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秋末,地處湟水谷地的淺垴山交界地帶,過早地有了襲人的寒氣,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像谷口裝了一架破舊的鼓風機沒命地吹。遠望四周渾圓的山,長滿了麥捆、豆捆的山坡莊嚴而厚重地靜默在高天之下。橫看,像一堵一堵的墻,豎看,像牧人們精心侍弄的一個個柵欄,一片蒼茫和肅穆,渾圓的黃土坡地抹上了一層軟綿柔和的白色。天上幾乎沒有那種天高云淡、長空萬里的曠世景象,地上也不見水落石出層林盡染的醉人景致,裸露的山野一片灰黃。路上落滿了白楊樹的葉子,零星的柳樹似乎還想多長幾天,但衰相是無法挽回了。一條厚實鋪張的金黃色路彎彎曲曲、虛虛軟軟伸向遠方。不遠處,一片白楊林掛著些七零八落的樹葉,欲落未落,一片了無生機的景象作最后的掙扎。
我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伸長細長的脖子,焦急不安地努力張望,天空和原野一片圓寂。同行的年輕人用手向不遠處指了指,說那片白楊深處,有個鐵門,坐北朝南,就是桃花鄉(xiāng)鄉(xiāng)政府。
離我不遠的土路上一輛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發(fā)出殺豬一樣要命的嘶叫聲,慢慢地像一頭年邁的牛爬上了東邊的山梁。一個裹著紅頭巾的女人后腰里別著明晃晃的鐮刀疲疲沓沓往家里趕路。幾位趕路的莊稼人行色匆匆地在山豁口閃了幾下,燈影般晃了過去。一個老漢剛從縣城通往鄉(xiāng)里的班車上下來,慌慌張張摸了摸口袋,拇指和食指上使勁兒吐了一口口水,嘩嘩嘩嘩數(shù)著口袋里的票子,不少也不多,立馬放松了臉上的肌肉。一位老女人也許剛才撥完了火灌,她白凈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圓圓的黑紅的印子,讓人過目難忘。她的背心里扣著一個火灌,把她的身軀扭曲得變了樣子。她的技藝十分高超,我親眼看著她向墻腳靠了一下,火灌就掉下來了。她懷里抱著孫子坐在門口,像案板上一堆無奈的毫無節(jié)制的發(fā)面,她一邊望著兒媳婦回來給孫子喂奶,一邊抱怨著兒媳婦說:“這沒心沒肺賊挨刀的女人,把我的孫子餓成啥樣子了,多割一個麥捆少割一個麥捆有什么要緊?!币惠v“三馬子”農(nóng)運車拉著滿滿一車洋芋熟練地掛了一個空擋,萬分驚喜地順坡而下,揚起一路轟轟烈烈的沙塵肆無忌憚地彌漫著。行路的人滿臉不悅,有的抱住了頭,有的捂住了嘴和鼻子,一臉的階級斗爭表情抗議著漫起的沙塵。農(nóng)運車司機朝后望了一眼,不是很常規(guī)地踏了一下剎車,牛氣哄哄地把車開得更快了。
看見了鐵門,生硬地豎在一個黃土高臺上,想必就是鄉(xiāng)政府。此時,風正好從溝口緩緩吹來,結(jié)實得像仇人手里的牛皮鞭子抽打著。順著地勢慢慢抬高,變得越來越緊,似乎比前幾天的風硬了許多。我不禁吸了一口涼氣,這山里跟縣城就是不一樣,天氣像女人和小孩子的情緒,說變就變。地上卷起些許的黃土,充滿了一種勢不可擋不可一世的土澀味兒,仔細回味了一會兒,細沙碎石在我的牙齒上隱隱作怪。鐵門被風果斷地吹開了,“吱——當”,堅硬地撞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出“咣——”的金屬聲,彈了一下又恢復(fù)了原狀。這樣的反復(fù)應(yīng)該是不計其數(shù)、習以為常的。
