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爾康
宇宙中,凡是空間都是美的,渺如細胞在顯微觀察下也呈現(xiàn)令人炫目的生物圖式。人類有“丑惡”一詞,從未用來形容空間,只用于定性人的行為。
人除了享受空間,試圖理解空間嗎?
空間是幽默的,將金子藏在丑陋的巖石里,將生命藏在肉眼看不見的精蟲內(nèi),將最大的能量壓縮在最小的單位中。于是,人生注定是尋覓,傾其一生,找不見想要的東西。在進去了死活不想離開的空間,人留不下美名也寧愿留點兒臭氣,直至交還占有的一切,聽到一聲叱喝:你滾吧,是時候了!
當意識到空間等同生命,我們胸腔內(nèi)便涌動著野心。你可以說人不是人,但不能譴責從人的基因中發(fā)育出來的本能。現(xiàn)代生物學證明:生物生來具有數(shù)學上大和小的概念,哪怕是草履蟲這樣的單細胞生物概不例外,欲望就在大和小的比較中產(chǎn)生了。小雞一鉆出蛋殼就懂得方向,懂得空間具有伸展的特性,更何況是人。活著產(chǎn)生占有,活得好必須更多地占有,既為空間而生,那么,人生便是絕對的占有空間。當托兒所的孩子面對“天下什么最大”的問題,他們的回答是:人心。世上確實不存在比人心更大的事物,這是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而雞只能成為人胃中之物的原因。
究竟是人還是雞過得更快樂?據(jù)說牛眼看人、看一切東西都大,于是它的心變小了,甘愿勞作一世;狗眼正好相反,看一切東西都小,于是敢于對人不敬,動不動狂吠,有時還會咬你一口。我一直不能忘記小時候聽來的關(guān)于牛眼狗眼的故事,不斷受做牛還是做狗的折磨,結(jié)果一生在牛和狗之間搖擺不定。牛眼和狗眼故事抵得上一篇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博士論文:《人的空間感與命運》。
人獸共處的時期過去幾萬年了,獅群仍然囿于草原,猿猴還在樹上晃蕩,人的足跡早已遍布地球,而且登上月球。人的特別,在于不是用腳和視覺感受空間,而是用夢想。夢想具有顛覆性和革命性,中國文化便是從天人合一的夢想發(fā)軔,殷人崇拜天上的神鳥,很快,便被高維空間的神物——龍?zhí)娲埣耐兄粋€族群的渴望,漢唐擁有當時地球上最為遼闊的疆域真的順理成章。
人造就空間的繁榮也造就空間的麻煩,空間在人的發(fā)現(xiàn)中一次次拓展,直達今天所知的深度:一百億光年。
空間是愈來愈大了,人的生存反而感到窒息。我們一起腳弄不好踩疼別人的腳板,打個噴嚏把唾沫星子噴到別人臉上,常常因為擁擠而全身肌肉緊張,避免腿被擠痛卻把胳膊扭傷??臻g以橡皮筋的彈性支撐著超量的負荷,空氣里彌漫著莫名的焦躁。在人類自以為窮盡實體世界的時候,虛擬空間突然出現(xiàn)。沒有明確界面包圍的天地是無限的,無數(shù)通道接納來自實體世界的難民,進入它是多么容易,只需按一下鍵盤。虛擬而不虛無,依然是人間,沒有重壓、爭斗和虛偽,蕩滌盡世俗的腐朽氣息。它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甚至五六歲的孩子也想探頭探腦進去看個究竟。從此,圍繞太陽運轉(zhuǎn)著兩個地球。
網(wǎng)絡(luò)分發(fā)得最多的是自由,包括愚弄別人和欺騙自己的自由。誰都可以盡情地放飛人性,游戲人生,不需要對誰負責,也沒有公認的判別標準,你自己就是原則。它的出現(xiàn)是對實體世界的嘲弄。在這片天地里,你可以拍拍任何人的肩膀和他(她)做朋友,撕掉異化的臉皮,裸露真面目。虛擬打造出無所不包、無所不有的世界,以致有人寧愿要虛擬而不要現(xiàn)實。游離在兩個世界中,說不清在哪個空間中活得更正常。
空間原來不止于用光年衡量,它還將如何演化,顯現(xiàn)怎樣的神奇?
