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書琦
到橫斷山脈的滄城時已是暮春,這個南方的小縣城悠然散發(fā)著微醺的暖意。三輪車師傅在車站口招攬顧客,大呼小叫十分熱情。穿著春衫的年輕姑娘用竹籃提了茶葉蛋和煮花生,兜售給旅客。我下車買了些花生,卻不是因?yàn)樽祓?,而是為了姑娘們花朵般的面孔和柔媚溫婉的口音——帶著水汽、絲絲的甜和羞羞的澀,新鮮得像綴著露水剛剛成熟的果。走出車站,看見桃樹已經(jīng)過了花開最繁盛的時間,桃花零零落落,倒是結(jié)出許多青青的小桃。
滄城長著清秀水潤的臉孔,齊齊整整。青瓦白墻的房舍,墻壁上繪了山水花鳥。樹木枝杈便從圍墻上方伸長出來,裊裊娜娜的。馬路牙子上就是市場,農(nóng)人們操著婉轉(zhuǎn)的口音,大聲地與顧客討價還價,他們的背籃中是帶夜露的嫩荷葉、席筍、新鮮的禽蛋?;蛘呤且恢环逝值哪鸽u,兩頭小豬——呃呃啊啊地哼。最惹眼的是些提著竹籃的女孩子,籃里是剛上市的櫻桃,和她們自己一樣飽滿紅潤,充滿水分。女孩們或是結(jié)伴,或是獨(dú)行,安安靜靜地站在路邊等待主顧,不時用尖尖的小指頭捻起一粒櫻桃塞在口里,酸!她們皺起眉頭。那甜呢?甜的話,就再吃一粒。
“滄城的小姑娘真是漂亮?!蔽易诎仔〗闵磉叞l(fā)出一聲感慨。白小姐是她的自稱,其實(shí)已是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婦了。她系著圍裙,戴著八角形的毛線帽,打理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藥草的清香。白小姐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繡著鞋墊,賣些瓜子、麻子和花生。我買了一杯瓜子,坐在她身邊聽她說話。
“那還要你來說?”白小姐說:“滄城的姑娘,向來是最漂亮的。”
“我年輕時候更漂亮,當(dāng)年的滄城,誰不曉得白家的小姐。”
當(dāng)年的滄城,誰不曉得白家的小姐?她有富有而疼愛她的父親,千畝良田的出產(chǎn)似乎就是為了讓她潑灑得開心一點(diǎn),無數(shù)的金銀首飾都只是為了陪襯她月亮一般的俊俏面容。她像珍珠一般圓潤飽滿,像仙女一樣討人歡喜,她是滄城最美麗的女孩子。每當(dāng)滄城人想到觀音菩薩的時候,他們心里總是浮現(xiàn)起白小姐的臉——這張臉實(shí)在甜美得讓人心疼。
“怕是你騙我啦?”我嗑著瓜子說。
白小姐鄙夷地瞟我一眼:“不信?”她烏溜溜的眼珠像嬰兒般黑得近乎透明——這千回百折的一個眼波流轉(zhuǎn)卻突然讓我相信了她的話,只有美麗而驕傲的女孩子才能將眉眼融成如此這般的落花流水,細(xì)細(xì)密密地淌進(jìn)贊嘆者們的心里去。
“我信,我信了,那白小姐,后來哪?“
“后來?有什么后來?。亢髞砦依狭?,就不是最漂亮的了唄。”白小姐說。
每個漂亮姑娘不都這樣么,老了,就不漂亮了,可是在變老之前她們有各種不同的漂亮模樣,我想知道白小姐曾經(jīng)怎樣漂亮過。我又買一杯瓜子,繼續(xù)哄騙白小姐講故事。
“最漂亮的時候啊,我說不清,記不得了。大概,在每天早晨,我是比較漂亮的?!卑仔〗阏J(rèn)真地想了想:“啊,我曉得了,我最漂亮的時候,是十六歲的新年。我被人抬得高高的,涂了臉,扮成觀音,一路抬到觀音箐里去,大家都朝我拜?!?/p>