眼前是鄉(xiāng)政府大院。坐北朝南,四季庸懶地曬在一片向陽的山坡里,許多時候像一個已經(jīng)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無所事事的樣子,更像一個早已失去性欲的老男人,眼睛里沒有一點活泛生動的光芒和性愛的欲望。院里無人,三排磚瓦房,中間是花池,有幾棵蘋果樹,已經(jīng)無法挽回地出現(xiàn)了敗象。花池四周是土路,不需要周末打掃除,平時就被山風吹得干干凈凈。其實,這是離縣城最遠的一個鄉(xiāng),地方企業(yè)和種植業(yè)幾乎沒有什么特色,上面也很少來這里檢查工作。即使年終考核來一趟,也不過是走一走,看一看,履行著一年一度非來不可的一種秩序,以或優(yōu)秀或稱職的考評結(jié)果,鼓勵著干部們在期望和等待中堅持下去。沒有這樣的一種體制,怕是鄉(xiāng)政府這一級早被遺忘成寺廟里飛檐上的風鈴了??h上的干部都有一個共識,能在這里安心呆下去,就是好干部,能在這里山重水復(fù)地磨上三年五載,就會有沾沾自喜的柳暗花明。
我斜靠在花池上,窮極無聊地點燃一支煙,一邊吐著飄逸的煙圈兒一邊等待。我吐著煙圈兒等待的樣子很像農(nóng)村里那些無事生非的半吊子,又像城里小巷深處那些口里嚼著口香糖眼睛飄忽不定拉客做臺的女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是鄉(xiāng)政府的人就行。良久,一群鴿子從天空出其不意地劃了過去,翅膀顫動的聲音一片脆響,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充滿了勤勞和忘我。不見人影,我嘴里暗暗地罵著一些七七八八的臟話,諸如她媽的、日他娘之類的。我不是個好東西,最多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地罵人。
太陽眼巴巴就要落山,一群山羊在西山頂上像一團黑云似地突然冒出來,黑得耀眼,那飄動的云瘋了似地順坡而下。是渴急了想喝水,還是歸家心切,說不準。一個擋羊娃口里焦心的“花兒”漫出了口:
太陽落山羊入圈,
羊吃了路邊的草了。
油潑辣子油潑蒜,
不吃是由不得我了。
他只唱了前二句便戛然而止,他掄圓了手里的羊毛繩狠勁兒打出了一個炮兒石,天空中發(fā)出了一聲冗長的聲音。他的水平差極了,沒有打準頭羊,反打痛了后面那些素常平日老老實實做事、規(guī)規(guī)矩矩吃草的羊。所有的羊都沒頭沒腦往前踴,不斷改變著羊群前進的方向,讓他措手不及。他有些心急如焚,緊追快跑,被塄坎上的荊棘掛住了衣角,等他慌亂解開來,早被那群歸心似箭的羊甩在后邊。他一邊氣喘吁吁地追趕,一邊罵著一些七七八八不堪入耳的話。我嗨嗨笑了笑,他比我罵得還臟呢。
“咩——咩”,一聲連一聲,一聲比一聲凄涼,是母羊呼喚羊羔。暮色徐來,周圍一股潮氣涌來,連那些羊們都感覺到了,全然沒有詩人和畫家筆下那種暮歸的恬靜和高遠的意境。我這才體會到時下的詩人畫家都在寫字樓里臨摹唐宋的東西,只要走一走,絕對不是那個樣子。我洗耳靜心,無天籟無地鳴,飄渺虛幻中,不免有了幾分被人不理不睬、無家可歸的孤寂?;仡^掃視四周,還是無人。想用某種方式呼喚鄉(xiāng)政府的人,搜了半天肚子,黔驢技窮的我未能找出合適的表達方式。喊同志、喊老鄉(xiāng)、喊師傅、喊老板都感覺不對勁兒,心想,哼一句歌兒,或者響響地干咳幾聲,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在黔驢技窮的時候思維遲鈍得像一個嬰兒,往往做出一些可笑而低級的想法,和不聰明的舉動。剛要開口,就見一個小個子男人軟遢遢地走過來。他提著兩桶水,一只桶高一只桶低,一只桶大一只桶小,走一步溢一點,走一步溢一點,以致將自己原本就不太干凈的整個鞋面和褲腿的下半截全都泡濕了,但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不舒服不自在的樣子。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一看就知道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就是那種農(nóng)村里常說的邋遢婆娘式的人物。他勾著頭一直往前走,幾乎看不清面容。從背身看,約有五十歲光景。眼睜睜看著他將水提進了一間屋。過來時,抬著頭。
