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林夕

海上漂來雙桅船

1839年4月，一艘名為 泰格拉的葡萄牙奴隸船，駛離靜臥在晚霞中的西非海岸，開往古巴。這艘船上裝載了300多個奴隸，辛蓋也在其中。他是3天前在去自家稻田的路上被人綁架，賣到奴隸船上的。當(dāng)時他肩上扛著鋤頭，衣兜里裝著春耕的種子?，F(xiàn)在，鋤頭在搏斗中失落了，衣兜里的種子還在，但這一生可能再也用不著了！因為這么多年來，沒有一個被賣到奴隸船上的黑人能夠返回非洲，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么。

在海上漂泊了兩個月，泰格拉駛進古巴海岸。此時，船上的黑人只剩下不到200人。辛蓋和其他幸存下來的黑人被帶到哈瓦那奴隸市場。當(dāng)時古巴是西班牙殖民地，盡管西班牙政府迫于國際壓力，已于1817年與英國簽署了禁止從非洲購買奴隸的協(xié)議，但由于利益驅(qū)動，奴隸交易從未停止。

身材高大、健壯的辛蓋，當(dāng)天就以450美元的價格被買走了。買主是一個叫蒙岱的西班牙莊園主，他此行是和另一個莊園主路易茲專程來采購貨物的，兩人總共買了53名黑人。采購?fù)戤?，他們?nèi)ズｊP(guān)辦通行證。通行證上，這53名非洲黑人搖身一變，成了 拉丁裔黑人 ，每個人都有了一個西班牙語的名字。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在漫長的奴隸制中，古巴已有了大量長期居住的黑人，并且有許多本土出生的黑人，政府承認(rèn)他們的國人身份。因為西班牙人是拉丁民族，所以就稱這些黑人為 拉丁裔黑人。通行證上的這樣一個名稱轉(zhuǎn)換，就把這些從非洲販運來的黑人，變成了原來就居住在古巴的合法奴隸。

1839年6月28日，蒙岱和路易茲押著53名黑人，踏上了租來的 阿姆斯達 號雙桅船。船上除了船長和兩名水手，還有一個打雜的黑人，一個黑白混血的廚師。

船漸漸駛離海岸，蒙岱和路易茲心情舒暢，心中盤算著這次采購的賬目。而被關(guān)在船艙里的黑人的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尤其是辛蓋，他不知道在此次航行的終點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被送上戰(zhàn)場打仗，還是做苦力？

辛蓋憂心如焚。晚上，黑人們被帶到甲板上放風(fēng)，辛蓋用手勢比畫著問那位黑白混血的小廚師，他們要被帶到哪里。小廚師看看他，自身的優(yōu)越感加上旅途無聊，生出想要捉弄一下辛蓋的念頭。他兩手比畫著，做了一個切菜的動作。辛蓋臉色突變，小廚師卻高興地笑了。他不知道，這個惡毒的玩笑為自己開了一張死亡通行證。

辛蓋決定反抗?；氐酱?，他告訴同伴，一到目的地，他們就會被殺掉。因了求生的欲望，黑人們決定聽從辛蓋領(lǐng)導(dǎo)，舉行暴動。夜里，狂風(fēng)大作，暴雨雷鳴。在雷雨聲的掩護下，辛蓋先砸開自己的鎖鏈，又幫著其他黑人砸開鎖鏈。他們悄悄爬到后艙，取出貨箱里的甘蔗刀，然后靜待風(fēng)暴過去。黎明時分，他們跳上甲板

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血戰(zhàn)，船長和小廚師被打死，兩名水手跳海身亡，蒙岱和路易茲身上多處負(fù)傷，但僥幸活了下來。黑人們不懂航海，需要他倆駕船。辛蓋用沾滿血跡的甘蔗刀指著太陽，用家鄉(xiāng)的土語大聲命令：向著太陽走，回非洲去！

蒙岱和路易茲很清楚，像 阿姆斯達 號這樣的小型運輸船，根本不可能去非洲。就是能去也不會去，到了非洲他們還能活命嗎？可是，他們不敢違抗辛蓋的命令。于是，兩人耍起了花招，白天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晚上悄悄掉轉(zhuǎn)船頭，加大馬力，往回走。就這樣，他們走一步，退兩步，以史無前例的走法，走 進了美國海域。