為了白小姐的這句話,后來我特意地跑去了滄城的觀音箐,那是一個藏在山谷中的寺院,周圍森林茂密,流水豐沛,一條喧鬧的白色河流從寺院邊歡騰著流過,空氣里都是濕嗒嗒的淡青色水汽,帶著絲絲的甘甜。觀音箐里供奉了一幅刻在石上的觀音像——據(jù)說還是吳道子畫的。是不是吳道子畫的我不怎么在意,不過那畫像倒確實(shí)是精致,觀音珠圓玉潤的模樣果真有些像驕傲的白小姐。那么,我們十六歲的白小姐,那個月亮一般俊俏的白小姐,就是在這里,被紅紅白白涂抹了臉蛋,誠惶誠恐地坐在臺上,接受了大家的跪拜。
那是一個溫暖的南方新年,滄城幾乎一半的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這里,焚燒了無數(shù)的紙錠,許下了無數(shù)的心愿,整個山谷都升騰起裊裊的香煙和喃喃的祈禱。鞭炮聲聲不絕,人頭攢動,人們握著香燭,不停地俯身跪拜,觀音箐成了一片波濤涌起的海。鞭炮聲中夾雜著馬匹的響鼻、孩子們的哭叫、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和牢騷,還有小販的高聲叫賣和車夫的呼喝,觀音箐向整個滄城散播著生命力,盛大而蓬勃。女人們每年一次地到這里,隆重地許愿,會不會被應(yīng)答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們自己首先要有多多的愿望,多多的企盼,然后才有實(shí)現(xiàn)的可能。孩子們呢,最喜悅的當(dāng)然是平日少有的各色吃食,還有那個美麗的活觀音,平時看個新娘子都讓孩子們興奮不已,何況是觀音娘娘呢。于是,我們的白小姐,這天早早便被家里的丫頭秋秋子從床上拖起,穿上白裙,絞了臉上的汗毛,厚厚地涂上一層紅白的粉。這倒可笑,白小姐想,我好端端的臉色本已如此漂亮了,卻非要用墻粉給我遮起來!當(dāng)她百無聊賴又強(qiáng)忍著亂動的欲望傻坐在臺上接受大家跪拜的時候白小姐突然笑了,她想著:你們以為自己在拜觀音么,其實(shí)我是白小姐呀!若真是觀音,我倒是樂意快快實(shí)現(xiàn)你們的愿望,好放我回去睡覺。
觀音娘娘哪能在眾人禱告祈求的時候咯咯笑啊?白小姐臺下的父親沒有責(zé)怪她缺少大家閨秀該有的矜持和穩(wěn)重,倒是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美麗的小女兒傻笑起來,在這個早早喪失了妻子的年輕地主眼里,實(shí)在是沒有什么能比他的寶貝女兒更討人喜歡了。惱怒的是站在白小姐身邊扮成童子的秋秋子,在她看來,白小姐能坐著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了,像自己這樣一動不動站上一整天才真是倒了大霉。而白小姐竟然還咯咯地笑起來,秋秋子沒法不覺得她神氣活現(xiàn),得意忘形。
說到秋秋子,白小姐一副神秘的模樣:“你不會相信的,她不是個一般人,我跟很多人說過,但大家都不信。”
“您說您說,我信呢。”我說。
“秋秋子是一棵樹!”白小姐瞪大了眼睛,裝神弄鬼似的。
“那我倒是真不信了,白小姐?!蔽艺f。
“哎,我就知道你不信?!卑仔〗愫軣o奈似地摸摸褶皺的額頭:“其實(shí)我也是胡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樹,但反正,她不是一般人。”
白小姐費(fèi)了好大勁才給我解釋清楚,這個所謂的“不是一般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秋秋子的父母曾是白小姐家的長工,去世很早,秋秋子成了孤兒,從小便與白小姐長在一起,一半是丫頭,一半是玩伴。這個秋秋子毫不起眼,原因自然是白小姐太過炫目的光芒遮蓋了她身邊的一切,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秋秋子自己總是跟身邊的草木混成一片,讓人無法認(rèn)出她來。