總算看清了他的面目:長臉,很瘦,幾乎是一個臉的骨架和模型。眉毛黃而稀,好像還沒有完全脫盡胎氣的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嘴角往右歪一點,不是那種大幅度的歪,不留神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整個臉上的線條和輪廓沒有一點鮮明突出的棱角,軟綿綿的,讓人看上十回八回也不能記住的那種人。他全然不像個真的男人,倒像是一個宮廷里的太監(jiān),估計最多也只有二十五歲。眼睛不大,眼窩很深,所以眼睛顯得更小。仔細看上去,眼睛不是自然而然地長在該長的地方,是從一條細縫里擠出來的。他在瞧人時有些吃力,總像清晨的陽光或黃昏的太陽刺射著他的眼睛。從氣質(zhì)上掂量一下身份,思謀良久,不是燒火做飯的炊事員就是鄉(xiāng)里打雜跑腿的。他分明看見了我,見我不像是書記的什么熟人,也不是跟鄉(xiāng)長經(jīng)常打照面的那些開著私家車見人就遞煙的小老板們,卻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他瞇眼吃力地瞅了好長時間,像是在揣摸著我的身份,他幾乎實在沒有辦法地眨眨眼皮,估計我并不是個重要的人等,轉(zhuǎn)身欲去。
我急忙趕上前去,遞上一根紙煙,表情熱情大方。他看了看,果斷地別在耳根上,說:“真小氣,找誰?”
我想,一般人不給便罷,要給就是一盒二盒的,或者干脆就是一條二條的,都讓那些巴結(jié)他們的人慣壞了呀,這些革命隊伍中的蛀蟲,總有一天要自食其果。盡管那個“真小氣”幾乎是說給他自己的,我的聽覺神經(jīng)還是被震動了。我說:“書記、秘書或者干事都行?!?/p>
“你這人咋說話哩,說出一大堆糊里糊涂的人,咋找哩?鄉(xiāng)里的干事一大堆,王干、馬干、李干多了,你到底找誰?”我的聽之任之和帶著巴結(jié)他的神情,讓他的說話底氣越來越足,簡直開始教訓(xùn)我了。
說話間,不遠處一間屋門開了,他向我懶懶地呶了下嘴,示意其人就是鄉(xiāng)政府的秘書??磥硭莻€不太喜歡說話的人,或者干脆是跟我說話不劃算的樣子,總之那是一種門縫里看人不可一世的神情。
門里先探出一個人的上半身,慵懶而遲緩地望了望,再走出來,斜靠在門框上,無聊地望著天空。是個四十多歲的胖男人,上身穿一件不太合體的西裝,緊緊巴巴皺皺巴巴地包裹著他日益增長而無法節(jié)制的肥胖身子,像一個吹脹了的氣球,似乎喘一口氣就要轟然脹破成一堆碎片。
他的裝束不臟也不干凈,離西裝革履還有一些距離。禿頂,像水土流失嚴重的高位淺山。頭發(fā)黑中露白,但很整齊,是他身上最能讓人一眼就記下來的一點。能夠讓人一眼就記下來的人是多么的幸運,我要是讓人一眼就記住我,我會感謝他的。他稀稀拉拉、黑白交錯、黑多白少的頭發(fā),好像讓牛舌頭剛剛耐心地舔過之后,浪費奢侈地抹了一層青油。一看就知道是個精力旺盛的人。他似乎對自己的發(fā)型還不太滿意,朝四周看了一眼,見無人關(guān)注他的所作所為和對某些事情的欲望,從上衣口袋里果斷麻利地摸出一把是個賓館就能在衛(wèi)生間見到的那種塑料梳和一個小圓鏡,照著鏡子感覺不錯地梳了幾下,舔了幾下肉質(zhì)特別厚的嘴唇。
