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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水

2011-07-18 11:33徐興正
山花 2011年23期
關鍵詞:李艷二奶小安

徐興正↓

在老先生勉為其難的時候,李艷就會想起小安來。這種想起不是一般的“想起”,而是“懷念”。而且是深情地懷念。李艷一點也不覺得矯情,那一刻,她是真誠的,眼眶都潮濕了。如果不把小安,具體講是留在她記憶中的小安,再具體一點就是留在她記憶中的小安的形象,從腦海里趕開,李艷的淚水就會從眼角滾出來。這種情況確實出現(xiàn)過,但只有唯一的一次。

在一種特殊的情形下,也就是老先生力不從心的時候,李艷開始懷念小安,她自己既尷尬,又沮喪。

躺在老先生的身下,李艷歪著頭,一顆淚珠從右眼角滾了出來?;秀敝校钇G出現(xiàn)了幻覺,淚珠竟然那么大,大到可以將她的身體完全覆蓋,重重壓住,致使其動彈不得;大到可以將她的身體全部吸進去,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一滴淚珠被無限放大,它就可以裝下整個世界了。但這個幻覺十分短暫,淚珠可能只用了三秒鐘時間,就滾進了耳朵里。一開始,淚珠是溫熱的,帶著體溫。一秒鐘之后,淚珠就變涼了,表現(xiàn)出一種正當、貼切的冷靜。這種冷靜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只是人體的排泄物啊。盡管如此,李艷還是感受到了淚珠在臉頰上滾動的那種張力。上過學的李艷,知道“張力”是一種物理現(xiàn)象。淚珠滾進耳朵里以后,她有些難受。但這種難受其實是變輕了。變輕了的原因,是從內(nèi)心里,轉移到肉體上來了。也就是一種不適感而已。

這個過程中,老先生覺察到了在自己下邊,這具年輕、飽滿的軀體,所發(fā)生的輕微變化。

李艷的年輕與老先生的衰老,她的飽滿與他的干癟,在對比中構成了強烈的反差。也許不是老先生本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是這種對比和反差無法改變。

老先生不得不承認世界是非人道的。從老先生的角度講,上天不應當讓他如此衰老,如此干癟。但他也忽然意識到,對于李艷來說,世界同樣不人道,而這種不人道恰恰在于,上天不應當將如此衰老、干癟的老干貨,安放在她那年輕得像煮得很嫩的雞蛋清、飽滿得如同汪洋大海的青春之上。老先生就有些生氣了,他畢竟出了大價錢,從職業(yè)道德和操守上講,她李艷就不該有這樣的怨恨!但老先生費勁生出來的“氣”,馬上就被他自己“扎”開了,于是,絕望就多出了憤慨。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18

把持著這樣年輕、飽滿的軀體,卻不能好好消受,這才是人生最大的遺憾。不僅是遺憾,簡直是人生最大的失敗。老先生像失去了所有戰(zhàn)友的傷兵,孤軍作戰(zhàn),差不多是在生命的最后關頭,發(fā)起了幾乎再也不可能還有第二次的沖鋒。老先生受過完整學校教育,人生坎坷,閱歷豐富,事業(yè)有成,腰纏萬貫,對于這個他自己想出來,但一想出來就失效了的比喻,不禁搖頭苦笑。到了這把年紀,老先生清楚,在與女人的戰(zhàn)斗中,勇氣和意志用處不大,無非是虛張聲勢、聊以自慰罷了。老了就沒有男人的尊嚴可言,要有一點點可憐的尊嚴,也是年輕女人施舍的,她們善意地欺騙你一下,說你“還行”。盡管老先生越活越明白,幾乎是生活的智者、哲人了,但他還是免不了一時糊涂,將身下李艷發(fā)生的輕微變化,理解成她那年輕、飽滿的身體,對他衰老、干癟的身體,作出了積極、熱情的回應。這種錯誤的理解讓老先生深感欣慰。但老先生一生熱愛女人,御女無數(shù),年事越高,對身下的女人的反應,感覺越靈敏。李艷的身體活泛了一下,熱乎了一下。時間很短,馬上就機械了,降溫了。老先生的錯誤理解很快被他自己糾正過來,他又氣餒又傷感,無奈、無助、無力地盯住李艷的面孔,像一只老騷公雞似的,盡管不服氣,也只好敗下陣來了。意外的是,老先生親眼目睹了李艷的淚珠,從右眼角滾出來,從臉頰上滾到耳朵里去。老先生就有些看不起李艷,覺得這個小女人犯賤了,但他還是大度地說:

“寶貝!不滿足,也不要哭嘛!”

平心而論,一般情況下,老先生還是尊重李艷的。比起李艷生活過的安民鎮(zhèn),鎮(zhèn)長毛厚仁來,老先生最有紳士風度了。

每每老先生御李艷,都是在充分尊重她的身體的前提下進行的。這種尊重,對處于被御地位的李艷來說,差不多是一種幸福了。

老先生有足夠的耐心,他把李艷當作一件自己鐘愛的青花瓷來撫摸、把玩。中國的青花瓷和玉石一樣,是通人性的。據(jù)說,玉石伴隨主人的時間長了,雖仍是玩物,但能染上主人的習氣,久而久之,就與主人的品性相匹配了,就與主人的命運相聯(lián)系了。青花瓷雖然沒有玉石這么靈,但對主人的性情,還是具有一定感受能力的。老先生無微不至、不厭其煩地撫摸、把玩李艷,李艷就會像一件質(zhì)地上乘、做工精良的青花瓷一樣,漸漸變得溫潤起來。這件溫潤的青花瓷,就有了體溫,有了動感,有了靈氣。到了這種程度,老先生依然不將李艷視為女人,還是將她當作一件美器。有容乃大。老先生就讓這件美器,慢慢地,慢一點,再慢一點,越慢越好,把他裝進去。在老先生年輕的時候,進入美器,就像進了天堂,那不是快樂,那是喜悅!

因為整個大家庭的關系,老先生曾通讀過《圣經(jīng)》漢譯本。他感嘆,只有虔誠的信徒,才可能得到神諭,懂得用什么樣的言語,來傳達神的話。喜悅和快樂是多么不同!喜悅是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而快樂只是一種膚淺的表情。他一生中有過無數(shù)次喜悅的經(jīng)歷,從這個角度講,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天堂,他無數(shù)次進過天堂。作為一個擁有大量財富的人,他總能得到讓自己喜悅的女人。就像《圣經(jīng)》上所說的,他就是牧羊人,走的是“羊的門”,是正道,不像那些“盜賊”,從來不從正門進去。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19

后來,老先生不再年輕,在理論上,讓他喜悅的女人遍天下都是,但她們,具體到李艷,確實還是天堂,只是說,“通往天堂的門是窄的”,他已經(jīng)很難從窄門進去了。不過,溫潤之后,情況會有所不同。老先生終于進了窄門,但呆在天堂里的時光越來越短暫了,有時甚至真如白駒過隙,隙倒還在,白駒已逝。這是從老先生的角度看。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像老先生這樣的成功人士,關于女人,他這樣想,不能算作褻瀆神靈。何況,老先生本人只是讀過《圣經(jīng)》,他又不信上帝。

而從李艷的角度看,老先生的耐心,是一種溫柔,也是一種憐憫,她又不疼,更不怕。記得有一回,小安就想進去,他是多么粗暴啊,一點也不體恤她,她沒有讓他得逞。真是陰差陽錯啊,要是當初小安得逞了,老先生也就不會包她做“二奶”了。老先生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中國人,是有傳統(tǒng)美德的,任何女人都可以拿過來玩一玩,至于包做二奶,非處女不行。李艷讀過衛(wèi)生學校,在老先生租賃的公寓里,喜歡看一看《家庭醫(yī)生》之類的雜志。在一個叫“李醫(yī)生信箱”的專欄里,讀到了一位已婚女士給李醫(yī)生來信訴苦。這位女士在來信中說,丈夫對她本來很好,但就是房事心急,每一次都沒有前奏,直奔主題,“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一點也不快樂,有時還會很疼的”。李醫(yī)生回信開導這位女士,說是此種情況,在中國夫婦之間,是普遍存在的?!白詈脛?chuàng)造機會,與丈夫溝通一下。如果出于女性的含蓄,覺得難以啟齒,也可以很自然地引導丈夫撫摸你,待到你的身體被徹底喚醒,處于自動打開狀態(tài),已經(jīng)有了那種需要之后,再接納他。再說,他的感受也會不一樣的。幾次下來,丈夫當能明白,這種事情,越緩慢越快樂?!北容^起來,李艷對老先生已經(jīng)很感激了。

總之,老先生對她李艷的尊重是值得肯定的(他老人家那么忙,不會有時間看什么《家庭醫(yī)生》)。而且,對李艷,老先生還懂得關懷。關于這一點,應當這樣來分析:老先生為了自己的快樂——不,是為了自己的喜悅,把李艷當青花瓷,當美器,當天堂,也可以認為是他的自私。但是,當老先生從李艷身上下來,他又把她當女人了。因為年紀的關系,精力有限,老先生不能讓李艷獲得與之對等的快樂——喜悅就更不用說了。為此,老先生多少會有一點點不安,有一點點愧疚。到了這時候,他又再一次將李艷當青花瓷,當器皿,撫摸,把玩。對于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這就成了一種并不輕松的勞作了。在這場或長或短的勞作中,老先生付出的是辛苦,李艷收獲的是快樂(這個小女人沒讀過《圣經(jīng)》,不能理解老先生品嘗了一輩子的喜悅之情)。

所以,那一次,老先生說:

“我給你摸一摸。摸一摸就好受了。”

就像老先生誤解了李艷在他身下的反應一樣,他也誤解了這個小女人為什么流淚。

老先生這么一說,李艷就有了抑制不住的委屈和悲傷。他把她看成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了?她真是那么淫蕩嗎?對她來說,難堪在于:她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而且,更致命的是,她李艷能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她沒有勇氣描述自己,也沒有信心為自己辯護。

給老先生當著二奶,在他無所作為、無大作為的時候,她想起了——也就是開始懷念自己以前的男朋友。避重就輕地說,她李艷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0

李艷自從當上二奶,就是一個懂事的女人了。怎么說呢?天圓地方,規(guī)矩不能亂;天在上地在下,秩序不能亂。作為一個擁有不一般的財富、地位、身份和名譽的老年男人,老先生配得上產(chǎn)生非常的需要,這種需要就不適合再用肉體的、心理的之類的來界定了,就讓它一片混沌,恍兮惚兮。而她李艷給老先生當二奶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滿足老先生的需要,有條件要滿足,無條件也要創(chuàng)造條件滿足,這樣的使命,就歷史地現(xiàn)實地落在她的身上了。老先生和她李艷的關系,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從身體到靈魂,后者應完全從屬于前者。再說直接一點,她李艷有責任和義務讓老先生的需要得到滿足,但老先生卻沒有責任和義務滿足她李艷類似的需要。老先生滿足她李艷的僅僅是錢。而且也還不一定就是完全滿足,“物有所值”,在雙方眼里,價錢很可能有差距。

也就是說,李艷的存在和繼續(xù)存在,是以老先生需不需要、滿不滿足為前提條件的,她不能奢求老先生自己已經(jīng)快樂過了,再費勁地給她帶來一點快樂。這就亂了規(guī)矩和秩序。