火與血,從來是地球上最不缺乏的風景,人用來識別氣味的鼻子總是被焦糊味嗆痛。野獸用氣味劃定領(lǐng)地,嚴守邊防。人也如此,國與國的界限蛇一般在血泊中游移,人與人的爭斗在占有和喪失中開演,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永遠的敵人,惟有永遠的利益。仿佛失去戰(zhàn)爭,空間將失去自身的意義,戰(zhàn)爭也就不需要理由只是在需要時爆發(fā),恰如尋釁的流氓?;饝?zhàn)之后有冷戰(zhàn),冷戰(zhàn)之后有商戰(zhàn),心理的意識的空間也決不拱手相讓,既然一個民族為丟一個球而整個兒發(fā)瘋,那么,一個科學家、藝術(shù)家、商人或是政客,發(fā)一發(fā)狂又何必大驚小怪?
人類的癲狂在于有自我毀滅的傾向,研究出生物圈的科學,卻偏不放過生物鏈上物種的生存權(quán),物種每年以驚人的速度消亡,有報告稱:到21世紀末,地球上將有三分之二的物種消失。地球經(jīng)歷過五次物種大滅絕,而第六次的禍首是宇宙射線、小行星撞擊,還是人的自戕?
面對浩蕩的空間,人始終不承認自己的渺小。每當我眺望夜空下那一片綿密的燈光,便自問人營造地球與螞蟻在樹洞里營造蟻穴有什么不同?人間是天堂還是地獄的討論永遠不會有結(jié)果,人情愿將空虛、孱弱、易碎的生命,投入兩極熊熊升起的無色的火焰中。
一旦與外星生命聯(lián)系上將會如何?外星人會不會與地球人稱兄道弟?
好萊塢的編劇依據(jù)地球人的沖突演繹出許多星球大戰(zhàn)的故事,依我看大差不離。原因十分簡單,凡是生物都懂得空間的魅力,更遑論智能生物。
我多次進入海南島尖峰嶺的熱帶雨林,探尋神秘原始的進化動力。冒著雨林中的葉露,去路常被大板根擋住,從主干四周斜生的直角三角形大板根,令千年巨樹如同一座座艾菲爾鐵塔,在熱帶風暴中巋然屹立。除了生物求生的本能,難以解釋一棵樹怎么會聰明到具有建筑結(jié)構(gòu)學的知識。另一位雨林霸王是??崎艠鋵僦参?,樹枝派生出隨風飄拂的氣生根,當氣生根扎進土壤長成樹干,被擠占的植物來不及呼喊就死去,熱帶雨林中也就有“獨木成林”的景觀。如果到此為止也就罷了,榕樹又將種子陰險地灑到別的大樹上,吮吸樹身養(yǎng)分,多少年后,由氣生根演變的支柱根將母樹緊緊纏繞,直至將它勒死,植物學家對此種生物現(xiàn)象的命名很血腥:千年絞殺。
雨林中布滿殺喊聲,林中演出的空間大戰(zhàn)與動物世界的獵殺有區(qū)別嗎?多少物種在生存選擇的理論中悄然消失,在物種基因庫中,具有強烈的讓自己的基因得到最大程度擴散的生物才能生存下來。薩特撂過一句重話:“他人即地獄?!蔽衣犚姌淠驹诤埃骸拔揖褪堑鬲z!”生的藤類植物在雨林中只配占有巴掌大一塊地,造成它不在乎土壤養(yǎng)分而依賴光照的活法。我看見一條紅藤,在攀附中失足下垂十余米,又在空中呈U形向上,抓住一根枝椏,奮力攀爬,消失在上百米的雨林頂部。無法想象它的空中絕技是如何做到的,大凡生存的奇跡都不能解釋,此情此景,誰敢說它還弱勢?它訴說空間中有一樣東西絕對重要:信念。看來,占有空間是生物基因的本能,本能意味著不屈不撓、不擇手段、拼死相搏。