他慢慢又從上衣口袋里很有一些學(xué)問和作派地摸出眼鏡,漫不經(jīng)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揉搓著鏡片,吹了一下,戴上,望了好一會兒,算看清了我。他戴上眼鏡后的樣子也確實像一個知識分子,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種初中畢業(yè)后混進公務(wù)員隊伍里的知識分子,那種用偏旁部首查字法有些兒吃力地從詞典里找出幾個生僻字??即髮W(xué)生學(xué)問深淺,一旦不認識或者讀錯了,就得意忘形的知識分子,鄉(xiāng)村里,這種學(xué)問的人不少。他往前走一步,停住,又退回去,搬出一條椅子來,坐穩(wěn)了。一副悠然自得皇帝老大他老二的樣子,看來,山里的日子對他來說太長了,長得沒有辦法打發(fā)似的。
他一邊望著落日,一邊剪起了手指甲,偶而哼一聲二聲不成腔不成調(diào)的歌,像秦腔,像眉戶,又像民間小調(diào)。他剪完了手上的指甲,一把脫了襪子又開始剪腳上的趾甲,一股臭氣徐徐飄來。聽得出他的氣喘得厲害,他喘氣的時候嘴和鼻孔都很費力,很像在做一件十分費力的重體力活兒。他分明看見了我,只是基于自己秘書的身份不想主動跟我打招呼。這種干部我在鄉(xiāng)里見多了,你主動不打招呼,他們就沒有先打招呼的習慣。因為他們對你的來頭比你自己還清楚,從你走進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第一步的神情架式,他就把什么都看清楚了,一般都八九不離十。
我趕忙上前,遞一支煙。他瞧了瞧煙盒,見不好,不情愿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接住。我拿出點火機給他點煙,他擺了擺手。
“您是鄉(xiāng)里的秘書?”我趕忙問。語氣很柔和,像是那些來鄉(xiāng)里領(lǐng)結(jié)婚證或拉救濟面粉的農(nóng)民??傊揖褪且粋€求人辦事的,誰說不是呢。他們往往更喜歡這種態(tài)度。
那男人沒有正視我,只是點了點頭,很生硬。那神情毫不懷疑地告訴我,你來鄉(xiāng)政府辦事,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我把縣上的介紹信雙手遞上去。秘書接住,右手扶一下眼鏡框,左手舉著介紹信,遠遠看著,好像極吃力的樣子,后又舉到眼前,挪了下肥肥的身子,仔細看。盡管他挪動身子的幅度不大,但分明很費力。我在他對面站著,不見他的臉面,只見一個碩大渾圓的禿頂,光光的,油油的,肉肉的,拍一巴掌能滲出二兩油來。由于靠得極近,一股濃濃的面油味兒讓我猝不及防,讓我忍無可忍。想必是一元錢一袋的劣質(zhì)品,反正檔次不會高到五元。
耐著性子等待,沒有一個搭理我的人,我將心比心,才真正感受到了一個人或一個弱勢群體被邊緣化了后的感受,我也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平庸和渺小,往日那種坐在機關(guān)里高高在上的情景歷歷在目。我覺得我現(xiàn)在站著的姿態(tài)和臉上的表情傾刻間被扭曲得慘不忍睹,我還沒有這樣猥瑣和自卑過。我想一頭撞死在墻上算了,可認識不久的女朋友怎么辦,我回味著她曖昧的微笑和甜潤的嘴唇,我就不想死了。
秘書剛把頭抬起來,想必是要重新打量我一下,確定我的身份。北邊的一間屋門開了。從里面閃出一個披長發(fā)的女人來,這聊無生機的院子里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像沙漠里的一片綠洲,像空寂的曠野里奔跑的一只狐貍,讓我的眼睛亮了一下。女人一只腳跨出屋外,而另一只腳尚在屋里,所以只露出上半身,看上去整個輪廓給人輕飄飄的不踏實的感覺,容貌看不清楚。披長發(fā)的女人高聲喊:
“華秘書,鄉(xiāng)長喊你!”