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

事情的另一個方面是,當了二奶,李艷也還有自己的尊嚴。老先生那么認為她,對她也是一種羞辱。

這就讓李艷想起了老先生曾經(jīng)的一次爆發(fā)。老先生也不是沒有粗暴過,那一次,他就很粗暴。

中秋節(jié)的夜晚,老先生在午夜時分開門進來。

李艷小睡醒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兩年前中秋節(jié)傍晚,她和男朋友小安在安民鎮(zhèn)。那時,他們相識已經(jīng)半年多了,至于“明確戀愛關系”,倒是只有幾天時間。小安是鎮(zhèn)里的宣傳員,據(jù)他說,自己曾經(jīng)喜歡過文學,讀過一些書。就在那個中秋節(jié)的傍晚,他們沿著一條名叫“昭通”的河流散步。他專門對她提到過一個作家,叫葦岸。她之所以記得葦岸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當時告訴她,葦岸,作家的筆名,可能是取“岸邊的蘆葦”之意,她的腦海里立即出現(xiàn)了河水,岸邊,蘆葦這樣的場景,不知為什么,之后就再也忘不了。當然,昭通河,岸邊沒有蘆葦。這是一條高原上的河流,氣候冷涼,蘆葦無法生長。他提到葦岸,主要是說這個作家的一篇文章。篇名,她沒記住。當時,他說沒有說篇名,她都記不清了。他說,在那篇文章中,葦岸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夜幕不是從天空中降臨下來的,而是從大地上升起來的。他分析說,葦岸很可能是指人世間的苦難。也不知是為什么,她的腦海中就像出現(xiàn)“葦岸”的場景一樣,再次出現(xiàn)天空,大地,夜幕這樣的場景,之后同樣沒忘掉。畢竟是中秋節(jié),月亮上來得早一些,他第一次摸了她的乳房。他是隔著一件花襯衣摸的,摸得猶豫,慌張,潦草。她低下頭,看到月光在昭通河上晃蕩,晃得自己心神不寧,身體打漂;抬起頭,看到月亮在樹梢上飄著,雖然圓滿,但是單薄,像孤苦老人蒼白的臉,對于談情說愛來說,氣氛有點不對,一切都恍如夢中。這個夜晚,充滿了某種不確定因素,似乎預示了兩人的結局。夢醒之后,她心境就有些苦澀。

中秋節(jié),月圓之夜,老先生肯定有奢華的晚宴,隆重的聚會。他肯定在晚宴上喝過一些酒,當然是紅酒,酒精度相當?shù)?,但也容易性起;他肯定在聚會上對人生、時代、社會有感慨,有觸動,有想法,這樣,情緒就很不平靜。老先生凡是到李艷這里來,就一定想動一動她,至于動到什么程度,那要視具體情況而論。不想動,老先生就不來了。這天夜里,老先生比平時更想動李艷。這是合乎情理的,應當被理解,更應當被接受。

但是,李艷因為剛剛夢到了以前的男朋友,身體對老先生就出現(xiàn)了抵觸,心理也有所排斥。老先生的一只手,放在李艷的一條腿上。如果是以前,李艷立即會意,兩條腿就打開了,老先生對青花瓷的撫摸和把玩,從來都不是粗枝大葉的,而是精耕細作的??墒?,李艷不打開,老先生就不便精細。嚴重的是,李艷還不由自主地將老先生的手拿開了。盡管動作很輕巧,手指上盡量表現(xiàn)出討好的意思,但還是讓老先生大為不悅。老先生畢竟是有教養(yǎng)的人,就沒有馬上發(fā)作,把那只手,又放到了李艷的一邊乳房上。老先生對李艷身體部位的喜歡,乳房位列第二。在李艷看來,如果老先生不是想把青花瓷變成美器,想進入美器,進而進入天堂,他其實會更喜歡李艷的乳房。只要和李艷在一起過夜,老先生就把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埋在她的雙乳之間入睡。這一點,和李艷以前的男朋友小安,是多么相像啊。但老先生畢竟不像小安那樣年輕了,李艷也擔心過,他這樣睡覺,萬一一口氣上不來,窒息而死怎么辦呢?這種擔心,讓李艷產(chǎn)生過迅速離開老先生的念頭。但那個念頭沒有引起她自己的警惕。當是,李艷又將老先生的手拿開了,與剛才相比,動作稍微笨拙了一些,討好的意思也沒有很好地傳達出來。老先生終于爆發(fā)了,他翻身騎在李艷身上,罵了臟話:

“小×,我要×你!”

這時,李艷才真正從夢中醒來。可以說,她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強顏歡笑,雖然覺悟得過于晚了,但她有這方面的天分,一旦明白了,歡笑起來就看不出任何強顏,在老先生的身下,溫順如一只發(fā)情的母貓,一臉媚態(tài),嬌喘吁吁,還破天荒學會了叫春。

這讓老先生十分滿意。因而,老先生自己得到了喜悅,還想帶給她一點點快樂。撫摸和把玩了幾下,老先生又記恨起此前她不識時務的拒絕來了,又罵了臟話:

“整反了!是我要×你,不是你要我×!”

好在老先生就粗暴過這么一次。不過,也可以說,李艷也就是這么一次不懂事。

那一次,李艷的右眼角滾出了一顆淚珠,老先生竟然認為她是欲壑難填。對于這種羞辱,李艷又不可能加以辯白,她總不至于說,自己是因為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小安,因為懷念他,才流淚的?!八@么認為,就讓他這么認為吧!”李艷一邊無可奈何地想,一邊強顏歡笑,把老先生摸過來的那只手拿開了,動作輕巧,也有討好的意思。

她在強顏歡笑上,已有很深的道行,否則,差一點就淚水滂沱,情緒失控了。她的臉上,洋溢著可人的笑意,嗲聲嗲氣地說:

“不要累著了,睡吧?!?/p>

說著,她把老先生的臉,埋進了碩大的雙乳之間。不禁嘆了一口氣。情況還不錯,老先生不曾想到她是為自己的處境,為自己的未來嘆氣,只曉得,一個人的胸口上受到了壓力,總要嘆一口氣,嘆了一口氣,總要舒服一點。

還好,在老先生身下流淚,也只有那一次。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1

但是,話也要說回來,李艷給老先生當二奶,很快就滿一年了,老先生也只來過一二十次。來得太少了。奇怪的是,老先生不來,在公寓里,她反而很少想起小安來。每每老先生御她,御到難以為繼之時,她就開始拼命地懷念起小安來了。

這里是昆明,四季如春,綠樹成蔭,鮮花遍地。從氣候環(huán)境上講,昆明是世人棲居的天堂。如果說,老先生把讓他喜悅的女人都看成天堂,日月如輪,光陰如梭,鐵打的老先生,流水的女人,他已經(jīng)無法準確地說出自己進入過多少個天堂,那么,對于其他人來說,天堂只有一個,那就是昆明。

李艷只是昆明的二奶,她不會把這里看成天堂。天堂永遠不可能是二奶的,李艷即使年輕到少不更事的地步,她也明白這一點。再說,李艷也不年輕了,尤其是對于當二奶來說,馬上就二十二歲了。

但李艷確實喜歡昆明的月亮。

這里邊有很復雜的因素。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兩年前的中秋之夜,男朋友在昭通河邊,摸了她的乳房。滇東北的月光下,她還是一個羞澀的姑娘。實際上,直到離開小安,他們甚至“同居”了一年有余,她都還是一個姑娘。不用回避問題,這是從生理的角度講。也就是老先生所說的,處女。對小安,她沒有將自己和盤托出。她給他給得最多的,還是乳房,就像一個哺乳期的女人,把奶子給嬰兒一樣。老先生,他才是李艷“姑娘”與“女人”之間的那個分水嶺。小安不是。老先生在李艷身上結束了一個時代,并開啟了一個時代。李艷之所以不時憶及昭通河邊,中秋之夜,滇東北的月光,甚至還在夢中回去過,是因為姑娘一夜之間變成了女人,就會放大姑娘時代的美好。

李艷回憶的,其實是自己的青春。

安民鎮(zhèn)位于滇東北的一個山間平地。在一個小地方,昭通河也可以說是一條不同凡響的河流,它從群山之中來,穿過這塊小小的平地,又到群山之中去。中秋之夜,月光之下,何其美好!對于李艷來說,這種美好不是空洞的。記憶深處,昭通河面上月光普照,但又好像只照到河面上,河床里流淌的是金子、銀子,小小安民鎮(zhèn),小小山間平地,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而且還有水聲,夜晚倒反顯得寧靜了。寧靜之中透著安詳。還有小安。還有小安摸她乳房的手,手上的體溫,慌亂……是啊,愛情就藏在那慌亂之中!老先生撫摸、把玩她,就向來從容,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為什么?他并不愛她,不可能愛她,她就是青花瓷,美器,天堂,二奶。遺憾的是,那晚的月亮,看上去有些輕飄,有些慘白,在傾向上是不祥的。哎。

李艷回憶的,其實是以前的男朋友小安。

昆明的月亮,掛在藍天上,在李艷眼里,高遠,清潔,平淡。因其高遠,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因其清潔,還可以滌蕩仰望者的心靈,讓人對生活還有一點點信心、一點點向往,不多也不少,就一點點。因其平淡,即是不冷不熱,各得其所,來日方長。

昆明的月亮,其實是李艷的月亮,是二奶的月亮。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2

李艷喜歡昆明的月亮,其實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在昆明,月明之夜,似乎月亮知道,大街上、小巷中、商場里、酒吧間,在鬧市區(qū)南屏街公寓,有一個女人,她來自滇東北安民鎮(zhèn),名叫李艷,她是老先生包養(yǎng)的二奶。月亮在保持中立的前提下,理解她,同情她,接受她,絕不非議她,譴責她,排斥她。

而滇東北昭通河上的月亮,總是在李艷的記憶深處責難她,唾棄她,詆毀她。滇東北,試圖以鋪天蓋地的月光,將她打回原形:一個背叛愛情的女人,一個拋棄生活的女人!

然而,事實不可能那么簡單,生活不可能那么單純!

但這又是不可爭辯的。

此外,李艷喜歡昆明的月亮,與小安和她說起過的葦岸對夜幕的發(fā)現(xiàn)也不無關系。據(jù)葦岸觀察,夜幕是從大地上升起來的,而不是從天空中降臨下來的。小安曾分析說,葦岸寫的很可能是人世間的苦難。在李艷的記憶里,滇東北昭通河上的月光是從大地上升起來的。而昆明則不同,大地上矗立著樓群,樓群之間穿梭著車流人流,月光只能從天空中降臨下來,不可能從大地上升起來。如果小安對葦岸的分析是對的,那么,昆明就很可能沒有苦難,即使有,也比小安他們的安民鎮(zhèn)少一些,輕一些。

就像李艷這樣的二奶,在昆明,也能享受到月光的普照。

因而,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李艷總是呆在老先生為包養(yǎng)她而租賃的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里。這是一套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月租金卻三千八百元。

這個價錢,如果到三環(huán)以外的那些小區(qū)去租,可以租到一套大房子。但李艷不需要大房子,那種空蕩蕩的形式感,無疑會加深她的生活在內(nèi)容上的空虛。而且,李艷也不喜歡小區(qū),里邊一幢幢住宅,單是編號,一幢,二幢,……一百幢,……也會給她的心靈造成某種擠壓。

小區(qū)大門的保安,不管有多年輕,只要干上三個月,就閱人無數(shù)了,在你冷不防的時候,會突然瞄你一眼,瞄得比剃須刀還快,說不定什么地方就會被刮傷。李艷身上,最容易招人眼目的是乳房,它們堅挺,飽滿,在女人的成熟之中,永葆姑娘的青澀。等你走遠了,保安就會用一只手托著下巴,坐在崗亭里悵然若失,費勁地回味那養(yǎng)眼的一瞬,這種感覺雖然美妙,但是徒勞,使他心生怨恨,隨口罵一句什么臟話,取下那只手,指著你遠去的背影對同事說:“可惜也是個二奶?!边@是李艷想象之中的場景。