秋秋子很小的時候,旁人就發(fā)現(xiàn)了她與植物之間神秘的聯(lián)系,這聯(lián)系有點(diǎn)不可思議——她不要別人教,就認(rèn)得各種草木,哪些是毒物,哪些是良藥。她總能清晰地指點(diǎn)別人該到何處去尋找草藥來治病,或是潤肺,或是消積。上山采藥撿蘑菇時,她不像別人一樣費(fèi)力地漫山尋找,她的目標(biāo)準(zhǔn)確明晰,她清楚地知道要找的那一壇蘑菇躲藏在哪一棵樹濃密的陰影里,也知道她要找的那一株蟲草埋在哪一塊山坡淺淺的土層下。于是,與別人同時出發(fā)去采藥,她總是早早就回來,收獲卻比任何人都多。甚至,她能知道每一朵花的綻放與凋零,每一棵樹的生死和榮枯。白小姐就記得曾有一年冬天,一日清晨剛剛醒來,秋秋子就說:“露葵可去摘了?!卑仔〗悴恍?,因?yàn)槁犊辉诖禾旖Y(jié)子才可采摘??汕锴镒拥缴缴限D(zhuǎn)了一圈,竟果真帶回了新鮮的露葵,白小姐只好懷疑露葵這不按常理的成熟是聽了她的吩咐。
每個人都相信,秋秋子是屬于山林的人,你若是看見她行走在山中,一定會以為她本來就是山林里的一株樹木。與女伴們一起上山時,女伴們常常突然就找不到她了,焦急很久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就在自己身邊,像變色龍一樣,莫名其妙就跟背景的森林融在了一起。她沉默而安詳,緩緩地生長在植物中間,皮膚仿佛長出了苔蘚一般變成了淺淺的綠,在陽光和水潤的空氣里寧靜地呼吸。
便是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卻有著詭異而美好的能力,白小姐的父親認(rèn)為這是上天給自己寶貝女兒的又一個恩賜,若是她陪在白小姐身邊,白小姐的父親便覺得格外的安心,仿佛是滄城的山神在守著他的小女兒似地,不擔(dān)心白小姐迷路,也不擔(dān)心她生病。于是他把秋秋子也當(dāng)成了一個女兒養(yǎng),買什么都買兩份,帶出門總是兩個一起帶,并且驕傲地告訴別人,這是他的兩個小寶貝兒。他不知道這卻讓白小姐不高興了。
“憑什么啊,是吧?我才是白小姐呀!”滿臉褶子的白小姐像個小姑娘似地向我控訴:“我爹他就是心腸好,結(jié)果我要?dú)馑懒怂疾恢??!?/p>
所以,很自然地,白小姐有時候沒法不把秋秋子當(dāng)成一個爭奪父愛的仇敵。
“我沒事老欺負(fù)她,這真可笑,但那時候我們都是很小的女孩子?!卑仔〗阏f。
爭搶玩物,無理取鬧——白小姐用這種消極的方式不停地證明著她才是小姐,才是父親的寶貝兒。她總嘲笑秋秋子丑,“其實(shí)她不丑,她是一個挺好看的小姑娘,很文靜,眼睛亮亮的?!卑仔〗阏f:“可我總笑她皮膚黑得像只烏鴉,還說她必定要嫁不出去?!笨蓱z的被欺負(fù)的秋秋子總是哭著說她要用毒草毒死白小姐,可是白小姐一點(diǎn)也不怕,她知道秋秋子根本不會這么做。秋秋子多好啊,每次罵完白小姐是個壞妖精以后,卻又用茯苓、白芷、冬青做了駐顏的湯藥,給白小姐吃用:“你太好看了,應(yīng)該一直這么好看才是?!鼻锴镒诱f。有一次秋秋子上山說找草烏,白小姐嚇了一大跳,以為她要做什么邪惡的事,結(jié)果秋秋子采回了很多金不換——那是極有用的良藥,卻常常挨著草烏生長。秋秋子說的找草烏,卻原來是要采金不換,這讓白小姐越發(fā)確定了她的溫良,胡鬧起來也越發(fā)放肆。
