孩子非常小心,手持鏟探路,感覺浮漂在隨著一股海流移動,他隨流而去。
一塊巨大的礁石像被什么東西支起或撬起,形成一個斜坡。男孩子雙腳一擺,朝著坡下直竄過去。他貼近斜礁內(nèi)壁查看,這一看之下,男孩子的心像鼓一樣咚咚地跳起來,眼前有教室一面墻那么大的礁壁上密密麻麻附滿了扇貝,雖沒有鐘叔形容的手掌那么大,但它們就像在那地方生長了許多年一樣。男孩子用手去薅,手劃了一下,生疼。他用鏟子一下一下地鏟,一下一下地鑿,扇貝像空中落物似的從壁上成片地落下來。
男孩子覺得心臟在緊縮,他繞開斜坡,慢慢上浮。頭探出了水面,男孩子像青蛙一樣大口喘著氣,心還在跳,四下瞅瞅,離那塊突起的礁石已經(jīng)很遠了。他用心記下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和方向,沉入水中。
男孩子再次鉆出水面時,他的網(wǎng)兜里已經(jīng)裝滿了扇貝。他游到岸上,把網(wǎng)兜里的扇貝跟他的衣服放在一起。男孩子第三次上岸后,一下子就倒下了,閉著眼睛,喘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男孩子感覺自己盹了過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現(xiàn)在干活兒吧。
哥!男孩子大叫一聲,海灘上空無一人,除了他碰的像座小山似的扇貝。男孩子又凍又餓,渾身上下突突地直哆嗦。他撐站起來,跌撞地走到放衣服的地方,從口袋里掏出吃剩下的半塊饅頭使勁兒嚼起來。男孩子試圖點著火,但那些東西太潮濕,他放棄了。網(wǎng)兜裝不了那么多的扇貝,男孩子想了想,把穿上的褲子又脫了下來,用廢漁網(wǎng)線扎住兩個褲管,他的寶貝都裝進褲筒里,他像挑擔似的扛起褲子,一條褲腿在前,一條褲腿在后,他最后看了一眼海面上那塊突出的礁石,哥,我還來,那壁上還剩下不少呢。
男孩子到家時,天上已經(jīng)升起了月亮,從夏家灘回家這一路,太長太累了,他的兩條腿都不聽話了,僵硬得幾乎邁不出步子,他都要哭了。一直到看見那條巷子口的燈光,男孩子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但他從頭到腳趾頭都在笑,他碰了這么多的扇貝,媽媽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吃肉賣殼,太幸福了。他還要告訴鐘叔,他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扇貝墻。
男孩子興奮地推開了家門,媽!爸!他的嗓子因為一天沒喝水,都有些嘶啞了。
出事了嗎?屋子里不光是爸和媽,有鐘叔,有左右街坊。男孩子立在門口,肩上扛著的東西落到地上,媽媽的眼睛紅腫著,爸爸蜷縮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聽到聲音,媽媽向他轉(zhuǎn)過臉,瞪著眼睛,不認識似的盯住他。鐘叔說,孩子,你終于回了,你讓人多擔心啊。
鐘叔的話音剛落,媽媽“嗷”地叫了一聲,撲搶過來,抬手重重地打了男孩子一耳光。
男孩子感覺鼻子里有什么東西汩汩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