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德林
1974 年的比喻(外一篇)
● 肖德林
我沒出息地哭了。我說,我根本沒詛咒老人家上天,老人家愉愉快快地在北京指揮著紅小兵鬧革命呢。
1
你說天上的云朵像什么?
它們不時扭動著自己的身軀,像棉花,像山巒,像森林,更像河流……沒錯的,你以上的每一個比喻都會得到我們老師麻子的表揚,但是1974年我的一個比喻,卻讓我本該快樂的日子從此提心吊膽。后來我終日躲在床下,睡在泥地上。是的,躺在泥土上可以看到螞蟻們快速地搬著家,它們忙碌成一條線,就像部隊在急行軍;我甚至可以跟長胡子的老鼠對視,它們后來根本就不怕我了。
該死的比喻!
唯一知道這個比喻的人是芋頭。
芋頭是孤單的,因為芋頭的腦袋有點毛病。芋頭的成績經常大紅燈籠高高掛,掛了紅燈的成績單在芋頭手里,像一只燙手的山芋,扔了不行,拿著又難受,所以回家的時候芋頭總是走在最后,并把大多數(shù)時間都扔在了路上——芋頭怕他爸瘦頭。有一年冬天,因為成績差,芋頭的老爸瘦頭在雪地上用黑灰畫了一個圈,扒光了芋頭的衣服,瘦頭提著芋頭的鞋,趕著芋頭沿著邊線走,每走一步,屁股上就挨一鞋底,芋頭瘦削的屁股就顫動一下,然后留下一條長長的黃瓜印,這樣芋頭成了磨房里的一頭驢——如果能變成一頭驢多好呀,芋頭想,芋頭凍得渾身發(fā)紫,小雞雞甚至連尿也尿不出來。
側面看瘦頭像個麻桿,撐著瘦瘦的腦袋,讓你懷疑一陣風來就會把這腦袋吹折了,但是正面看就不一樣了,一張闊闊的嘴巴能把吳家圩的白天說成黑夜,黑夜說成白天,吳家圩的人哪個不對這張嘴充滿敬畏!更何況還有那雙隨時會發(fā)出亮光的大眼睛,那亮光與別人不一樣,刺眼!
芋頭的成績雖然差,但這不要緊,芋頭很紅,突然間就紅了,像突然通了電的白熾燈。
芋頭有個特長,抓魚摸蝦。無論哪一條水溝,芋頭看三分鐘,就會告訴我們這條溝里有沒有魚。芋頭會時常在上學的路上,跳進水溝,然后逮幾條鯽魚或抓幾只螃蟹什么的送給麻子老師。麻子會笑吟吟地摸摸芋頭的頭:好,好,好。然后再掃視一下我們說,上課去。
我們仰酸了脖子也沒得到麻子的一個“好”。
芋頭成了麻子老師最喜歡的學生,而我則相反,我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麻子,生怕從他嘴里蹦出什么讓我毀滅的話。芋頭是艱苦樸素的紅小兵,王麻子給芋頭編了順口溜:“劉志陽,不平常,小雷鋒,美名揚?!庇箢^的衣服永遠洗得干干凈凈并且永遠有一塊補丁,補丁也洗得干干凈凈,他好象就沒有新衣服。你知道艱苦樸素,在我們那時是多么可貴的品質,衣服講究補丁綴補丁,吃飯講究吃紅山芋,可我們喜歡新衣服,喜歡吃紅燒肉,只有芋頭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芋頭有自己的崇高理想:當好紅小兵,長大像雷鋒叔叔一樣為人民服務。
是的,那天在學校的操場上,麻子在慷慨陳辭唾沫星四濺的時候,我抬頭看天,抬頭看那些自由自在飄蕩的云,它們在幸福地聚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頭像,像極了領袖。我為我的發(fā)現(xiàn)激動不已,不幸的是我告訴了芋頭,芋頭立即變了臉,我也突然變了臉。芋頭說:我要報告老師!
我沒出息地哭了。我說,我根本沒詛咒老人家上天,老人家愉愉快快地在北京指揮著紅小兵鬧革命呢——你千萬別告訴老師,我給你做牛做馬,好嗎?好嗎?
從此我在芋頭面前總是要夾著尾巴。
我送給芋頭一只蘋果!
