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她從視頻里看到我時,臉上立刻燦爛出兩朵菊花,問我,虎虎(兒子的乳名)放假了沒?我說放了。她又問,那啥時候回來啊?我說年前不行了,今年春節(jié)得接婆婆過來,身邊離不得人了。她臉上的笑不自在了,有些僵,那聲“哦”里也透著失望,撇撇嘴說,她好意思讓你伺候???
我在心里笑了,她是為我不平。我結婚、生孩子、過日子,大事小事只與她有關,最需要人、最無助的時候,只有她是我溫暖的依靠。她最牽掛的人也是我,因為她最親的人里,只有我,離她最遠。
十年前,我結婚,她不顧我的反對,固執(zhí)地親手縫制了一套大紅色的緞面棉衣褲,特意做了活里活面的,讓我洗的時候方便。盤扣是跟人新學的樣式,衣領做成了小方領,她說這樣時尚點,可以外穿。試穿的時候,我嫌她棉花絮多了,穿了跟狗熊一樣,她訕訕地笑著說衣服越厚,往后的日子才能越厚實。那身衣服一共穿了兩個小時,是在娶親的路上,到現在還壓在箱底,屢次動了拆的念頭,終沒有。
我生孩子時,她提前來催生,火車汽車一路顛簸,一進門,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掀起提包就往床上倒,滾出來的袋子洋蔥一樣裹了里三層外三層,她麻利地解開,露出了十幾個剔透的包子。用手背貼了一下,她急著催我“還溫著,快吃快吃”,那樣緊張又神圣的表情讓我顧不得疑慮,抓起一個包子就吃。她一直瞅著,看我吃完,這才輕松起來,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后來她說,這是老家的風俗,意為孩子會順利地“倒”著生出來,我笑著說她迷信。結果真的辜負了她,兒子是剖腹生的,她怪我心不誠。
月子是她伺候的,舍了平常怎么也離不開的家。醫(yī)院住了九天,她日夜陪著,第一次一個人穿行在我住的城市,回家熬粥,再送來醫(yī)院,每次我都擔心她迷路,她笑說,鼻子底下有嘴呢。滿月跟她回老家的時候,她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條新褲子。我發(fā)現,脫了孕婦裝,我還真沒有合適的衣服。她說回老家要光鮮點,不能讓人笑話。褲子是她親自上街買的,沒走丟,她很自豪。
兒子八個月,痢疾、高燒,兒童醫(yī)院折騰了三天,無濟于事,情急之下只有把電話打給她,她很果斷地說,馬上往回走,我在縣婦幼門口等著。貼著兒子滾燙的小臉,一路奔馳,幾小時后看到她時,緊繃的心倏地一松,下車的腳步踉蹌了起來。
頭幾年,為了讓我騰出身子去掙糊口錢,她建議我把孩子留下,她來帶。她讓我放心,“不就三十畝地嗎,不誤事。”就這樣,那盞小小的長明燈伴隨她度過上千個夜晚。兒子該上幼兒園,她跟著來住了半個月,陪我們一起適應。入園第一天,她和我去送,離開時,我看見她抬起手背擦眼睛。回老家后,失眠的她常對著一沓照片垂淚,淚水打濕的,是兒子的笑臉。
隔兩年,她會抽農閑來小住幾天,幫我做些針線活,有時是椅子凳子的坐墊,有時是加大兒子一天天見小的被褥,她知道我少小離家,不會做針線。她一走,摸著屁股底下的海棉墊子,心總會潮上一陣子。
結婚十年,有八個春節(jié)是和她一起過的,她不忍讓我落單,不管老家“出嫁的閨女不能在娘家過年”的習俗,每次都執(zhí)意把我叫回去,她說我早早離家,照顧我最少。她愿意做我的大樹,幫我遮風擋雨,卻從不肯讓我為她受累分毫。肋骨摔斷,腳趾受傷,她自己不告訴我,也不讓別人告訴我,事后輕描淡寫、故作輕松,“誰叫你捉筷子的手那么靠上呢,小時候,你奶奶就說你一定嫁得遠,還真靈!”
最近,老公有個去外地發(fā)展的機會,放不下我和兒子,一直猶豫著。通電話時,我跟她說起,她囑咐我,你別拉后腿,你們娘倆,有我呢。雖然我知道她自己也常受著腰腿疼痛和眼疾的困擾,雖然她已年逾花甲,但我還是使勁點頭,我要讓她知道我需要她,離不開她,我要她好好保重自己,好能一直陪著我。
這世上,只有一種愛亙古不變,不因時光衰減,不因名利沉浮,它簡單、平凡,卻又海洋般深厚、博大,我可以走出很遠很遠,卻總也走不出她心靈的廣場。
是的,她,是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