總統(tǒng)干預(yù)司法

在海上漂泊了兩個月，阿姆斯達 號進入美國東海岸，在紐約長島被美國海防軍吉尼中尉截獲。這正是蒙岱和路易茲希望的。蒙岱會說英語，他聲淚俱下，控訴黑人如何暴動，要求吉尼中尉把他們連人帶船送交西班牙使館。吉尼中尉解除了黑人的武裝。黑人們沒反抗，他們已經(jīng)沒力氣了，一個個赤裸著身體，東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有的已奄奄一息，樣子慘不忍睹。因為語言不通，吉尼中尉只能聽信蒙岱的一面之詞。

吉尼中尉命令 阿姆斯達 號駛離紐約，開往相鄰的康涅狄格州。這純粹是出于私利。根據(jù)《海上救難獎金公約》，在海上救下遇難船只，救助者可依法獲得船上的一部分貨物作為獎勵。不過紐約是一個自由州，早已立法廢奴，而與之相鄰的康涅狄格州比較保守，蓄奴是合法的。如果想把船上的黑人作為 貨物 分成，就得設(shè)法繞開紐約。于是，本應(yīng)交到紐約州法院的 阿姆斯達 案，交到了康涅狄格州聯(lián)邦地區(qū)法官裘迪森手里。

阿姆斯達 號的到來，使原本平靜的小城波瀾四起。紐約的激進反奴隸主義者們立刻行動起來，通過媒體向社會呼吁，引起對黑人廣泛的同情和關(guān)注。他們?yōu)楹谌司杩睿刚埪蓭?，展開營救工作。他們還成立了 阿姆斯達 案評審委員會，負(fù)責(zé)人魯易斯·泰朋是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后代，畢業(yè)于耶魯大學(xué)的班德文主動要求無償為黑人辯護。由于西班牙人持有官方通行證，證明這些黑人是 拉丁裔黑人 ，是居住在古巴的合法奴隸，他們在船上的暴動涉嫌謀殺，情況對黑人非常不利。

與此同時，統(tǒng)治古巴的西班牙王國也找上門來。西班牙外交使者找到時任美國總統(tǒng)馬丁·范布倫，要求把阿姆斯達 號歸還西班牙。范布倫總統(tǒng)正為此事煩惱，雖說他本人并不贊成奴隸制，可明年就要舉行大選，他不想失去廣大南方選民的選票，所以在奴隸制這一敏感問題上要表現(xiàn)得溫和，不偏不倚?？善?阿姆斯達案又是一個非黑即白、無法中立的事件，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它盡快從美國消失。于是，總統(tǒng)派自己的司法部長向州法院出具了一份意見書：奴隸制在古巴合法，這些黑人是西班牙人的財產(chǎn)，美國無權(quán)對他們提出刑事訴訟，依據(jù)《平克尼協(xié)定》，立即將 阿姆斯達 號移交西班牙當(dāng)局。

表面上看，這個方案無可挑剔，但它掩蓋了這樣一個事實：這些曾在船上暴動、殺死白人的黑人，如果被送回古巴，還能活命嗎？ 阿姆斯達 案評審委員會立即撰文指出這一點，引起民眾對政府的不滿。負(fù)責(zé)此案的裘迪森法官拒絕了此項提議，他認(rèn)為：暴動發(fā)生在海上，此案的刑事部分不歸本庭審理，但吉尼中尉依據(jù)《海上救難獎金公約》，已向法庭遞交了對

阿姆斯達 號上財產(chǎn)分成的訴訟請求，兩位西班牙人也遞交了歸還財產(chǎn)的要求，因此，此案的民事訴訟程序已經(jīng)啟動，總統(tǒng)無權(quán)干預(yù)。

1840年1月7日，阿姆斯達 案正式開庭審理。辛蓋和黑人們被帶上法庭。兩位西班牙人出示古巴海關(guān)開具的通行證，證明這些黑人是合法奴隸，是屬于他們的財產(chǎn)，要求歸還。為黑人辯護的班德文律師指出：這些黑人不是奴隸，他們是自由人，是從非洲被綁架運送到古巴的。一名曾在古巴政府工作過的英國人出庭作證，證明西班牙人的通行證是假的，是行賄所得，這種情況在古巴非常普遍。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法庭審理和辯論，裘迪森法官宣布：吉尼中尉有權(quán)分得 阿姆斯達 號上財產(chǎn)的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歸還西班牙人。阿姆斯達 號上的黑人不屬于應(yīng)歸還的貨物之列，他們是自由人，是從遙遠的非洲被綁架到古巴的，他們應(yīng)該回到自己的家園！

班德文通過翻譯把這一判決告訴辛蓋，這位性格堅韌、面對苦難從不落淚的黑人淚流滿面，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了他平生學(xué)會的第一個英語單詞：自由！

