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雜談·“糾結”最“給力”(外二篇)
◎周偉
又到了“新桃換舊符”的時節(jié),該評選2010的年度詞了。上年度一個“被”字,把我們身不由己的生存狀態(tài)描畫得淋漓盡致,這次會是什么?
我猜會有“糾結”,還有“給力”。
漢字用了幾千年,不外乎那點東西。其中的精華部分——成語典故,現在被小學生玩得如數家珍。語言在尋求突破,這不僅是語言工作者的事,這二年全國上下對熱詞的跟風就說明了大家對現有表達方式的不滿。
我第一次聽到“糾結”這個詞,是一位領導向我催稿。她不說稿子沒完成她放心不下,而用“我這幾天很糾結”。我居然立刻猜到了那是惴惴不安的意思,這幾年不合語法、邏輯的說法太多,我們都練出來啦!
用得更多的是“給力”,央視和《人民日報》上都出現過。近日召開區(qū)級政協大會,某區(qū)政協主席大聲致謝:“感謝各位代表的給力支持!”
下面照樣掌聲雷動,這年頭誰怕誰呀?
“糾結”、“給力”都具有淺顯、形象、一望便知的特點。表示陷入某種境地而心理混亂的感覺的詞匯有憂慮、焦慮、忐忑、惴惴不安、牽腸掛肚、坐臥不寧、七上八下等,不是太拗口就是太書卷氣,基本已不在口語中使用,而不放心、煩得要命等口語詞匯又過于簡陋,很多場合不便使用?!凹m結”填補了一個空缺,兩個字就把不便言說的感覺都概況進去了。
“給力”原是北方土話,大致相當于“帶勁”、“得勁”,現已衍生出盡力、盡心、抓住要點的意思,用于表揚和批評既不肉麻也不刺耳。比如,說職能部門“不作為”就顯得太尖銳,恐怕會招來很多人會恨你,如果說他們“不給力”,誰都不朝心里去。
新詞不光是新鮮,更有一種能量,說者靠它們把不便說、不能說、傳統(tǒng)語匯無法說的意思表達出來,與聽者事先沒有任何約定,但大家都知道就是那個意思,彼此心照不宣。即使指定語言專家編也不一定能有這樣的效果。
“糾結”與“給力”都不錯,我卻認為“糾結”更好。房價漲了,作為一個有房人,你說我是希望它漲還是希望它跌?再說農產品價格,云南少數民族農民種土豆,每公斤不到一塊錢,我希望農民收入增加,又怕土豆價格使我無法承受,你說糾結不糾結?
更別提義務教育教師(小學、初中)拿績效工資(不低于公務員),而高中教師、大學教授收入不敵小學老師;拆遷補償還沒談妥,房子就拆得只剩七樓一間;農村土地轉讓所獲金額只有5%作為農民補償,另外95%不知去向……所有這一切,怎不讓一個有良知的人糾結?
如果用“糾結”和“給力”造句,我的答案是:
糾結是一個很給力的詞,它準確地描述了當下很多人的心理狀態(tài)。
我喜歡聽故事,小時候的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個……”(可以是人——男女老少、貧賤富貴、已婚單身;也可以是物——廟、村莊、普通人家),幾乎沒有其他的開始方式。
在我兒時的心目中,我祖母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她有無窮無盡的“從前有個……”的開端,后面雖然是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但她卻總能為每個故事找到不同的結局。現在想來,那都是被我纏出來的。最令我難忘的是她的表情,她漫不經心地說“從前有個……”,然后略一思索,“有個……姑娘,花繡得特別好”或“有個……打柴的小伙子”,此時她已莊重起來,語調還是那么平淡,眼睛卻有點咪。那到底是因為編故事,還是因為說到了具體的人?我至今都沒想明白。
奶奶總是在剝毛豆或者發(fā)芽豆,她的故事從來離不開豆子落到搪瓷碗里的聲音:“花繡得特別好……鐺可還沒說婆家……鐺”。
后來我看書多了,知道故事有無數種開始的方法,但“從前有個……”無疑是最普及、最有效的敘述途徑,它直接切入人物、事件,比很多文人上來就把景物寫上好幾頁或上來就抒情好得多。
奶奶離我而去已三十年了,自然規(guī)律不以人的親疏好惡而改變。奇怪的是這兩年我每每想起兒時的事,清晰得如在眼前,而對昨天的事甚至今天午飯吃了什么卻想不起來。
我們都會變老,都有給孫輩講故事的那一天,“從前有個……”
真這樣想了,我卻不安起來,從前有個……有個什么?