但李艷親耳所聽,小區(qū)大門的兩個保安,議論一個駕駛一輛紅色夏利車從小區(qū)出去的那個女人。經(jīng)過小區(qū)大門,那個女人降下車窗,刷卡,她的手指是“美過甲”的,指甲蓋上繡滿了鮮艷的圖案,由于手指過于粗短,所以看起來并不協(xié)調(diào)。從車窗里看進去,副駕駛位上坐著一只小狗,確實是坐著的,可見絕非一般的小狗,已經(jīng)是上流狗、紳士狗了,樣子極盡尊貴,但也有些懶散。兩個保安,可能想看到一只手指修長的漂亮手刷卡,結果是一只指頭短胖的難看手,就有些失望,既不點頭,也不微笑。這在那個女人看來,簡直是一種不可接受的輕慢。那個女人縮回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下墨鏡。對于這一點,也許連她自己都缺乏心理準備,過于沖動了。兩個保安,見到那個女人的眼睛周圍是紅腫的,可能剛剛割過雙眼皮。兩個保安忍不住相視而笑。那個女人有些泄氣,以一種盡可能優(yōu)雅的姿勢戴上墨鏡,忽然發(fā)飆:“為什么不敬禮?你們?yōu)槭裁床唤o我敬禮?”由于氣憤,那個女人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沒有等待兩個保安敬禮,就將車窗升上來了,一放油門,車子就沖了出去。兩個保安,一個站在崗亭內(nèi),一個站在崗亭外,朝著絕塵而去的紅色夏利車,很滑稽地敬了一個禮。站在崗亭外的保安,翹起一只腳,身體向紅色夏利車駛去的方向傾斜,傾斜得相當厲害,就像一支上好刺刀的步槍那樣斜斜地戳著。這個保安說:“二奶!二奶!”站在崗亭里的保安罵了這樣兩句臟話:“好×都讓狗×了,好車都讓二奶坐了!”

在昆明游蕩了十來天,李艷放棄了她到過的所有小區(qū),最終讓老先生在十分繁華的南屏街,為她租下了這套公寓。與那些小區(qū)不同,這里沒有“大門”,沒有既畢恭畢敬又虎視眈眈的保安。在樓下執(zhí)勤的小伙子,自由散漫,漫不經(jīng)心,對出入人員,尤其是對年輕女人的打量,也是相當隨意的,無意于辨別你是不是二奶。

老先生很不解,李艷為什么會選準這么一個地方。李艷解釋說:“這里熱鬧,你不來的時候,我可以打開窗子聽人聲,也就不那么孤單了。”這話引起了老先生的同情,當二奶的,哪個不孤單呢?個個都是一樣的。排解孤單有很多辦法,開車,旅行,養(yǎng)寵物,打麻將……

但李艷不干這些。

李艷不喜歡車子,無論什么車子都不喜歡。

這也是有原因的。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3

在安民鎮(zhèn)的時候,她受到了鎮(zhèn)長毛厚仁的羞辱——從該長官的角度來說,也不是羞辱,據(jù)稱,那只是他說話的風格。對了,這話是小安說的,他勸慰她,讓她丟下包袱,不要認為是受了傷害。小安在遣詞造句上頗費工夫,最后找到一個詞,就是“風格”?!澳鞘俏覀冩?zhèn)長說話的風格!”

小安用兩只手按住李艷的肩膀說。他本來想捧住她的臉,對視一下,表示憐惜,但被她推開了。

毛厚仁究竟是什么樣的風格呢?

國慶節(jié),鎮(zhèn)里安排,綜合辦公室和七所八站的員工,以共進晚餐的形式,慶祝國家成立多少周年。安民鎮(zhèn)是偏遠的地方,這里的書記長期空缺,慶祝的對象,就從一個遠不可及的國家概念上,轉移到近在咫尺的鎮(zhèn)長毛厚仁身上來了。李艷是鎮(zhèn)里衛(wèi)生所的臨時工,自然也在場。但她沒有機會與男朋友小安在一桌子吃飯,小安是鎮(zhèn)里的宣傳員,與鎮(zhèn)長大人同在一桌,這是一種政治待遇。事先,小安就給李艷說過,要她瞅準時機,給鎮(zhèn)長毛厚仁敬酒。酒敬得好了,臨時工還可以轉為公務員。

小安所謂的“時機”,其實暗藏玄機:李艷年輕,漂亮,過早敬酒,難免有搶風頭的嫌疑,甚至留下與鎮(zhèn)長有染的口實,讓個別女人為此爭風吃醋,不好;太晚了,又怕其他人議論,“你看她什么東西!萬種人都給鎮(zhèn)長敬酒了,她還不敬!”毛厚仁也會不高興,不妥。如果鎮(zhèn)長的酒興還沒上來,你給他敬酒,他都懶得正眼看你一眼,再年輕、漂亮,也都等于零;如果鎮(zhèn)長已經(jīng)醉了,對著敬酒的女人,他就會渾說亂講,滿口粗話臟話,無中生有,夸大其詞,你要找回自己的清白都不可能。

李艷得到小安的示意,踩著小碎步,去給鎮(zhèn)長毛厚仁敬酒。她也不是故意要踩著小碎步,是因為,小安覺得那條繁花似錦的一步裙漂亮,她穿上了,就只能這么走。問題可能出在李艷身上,她在當晚的女人中,無疑是最年輕漂亮的,而且那條裙子過于惹人注目,上邊的向日葵圖案,正在熱烈地綻放,這樣一來,她全身上下,又莫名其妙地散發(fā)出一陣陣葵花籽生澀的氣味。

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致使鎮(zhèn)長毛厚仁產(chǎn)生了錯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將國慶晚宴誤認為風月場了,就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地說:“我×過你嗎?沒×過,不喝!”鎮(zhèn)長毛厚仁此話一出,李艷就像日落之后的向日葵,頓失光彩,進而蔫敗敗的。這時的鎮(zhèn)長大人,已經(jīng)站不穩(wěn)身子,但左右有人扶著。毛厚仁的眼里,好像已經(jīng)沒有李艷這個具體的女人了,他環(huán)顧左右,又率性而為地說:“我×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一個班,排著隊來敬我喝酒!”

李艷畢竟不是一株向日葵,她丟掉酒杯,掩面而泣。左右將鎮(zhèn)長扶出去,高聲叫司機,快把車子開過來。小安將李艷拉在一邊,以鎮(zhèn)長的“風格”疏通她的情緒。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4

這還不算什么。人些趕忙奔出去,看顧鎮(zhèn)長毛厚仁。不料毛厚仁上了車子,坐在駕駛位的背后,又惦記起裙子上有向日葵的李艷來了,連聲說:“叫過來,給我叫過來!”人些趕忙亂進去,勸李艷到車子邊,讓毛厚仁再看一看?!耙簿褪强匆豢?,不會有事的。我們又不是不知道,鎮(zhèn)長是什么人。”有人這樣說。這意思是,毛厚仁是鎮(zhèn)長啊,未必真想把你怎么樣,你還不配呢?!白疃嗝幻郑?zhèn)長已經(jīng)動不了了。”也有人給李艷緩解精神上的壓力。李艷沒有想到,人些也可能沒有想到,是小安解了圍。小安迅速用衣袖揩干李艷臉上的眼淚,抱住她的腰,把她抱到鎮(zhèn)長的車子旁。在這幾秒鐘時間里,李艷就像一株風中的向日葵,任由小安擺布。在小安一邊喊“鎮(zhèn)長”,一邊將李艷的一只手從車門那里遞進去的那一刻,她也還像一株向日葵,沒有生而為人的知覺。李艷恢復知覺,是在毛厚仁捏住了她的手腕,順勢一拖,她的上半身就倒在了對方腿上的時候。那只捏住手腕的手,松開了。然后,捏住了乳房。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因為疼痛,她尖叫了一聲。車子里的黑暗,一絲光線都沒有,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李艷因為疼痛而尖叫的那一瞬間,小安終于感到了羞恥。這個鎮(zhèn)里的宣傳員,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逃離。

李艷當即離開了安民鎮(zhèn),她與小安不辭而別。

鎮(zhèn)長毛厚仁車子里的黑暗,來自于李艷處境的不可把握,也來自于她命運的不可預知,還來自于一個女人不可言說的恐懼,更來自于畢竟不是向日葵、生而為人的屈辱。要不然,在鎮(zhèn)里那個起名為“一碗天下”的餐館門口,可以說燈火輝煌,足以照亮鎮(zhèn)長毛厚仁的車子。鎮(zhèn)長毛厚仁的另一只手,伸進倒伏在他腿上的李艷的裙子,在一邊腿根上擰了一下,使勁地擰了一下。李艷身上這種鉆心的疼,加深了鎮(zhèn)長毛厚仁車子里的黑暗。

真正逃離的不是小安,而是李艷。在駛離“一碗天下”的出租車上,李艷的心思、感受,漸漸從疼痛中轉移到恥辱上來,她不禁淚流滿面。這種轉移還包含著另一種恥辱,那就是,給李艷帶來恥辱的,不是鎮(zhèn)長毛厚仁,而是男朋友小安。這才是真正的恥辱,不可洗刷的恥辱。

當了二奶,李艷常??匆恍┫残噪s志打發(fā)時間。她在《知音》雜志上,讀到一位屈辱的丈夫,得知妻子與他的上司有染,就憤然離開了他和妻子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離開了他工作的地方。作者強調(diào),這位丈夫離家時,什么東西也不要,只帶走了自己的那把牙刷。她覺得這個故事肯定是作者編造的,她離開男朋友小安,離開他們同居的安民鎮(zhèn),就沒有想過要從鎮(zhèn)里安排的兩間小房子里帶走一支洗面乳!

李艷本來想糾正小區(qū)保安的說法,“好車都給二奶坐了!”這是錯誤的,坐好車的永遠是官員。到了昆明,她才知道鎮(zhèn)長不算什么官,但毛厚仁坐的車子,應當也算是好車了。

因為有了這段在安民鎮(zhèn)不為人知的經(jīng)歷,李艷一看到類似鎮(zhèn)長毛厚仁的車子,其實不僅僅是“類似”,她對車子幾乎一無所知,只要車子大小差不多,也就是說,只要看到的不是卡車、班車、救護車、火車、運鈔車,就會想起車子里沒有一絲光線的黑暗。

按照包二奶的慣例,老先生本來也打算給李艷買輛夏利車,問她喜歡什么顏色的?!白詈眠x紅色,紅色開著洋氣!”老先生說。李艷卻說:“什么車子我都不要,什么顏色的車子我都不要?!痹捳f得有些語無倫次,有些不著邊際。老先生作了善意的理解:這個姑娘懂事,不增加他的開銷。老先生又不是第一次包二奶,客觀公正地講,過去那些姑娘,自身條件都沒有李艷好,年輕倒是都年輕,漂亮就誰也比不上李艷,而且,她們要么坦承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處女,要么想方設法欺騙他,其中的一個,相當下得了手,竟然暗中用手指摳出血來,已經(jīng)到了慘烈的地步了!她們都想多花他的錢,無一例外!比較下來,老先生對李艷就多了一份惻隱之心。

但老先生也有讓李艷惡心的地方。旅行途中,在飛機上,老先生攜李艷坐于貴賓艙,過道一側,一排兩個座位。李艷是第一次坐飛機,對天空充滿了好奇,對大地充滿了聯(lián)想。老先生想盡快轉移李艷的注意力,讓她不要老是去看窗外什么天空、大地、云朵、山川,帶她出來,不就是為了解悶,同時也順便取樂嗎?當老先生比較生硬地將一只手放在李艷的肩膀上時,她似乎明白了這一點,很乖巧地偎依過來,還揚起了下巴,撒嬌似的笑一笑。老先生也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卻是狎昵的。他脫下了李艷的風衣,把李艷的頭擺放在自己的兩腿之間,然后,用風衣連上半身蓋起來。