要知道我那時候整天在饑餓。我們經常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急速狂奔,那是肚子逼的,沉重的饑餓催促我們快點回到家——三間茅屋,有灶膛,有水缸,有嗡嗡叫的蒼蠅。在這個用木頭支起的燒火架子上,我學會了自燒自吃,應該說還不到8歲,雖然燒的飯時熟時生,但是只要不是生米,我的肚子都能消化它們,并且從中獲得力量。
饑餓令人討厭。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吃飽了,你總是想吃,還想吃好的。如果,這時給你一只蘋果,你會怎么辦?
做夢都會流口水!
我們里下河哪里見過如此稀罕而寶貴的東西,沒有,我知道它叫蘋果的時候,首先已被它香甜的氣息迷醉。我不知道爺爺從哪里弄來了一只蘋果,我從爺爺手上搶下來的時候,我的腦袋里嗡嗡的,唾沫在舌根和嗓子里就那么不爭氣地流著,鼻子這時候是最享受的,那種甜滋滋的味道瞬間讓我興奮。我用牙齒感受著它,我的牙齒在蘋果皮輕輕滑動,一點一點……
但是,那只蘋果我并沒有吃,雖然它的上邊留著我的齒痕,若隱若現(xiàn)。但當時我還是把它送給了芋頭,我希望芋頭為我保守秘密。
2
不是啞巴的到來,我更愿意呆在床底。我不想再看到天上的云。我習慣于趴在地上,睡覺,或者想我的心事。在床下我是安全的,我不再想芋頭,不再想那該死的比喻,即使有壞人來,我不顯身,又有哪個能抓到我呢?當我有次從床底爬出時,嚇得篾匠啞巴邊跳邊恐怖地指著我,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我爺爺笑了,對她搖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搖了搖,我知道,他是說我有病呢,我一個骨碌爬起來對他說,爺爺,你瞎說,我沒病——
爺爺拍拍我的圓腦袋:葫蘆沒病,我騙啞巴呢——啞巴張著烏黑的眼睛,喘著氣,然后同情地向我笑笑,亮出她的兩個酒窩。此后,啞巴不時地看床底,困惑地咂嘴巴。
十個啞巴九個巧。我們村的巧啞巴還有一樣,長得好。皮膚白凈,眼睛水靈靈的,像什么?長大了讀了點書我才知道,是黑水銀養(yǎng)在了白水銀里!那烏漆漆的辮子,編成一根扁扁的跳動的烏綢緞,特別是辮尾常常插上一朵村里剛開的花,走到哪兒,花香就飄到哪兒。誰知道這辮尾除了吸引蜜蜂,還吸引村里男人的目光呢。
篾匠用的毛竹是要劈的,這活有點重,啞巴不干,她爸干。她爸不啞,但是很窮,窮得家里門板都沒有了,所以年齡好大才娶上個啞巴當老婆,生了個啞巴女兒,從啞巴落地那天起,老篾匠就坐在不安里,似乎隨時會發(fā)生點什么。所幸的是,篾匠手里有篾刀。所幸的是啞巴特別喜歡篾刀,甚至篾刀散發(fā)的氣息。篾刀是削竹子皮的,啞巴握著篾刀,青竹不管原來有多么堅硬,此刻都酥了腰,啞巴是滿足的,啞巴無聲地笑著,任青青的竹皮在懷中舞動。隨著這炫眼的躍動,涼席呀、淘籮什么的,就從啞巴的手里跳下來。啞巴的手指也像一竿細竹,細而長。啞巴會順手給我編個小蟈蟈籠、小淘籮,啞巴這時眼睛發(fā)亮,嘴里咿咿呀呀,有時還會快速地手舞足蹈,但是,我看不懂。
啞巴來家里干活的時候,我有點莫名的興奮。趴在床下,我時常看見啞巴白白的腳。啞巴似乎知道我看她的腳,把腳藏在一堆竹篾里。用一根長長的竹篾,伸到我的面前,煩躁地跳動,似乎在說,看,讓你看——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外出編席就不行了,啞巴和她爸只能把戰(zhàn)場鋪到屋里來。茅屋里很靜,只有那些篾條在啞巴的手里歡快地流淌,屋里彌漫著竹香。啞巴的席子會編出花呢。最擅長編鹿,或者寫字,寫“吉祥如意”。我要啞巴把我的名字編進去,啞巴笑瞇瞇地應著。
啞巴只是答應,但就是不給我編。我說,啞巴,你真壞!