被叫作華秘書的匆匆站起,順手將介紹信塞給我,慌慌而走。由于肥胖,加之長時間沒有洗滌,一條經(jīng)久耐用的純羊毛褲子壓出了很多條橫七豎八面目可憎的褶皺。一走一褶,一走一褶,左一褶,右一褶,大刀闊斧極別扭又可笑。我無法抑止我內(nèi)心的喜悅和對他的鄙視,我笑出了聲音。不料他朝后一望,由于轉(zhuǎn)動時特別費力,他被扯歪了的面部表情將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收斂了臉上的表情,佯裝不是我笑的。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小兒科,我的行為讓喊話的女人看得一針見血。
喊話的女人見我是個陌生人,沒有主動搭話,就干脆走了出來,先將自己的衣襟自上而下捋了一遍,然后下意識地理了下兩鬢間并不見紛亂的頭發(fā),這才大膽地朝我張望,表情不呆板也不靈活。見我正好朝著門望,她馬上把頭低下去,無意間從地上揀起了什么,扔進花池,是一塊石頭。她的裝模作樣讓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聽見屋里有聲音,一大一小,一急一緩。聲大心急者是鄉(xiāng)長,聲小語緩者必定是華秘書了。爭吵了幾句,就又平靜下來,再也聽不見一點聲音了。
太陽眼巴巴要落山,西天只剩下一片淡淡的余輝,向著渾圓的山頭有點兒悲壯地作最后的告別。長發(fā)女人幾乎也沒有事可干,一直望著天空中的殘陽和云彩,嘴里不停地嗑著沒完沒了的瓜子。她似乎不急著要把瓜子吃完,也不是要吃出一種滋味,純粹是沒有干頭找干頭。她一會兒咔一下,一會兒咔一下,無所事事沒完沒了地像一頭吃飽了肚子靜臥在樹蔭下的牛,條件反射地咀嚼著,似乎在打發(fā)一種乏味的日子。望夠了,望累了,伸個懶腰,轉(zhuǎn)身推開了另一間屋門,想必是她的宿舍,像一只沒有思想的羊。我望了望天空,好久好久也沒有看見有什么好看的東西出現(xiàn),連一朵有點兒意思和形狀的云彩都沒有,有點不可思議。
片刻,見華秘書從門里出來。重新坐在那張屬于他的椅子上,扯了扯衣領(lǐng),也許是有點熱。等坐穩(wěn)了,我又將介紹信遞上去。復(fù)看良久,這才懶洋洋抬起禿頭:
“計生委的?”華秘書問,“是送避孕套的,還是發(fā)避孕環(huán)的?這種事你去找鄉(xiāng)計生所?!?/p>
“是掛職的,你看去哪個村合適?”我找不出更恰當?shù)幕卮?,臨走之前在單位生了一肚子的窩氣,還沒有調(diào)整到我平時把話說得讓人愛聽的狀態(tài),說出的話總是沒斤沒兩。話出了口,才覺得有點生硬和不識時務(wù)。想挽回,說什么都晚了。
華秘書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由于下巴底下堆了許多酥酥的肉,連點頭也有些吃力,讓我突然想起了一頭內(nèi)江肥豬。他說:“甭急,從縣上下來,走了一天的路,甭急甭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休息休息。至于去哪個村我定下的不算數(shù),等書記、鄉(xiāng)長們碰了頭再說?!彼麑ぷ魅绱素撠熀捅M職,讓我感動得五體投地。
但他并沒有告訴我住在哪兒休息,是哪間屋?我真后悔,下鄉(xiāng)前應(yīng)該讓計生委主任或縣政府辦公室給鄉(xiāng)里打個電話什么的,也許就不受這種冷漠了。我這才知道鄉(xiāng)不是好下的,事也不是好辦的。也頭一回領(lǐng)略了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真切體驗,此刻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還是上級部門高瞻遠矚英明偉大,他們雖身居廟堂之上,對時下的人情事態(tài)卻明察秋毫,才總結(jié)出了如此經(jīng)典的話。幸虧我還是個大小干部,要不這日子還真不好打發(fā)。