李艷明白,老先生要她干什么。

李艷在昆明和風酒店做了一個多月,就遇上了老先生。酒店為男人提供的服務,名目繁多。李艷由于“基礎條件好”,做的是“胸推”。她會干上這一行,基本上是出于對男朋友小安的唾棄?!耙粋€狗屁男人,還天天在我的胸口上尋找快活!”李艷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了。當那些男人的污濁,排解在李艷潔白,但是被自己蹂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胸口上時,她一咬牙,那種屈辱感也就過去了。這樣的男人還不多,也就十來個。李艷到老先生下榻的高檔商務房,上門服務。老先生一眼就看中了她,當夜就讓她改變了服務。這樣的徹底,完全是在報復小安。但還是出現(xiàn)了疼。疼的時候,李艷就覺得自己太傻了,要報復小安,為什么不重新找一個男朋友呢?她有過輕微的掙扎。老先生終于穿過了她,疼痛、后悔、絕望重重心理交織在一起,她感到一陣眩暈,很快,她的整個身心,就落入了鎮(zhèn)長毛厚仁車子里的那種黑暗之中。從之后的情況來看,老先生這一次要算是超常發(fā)揮了,都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了。伴隨著老先生的一聲嚎叫,李艷從黑暗中回過神來,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老先生說:

“不要哭,我把你包下來。”

在飛機上,老先生的精液少得讓李艷吃驚,只是那么一兩小滴,就沒有了。李艷的惡心純粹是生理上的,當二奶的時間稍長,心理接受能力就不一樣。但這種方式,從前沒做過,總會惡心的。

這樣,李艷就不喜歡旅行了,即使不是跟老先生一起去,她也不喜歡。

大多數(shù)當二奶的,都要開著車子到處跑。但李艷就不,這樣的二奶好養(yǎng)。老先生雖不是吝嗇之徒,但能節(jié)省錢,他當然也高興。

至于打麻將,李艷覺得還不如一個人呆在公寓里,看一看《家庭醫(yī)生》、《知音》之類的雜志。這樣的消遣一個人就能進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二奶打麻將,一般也只能跟二奶打,這種人嫉妒心很強的,常?!棒[得奶子翻天”。對李艷來說,惹不起,就要躲得起。

老先生覺得李艷這樣最好不過,守本分,不跟二奶些在一起混,就更容易駕馭。據(jù)老先生所知,有些二奶相當不善,自己套來了夏利車,套來了鉆戒,套來了什么俱樂部的貴賓卡,就奚落別的二奶,奚落夠了,還給她們出主意。有的主意相當損,讓二奶在男人最關鍵的時候提要求,不答應就“咔嚓——”一下中斷,讓你防不勝防,還可能落下病根。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5

至于養(yǎng)寵物,李艷就逗了一下老先生:“哪有寵物養(yǎng)寵物的道理!”

老先生不解,但很有風度地等待下文。

李艷說:“我就是你的寵物嘛!”

老先生就拍了一下李艷的屁股:

“寶貝,怎么能這樣看問題?”

這一番假得不能再假的打情罵俏,居然讓李艷產(chǎn)生了幸福,忽然就動了感情,她拉住老先生開始出現(xiàn)老人斑的手說:

“寵物就不養(yǎng)了。我給你養(yǎng)個兒子吧?!?/p>

老先生與小女人還是不一樣,不容易動感情,只輕輕地晃了晃李艷的手,相當客觀、冷靜地說:

“生不了了。早就生不了了?!?/p>

李艷不死心:

“我要試一試——就不吃藥了。”

這話當時引起了老先生的重視,莫非這個小女人,還有更大的野心?老先生的立場是堅定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都一大把年紀了,玩得動就再玩兩年,也是讓李艷物盡其用;玩不動了,放著還有什么用?當然讓她回歸社會。但老先生也清楚,李艷的狼子野心,已經(jīng)沒有得逞的可能了。吃藥是李艷自己要吃的(老先生堅決不同意使用安全套),不吃也懷不上了。

在昆明沒有月光的夜晚,李艷幾乎不出門,都呆在南屏街公寓里。老先生說,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啊。這話的意思,李艷是明白的。當二奶也不是誰都當?shù)蒙系?,當上了二奶的鄉(xiāng)下女人,懂得格外珍惜,深知住進一套公寓也不容易,舍不得出去啊。老先生也不好好想一想,她李艷是這樣的鄉(xiāng)下女人嗎?不是!她接受老先生包養(yǎng),最初的想法是,自己的女兒身,守了那么多年,與小安同居都守住了,不能一晚上過后,就被丟棄了。在和風酒店,李艷姿色出眾。不能“黃鐘見棄,瓦釜雷鳴”啊。這是她當了二奶后,從《讀者》雜志上看來的成語。當然,后來的情況就變得很復雜了。

但在明月朗照的夜晚,李艷幾乎不忍心呆在公寓里,那樣就辜負了昆明的月光。

李艷以南屏街為圓心,五公里為半徑,在一個很大的范圍內(nèi)活動。

和風酒店也在這個范圍內(nèi)。到了酒店門外,李艷也會駐足片刻。按說,酒店一月,她做小姐些的日子,也算是五光十色的,但在她的印象中,就只剩下精液的氣味了。真是不堪回首啊。不幸的是,這時,李艷也會對自己使壞,故意閉上眼睛,抽動鼻翼,去聞那印象中的精液的氣味。這就使她陷入了極端難堪的境地,因為,她從不同的氣味中,辨別出了小安的氣味。她多少次用胸口給小安帶來了快樂,小安多少次在她胸口上一泄汪洋啊。她和小安的戀人關系,被置于和風酒店這樣的背景之下,對雙方都可能是一種玷污。李艷在無意之中也會為自己開脫,她找到的理由是,如果小安不在她的胸口上尋找快樂,她也許就不會到和風酒店做“胸推”了。但她馬上又覺得這個理由很可笑,站不住腳,原因是,如果她與小安同居,不是有保留地將自己給他,是不是就意味著,她到了和風酒店,就直接做了,像其他小姐一樣?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6

李艷離開和風酒店,心情比較黯淡。這種時候,她就會去“創(chuàng)庫”酒吧,點一瓶云南干紅葡萄酒,就著幾份小吃,耗上一兩個時辰。這既像是一種期待的時光,又像是一種追憶的時光,但期待和追憶的界限本身就很模糊,模糊意味著曖昧,她就喜歡上了曖昧的感覺。她會漫不經(jīng)心地從隨身帶來的包里取出幾本雜志來,心不在焉地翻看。有時看的是《家庭醫(yī)生》、《知音》、《讀者》,有時看的是《希望》、《新周刊》、《看天下》。這樣,就沒有人會認出她是一個二奶來了。

這些都是月明之夜的事情。

而在白天,李艷喜歡逛街買衣服。這和所有女人一樣,甚至和所有二奶一樣。但相同之中,也有不同。對于買衣服,李艷給自己定下了這樣的規(guī)矩:要買就買自己最喜歡的,絕不能買了又反悔;一個月只買十件,包括內(nèi)衣、襪子甚至發(fā)飾在內(nèi),絕不能貪心多買。這樣,買衣服在李艷的生活中就有了相當?shù)姆至?,簡直是一項重要工作,它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這個,正是李艷求之不得的。當二奶,總得有事情做,時光才好打發(fā)。李艷不像昆明的其他二奶,買衣服只去百盛、金鷹購物中心之類的高檔商場,她是什么地方都去,連比較偏僻的文化巷、錢局街也不漏掉。她有一條凈色的亞麻裙子,就是在錢局街買到的。她還在文化巷買下了一個紅綢子肚兜,老先生甚是歡喜,御她之時,也要求穿上。還有,李艷對本來一眼就看中的衣服,也絕不會當場買下,一般要第二次、第三次去了才買。這樣,她就可以保持平均三天買一樣衣物了。也就是說,為了買一雙襪子,她也會逛上三天大街。

相當湊巧的是,李艷在南屏街公寓附近的百盛商場,相中了一條裙子,與小安在安民鎮(zhèn)買給她的那一條,是一模一樣的。都是“箱子”牌,都是長裙,都是西瓜紅。當時,小安花了一千五百塊錢,相當于他一個月的工資。李艷自己當時的工資,一個月只有五百塊錢。

試穿的時候,李艷都被自己的美艷怔住了!一條西瓜紅箱子牌長裙穿在身上,飄逸之中有凝重,灑脫之中有矜持,保守之中有開放,懷舊之中有前衛(wèi)……這些看似對立的元素,集于一體,真是妙不可言。買下這條裙子的當夜,小安也像日后的老先生,要求李艷穿上。在李艷的胸口上獲得了快樂,小安故意將裙子弄臟了。李艷沒有為這個生氣。李艷生氣的是,小安告訴她,鎮(zhèn)里的女會計,也有這么一條裙子。女會計到處炫耀,她那條裙子是鎮(zhèn)長毛厚仁帶她到昆明出差,在全國最高檔的連鎖商場百盛買的。小安說:“她炫耀的當然不是裙子,而是鎮(zhèn)長睡過她!”小安又告訴李艷,女會計與現(xiàn)在的丈夫組成婚姻家庭,還是鎮(zhèn)長毛厚仁親自介紹撮合的。小安又說:“女會計婚后,如果鎮(zhèn)長還睡她,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小安把李艷的裙子拉下去,一直拉到腳踝那兒,把頭埋在李艷的雙乳之間。小安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

之后,李艷再也沒穿過那條裙子。即使小安夜里要求她穿,她也堅決不穿。

但李艷在女會計所說的百盛,見到了那條裙子,未經(jīng)試穿,未經(jīng)三番五次去看,就把它買下來了。由于是長期沒有退回去的存貨,打了折扣,買得很便宜。卻不讓老先生知道,只在獨處的時候才穿,又是什么意思呢?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7

她自己也未必明白。

李艷在《知音》雜志上,讀到過初次買春的男人,把穿皮短裙、穿網(wǎng)狀長筒絲襪、穿吊帶衫、穿露背衫的女人視為小姐,鬧了不少是非出來。這種事情傳開了,以至于良家婦女都不敢隨便穿這些衣物了。她就想,在她買下的所有衣物中,這條裙子最不像二奶穿的。她并非在向世人掩飾自己的二奶身份,而是在以一種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方式懷念小安。

李艷曾對老先生說過,她要為他生個兒子。老先生當時有所提防,但不久就忘記了。原因之一,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即使有那個心愿,也沒有那個能耐了。

但李艷是認真的,她真的停止了吃藥。她是學醫(yī)的,明白男人的生育能力很可能會伴隨著他們漫長的一生,所以,有時候老先生來得突然,來不及吃藥,事后,她也要補一片,很是小心翼翼。

停止了吃藥,李艷計算了自己的生理周期,還專門買了體溫計,測量體溫掐準排卵期,設法讓老先生來公寓。在兩個月里,一切都是計算好的,都是按計劃的,結果還是沒懷孕??磥?,老先生是不行了。

對于生孩子,李艷一開始是一時沖動,也有些異想天開,但這個想法一旦在腦海里成形,漸漸變得急切而決絕了。

這個想法,最初還是模糊的。老先生讓李艷養(yǎng)寵物,李艷忽然覺得養(yǎng)寵物不如養(yǎng)孩子,于是想到為老先生生個兒子。其實,李艷很清楚,所有包養(yǎng)二奶的男人,給二奶買車,讓二奶去旅行、打麻將,都是為了掌控她們的生活,都是占有欲和嫉妒心使然。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包養(yǎng)二奶的男人,做這些,是想讓她們快樂。而李艷因為種種原因,不便用這些方式去排滿她的時間表,拴住她的心。她主動提出要為老先生生個兒子,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是幫助老先生解決難題,消除顧慮。當時,李艷對“孩子”還沒有準確的概念、貼切的認識,就把他看成一個生命體,與小貓小狗毫無區(qū)別,養(yǎng)起來好玩。頂多是養(yǎng)到一定的時候,會說,會笑,會哭,會鬧,比小貓小狗有趣——也不是有趣,是有意思。