詭秘的“毒箭樹”在雨林中以劇毒的汁液捍衛(wèi)自己的存在,將敢于冒犯者置于死地。來自侏羅紀比恐龍還早的植物桫欏采用的則是柔術(shù),這位地球“活化石”最有資格詳解古生代、中生代到新生代空間中發(fā)生過的一切,它親眼目睹一億年前恐龍滅絕,高達幾十米雄踞半球的同類化為地下煤層,唯獨它樂意忘記昔日的輝煌,將身高縮小10倍,再將腰身縮小100倍,曲身蝸居野心勃勃的新生代樹木瞧不上眼的林中凹地,成功穿越天體的大變遷大更新。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就生存技能而言,大腦發(fā)達的人類并不比植物高明多少,不同的是雨林中的物種毫不掩飾自己的手段,也無需為自己的手段辯解,比人直率得多。物質(zhì)社會中的人可否與雨林中的物種一一對號入座呢,令人難堪的問題出現(xiàn)了:人的本能與其他生物的本能有沒有不同?人的本性是自私還是無私?人類行為的成因是由本能決定還是由文化決定?人類行為的成因充滿疑問,爭論的焦點不在于生命有沒有本能,在于本能的性質(zhì)。有學者從解剖學角度指出,人腦的三重結(jié)構(gòu)決定人類不可能徹底擺脫首先為自身生存的動物性;又有學者從基因遺傳的角度論證自私是人的自然根性,而且認為愈是自私的基因愈是好的基因。還有人認為:只要有競爭,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不會改變,因為競爭的實質(zhì)是為自身爭取更多的利益。
面對以上問題,人們滿可以“難得糊涂”一回,誰要刨根究底,那么,請你問一問自己吧。
承認人的本性自私,不等于表達對人性的悲觀??臻g記錄的人類行為并不重要,認識空間的哲學至關(guān)重要。宗教總是誕生于人類生存斗爭日趨殘酷的年代,用來拯救扭曲的靈魂。基督教的原罪和贖罪主張,等于承認人性本惡。伊斯蘭教以末日審判和死后復(fù)活的信仰,對人的本能發(fā)出警告。佛教慈悲為懷,以苦、空、無常、無我的基本思想,對人進行勸導。中國道教提出一項徹底的解決方案,諸位處身世外、修煉成仙去吧,在你活著的時候擺脫凡人的苦惱。
幾千年過去了,人類對宗教的依賴愈發(fā)嚴重,可見宗教對人性帶來的扭轉(zhuǎn)性改變。在我的理解中,《新約》的真諦是勸導眾人像獻出五餅二魚那樣獻出空間,于是人人便有了空間。那個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伸手將五餅二魚獻給耶穌的孩子在哪里?耶穌對野地里聽他講道的眾人大聲說:“人若不能變成小孩子就斷不能進天國?!鳖愃频脑?,老子提前五百年說了出來,“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如果人人都成了小孩,還需要教主們布道嗎?除非超凡入圣者,讓人變成小孩與讓人退回去做猴子一樣的困難。
任何一種哲學在空間的哲學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人類文化史的偉人和代言人,目睹人世的混亂而束手無策,沉湎到初民時期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中。孔、老二位的“小國寡民”和大同社會,古希臘的“黃金國”,陶淵明的“桃花源”,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他們倔強地表達對人類的期望永不破滅。近幾十年來,對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引發(fā)的全球性熱情,再次證實人類心頭的痛。誰不想找回消失的地平線?“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圣人曾經(jīng)教給找回的方法,我們找了三千年,再找三千年如何?