正犯愁,忽聽鐵門重重地響了一下,響得怒氣沖天。由于擋著視線,什么也看不見。聽見腳步聲朝這邊走來,跟地面的接觸聲極沉,八成是個男人。側(cè)身一望,果真是個男的。我總是為自己一些準確的判斷而自鳴得意而自以為是,可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自己,真正欣賞我這些特點的人沒有。那男人瘦高個,長風頭,有點駝背。細看,覺得面熟,一些比較清晰的往事在記憶里像水泡一樣咕嘟嘟咕嘟嘟冒了幾下,就是記不起來者的名姓;走近了,仔細一看,方記起是瘦子馬龍,他是桃花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十多年的宣傳干事。去年,在縣委宣傳部舉辦的通訊員培訓(xùn)班上一塊兒混過五天還是六天,我記不清了。由于瘦得出奇,再由于他經(jīng)常往縣政府大院里跑,便記下了。
“啥時來的?”
“剛來?!?/p>
馬龍熱情地迎過來,跟我大熟人似地握手。見我跟馬龍熟得像一對同性戀一樣,華秘書也趕忙在胖乎乎的臉上用力擠出一對笑瞇瞇的小眼,但很生硬,像一個缺乏生活和沒有激情的演員讓導(dǎo)演趕著鴨子上架硬裝出來的一個角色,或者干脆就是資金沒到位讓他硬打硬出戲的那種角色,別別扭扭的。
馬龍去找暖瓶,想給我倒杯水,華秘書也就勢拿過杯子,遞給馬龍,也同樣表現(xiàn)出跟我很熟的樣子。搖晃了幾下,暖瓶是空的。他們的舉動讓我覺得有些弄虛作假,只要不是睡著了,就能知道他們想什么做什么。只是許多人學(xué)會了不當面揭穿而已,我不知道這是人的進步還是退步,總之,我們都習慣了這樣。
三人相視,沒有言語。有黑影在門口匆匆閃了一下,望一眼,是剛才提水的那個人正好提著個暖瓶,站在門口。
喝了一杯水,很舒服。一問馬龍,那人果真是鄉(xiāng)里的炊事員,是個民辦人員,姓張叫張青。不一會兒,華秘書打發(fā)張青帶來一把鑰匙,馬龍指了一下門說:“這是鄉(xiāng)政府的客房,很少有人住,抽空把被子曬一曬?!蔽矣押玫攸c了一下頭,他的一把瘦臉有了幾分少見的親切,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暖熱。
天色不早,我看見鄉(xiāng)政府院里的向陽處,剛才站著的幾個黑灰的人一個接一個走了。他們可能是冤有頭債有主各吃各的晚飯去了。院子里一片空寂,一頭臟不兮兮的內(nèi)江豬大搖大擺目中無人地走了進來,在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旁,專心致志地拱了一會兒,拱出了一些酸臭味兒,在院子里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它沒有拱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哼哼哼哼疲踏嘴歪地走了??磥?,今天晚上的被子是不能曬了,我開始收拾床鋪,看有無可疑的生物生龍活虎地生息在被子里,為我今天晚上的到來歡喜若狂載歌載舞。我是個特別害怕床生的人,這一夜我的心有些兵荒馬亂,翻來覆去幾乎沒有入睡。(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