時間長了,模糊的想法就會漸漸清晰起來。李艷身上的母性,被自己“盼子心切”喚醒了,知道“孩子”和小貓小狗是多么不一樣,而最大的不一樣,孩子要她自己懷上,孕育,然后再生下來。

二奶的生活,與社會多少有些隔絕,以至于她們的心理,和常人會有所不同。對于這一點,李艷早有察覺。二奶出入小區(qū)大門,質(zhì)問保安為什么不向她開著的紅色夏利車敬禮,就是她們受不正常的心理所驅使。如果換成常人,小區(qū)大門保安敬不敬禮都沒關系,甚至不會去注意保安敬禮了沒有。

但李艷對自己的不正常心理,倒是缺乏認識。

老先生的司機,是個年輕男人,也許還不到三十歲,體格十分健壯,穿著一件T恤衫,還能看出腱子肉一條一條的來。但他給李艷留下的卻是一種怯懦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的臉色蒼白,連嘴唇周圍都不長胡須的緣故。李艷在和風酒店期間,見過一個小姐包養(yǎng)的“小白臉”,和老先生的司機在臉色蒼白、不長胡須這一點上,驚人地相似。小白臉連手指都很瘦削,腰也纖細,舉止柔弱無力,說話更是細聲細氣的,在他面前,小姐反倒像男人了。這樣的小白臉,哪能給小姐愛情呢?也許連愛情的幻覺也不可能產(chǎn)生吧。但小姐天天心甘情愿地養(yǎng)著小白臉,把他養(yǎng)在煙酒中,養(yǎng)在網(wǎng)絡中,還養(yǎng)在她的身體中。比起小白臉來,老先生的司機,干起事情來雷厲風行,哪怕是倒個車,也有風生水起的陣勢。就像忽然產(chǎn)生要給老先生生個兒子的念頭一樣,李艷也忽發(fā)奇想過:“換成我來包養(yǎng)男人,就包養(yǎng)老先生的司機!”

聽說,司機是老先生的一門親戚,對此,老先生既沒有肯定,又沒有否定。司機本人也不置可否。不管司機是不是老先生的親戚,反正老先生極端親近他,非常信任他。這一點,李艷看得很清楚。老先生身上,也有他們這類男人的通病,就是喜歡吃藥。吃的是春藥。春藥都是司機準備好的,在來南屏街公寓的路上,什么時候可以吃藥了,他會提醒老先生。車子里有保溫杯,杯子里有溫開水。老先生有時候在車上吃藥,有時候到了公寓才吃,因為他想呆上一陣子才開始御李艷。從這些可以看出老先生是何等親近司機。而老先生對司機的信任,則是時不時安排他到李艷公寓來查房。有一次,司機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去向老先生報告。因為是一場誤會,事后,老先生也告訴了李艷。司機發(fā)現(xiàn)客廳里沙發(fā)邊的花架上,多出了一個“紅?!币桌?,飲料已經(jīng)喝空了,里邊放著兩支很長的煙頭。老先生是不抽煙的!接到司機的報告,老先生哈哈大笑,連聲說:“多心了,多心了!那是我抽的香煙。”云南是中國的煙草王國,“云煙”馳名中外。但老先生抽的不是“云煙”,而且還不是國產(chǎn)煙,是洋煙,牌子叫“依賴”,也譯作“依靠”。這是李艷在雜志上看來的,說是房事時抽依賴或依靠牌洋煙,可以延緩時間。正是因為老先生平時不抽煙,公寓里才連煙灰缸都沒擺。李艷為什么要把兩個煙頭留著?“你不在的時候,我能在房間里找到你的氣息?!崩钇G的這句話,還讓老先生感動了一陣?!岸颊f婊子無情,看來也不盡然啊?!?/p>

就像流星劃過天際一樣,李艷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要包養(yǎng)男人就包養(yǎng)老先生的司機的念頭。而實際上,李艷不可能包養(yǎng)他。說好了的,老先生一個月給她五千塊錢的酬金,不能叫青春損失費,可以叫青春消耗費吧。此外,再給一兩千塊的零花錢。從老先生這方面來看,加上房租,他在她身上的月支出差不多一萬了。他不可能不算這筆賬。說得刻薄點,折算起來,老先生每御李艷一次,開銷近萬元,價錢已經(jīng)不低了。不過,從李艷這方面來看,賬就不能這樣算,既然你要包養(yǎng),在不御的時候,青春也被消耗掉了。說得難聽點,你要獨自占有一個美器,盡管大多數(shù)時候閑置不使用,保潔費肯定要承擔。想到這個份上,老先生對李艷談不上任何感情,李艷也明白了自己“算什么東西?二奶嘛!”和風酒店的小姐,像李艷這種年齡身體條件的,收入比她高出了許多,她們又沒時間像她那樣去花費,所以就更有錢。有了足夠的錢,才可以包養(yǎng)小白臉以寄托愛情。小姐些即使清醒地知道,這樣的寄托到頭來是一場空,但她們也是樂此不疲。世界上最渴望愛情的人,可能就是小姐了。李艷在和風酒店做過“胸推”,按說還是貨真價實的“技師”,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小姐,一個月下來,就在不同男人的精液氣味里,憶起小安的味道來了。男人的精液都是一個氣味,但她先是希望,再就是想當然地認為,小安的味道和他們不一樣。為什么呢?就是因為渴望愛情。不過,包養(yǎng)老先生的司機,還不僅僅是一個錢的問題。錢嘛,一個月六七千塊,在這個國家要算作高收入了,全國十三億人中,只有幾千萬人能有這點收入。她可以把大多數(shù)的錢都省下來。問題在于:老先生包養(yǎng)二奶,二奶包養(yǎng)他的司機,這種事情,李艷讀了那么多雜志,也沒有讀到過。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8

就不包養(yǎng)司機了,但讓他替老先生生個兒子,也許還可以設法辦到吧。

老先生的身世、家庭、事業(yè),李艷不是很清楚,她只是一個二奶,不可能真正進入他的生活。但一些對李艷來說極為重要的情況,她還是想辦法弄明白了。老先生的太太在浙江。浙江女人天生就喜歡養(yǎng)孩子嗎?反正老先生和太太有過五個女兒了,云南拍攝過一場著名的電影《五朵金花》,他將女兒譽為金花,說漏了嘴。最后這個小女兒,現(xiàn)在也只有十來歲。已經(jīng)是老太太了,當然不能自己生。也就是說,十來年前,老先生在昆明包養(yǎng)過一個姑娘,目的是生孩子,不是御。老先生本來想要個兒子,沒有兒子,是他人生揮之不去的陰影,彌補不了的缺憾,姑娘沒有完成這個使命,生了一個女兒。李艷提出給老先生生個兒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心了。老先生將此前每一次生育的都是女兒,看成命運對他的安排。此外,老先生畢竟是擁有巨額財富的老板,大女兒已經(jīng)年近半百,另外的三個女兒如狼似虎,小女兒還弱不禁風,財產(chǎn)的分割,已經(jīng)升級成親人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不能再生什么兒子來添亂了。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29

李艷對老先生越來越有把握了。一個有過旺盛生育能力的男人,晚年讓一個女人“意外”懷孕,這樣的事實是可以被接受的?!八麄兿胍粋€兒子!”李艷有些憤憤然地想,“因為他們有錢,所以我就給他們生一個!”老先生的太太既然能接納一個“小女兒”,就沒有理由不接納一個“小兒子”,李艷都開始算計了。

老先生的部分情況,是從到公寓來查房的司機那里套出來的。只有司機來查房,李艷才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處。當然,每次相處的時間都極為短暫。盡管老先生親近并信任司機,但他還是要避嫌,生怕老先生起疑心。

司機每次到公寓來,不是捎上一袋水果,就是帶上幾束鮮花,反正得有個受老先生安排的理由,以掩飾“查房”這一可能引起李艷不愉快的目的。獨處的女人更敏感,或者說更神經(jīng)質(zhì)。所以,司機第一次來,看他搜尋公寓的目光,李艷就知道這個人是來干什么的了。算起次數(shù)來,司機比老先生來得還要多。包養(yǎng)二奶的,可能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二奶又在公寓里養(yǎng)情人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對他們的占有欲和嫉妒心來說,都是致命的一刀。在包養(yǎng)期間,要求二奶對他們無限忠誠,決不允許肉體上的出軌,可能比那些丈夫對妻子還甚。司機畢竟是年輕男人,身邊可能也沒有女人,到了李艷的公寓,難免有些局促不安、手足無措。在司機看來,李艷就像那種穴居動物,身體上散發(fā)出一陣陣陰冷之氣。而在陰冷的外表之下,李艷又是熱烈的。李艷會以一種敏感的或者說神經(jīng)質(zhì)的眼光,忽然看上司機一眼。司機從李艷的眼光里,看出了她的孤寂,哀怨,熱情,饑渴。但司機是守本分的,他每一次都匆匆離開,不容許自己有出格的任何可能。

這些不可能瞞過李艷的眼睛。

李艷掐準了日子,在一天中午直接給老先生打電話,讓司機過來幫她取窗簾、掛窗簾。李艷謝絕請家政打掃衛(wèi)生,對于這一點,農(nóng)民出身的老先生是滿意的。實際上,李艷也是農(nóng)村來的,粗活重活都沒少干,取個窗簾、掛個窗簾,沒有干不了的。

司機來到公寓,李艷早已把窗簾取下來,漂洗干凈,掛上去了。司機伸手一摸,還是潮濕的,就知道窗簾上面有文章。他的一只手還沒有從窗簾上拿下來,李艷就從背后抱住了他。他的手一松,拉開一角的窗簾垂了下來,昆明中午的明媚陽光被完全擋在了窗外,公寓里有些暗。因為光線暗,曖昧的氣氛就上來了。

李艷抱住司機的時候,動了一些小心思。她用下巴將他的T恤衫蹭了上去,這樣,自己的胸口就緊貼在對方赤裸的背上了。還有,她的雙手直接從T恤衫里伸了進去,抱緊他的胸膛。

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意外終于發(fā)生了。

對于這樣的場景,司機一直在躲避,在逃離。同時,他也一直在盼望,在等待。

這樣的場景,在司機的想象中,不知發(fā)生了多少次。

此時,真的發(fā)生了,它比想象的更刻骨銘心。

司機很快就用力掙脫了李艷的懷抱。他那么急切,那么粗野,是因為他想懷抱李艷。

李艷愣了一下,但被司機的兩臂緊緊箍住,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知道,情況正像她所預料的那樣。

激烈而漫長的擁吻過后,司機把李艷抱到了她和老先生的那張大床上。

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

但到了關鍵的時候,司機就退縮了,不敢進入李艷的身體。

李艷開導他,鼓勵他,幫助他,幾分鐘之后,他反而從心理上的不敢,轉變?yōu)樯砩系牟荒芰恕?/p>

李艷當二奶的時間也不短了,再骯臟、惡毒的話,都罵得出口了。她罵得聲嘶力竭、窮兇極惡:

“有×不敢×,算什么××男人!”