秋秋子在園里種植了罌粟,嫩苗做菜,成熟的籽粒就采來做藥,可是白小姐喜愛那嬌艷的花朵,總是不等它結(jié)籽便采摘了去插在瓶里,待到籽粒成熟,也所剩無幾了。秋秋子因此常罵白小姐是個報應(yīng),但她自己也愛這花,總也喜歡摘了,同白小姐一起戴在頭上。滄城的人們于是常常能看見兩個鮮花插滿了頭的小姑娘,牽著手在城里行走,一個屬于天——白云一樣明凈、白風(fēng)一樣欣悅、星星一樣動人;另一個則屬于地——水澤一樣溫婉、草木一樣生機(jī)、土地一樣寧靜。她們成長的那許多年,這是滄城人最喜悅看到的美好風(fēng)景。
滄城人喜歡白小姐,每個人都相信,她這么個仙女一樣漂亮而驕傲的姑娘,一定會有童話一般的生命,她會嫁給皇帝當(dāng)貴妃——最不濟(jì)也是嫁給個大官吧,然后,郎才女貌,富貴美滿。滄城人用他們貧乏的想象力和天真的善良心腸設(shè)想了白小姐幸福的結(jié)局。人們也喜歡秋秋子,甚至可以說,更喜歡秋秋子,與白小姐的美麗相比,秋秋子的好處顯然更有實(shí)用性。一年四季,總有人來向秋秋子討藥草,秋秋子也極大方,滿滿的藥柜里塞的全是她采來的野藥。治婦女病的蒺藜、白斂、漆姑草,去小孩子熱邪的藍(lán)淀、青黛,治毒腫的莽草、章柳,分門別類,清楚而殷實(shí)。她甚至敢用一些從沒人用的毒草治病,她曾拿女孩兒們?nèi)局讣淄娴镍P仙花救活了難產(chǎn)的婦人,也曾用滄城人聞之色變的狼毒治好了一個老乞丐的陳年癬疥。你若是問她怎么知道這些草藥的,她卻也說不清,只是含含糊糊告訴你:天陰了,就是要下雨,這你能知道,這些草生長了,能治病,這你也能知道。
被醫(yī)好了病的人們把秋秋子當(dāng)做救命恩人、轉(zhuǎn)世神醫(yī),甚至有人說秋秋子是下凡的狐仙,是善良的山鬼,是菩薩派下人世救苦救難的童子。不僅是滄城人,甚至是遠(yuǎn)處的山地民族,也聽說了傳言,翻越山嶺來到滄城找秋秋子求藥。這時候的白小姐,總是神氣地出現(xiàn)在病人和秋秋子面前,故意搗亂,在秋秋子無奈而寵溺的眼神里感到自己確實(shí)是秋秋子的小姐,在病人們挨著疼痛卻還是忍不住去看她的驚艷表情里感到自己確實(shí)比秋秋子更重要。
“說到底,我是有些后悔的,秋秋子沒了好久以后我都不習(xí)慣。我恨她,但總算,我還是喜歡她的多。”白小姐說,臉色竟有些害羞:“可那會兒,我光知道搗亂。”白小姐垂下重疊的眼皮,抬起干枯的手輕輕揉著自己布滿了褶皺和斑痕的臉頰,在她水潤的眼睛里我看見一個小女孩驕傲的神氣,調(diào)皮而溫柔,年輕得讓人心動。
兩個女孩子,停停歇歇成長到十六歲,彼此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如白小姐所說,待到二人被抬去觀音箐扮演觀音和童子時,她們都已到了一生中最美麗的年齡。這一年春天,秋秋子救下一個走馬幫的少年。
“他是納西族,也就十六七歲,第一次走馬幫,就被蛇咬了?!卑仔〗阏f:“春天,蛇剛蘇醒呢。他傻,不知道怎么辦,也不知道跟有經(jīng)驗(yàn)的馬鍋頭說,自以為隨便撐撐就能撐過去。待到毒發(fā),抬到我家,人都暈了,幸好他命大,馬幫剛走到滄城,不然必定是要死的。”
“他真傻,傻透了,不過,人長得真是好看?!卑仔〗阏f。
秋秋子為這個傻透了的年輕馬鍋頭費(fèi)盡心力,她顫抖著手劃開少年的傷口吸出毒汁、敷上苧麻,撬開少年的牙關(guān),灌進(jìn)半邊蓮的湯水。好歹救回少年的命,又幾乎耗盡所收藏的珍貴藥草,每日熬來為少年調(diào)養(yǎng)身體。馬幫等不得少年痊愈,先走了,白小姐的父親性本善良,又向來崇敬馬鍋頭們的勤勞勇敢,便留少年在家養(yǎng)病,一留就是半年,還囑咐秋秋子盡心照料。
“哇,一個蛇毒,病了半年?”