空間規(guī)則在人們沒有提防的時候悄然改變。一個美國人說:世界變平了。
變平二字,令人聽到推土機推平山頭的隆隆巨響。平的世界不是用來散步或者慶祝的廣場,它很像足球場或者西班牙斗牛場。不是人人有資格走到平的世界上來的,當世界由立體變成平面,沒有掩體,短兵相接,勝負完全由實力決定。平的世界依然有叢林的血腥但是聞不到血腥味,因為平的世界上盛行公平交易,展現(xiàn)出人類世界心儀已久的契約精神,比如,用七千五百萬件襯衣可以換回一架波音飛機。世界變平的結(jié)果也是前提,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大型機構(gòu)總是能輕易獲取最大收益。這些狠角色只需從兜里掏出利潤的十分之一,就能買到想要的土地、勞動力和資源,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爭搶成為打工者,他們的所在國被稱為新興國家。強勢國家無須像一二百年前那樣魯莽地闖入他人的家園,也不必花功夫推行政治理念,而紳士般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們是實體經(jīng)濟的奴役者,是不能稱為霸權(quán)的霸權(quán)。如果將歷史往前倒得更多,秦始皇大可不必派他的虎狼之師兼并六國,而照樣當他的始皇帝。
在極度膨脹的欲望中,平的世界發(fā)生過一次嚴重傾斜,中國人從趔趄中清醒過來,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游戲??臻g規(guī)則已經(jīng)改寫,爭搶了千百年的地理空間處于次要地位,一種新的空間概念已然形成——這是由高技術(shù)、原創(chuàng)和創(chuàng)新、貨幣及貨幣工具構(gòu)成的巨大而又無形的空間,它強化著對應(yīng)的地理空間的布勢和力量結(jié)構(gòu),改寫了強國的定義,決定著國與國之間不同于以往任何時代的博弈方式。軟空間將照搬地理空間本有的邏輯,無情地決定你我今后的生存。除非你強大得以有形的價值崛起在無形的空間中,否則,你將被奴役。
這比造一顆原子彈要困難得多。排除歷史發(fā)展的非邏輯部分,唯一的邏輯是技術(shù)的推動,歷史學家將朝代更替作為人類歷史的做法是大錯特錯了。
在寂靜中受孕,以爆炸的方式分娩,一個藍色星球就這樣誕生了。不知道它將運轉(zhuǎn)到何時,但已知它孕育的生命的生存方式??臻g的冷酷使它對時空里發(fā)生的事情,不管公平與否,一概熟視無睹,連結(jié)果也不想知道。它聽不懂人的祈禱,不理會人的懺悔,讓你們胡鬧個夠。誰也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只覺得它控制著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臻g中不斷發(fā)生著創(chuàng)造、再生和毀滅的事件,就像人體細胞的微空間每時每刻發(fā)生的分裂、衰亡和繁衍。空間每天在更新,更新的意義是:即或是地獄,你也要舍身投入。
我向空間發(fā)問:這是你存在的本質(zhì)嗎,人將為你拼斗到何時?
只有我的回聲在天地間震蕩,這就是空間的回答嗎?
在一個沒有自由的地方說自由,頗有諷刺意味,恰如面孔餓得發(fā)青奢談美味佳肴;轉(zhuǎn)念一想,相比腸胃撐得難受的人來說,那個臉皮發(fā)青的家伙才真的懂得何為美味。
號子分里外兩間,里間是真正坐的,外間同樣大小,頂上封著扁鋼與鋼管焊成的網(wǎng),遛腿用,叫風場。
每當早晨傳來空谷足音,“咔嗒”一聲好清脆,是上帝的咳嗽:風門開了。在里間足足憋了二十三小時的囚犯迫不及待到外間走動透氣,風場是人性的表示,證實關(guān)在里間的不是四足哺乳類動物,一小時的放風大大降低精神性疾病發(fā)生的可能。透過鋼鐵的網(wǎng),仰望藍色的天,內(nèi)心悸動起來:在與自然的惟一聯(lián)系中,遠古的記憶在體內(nèi)蘇醒,發(fā)覺靈魂與天空存在著血緣的聯(lián)系,我就是從那深邃的蔚藍中誕生。憑著這樣的感覺,我信了天人合一那句話,有理由拒絕人從猴子變來的學說。人類祖先或許是遨游天空的會飛的動物吧,就像今天的科學家琢磨鳥的祖先是不是恐龍?