李艷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居然將牛高馬大的司機踹下了床去。

司機沒有想到的是,李艷接下來會嚎啕大哭。李艷也沒有想到的是,司機也會泣不成聲。

司機穿好衣服離開的時候,兩人都平靜下來了。司機以一種無可奈何、無地自容的語氣說: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p>

李艷什么也沒有說。

之后,司機奉老先生之命,也還來查房,但都在樓下徘徊,再也沒有到公寓里來過。

老先生真的不行,司機原來沒用,在李艷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小安了。想起小安來,恍若隔世。

其實,在這兩年時間里,小安多次請假或借出差之機,找過李艷,僅僅是到昆明,就找過將近十次。就在李艷離開安民鎮(zhèn)那天晚上,也是她前腳剛走,小安后腳就跟著追尋了,可惜沒有找到。如果小安找到李艷,她也許就不會當二奶了。即使李艷不跟小安再回什么安民鎮(zhèn),決意與他分手,哪怕浪跡天涯,也可能重新找一個男朋友,在一個什么地方終其一生。但小安怎么找得到李艷呢?昆明的酒店成百上千,找到和風酒店的概率幾乎為零。還有,小安就算是住進了和風酒店,也未必能與做“胸推”的李艷碰上面。至于后來,小安哪怕是神探福爾摩斯,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里去。要在李艷逛街的時候撞上她,除非是上帝有意安排。而上帝并沒有這樣安排。

自從李艷“離家出走”之后,她就是斷線的風箏,了無蹤影,不知飄到哪里去了。李艷也確實做得出來,連生活在安民鎮(zhèn)農(nóng)村的父母也不告訴,只是偶爾給家里寄一點點錢,而寄錢也是請一個遠在深圳的同學代辦的。所以,在安民鎮(zhèn),一些曾經(jīng)熟悉李艷的人,才會造謠說,她嫌小安太窮,不肯嫁給他,只身去了深圳,當了小姐。有些人傳言,李艷賣自己賣得了一個好價錢,已經(jīng)發(fā)了。發(fā)了的李艷,脫離風塵,開起了房產(chǎn)中介公司,正正經(jīng)經(jīng)掙錢了。而有些人則傳言,李艷得了相當嚴重的性病,一張姣好的臉龐,全然潰爛,不成樣子,豐滿的乳房,不流乳汁,而是流膿血,即使不馬上死掉,也沒有人敢娶她了。也有傳言說李艷染上的是艾滋病,已經(jīng)死掉了。

這些謠言,對被女朋友拋棄了的小公務員寄予了同情,而對拋棄了男朋友的小女人,則進行了可以說惡毒的詛咒。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0

李艷對這些謠言并非一無所知,知道了,也只能一笑置之。因為,李艷也有自己的尷尬之處:不管她離開男朋友小安,離開安民鎮(zhèn)是由于什么樣的原因,但她到了昆明,畢竟在和風酒店做過“胸推”,而且給老先生當了二奶,這些都是不可爭辯的劣跡。

現(xiàn)在,李艷還想給老先生生個兒子呢。老先生不行了,她也還在想辦法生。

李艷覺得,自己和小安,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小安找李艷,也許就是那么找一找,這與她家人找她是不一樣的。對于小安來說,畢竟是女朋友,都同居了,受了他的上級——鎮(zhèn)長毛厚仁的羞辱憤然離去,不找,就不像話,說不過去。萬一找到了,李艷肯定不愿意跟他回安民鎮(zhèn),因為鎮(zhèn)長毛厚仁還在那里,而小安也不可能丟掉工作,兩人與這個該死的地方拜拜,一起遠走高飛,就更難為情。最好的結果是,找了,不止一次找了,不止到一個地方找了,但沒有找到。

小安找過李艷,她是知道的。但她本身就不想讓他找到,所以,手機換了號碼,還故意用過一張與老先生去西安旅行買回來的手機卡,自己身在何處連家里人也不告訴……

李艷還知道,小安已經(jīng)想找一個女人結婚了,但一直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小安的上級——鎮(zhèn)長毛厚仁,已經(jīng)提拔到縣里當副縣長去了。當上副縣長兩個月,毛厚仁又將鎮(zhèn)里的女會計調(diào)到縣政府辦公室去當副主任了,分管后勤。到了這時,小安多么希望李艷忽然回來,與他重敘舊好。實際上,就在鎮(zhèn)長當上副縣長的頭兩個月,女會計與小安之間發(fā)生了茍且之事,被女會計的丈夫,鎮(zhèn)里武裝部的干事,闖了一個正著。為什么會被闖見呢?原因有二:其一,小安畢竟不是鎮(zhèn)長,但他居然像鎮(zhèn)長一樣,想在什么地方施展就在什么地方施展;其二,武裝部干事看到不是鎮(zhèn)長,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視而不見了。結果,小安被那位憤怒的丈夫一把從女會計身上扯下來,拳打腳踢,往死里揍了一頓。小安變成了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還代鎮(zhèn)長受過。盡管如此,小安的名聲還是受到了損壞,更不容易找到愿意嫁給他的女人了。

女會計與小安茍且,都鬧得滿鎮(zhèn)風雨了,原鎮(zhèn)長不可能不知道,但還是不計前嫌,將她調(diào)走,并委以重任,說明什么?說明宰相肚里能撐船,鎮(zhèn)長的眼里可以揉沙子?;蛘?,鎮(zhèn)長本來就沒有將女會計、李艷之流當回事,如果說小安因鎮(zhèn)長而失去了女朋友,那么,女會計與之茍且,就讓他和鎮(zhèn)長扯平了。這里面的邏輯很混亂,不便妄加揣測。還有,小安與女會計茍且,是不是還鎮(zhèn)長之仇呢?

想起來就惡心。

但李艷想起小安來,她更愿意想起的是一些難以忘懷的場景:

在一些雪花飄揚的夜晚,李艷會悄悄地鎖上鎮(zhèn)里衛(wèi)生所那道用紅油漆一遍又一遍地刷過的木門,把一雙剛剛被凍了一下的小手裝進褲兜,輕手輕腳地走到小安的窗下來。李艷記得,從她當上衛(wèi)生所的臨時工那一天起,鎮(zhèn)政府大院里的燈就沒有一盞是亮著的。但在大院里,總有一些辦公室,至少值班室,徹夜燈火通明。因此,晚上從大院走過,倒沒有摸黑的感覺。沒過多久,李艷就開始和小安談戀愛了,反而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更適合。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夜晚的大院亮堂堂的,他們倆偎依著走過,一個親昵的舉動,哪怕是誰在對方的臉蛋上親一口,都可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多少有點難為情吧!小安房子里的燈光,會把窗外樓下一片又長又寬的雪地照亮,就像在空曠的雪地上開了一道門。李艷就站在這道門里,雪花在她身邊清晰地飄揚。在白雪的映襯之下,李艷的長筒靴異常黑亮,她的小腿和腳掌應當十分暖和吧。由于剛剛從一個生著爐火,溫暖的屋間里走出來,李艷的臉蛋紅彤彤的,讓人頓生憐愛之情。李艷總是靜靜地站上一會兒,小聲地喊: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1

“小安!小安!”

其實,只需李艷喊出第一個“小安”,小安就能聽到。幾回下來,小安甚至能聽到李艷從雪地里走來的聲音。李艷是一個身高一米六左右、體態(tài)特別豐盈的姑娘,她那輕微如雪花飄揚般的腳步聲,在小安的聽覺長廊里,清澈如鼓點,慢慢地近來,來到窗下。只有一次,李艷剛剛站在那里,小安就輕輕推開木框玻璃窗,把頭伸了出去。李艷將一只手從褲兜里取出來,指了小安一下,因為是站在樓下,所以看起來就像指向遙遠的夜空,指向某一顆看不見的星星。這時,李艷那快樂的笑和室外清爽的冷,拂過小安的臉,他內(nèi)心的鼓點就響得越來越激烈了。其他時候,小安都等著李艷喊他。李艷的第一個“小安”和第二個“小安”是連在一起喊的,這兩個音節(jié)兩次通過她的喉嚨和嘴巴發(fā)出來,簡直美妙絕倫,給小安帶來了極大的享樂,因而,他舍不得在她喊出第一個“小安”的時候就答應,總是在她第二個“小安”脫口時,才應一聲“好!”之所以不等她再喊第三個“小安”,則是出于愛情的自私本性,因為一旦讓第三個人聽到了,就等于是他的幸福被別人憑空瓜分了一份。

直到李艷把自己的身體部分地給了小安,第一次發(fā)出一聲更加美妙絕倫的“??!”他才知道這是一個能于平淡中見本色、化腐朽為神奇的姑娘。小安的意思是,“小安”二字土得掉渣,“啊”字平淡無奇,但用李艷的聲帶發(fā)出來,就具有無窮的魔力了。

應了一聲“好!”小安就飛快地關上門,“咚咚咚——”地從木樓梯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喊一聲“李艷!”

小安往往要捧一捧李艷那紅彤彤的、但已經(jīng)有一點點涼的臉。少女肌膚美妙的手感,迷人的香氣,總是讓小安的心窩熱烘烘的。李艷有時候會伸出一只手,在小安的手背上打一下,樣子很用力,但實際上輕得很。更多的時候并不打,只是把嘴巴嘟起來,像一個淘氣的小女孩,兩手仍然裝在褲兜里,抬起下巴,在小安的肩上掛一下,后退兩三步,再上前,與小安并排在一起朝前走。

他們常常會來到鎮(zhèn)街口,買兩只烤土豆。

烤土豆的火爐其實是一個稍微大一些的普通鐵盆,燃料用褐煤。鐵盆底上墊著一層很厚的灰,熱度傳不到下面,所以地上的積雪還在,但灑上了一層從烤過的土豆上刮下來的黑灰,與周圍的白雪已經(jīng)不一樣了。鐵盆上方撐著一大把紅色的傘,傘面上鋪了很薄的一層雪(積厚了就把它抖掉一些),傘骨上掛著一個光線昏暗的燈泡,那種紅色就給人以溫暖的感覺了。不過,這種感覺,也許只有小安和李艷這樣的戀人才會有吧。

在鎮(zhèn)街口,這樣的攤點有四五個。

烤土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穿得特別臃腫,衣物上落滿了黑灰,臉上也落滿了黑灰,很深的皺紋都被黑灰填平了。

無論給哪個婦女買烤土豆,他們都會覺得對方很親切。而別的買烤土豆的人,經(jīng)常會因為這些婦女太摳,只該賣五角錢的,偏偏開口要八角,又說沒有零錢找補,下次來了她們是記得的,這些人把烤土豆拿在手里,又放下,氣憤地走開,或者買是買了,但心里很不愉快,扔下錢,扭頭就走,還說:“哪個孫子下次再給你買!”有的婦女把錢收起來,不說話。有的一邊收錢,一邊回罵一句:“我就是賣給孫子!”