“哪有,他就在我家等著馬幫從成都回來。病是早好了,那就天天跟我們玩啊,他很年輕,很好看,也很好玩。”白小姐說。
這個很年輕,很好看的馬鍋頭有著金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和深深的棕色眼眸。他說不好漢語,卻非常活躍而勤快——幫秋秋子打掃庭院、栽種草木、上山挖藥,也為白小姐爬樹翻墻,摘花偷果。他的俊美可愛和驚險經(jīng)歷常常逗引滄城人聞訊來看,人們借口向秋秋子討藥,眼光卻都飛向一旁的少年馬鍋頭。這時候的秋秋子總是分外的神氣,好似不耐煩地對討藥的人說:“你沒什么大毛病,就別老來討藥了!我哪來那么多藥,好讓你閑著亂吃?”
“我們都喜歡他,他很勤快,也有趣?!卑仔〗阏f。當(dāng)然,她的這個“喜歡”,指的是她自己和秋秋子。
“那他喜歡誰?”我問。
“他?他自然是喜歡我!”白小姐驕傲地仰起頭:“自然,是喜歡我?!?/p>
“你不是說他傻嗎?你還喜歡他?”
“傻當(dāng)然是傻,一開始,我挺看不上他?!卑仔〗阏f:“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秋秋子喜歡他,我便也喜歡了?!?/p>
白小姐輕輕地?fù)嶂约旱南掳?,仿佛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一般皺著眉頭,輕輕地說:“真是奇怪,我總不能忍受秋秋子有什么東西,而我沒有。”
白小姐不能忍受秋秋子有什么東西,而她沒有。包括愛情??僧?dāng)她終于擁有了所有秋秋子有的沒有的以后,卻把秋秋子丟了。我猜那個時候白小姐一定覺得,這可真沒意義。
少年馬鍋頭的家鄉(xiāng)有雪山、草甸、湖泊和江河,有眾多的民族,人們講不同的語言,穿不同的服裝。雖然距離滄城并不遙遠(yuǎn),但在從沒出過滄城的白小姐聽來,這簡直不是在同一個世界上。她自小生長在長安城一般嚴(yán)整的滄城,所見的大多是古代屯兵至此的漢人后裔,至多不過能見到些其他民族的馬幫,皮膚黝黑,操著古怪的語言從滄城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亟?jīng)過;或是見些從山地下來,穿著奇異而艷麗的裙裳,賣山貨或是前來醫(yī)病的女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十分甜美。于是,當(dāng)少年用簡單的漢語配合著手勢給她講他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神話傳說時,白小姐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老早之前的時候,世上曾有一場大洪水,把全部都淹沒了,人都死了。只有剩下一個小伙子,去天上,向神要一個妻子?!鄙倌暾f:“他翻過九座大山,越過九條大河,氣都不喘一下?!?/p>
“他的妻子漂亮嗎?”白小姐問。
“漂亮,他的妻子是天女,跟你一樣漂亮。”
這是太久以前,一個鮮花盛放的五月。很多年以后,我,一個聽故事的人默默地想:這是少年馬鍋頭最美好的五月,是秋秋子最熱烈的五月。對白小姐,那就說不清了。
自這天起,滄城人再也沒能看到白小姐與秋秋子牽著手,鮮花插滿頭。再也沒能看見這兩個分別屬于天和地的女孩子歡笑著走過滄城的街道,所到之處,泥暖草生。人們只是常??匆姲仔〗闩c少年一起奔跑,尖聲的歡笑把滄城的寧靜打得零零落落,偶爾也能看見采藥的秋秋子,獨(dú)自一人提著小小的籃,靜靜地往山里去,然后像一股煙一樣,倏地便找不見了。
這年漫山的白色鳶尾開得極好,花朵們好似再也沒有明年一樣,開得放肆而張狂。白小姐記不清那到底是哪一年了,她只記得這年她十六歲,父親突然開始應(yīng)媒人們的說親,為她和秋秋子各自安排了很多相親??伤颓锴镒佣季芙^了。