佛教傳說地球人類來自光音天第七重天,本是觀光而已,結(jié)果貪吃地球上的某種食物,身體變重再也飛不回去??梢姷厍蛏系拿朗吃谟钪嬷蓄I(lǐng)先。要想推定這種結(jié)論,目前可以找到的根據(jù)有二,一是地球人個個是天生的饞嘴,二凡是人都愛仰望天空。
人能夠抬起頭來,完全由天道決定。幾百萬年來,所有的脊椎類爬行動物迫于生存的壓力都在進化,大自然惟獨讓人直立,尚且頸椎骨特別靈活,做昂首向天的動作毫不費力。有人說,整個哲學的起點和終點是自由;人類的起點和終點不也如此?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從仰望天空開始,誰不想掙脫地球的引力,獲得飛翔的自由。遠古中國人的崇拜物一式是騰云駕霧的,就連太陽也被想象為鳥,稱作金烏、赤烏、曙雀;古埃及的法老們不敢落伍,將鷹神荷魯斯奉為崇拜物,鷹至今刻在一些西方國家的貨幣或者旗幟上。自由成為人類根本的追求,當是最無爭議的事,人一出生便意味著與自由簽訂了生命之約。
天空培養(yǎng)人類最初的自由精神,但人老是抬頭望天也不是件好事,容易想入非非,像我現(xiàn)在凝望頭頂上的天被割成36塊大小相等的矩形,就犯糊涂,我與天空究竟誰被囚禁了?鳥籠是一定要用黑布蒙起來的,開在牢房高處的小窗非得用擋板擋起來。
在號子里呆久了,我終于能平靜地接受沒有自由的日子,原來置身的那個世界淡出記憶,安于六平米的空間。你是一只打開鳥籠也不想飛出去的鳥了吧?我沒事找事問自己,直把自己問得心驚肉跳,驚悟自己處境的危險,也為自身的墮落悲痛。自由的意念難道是可以從人性中清除掉的嗎?
有一陣,牢里安排做工,插塑料花或做燈珠,盡是簡單重復(fù)的活兒。干活是歡天喜地的事,因為風門就整天開著了。出于所方照顧,沒讓我干,其余五人到外面做活,讓我獨占六平米不說,還能隨時到風場溜達,活動空間一下子擴大到十二平米。這個便宜撿得大了去了,就因為那擴大了一倍的空間,我讀書、思考竟然格外專注深入,寫點兒筆記之類思路敏捷。早先寫作,有一種不是我在寫的感覺,我不過是某種力量借來捏筆的一支胳臂,夜以繼日不覺得累。事后,常常覺得那些文字不是我寫的,文章發(fā)表后讀著會吃驚:是我寫的嗎?
現(xiàn)在,精神的麻木以及腦血管的淤塞被清除干凈,我重新變做那支捏筆的胳臂。自由實在用不著太多,我索性整天窩在里間做我的事,懶得到風場去,以至于有人往返進出的時候,總要叮囑一聲:“請關(guān)上風門。”
空間雖只擴大一倍,帶來的卻是十倍的自由,還有一百倍的感嘆??臻g是如此可愛,空間原來等于自由,此種判斷似乎觸及到生存的本原,于是理解了人為什么舍命追求各自的空間。人類歷史,除了一群人與另一群人爭奪地盤,打打殺殺之外,也實在看不到別的故事。
兩個月后,沒工做了,長嘆短吁在四壁間來回撞擊。我的奢華生活戛然而止,內(nèi)心已無法接受回歸的正常,整日惶惶不安,靠來回踱步壓制浮躁的情緒。自由是不能得而復(fù)失的,哪怕只給你那么一點兒,這該是中外專制制度不愿意觸摸自由,歷代獨夫民賊聞自由而喪膽的緣故吧?
我不時走過去捶風門出氣,顯然,鎖上的風門是讓我感到窒息的原因。平心而論,兩個月來風門雖未上鎖,也是關(guān)住的,與現(xiàn)在形式相似,但自由絕不可以只是形式,以前,我可以不出去,擴大的自由依然存在,當內(nèi)容已在要命的“咔嗒”聲中喪失殆盡,除非白癡,想要想象風門開著是不可能的。由此而言,人對自由的感知是毋求內(nèi)容而拒絕形式。
時間又過去一年,說起來請別不信,我竟然喜歡上這個六平米空間了。幾年來,馬不停蹄,忙于實務(wù),抱怨沒有讀書的自由,休息的自由,抱怨多了,命運便以荒唐的形式讓我有了這種自由。都說牢里時間如山,壓得死人,我竟能將這座山挖空,還掘出坑來,超出“把牢底坐穿”的紀錄。對于時間,不再有子在川上曰的喟嘆,而是對白駒過隙的埋怨,時間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消逝,還沒做多少事呢,一晃眼一天過去了,一不留神,一周、一個月又過去了。雖未坐禪,已體悟到“坐禪一日一彈指”的境界。有時,讀書讀至入神,我從心里對自己說可別這幾天放出去,容我將書讀完吧!