他們聽了,覺得好笑,也覺得快樂,一人左手拿著一個烤土豆,另一人右手拿著,剩下的兩只手拉在一起,一邊吃著,一邊往回走,雪花飄到面前,烤土豆的熱氣冒起來,有一些就融化了。

……

就在那個中秋月明之夜,從昭通河散步回來,李艷就開始與小安同居了。當晚,在小安的住處,李艷就把一對活蹦亂跳的乳房給了他的手。按說,李艷的乳房無論有多豐滿,比小安的手也大不到哪里去,但小安的手在上面游走,卻像一只螞蟻到了碩大無朋的沙丘上,夠走一輩子啦。

在接下來的時光里,誰都知道,要讓小安這樣的大齡青年,既與女朋友同處一室,又對她的疆域秋毫不犯,凡人做不到,上天也做不到。在這個問題上,李艷是務實的,她既堅守底線,又奉行“以土地換和平”的原則,把身體的一部分,給了小安。這個“一部分”,從少到多,給得緩慢,漸進,既風生水起,又國泰民安。到了入冬的時候,李艷最終找到了讓小安安靜下來的最好辦法。那就是,自己脫光上身的衣物,小安跨坐在上邊,她用豐滿而柔軟的乳房慰藉他的青春,也熄滅他的欲火。這個辦法,是李艷從小安辦公室電腦上的網(wǎng)絡里看來的。網(wǎng)絡上有這么一個事件:某年某月某日夜,某地一個和李艷差不多年紀的姑娘,用這個辦法讓男朋友安靜下來。由于這個姑娘的身體里藏著疾病,在次日清晨男朋友離開后不久猝死,造成了一個巨大的悲劇。讀過衛(wèi)生學校的李艷,記住了法醫(yī)的描述:這個不幸的姑娘,“在潛在病理改變的基礎上,因男朋友采用特殊方式進行的性活動促發(fā)死亡”。

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姑娘,被深藏體內(nèi)的疾病帶走了。這是一個流傳得沸沸揚揚的事件。小安也在網(wǎng)絡上看到了,對李艷的身體,他多少有一些擔憂,但不采用這個辦法,自己又安靜不下來。每一回從李艷身上下來,小安都要下床兌一盆溫熱的清水,漂洗毛巾,擰干,抖開,小心翼翼地擦拭李艷的胸口、乳房,就像一個信教徒虔誠地擦拭一件圣器。然而,小安擦掉的畢竟是男人留下的污跡,欲望散發(fā)的腥味,他也會為此而不安。

有一回,小安把臉埋進李艷的乳房中間,輕聲說:

“不會妨害你的健康吧?”

李艷說:

“本姑娘的身體要多健康就有多健康,完全可以把你當嬰兒再生一回!”

“小媽媽!”

兩人擁抱在一起,變成了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2

他們吻干了對方一臉的淚水,又擁抱了一會兒。小安繼續(xù)親吻李艷,從頭發(fā)開始,途經(jīng)額頭,耳朵,眉毛,眼睛,鼻子,嘴,下巴,脖子,再往下,到胸口,到乳房,然后,吮吸她的奶頭,長時間不停下來,仿佛要吸出一口奶水來。李艷渾身燥熱,臉也紅成一團,身體在他下面起伏不止,嘴里也發(fā)出了能迅速把人泡軟的呻吟。當李艷剛要打開自己,像一件圣器,以慈悲為懷,準備接納小安的狂熱的時候,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小安感覺到了她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的拒斥,一股憐愛之情一下子就填滿了他的心。小安撫摸著李艷柔軟而豐滿的乳房,李艷的呼吸漸趨平穩(wěn)、均勻,她說:

“我們生了孩子,就用奶水好好喂養(yǎng)他!”

后來,在夜里,當小安安靜下來以后,總是把臉埋進李艷的乳房中間,一動不動地睡到天亮。剛這樣的時候,李艷的胸口常常會被小安的呼吸弄濕,黏糊糊、熱烘烘的,多少有些不適之感,加上心臟也難免受到壓迫,一夜睡不好覺,心里憋著一小股別扭勁。漸漸地,李艷就將小安當成了一個孩子,夜夜側身而臥,讓他的臉埋進自己的乳房中間,還用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睡到半夜,李艷常常會因為這只手臂被小安壓得發(fā)麻而醒過來,她就輕輕地把手臂抽出來,活動一會兒,又從小安的肩膀下面伸過去,再次抱住他。

……

李艷在昆明南屏街公寓里,從一些雜志上讀到《富豪征婚記》一類的文章。幾乎所有的富豪在開列應征者的條件清單時,都會列出一個刺眼的條件:處女。有的富豪四十多歲了,還要強調(diào)應征者的年齡:二十八歲以下;特別優(yōu)秀者,可適當放寬,但仍不能大于三十二歲。有的富豪一臉黧黑,但給應征者開出的條件是:膚白!

雜志也對成千上萬的應征者進行了調(diào)查。一個接受調(diào)查的姑娘,自認為條件都不錯,但還是沒被富豪看上,落選了,既委屈,又氣憤,對調(diào)查不加保留,她說:

“什么處女不處女的,我的男朋友都不止一個!我們自己有辦法解決問題?!?/p>

這個姑娘解決問題的辦法,即使與李艷和小安采用的迥然不同,但也是異曲同工。

被問及為什么要另想辦法解決問題時,姑娘說:

“畢竟只是男朋友,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啊。我們把自己留著,也是為了賣個好價錢。不料這些狗屁富豪,還不領這個情!”

這個姑娘的話,讓李艷很不舒服。她一會兒覺得,話也不能這樣講!她也用其他辦法解決男朋友的問題,背后的心理是復雜的。這樣講,就顯得簡單粗暴了。比如,她就想過,萬一男朋友小安嫌棄她這個臨時工,或者見異思遷拋棄了她,而她又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給了他,以后再找男朋友,對方的心里會不會有陰影呢?如果不能讓新任男朋友從陰影中擺脫出來,那就等于她在過去就葬送了自己的未來。不過,她一會兒又覺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想想看,她如果不是把自己留著,連老先生也不會愿意包養(yǎng)她,就只能在和風酒店當“技師”,做“胸推”。

仔細想想,李艷承認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3

李艷再次掐準了日子,她在和風酒店附近,用公用電話打到安民鎮(zhèn),找到了小安。小安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但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梢?,在這一兩年里,李艷確實將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抽了出來。懷念也還懷念,但并沒有想到要回到過去。

小安次日傍晚如約趕到昆明,李艷還是感到意外。

這一兩年,這對曾經(jīng)的戀人身上所發(fā)生的事情,誰會想到呢?至于在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竟然又接著發(fā)生后邊的事情,就更讓人想不到了。

在和風酒店里,在一張非常奢華的大床上,李艷把自己給了小安。也許,他們雙方都不曾想到,那種給,以及那種要,居然如此平靜,如此合理!在小安宣泄完畢的那一刻,他得到了最起碼的快樂,或者說得到了最真切、最貼近的快樂,不,這些說法都不準確,過去,他從李艷的手掌中、乳房上感受到了這個姑娘的溫暖,現(xiàn)在進入了她,才知道這種溫暖是發(fā)燙的!一陣噴射過后,小安感到非常難受。難受的不是整個世界加給他的屈辱,而是世間的一切污濁填滿了李艷,他自己乃是污濁的一部分。他趴在李艷身上,對自己充滿了厭惡,覺得這種污濁正在玷污李艷。而李艷,她一開始是用身體附和小安,甚至以愧疚的心情補償他,在傾向上是一種討好。而他們畢竟是過去的戀人,小安畢竟年輕,所以,三四分鐘之后,她已經(jīng)從精神上完全投入了進去,并且也得到了幾乎與小安對等的快樂,這既讓她意外,又讓她感動。當小安處于宣泄頂峰之時,她的快樂也達到了最高點。那一刻,李艷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這是誰給她的生活呢?仿佛是鎮(zhèn)長毛厚仁給的,但又不是。好像是老先生給的,但也不是。當然,更不能說是小安給的。要說,也只能說是整個世界合謀,大家聯(lián)手給了她這種生活。至于這個“大家”,其中是否包括小安,她卻不愿再往下去想。最方便的說法,是命運給了她這種生活。而命運是什么,由于根本說不清,反而可以不去說。小安和李艷的這些想法,都埋在各自的心底,不可能進行溝通交流,給雙方造成了巨大的隔膜。所以,和風酒店之夜,他們雖然同床共枕,感受到的卻是陌路相逢。

李艷用公用電話打給小安,不使用自己的手機;相約在和風酒店,不在南屏街公寓。因為,她要向小安保守自己所有的秘密,不想讓他進入自己的生活,更不愿與他開始新的生活。

無論怎樣動感情,李艷明白,她真正需要的,只是小安的精液,因為她想為老先生生個兒子。所以,她只希望小安存在一個夜晚。

對小安來說,李艷的生活還是一個謎。他不愿意猜破謎底,因為,那對雙方都是一種傷害。其實,小安已經(jīng)把李艷看成一個淪落風塵的女人了。他之所以會來,心中是懷有惡意的。他想看看,這個婊子到底是什么樣子了!這是其一。其二,過去和他同居那么長時間都不肯給他,后來卻給了萬種人,現(xiàn)在是該補償一下了!其三,反正連女會計那樣水性楊花的女人都茍且過了,和李艷,也不至于貶低自己。如此等等。

見了面,小安才發(fā)現(xiàn)李艷容顏依舊,不像淪落風塵的殘花敗柳,心中的惡意慢慢消減,過去的記憶浮上心頭。但他出于安全的考慮,還是使用了事先準備好的安全套。他看到,李艷眼里的光彩頓時黯淡了下去。從這一點上,李艷就明白,小安是如何看待她的。

但李艷是有目的的,到了緊要的時候,她推開小安,一把扯掉了安全套,又將兩具軀體鑲嵌在一起,緊緊抱住,讓小安分開不得。所以,小安在最后那一刻,叫聲里除了宣泄,也有恐懼的成分。

就是這一次,李艷懷上了。

那天早晨,李艷在小安之前起床,洗漱完畢,她來到床前,把一只手放在小安的臉上,說:

“我要走了。以后再叫你來?!?/p>

還沒等小安反應過來,李艷就離開了房間。她在總臺結完賬,走出和風酒店門廳的時候,才想了想,自己為什么選擇這里與小安過夜呢?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認得出她來了,或許,現(xiàn)在在這里的,都是新來的,她們本來就不認識她。她是要祭奠自己的青春嗎?

昨天夜里,她沒有聞到小安的味道。從和風酒店門廳外的臺階上下來,她的右眼角滾出了一顆淚珠。她伸手揩了,沒有什么可悲傷的,有的竟然是一陣爽朗、一陣開心。

既然懷上了,就沒有讓小安再來一回的必要了。

剛懷上的一兩個月,老先生來了三四次。李艷是學醫(yī)的,懂得懷孕初期應盡量避免行房。她對老先生撒了嬌,用胸口和嘴巴滿足他。老先生也像小安,以及到和風酒店的那些男人,喜歡她的胸口。何況,對老先生,她還用上了嘴巴。這樣,老先生反而因為沒有了挫敗感,他比過去還滿意。

李艷計劃在四個月左右給老先生一個驚喜,當然,她也做好了老先生不信任她的準備。如果老先生懷疑,一定要大哭一場,做出拼命拍打腹中胎兒的樣子來。還要哭著告訴他,之所以四個月才說,是因為找醫(yī)院做過胎兒性別鑒定了,如果不是兒子,就流產(chǎn)?,F(xiàn)在什么都不用說,等兒子生下來,再去做親子鑒定!

對老先生的欺騙,李艷一點也不感到愧疚和羞恥。她已經(jīng)想好了,雖然孩子確實不是老先生的,但要當作老先生的骨血,生出來,養(yǎng)大成人。她還有一個大膽的計劃,預產(chǎn)期一到,就與老先生商量,讓老太太從浙江趕過來,照顧她為他們生兒子。如果老先生不同意,就自己打過電話去,如果老太太不樂意,就威脅她,不來就算了,生了兒子也不給他們,看她來不來!肯定就屁顛屁顛地飛過來了。到時候,李艷都快要生了,他們這種情況,老太太也不至于再跟她鬧。在醫(yī)院,如果難為情,就說老太太是祖母,或者外祖母。一出醫(yī)院,老太太就是“大媽媽”,她就是“小媽媽”!