前來求娶白小姐和秋秋子的人,早已經(jīng)踏破門檻,對滄城人來說,有什么女子能比得上這兩個恍若神靈一般的女孩呢。
“我跟父親說,我要嫁給那馬鍋頭,父親說那是不可能的?!卑仔〗阏f:“沒辦法,他是個孤兒,太窮了,他娶不起我。”白小姐沒有反抗,但要一個心里有人的女孩子安心接受另外的人是比翻越九座大山九條大河更困難的。她拒絕一切前來說親的媒人們,絲毫不要聽媒人們說誰誰書香門第,誰誰家世顯赫。她的理由是自己還小,丈夫,一點(diǎn)也不想要。
秋秋子對媒人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她說,丈夫,還一點(diǎn)也不想要。
“其實(shí)哪是不想要呢。”白小姐說:“想要的得不到罷了。我父親不知道秋秋子喜歡馬鍋頭的事,他只以為她是為了陪伴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秋秋子喜歡他???”我問。
“如果一個女孩子看著你的時候,眼里好似開出花來,那她一定是喜歡你的?!卑仔〗阏J(rèn)真地說。
當(dāng)一個女孩子看著你的時候,眼里好似開出花來,那你最好不要讓這花朵迅速地凋謝??墒巧倌犟R鍋頭哪里知道這個呢,他只知道白小姐是一縷輕煙,要小心不讓她隨風(fēng)散去。而秋秋子眼里曾有的春暖花開,卻很快枯萎凋殘了,她的眼睛莽草叢生。她一遍遍地獨(dú)自走過滄城的街道,越來越像一株行動的植物,連呼吸都帶上了花朵凋零時的氣息。
“他曾想帶我走,回他的家鄉(xiāng)去?!卑仔〗阏f。
“那你怎么不去?”我問。
“咦,我跟著他去做什么?走馬幫嗎?”白小姐反問我?!拔沂窍矚g他,可是沒喜歡到不要家的地步?!?/p>
“我又不是秋秋子。”白小姐說。
于是悲傷的少年在這年冬天降臨的時候跟隨從成都返回的馬幫走了,回到他那有雪山、江河和神靈的家鄉(xiāng)去,用一生來懷念滄城那個美得好似精靈的女孩子,曾在他年輕而孤獨(dú)的歲月里,撐起他的生命,白小姐曾經(jīng)的擁抱是連秋秋子都無法尋到的良藥,在無數(shù)個冰冷的夜晚,溫暖少年的心臟。我們的白小姐一個人守在盒子一般空空的滄城,傷心了就哭一哭,至于秋秋子,連哭泣都沒有。她早已經(jīng)不是一個女孩子,只是一株沉默的樹,當(dāng)少年與白小姐第一次牽手從秋秋子面前走過,秋秋子的靈魂就已經(jīng)散失在山野,散失在草莽里,再也尋找不見。
秋秋子和白小姐從未相隔如此遙遠(yuǎn),那是天與地的距離。少年走后,當(dāng)白小姐以為她們可以恢復(fù)以往關(guān)系的時候,一個孩子又橫亙在她們之間。
“很小,又太傻,我那時什么都不知道?!卑仔〗阏f:“我父親氣得發(fā)抖,說如果那馬鍋頭以后再到滄城,他會殺了他??伤僖矝]有來了?!卑仔〗阃蝗晃⑿α耍骸耙埠茫埠??!?/p>
已是黃昏,天空中有鴿哨呼嘯的聲音,變成了昏黃的顏色,白小姐久久凝望著即將落下的金紅色太陽,淺淺地微笑著。她的純真早已消滅在十六歲,如今卻又在她臉上復(fù)生。我看著她衰老的面孔,想象著這張臉曾是怎樣的風(fēng)華絕代。如今這些美麗跟著時光一起,煙一般消散。
那樣一個溫暖的冬日,白小姐突然腹痛如絞,接著竟墮下一個死去的女嬰。后來白小姐在自己喝的茶水里發(fā)現(xiàn)了碎骨子,一種墮胎的草藥。筋疲力盡的白小姐已經(jīng)無力去思考這是誰做的,也許是秋秋子,也許是父親,誰又知道。