過去的生活,天南地北,精彩各異,把甲地的生活拿到乙地講述是故事、平靜的生活起了細微的改變也是故事。那是個產生故事、講故事的時代,而幾乎所有故事都是懲惡揚善的、勤勞致富的、好心有好報的。故事溶入了我們的世界觀,使我們愛憎分明,真心向善。故事給我們的教益實在難以言表。
但產生故事的年代已經遠去,講故事就成了一件勉為其難的事——地域間的差異人們已習以為常,生活方式趨于一致,生意經取代了浪漫,小孩比大人知道得更多……
故事怎么說?
“從前有個姑娘,電腦玩得特別好;還有個小伙子,也是個電腦高手。有一天,他們在網上相遇了……”
或“從前有個姑娘,貌若天仙,就是工作太忙,沒時間找對象。她爸爸媽媽急了,拿著她的照片去相親,一下子給她帶回十幾張小伙子的照片,其中有一個是公務員……”
或“從前有個小伙子,家里很窮,他靠自己努力,當上了大干部。后來他貪污了,被判了刑……”
故事確實有,卻是成年人羞于向自己的晚輩講述的,偏偏現在的孩子又不屑于“牛郎織女”、“田螺姑娘”、“白蛇娘娘”、“畫中人”之類的故事了,電子游戲比它們激烈得多。
聽故事長大的我們,失去了講故事的資格,不知這算不算悲哀。
或許我們的后人有一天會恢復講故事的傳統(tǒng):“從前有個小水塘,冬天結了冰——那時候的水塘在冬天都要結冰的。你知道什么是冰嗎?硬硬的、滑滑的,像玻璃一樣……”
我估計他們是俯視著滔滔洪水講的,那可能是人類最后的故事。
我們是生活在房子里的,這實在是無需證明的事。以前人初次見面都問:“你住哪?上班得多少時間?哎呀還真夠遠的!”
“你住哪?”問的是你所住的房子在什么位置;“上班得多少時間?”問的是你家庭住址與工作單位之間的距離。這兩個問題其實問的都是房子——你居住的房子和工作的房子以及二者之間的地理空間。
現在的人不再這么問了。現在的第一個問題或許跟以前的一樣:“你住哪?”可第二個問題本身就是問題:“哦——那邊房價得一萬五了吧?”
偏偏你被后一問激起了斗志:“哪兒呀?早過一萬八啦!”
提問者并不真正關心你住哪,他關心的你們那一帶的房價;你也并不存心向他介紹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房價的上漲幅度、是否高于平均漲幅才是你耿耿于懷的問題。
社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只能說我們都是生活在房價里的。至于是住江寧或住江北、住城東或住河西,誰真正朝心里去?
房價成了全社會最關心的話題,而且不同的群體有不同的訴求:沒房的——尤其是家在外地的、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恨不得明天就看到房子按成本銷售(不過千元);有房的——特別是有幾套房的,只希望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永不怠懈(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牢靠了?。?/p>
我近日的采訪中接觸了大量農民工(正規(guī)稱呼是“進城務工人員”),有的自1985年起在一個地方打工,25年的積蓄卻不夠他在城里買最小的房子,只能拼命攢錢回家建房。25年來除過年外,他一直與家人相距千里,孩子見了他都無話可說。是啊,人生有幾個25年呢?他今年44,看樣子還得在城里干幾年,他的家能叫家嗎?
國家今年宣布:在未來的20年間將有4億農民進城定居。
問題是他們住哪兒?也住房價里?
可以預見的是,他們大多將從現在有多套的人手中購買二手房,而他們得到的房價不知是原價的多少倍!按照他們的收入,他們的子孫勢必為現在有多套房的人的子孫打工!
這會引起社會的不公平?
不。不公平早已存在,未來出現的恐怕是社會矛盾了。與第一代農民工不同,現在剛進城的農民工或第一代農民工的子女對強加給他們的一切不是逆來順受,而是仇視、反抗,外來人口中的未成年人犯罪率遠遠高于本地人口就是例證。
生活在房子里,遮風避雨,悠然自得;
生活在房價里,提心吊膽,不知所之。
房價從來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偏偏在當今的中國,我們個個住在房價里。仔細琢磨,真能讓人出一身冷汗!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