但李艷的所有計劃,都沒有實施的必要和可能了。

李艷懷孕三個月后的一天晚上,老先生想來御她。本來,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當李艷用胸口和嘴巴滿足老先生之后,已經(jīng)是李艷御他了。事物的表現(xiàn)形式變了,本質(zhì)卻不變。新鮮感一過,老先生也許想回到從前。于是,老先生吃了幾乎一小把五顏六色的藥片、膠囊。這些藥片、膠囊,要了老先生的命。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4

司機駕車送老先生到了南屏街公寓樓下,輕輕叫他,他不應。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老先生的兩邊鼻孔,分別流出了一線烏黑的血。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老先生系著安全帶,只是偏著頭,身子并沒有歪倒。司機記得李艷學過醫(yī),就趕忙給她打電話。

已有身孕的李艷身穿一條寬松的格子裙,沖到車子邊。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李艷查看了老先生的身體,心臟不跳動了,瞳孔不集中了,猝死!她畢竟是老先生的二奶,當著司機的面,解開了他的褲襠,那里遺出了一大灘血精。她問:

“又吃藥了?”

司機答:

“吃了一小把!”

既然老先生已經(jīng)死了,司機就打算暫時將他背到公寓里去。李艷這時相當冷靜,不準司機那么干,她讓他一邊送老先生去醫(yī)院,一邊打電話通知幾個相關的人,不要把她這個二奶扯進去,否則,誰也說不清楚。

老先生就這樣死了。李艷對他幾乎沒有什么同情,倒是充滿了感激。她感激的是:老先生死在他自己的車子里,而不是死在二奶的身上。死得晚一點,將會給李艷帶來多大的麻煩啊。

“婊子無情!”李艷想,無情就無情吧。她還想起了毛澤東的一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想到這些,她還是捧著自己的腹部,在公寓里放聲大哭。她哭的是什么呢?是她自己,是腹中胎兒,還是老先生?這個,連她也不知道。

司機也許惦記著李艷曾經(jīng)想把身體全部給他,于是,對她有了情義;也許正是因為有過那么一次,害怕李艷一旦被卷入就會反咬他一口,到頭來他也說不清,所以一直沒有扯出李艷這個二奶來。

老先生的骨灰要送回浙江安埋,啟程之前,司機來找李艷。這一次,司機沒有進門,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李艷,說是在老先生的辦公桌抽屜里找到的,幸好沒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說完就走了。因為牛皮紙信封上寫著“李艷”兩個字,司機才會知道老先生的這份遺物是李艷的,或者說,應當交給李艷。

從這一點看,司機不失為一個本分而善良的人。

牛皮紙信封里,是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的產(chǎn)權證書,證書上的產(chǎn)權持有人,是李艷。從時間上看,是在租賃了半年之后,老先生才買過來的。

是不是因為李艷讓老先生很滿意,而且,她又不要車子,不去旅行,不打麻將,真讓老先生動了心,就給她買了這套公寓?

老先生為李艷買下了公寓,但又不讓她過早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樣一來,她對他就不會那樣殷勤了?

這樣想來,即使是老先生,其實也很可憐。

特別是老先生那種死法,更是可憐兮兮的。

李艷已經(jīng)回憶起來了,在住進公寓半年左右,老先生給她要過一次身份證,說是要補齊租賃手續(xù)。原來是為她買房子啊。

那么,這事司機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按說,他可能會拆開牛皮紙信封看一看,里邊究竟是什么。如果看過了,還將它送來,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他仍然忠實于老先生,不愿意違背老先生生前的意愿行事;其二,擔心李艷知道老先生給她買了房子,不交出來,也難以據(jù)為己有。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5

隨著時光的流逝,李艷對老先生想得越來越少了,想得越來越多的是自己的腹中胎兒。

國慶節(jié)這天,李艷在昆華醫(yī)院產(chǎn)下一名男嬰,體重五千克,健壯得像一坨鐵巴。她身邊沒有任何親人,請了醫(yī)院的一個陪護。

產(chǎn)后三天,李艷就帶著孩子回南屏街公寓去了。她給自己買菜、做飯,給孩子喂奶、換尿布、洗澡。她手頭還有一筆不少的積蓄,日子暫時無憂無慮。作為一個單身媽媽,她每時每刻都處于忙碌之中,感覺到了生活從來沒有過的充實。

這是2008年。意外就在11月29日這一天發(fā)生了。

這一天,昆明陽光明媚,溫暖得一點也不像冬天。上午,在家樂福龍泉店,一名手持利刃的男子突然闖入,刺傷了兩名顧客和一名促銷員。傷者都是女性,被這名男子扣押在商場的一個單間里,她們傷口流出的鮮血,散發(fā)出讓人驚恐不安的味道。之后,趕到現(xiàn)場救治傷者的120女護士替換了三名傷員,被這名男子扣為人質(zhì)。這名男子是上海人,年近四十,他到家樂福龍泉店持刀傷人,并最終將一名女護士扣為人質(zhì),目的是要求警方,找出他在昆明認識的湖南籍女朋友。在談判專家未能說服這名男子,而人質(zhì)安全又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狙擊手受命將其擊斃。這名名叫陸志文的男子,從這一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持刀傷人,到中午一點三十分被擊斃,他的內(nèi)心都處于陰暗之中,無法被昆明的陽光照亮。他漆黑一團的生命,是被人用死亡一手抹去的。

這一天早晨,到了家樂福龍泉店,年輕媽媽李艷用嬰兒車推著孩子,拿著出門前就擬定好的采購清單挑選物品。她與很多顧客一樣,都沒有親眼見到這名男子持刀傷人,事件發(fā)生得既意外又模糊,在一陣慌亂之中,顧客被疏散。李艷因為是首次帶著那么小的孩子逛商場,一時疏忽,與嬰兒車相隔了幾個貨柜,她就被強行疏散到一個出口。到了出口處,李艷還見到一個保安模樣的年輕男人推著她的嬰兒車的側影,陽光從玻璃窗上照射進來,嬰兒車看起來是多么明亮耀眼。盡管那個保安并沒有往李艷這邊看過來,但李艷還是朝著保安,朝著嬰兒車,朝著燦爛的陽光,朝著那一切笑了又笑。李艷的笑沒有一絲聲息,人群驚魂未定,無人注意到她的笑容,要不然,在這種時候,人們會覺得她笑得傻乎乎的,笑得沒心沒肺的。

李艷先從商場里出來,她沿著警戒線跑到另一個出口,焦急地等待保安和孩子。三分鐘之后,這個出口的人群全部疏散完了,還是不見保安推著嬰兒車下來。李艷要沖進去找他們,被警察制止了。不到兩分鐘,又有警察跑出來說,商場里邊已經(jīng)沒有一個無關人員了,包括保安在內(nèi)。

只有一種解釋可以成立,那就是在這場慌亂之中,有人冒充保安帶走了孩子。

如果孩子不丟,李艷也許一輩子不會回什么安民鎮(zhèn)了,不會讓小安知道這一切。但孩子丟了,尋找多日未果,她開始感覺到自己孤立無援,就想回到安民鎮(zhèn)小安身邊,對他說出這一切,央求他一起把孩子找回來。

盧西安·弗羅依德作品-36

李艷在回安民鎮(zhèn)的火車上,2008年已經(jīng)快要結束了。這個冬天,滇東北的天空飄起了干澀的雪花,如煙的往事朝著火車相反的方向呼嘯而去。李艷并沒有多么悲傷,她唯一難受的是乳房里蓄滿了奶水,胸口都被撐得生疼。在南屏街公寓里,李艷每天用吸乳器擠掉奶水,她這樣做,是想刺激乳汁分泌,保持旺盛的奶水,待到孩子找回來,繼續(xù)給他喂奶。但坐火車回安民鎮(zhèn),她忘了帶上吸乳器了。

凌晨兩點,一輛出租車從火車站把李艷送到安民鎮(zhèn)。這與她在那個受羞辱的國慶節(jié)夜晚,搭出租車去火車站,離開安民鎮(zhèn),已經(jīng)相隔四年了。從出租車上下來,李艷才感覺到雪花是溫潤的,飄在臉上,剛剛融化,淚水就跟著流下來了。這時,李艷開始懷念,久違了的,雪夜烤土豆的熱氣和香味。在昆明四年,她就沒有吃過烤土豆了。

此前,李艷給小安打過電話。在小安的心里,并不相信孩子是他的,但既然孩子丟了,李艷回來他也接受。

但從小安不去火車站接李艷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對她其實很冷淡了。李艷輕輕地打開小安虛掩的房門,再輕輕地關上,順手把行囊放在門背后。這時,隨著淚水的流淌,她的全身禁不住戰(zhàn)栗起來。她輕輕地脫光衣服,鉆進了小安的被窩。睡夢中的小安一抱抱住了李艷,在一陣戰(zhàn)栗之后,他把自己的臉埋進了李艷的乳房中間,她的淚水就流到了他的臉上。當過一兩個月母親的李艷,調(diào)整了一下小安的身體,把一只奶嘴放進了他的嘴巴。這時,小安就變成了剛剛出世的嬰兒,猶疑不決地吮吸著李艷的奶嘴?;藥追昼姡“膊耪莆樟怂蔽姆椒?,吸出了第一口奶水。沉浸在對李艷身體記憶中的小安,變得貪婪起來,大口大口地吸著李艷的奶水。奶水流進小安的心田,他情不自禁地張口叫了一聲:

“小媽媽!”

一只乳房的奶水吸完以后,李艷又將另一只奶嘴塞進小安的嘴里,小安更加貪婪地吮吸起來。

這種溫馨和體貼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到了窗口投進一絲晨曦來的時候,小安揉了揉眼睛,恍惚了一陣,就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醒過來一樣,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看李艷,翻身撲了上去,粗暴地動作起來。

伴隨著身體被大幅度推動,李艷的乳房劇烈地晃動起來,因為在哺乳期,就很疼,她只好伸出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抱住。

此時的小安,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報復李艷的男人。就像當初,李艷在和風酒店給第一個男人做“胸推”一樣,身體里暗藏著憤怒,動作中流露出仇恨。

小安下來的時候,李艷的淚水已經(jīng)流到了她抱住乳房的雙手上。小安又在李艷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他說:

“我們鎮(zhèn)長就說,生過孩子的女人是乏味的,哺乳期的女人更乏味。不試不知道,果不其然!”

他已經(jīng)露骨地將女會計和李艷相提并論了。

李艷終于哭出了聲音。就在當天晚上,她又坐上了開往昆明的火車。

由于悲傷,也由于沒有心思用吸乳器擠掉奶水,李艷回到昆明一二十天,乳汁就漸漸變少了。

一天夜里,李艷在南屏街公寓里夢見了她的孩子。在夢中,老先生過去的司機到家樂福龍泉店當了一名保安。2008年11月29日那天,他發(fā)現(xiàn)李艷推著嬰兒車來到店里,不知出于什么動機,就一直跟蹤她,恰逢發(fā)生人質(zhì)事件,就趁警察疏散顧客的混亂,推走了她的嬰兒車。司機因為穿上了保安服裝,李艷沒能當場認出來。

這怎么可能呢?

畢竟是夢啊。

但做了這個夢沒幾天,也是一個晚上,李艷已經(jīng)睡下了,卻聽見有人正在開門。老先生的口袋里裝著這套公寓的鑰匙,但他已經(jīng)死了。想到這里,李艷“嘩——”地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心都冒冷汗了。片刻之后,她就想到了司機。老先生的鑰匙,一定轉到了司機的手上。

進來的果然是司機。

這一次,司機徹底地進入了李艷的身體。

最后,司機還長時間吮吸了李艷的奶頭,但她一滴奶水都沒有了。入睡之前,司機吐出奶頭,用浙江方言含混地叫了一聲:

“小媽媽!”

李艷的淚水就是這時涌出眼眶的,她渾身一個激靈,奇跡般地,奶水又開始在乳房中聚集了。司機躺在李艷的懷里,很快就睡著了。李艷握住自己的乳房,將奶水擠在他的臉上,擠完一邊,又擠另一邊。她在想著丟失的孩子。

現(xiàn)在,她不知道,她還可以用奶水將誰養(yǎng)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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