白小姐的墮胎被隱瞞著,但最終還是給傳了出去,引起了滄城的轟動,滄城人愉快地長吁短嘆,感嘆這個美麗的小姑娘竟落得如此下場。白小姐知道,在這個空盒子一般的滄城,自己此生將無人問津。她并不感到多么悲傷,只是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書房里蒙頭大哭的時候,白小姐微微嘆了口氣,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命運(yùn)悲苦而落下淚來。
春天到來的時候,秋秋子很快地隨一個過路的馬鍋頭走了,她不曾與白小姐說,只是給白小姐的父親留下一個藥方,這個藥方在白小姐父親年老的時候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很多次救回了他的性命,讓他得以茍延殘喘了好些時日。白小姐最后一次見到秋秋子時,她在園中澆灌鳶尾,這年的鳶尾不復(fù)去年的繁茂,開得零零落落。園中長了蕁麻,秋秋子一樣澆灌。
“蕁麻不挖掉嗎?”白小姐問。這是太久以來她與秋秋子說的第一句話。
秋秋子沉默了一會兒,瞇起眼看天上的流云,淡淡地說:“蕁麻是藥,不好看,但能治蛇傷?!?/p>
澆完園子的秋秋子又撒下一些細(xì)小的花種,便離開了,白小姐再也沒能看見她。她撒下的種子后來開出極絢爛的罌粟,只是再沒有人去摘了。
后來,有人從北邊的山地來,說是好像見過了秋秋子,一點(diǎn)沒變,行走在山林里,不知是在采藥,還是在撿野菌。喚她,她回頭微微地笑了一下,又隱去了。也有人說看到秋秋子早已經(jīng)不是這樣,她發(fā)胖了,如今住在另一個小鎮(zhèn)里,生了很多孩子,每天都坐在陽光下的集市里賣藥材,替人看病。這些說法白小姐都聽說,也都無所謂,小時候的玩伴罷了,白小姐不太想起她。
父親死后,白小姐一個人生活了很多年。滄城像她一樣終身未嫁的女人并不少,都是自愿保守貞潔,被叫做齋女。白小姐有些不一樣,但她也沒有多少遺憾,反正她并不想跟誰在一起。
我不太能想象,秋秋子在把碎骨子放進(jìn)白小姐的茶水時,是怎么樣的心情,是帶著仇恨還是帶著悲憫。她所要毒殺的,是一個本不該存活的生命,也許因此白小姐也能蒙混過禮教和流言,去繼續(xù)行走驕傲的未來。但也許,我說也許,秋秋子本來打算放進(jìn)茶水的,并不是碎骨子,而是劇毒天南星。這毒草被她懷揣太久了,她曾以為自己會有勇氣放進(jìn)去,誰知道在最后一秒鐘,她放下了天南星,投進(jìn)碎骨子,放開了白小姐的生命,也放開了自己蝕骨的妒忌和愛情。
“你這小孩,倒是很能胡說八道?!卑仔〗憧粗?,吃吃地笑。
“也許是真的呢,對吧,白小姐。”我說。
“恩,我不知道,也許是真的?!卑仔〗忝鎸χ鴮⒈M的夕陽,安詳?shù)夭[上眼睛,她山巒縱橫的臉被光芒照耀,美得好似神女。
太陽落下,白小姐收拾自己的小攤子,給我看做好的鞋墊。“很漂亮?!蔽艺f,她得意地笑了:“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沒有幾個像我這么手巧的啦?!蔽医o白小姐拍了幾張照,白小姐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寄來給她,說她年輕漂亮的時候也拍過照片,只是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夜幕降臨的滄城依然喧鬧,我走過燈火通明的大街,看見孩子們在廣場上跳舞,年輕人坐在路邊的草地上說話,都著了春裝。他們中間會不會有另一個秋秋子呢,我不知道,但看著走過的情侶,我知道在情人的眼中,他們每一個,都像白小姐那么漂亮。
我向提籃的少女買了些櫻桃,還帶著微微的酸。我坐在暮春微涼的夜空下,滄城的星空分外明媚。我看見一個女孩走向另一個女孩,她們遍身散發(fā)著天地間所有的美好:“櫻桃好,要多吃,臉色才紅潤。你這么好看,應(yīng)該一直好看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