雖然啞巴比我大了幾歲,因為啞巴不會說話,我和啞巴呆在一起是安全的。我不用害怕她知道我的反動比喻。
啞巴的眼睛就是嘴巴。
啞巴老爸那幾天咳嗽得厲害,直到把自己咳倒在床上。啞巴只剩下一個人。我說了,我討厭和啞巴一起的人,所以,那幾天我很高興。我常常從床下爬出來,看那些竹篾在啞巴手里舞蹈。
一個人的到來,讓我不得不迅速躲進了床下?!蓊^來了。我知道瘦頭來了,是因為聽到了鑰匙的碰撞聲。瘦頭與生產隊所有男人不一樣的是腰間總有無數(shù)把銀光閃閃的鑰匙,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這些鑰匙表達著一種威儀。那些鑰匙管著生產隊的錢、糧,甚至各家的快樂與哀傷。瘦頭有的是時間,他把全生產隊的人都吆喝下田之后,他就沒事了,他可以晃著個大膀子,撐著大腦袋滿村轉悠了。
瘦頭賊亮的眼睛掃一下屋里,然后笑瞇瞇地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香煙,那種討厭的味道充斥了屋子,滿屋的竹香被趕得不見了蹤跡。瘦頭坐立不安,一會兒坐下來,歪著個沉重的大腦袋,一會兒站起來,踱步,踱步。我的心被他弄得煩躁不安。瘦頭后來甚至幫啞巴劈起了毛竹,要知道,那是只有老篾匠才能干的活。瘦頭這時候竟然妹呀哥地哼起了小調,啞巴又聽不見,哼這些騙人的小調,頂個屁呀——
我不再看瘦頭,徹底躺下來閉上眼睛,凡事都是眼不見,心不煩,滾他個瘦頭的蛋!不幸的是,我竟然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瘦頭變成一只呼哧呼哧喘氣的狗了。我看到瘦頭騎著啞巴,瘦頭褲襠里頂起了一根青竹。啞巴一句話也發(fā)不出來。啞巴會哭,哭聲沒有韻,你要知道村里女人哭都是有韻的,抽抽噎噎,抑揚頓挫,啞巴那種干嚎,直直的,像銼鋸子。
芋頭,這就是你的爸,你的當隊長的爸。我心里喊道。你還說我是反革命,你爸才是!
啞巴向我的床下爬來,可瘦頭像石頭壓著她,所以她兩手前扒,努力伸向我的方向,我這時候盼望有個人來,哪怕是只能汪汪叫的狗也好,可是,所有的人都被瘦頭吆喝下地干活了,只有我和床下的一群老鼠,它們和我一樣不敢吱聲!瘦頭對啞巴說:你向床下爬,床下連個鬼影也不會有!哼哼——
3
在見到芋頭的時候,我說:芋頭,你爸沒啥可怕的,你爸像一條狗!
芋頭捏起拳頭,但看我梗著腦袋,又虛弱地放下。我要告訴王老師,說你咒——
我說,算了吧,還是先回家問問瘦頭,他沒告訴你,他在外面又給你找了個媽?
芋頭愣住了,但是芋頭是聰明的,他盯著我看了兩分鐘,我說:看什么看?我臉上又沒有痣!
然后他點點頭,又仰天想了兩分鐘,我看到他的嗓子不停地吞咽著。芋頭抓起一把泥,我以為要摔到我臉上,扭頭想躲。芋頭又抓起一把泥,說,葫蘆,原來我手里有一把泥,隨時可以砸到你臉上,所以你怕我,好了,你現(xiàn)在手上也有一把泥了——
芋頭停下來看我,那只善于捕魚摸蝦的手高高地舉著,那你怎么辦呢?
芋頭松開手,那些泥土從他的手丫里愉愉快快地重新回到地面,它們躺在地上,絕對看不出剛剛它們還是芋頭手中的武器。我們就這樣吧。芋頭說。芋頭突然哭了。
只是啞巴從此不再理我,我和啞巴成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