坐牢并不是我的選擇,但將牢房變?yōu)闀繀s是我的選擇,這種選擇對我來說很自然,意想不到的是牢房這種鬼地方竟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所在,比寺院差不太多甚至有勝出之處,讓我悟明世情,思想飛躍,站著比從前更像一個男人。沃倫·巴菲特是世界上最忙碌也是最出名的橋牌迷,他經(jīng)常說,“如果一個監(jiān)獄的房間里有三個會打橋牌的人的話,我不介意去坐牢。”這老頭太可愛了,寧可要橋牌而不要自由,如果他的超級牌友奧斯伯格和凱瑟琳·格雷厄姆不介意陪他坐牢,必成史上第一佳話。
風門,還有那扇每次關(guān)閉必會發(fā)出震悚心靈的金屬撞擊聲的牢門,我已經(jīng)不在意它們的存在,空間無限延伸,而且豐富,再聯(lián)想那些打開籠子也不想飛出去的鳥,覺得可悲的不是鳥,倒是籠子。
鳥不以為籠子是籠子了吧?
局外人無法理解我的感受,尤其西方人認為自由是神性的賦予,但在中國文化中對自由的認知是來自自然之理,來路不同,造成對自由形態(tài)上理解的不同。
基督教世界有天賦人權(quán)一說,人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必然享有上帝賦予的權(quán)利,故而小布什總統(tǒng)向全世界宣稱“自由和尊嚴是上帝賜予人類的最寶貴的禮物”,另一個比他早生二百多年的美國人則說“不自由,毋寧死”?;浇淌澜绲淖杂芍匾暼松淼牟槐慌酆褪`,《圣經(jīng)》既然由猶太人寫出來,自然要表達在埃及當過四百五十年奴隸的民族的訴求,他們渴望人的解放、平等、博愛以及對權(quán)力的反感。
在中國,首先從西方引進“自由”這個詞的是嚴復(fù),他老人家認為西方之所以強,中國之所以弱,其原因全在國民之“自由不自由異耳”。然而,沒有自由的字眼不等于沒有自由的概念,兩千余年來,在中國哲學的各種學派中,尤其是老莊思想的基本觀念,比對西方對自由的詮釋,后者只達到及格的分數(shù)線。
道家既追求人身的自由,又追求精神的徹底的自由,其浪漫程度不是西方人能夠望其項背。超逸脫俗,無為自化,直讓西方人摸不著頭腦;“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這不是上帝才有的自由嗎?至于追求長生久視之道,將生命從時空中徹底解脫出來,更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禪宗汲取道家理念,提出“平常心是道”、“心即自然”,比較接近世俗,這種對自由本質(zhì)的理解,創(chuàng)造出東方特有的審美的自然主義的境界。
莊子是追求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的榜樣。他辭去蒙城小官的職務(wù),寧愿布衣草鞋,糝湯野菜,安居陋巷著書。楚威王慕名派遣使者,攜千金厚禮請莊子出任楚國宰相,莊子在談笑中向楚王使者“喻牛辭相”,他不想失去人生和身心的自由,像牛那樣被役使,落入宰殺為牲的命運。莊子在《逍遙游》中處處表達他擺脫物質(zhì)世界制約的個人絕對的精神自由,無極之外又是無極的自由。這種自由憑賴心性的熔煉,精神的升華,不須他人恩賜。
我無自由之身,但有自由之心,意識既已自由,肉體的禁錮能算是禁錮嗎?當精神擺脫客觀現(xiàn)實的制約,營造出一份自在的心情,便進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的境界。
自由的實質(zhì)是一種心理感受,我必須對“自由即空間”的概念重新定義,這個空間應(yīng)當包括精神的超越在內(nèi)。如果不擺脫來自客體的和自身的精神束縛,人體的自由恐怕只是行尸走肉和爬蟲走獸的自由,離自由的真義遠了去了。
精神的不可囚禁正如天空的不可囚禁,是人類不會退化為動物的保證。在最不自由的環(huán)境里,苦難僅限于肉體,我活得充實,以至將牢房認作再生之地。
這是我不愿意惡咒這個該死的六平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