站在黑人辯護席上

辛蓋興奮得一夜未睡，他不停地念叨著：自由，回家。他不知道，通往自由的路還相當(dāng)漫長。判決下達后，西班牙人不服，上訴到聯(lián)邦巡回法庭，被駁回，又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此時 阿姆斯達 號到美國已經(jīng)一年了。泰朋和班德文好不容易才向辛蓋和黑人們解釋清楚，什么是上訴，為什么他們還要待在獄中不能回家。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接觸，辛蓋由最初的不信任到后來半信半疑，再到已經(jīng)完全相信這些白人是真心幫助自己的。他漸漸安下心來，在泰朋的安排下，開始學(xué)習(xí)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他堅信自己一定會重返家園。

比起辛蓋來，泰朋和同伴們顯得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按說，阿姆斯達 案兩次審判均是黑人勝訴，他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其實不然。最高法院是終審，一錘定音，能否勝訴還是未知數(shù)。而且這段時間以來，由阿姆斯達 案引發(fā)的南北雙方關(guān)于奴隸制問題的論戰(zhàn)愈演愈烈，南方保守勢力頻頻發(fā)起攻擊，原本支持他們的北方民眾不愿意看到內(nèi)戰(zhàn)發(fā)生，對 阿姆斯達 案的熱情和關(guān)注開始下降。泰朋和同伴們心急如焚。他們決定找一位有廣泛影響而又不持激進立場的人，在最高法院為黑人辯護。他們找到了約翰·昆西·亞當(dāng)斯。

約翰·昆西·亞當(dāng)斯，曾任美國第六任總統(tǒng)，時任聯(lián)邦眾議員，他的父親約翰·亞當(dāng)斯是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也是美國《獨立宣言》的主要辯護人和憲法的簽署人之一。由他為阿姆斯達案的黑人們辯護，最合適不過了。但問題是此時的亞當(dāng)斯已是一位73歲高齡的老人，離開法庭辯護律師工作已經(jīng)30年之久，還有一份繁忙的眾議員工作，盡管身體和精力都不允許他接受這樣一項艱巨的工作，但他還是毅然接受了。他知道，自己以這樣一種身份接手 阿姆斯達 案，其社會意義遠大于法律意義。為了他們父子兩代畢生追求的 自由、平等 的美國立國精神，為了早日徹底廢除奴隸制，他愿意把自己生命最后的燭光揮灑在人類共同進步的階梯上。

亞當(dāng)斯接下案子，立刻著手工作。他從波士頓專程前往威士特維爾監(jiān)獄，約見自己的當(dāng)事人。當(dāng)辛蓋得知眼前這位說話親切、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就是美國前總統(tǒng)、現(xiàn)任聯(lián)邦眾議員，將為自己在最高法院辯護時，他激動地?fù)]舞起手臂，指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大聲喊：我們要回家了！

1841年2月22日，74歲高齡的亞當(dāng)斯走進聯(lián)邦最高法院，為來自遙遠非洲的黑人進行辯護。他那蒼勁、肅穆的聲音回蕩在法庭上空：人人享有生命權(quán)和自由權(quán)。這些黑人生而自由，他們的雙手是用來種地的，不是用來殺人的 他們懷著對自由的渴望、對重返家園的熱望，奮起反抗，從非法的奴役中解放了自己，美國政府沒有權(quán)利把他們送到古巴去！這是對自由人的奴化，從根本上背離憲法精神！

經(jīng)過兩個星期的法庭審理和辯論，3月9日，最高法院下達判決：黑人勝訴。

1841年11月27日，一艘名叫 紳士 的三桅船停泊在紐約港，阿姆斯達 號上的黑人，終于可以回家了！從哈瓦那上船的53名黑人，此時只剩下35人。死去的18人中，有2人在美國病逝，1人死于海上暴動，其余的都在暴動后那兩個月的漂泊中，被饑餓、酷暑、疾病奪去了生命。

辛蓋和泰朋，和每一個曾經(jīng)陌生人的白人兄弟緊緊地?fù)肀Я艘淮斡忠淮?，戀戀不舍地松開手，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他深情地凝視著這些白人朋友，凝視著這片給了他自由和生命的土地。他慢慢伏下身，雙膝跪地，雙唇緊貼地面，深情地一吻，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滴落在冰雪覆蓋的泥土上

辛蓋站起身，大踏步登上船。紳士 號在汽笛聲中駛離海岸，開往非洲。船上的35名黑人站在甲板上，向著岸邊用力揮手。雖然他們此生再也不會踏上美國這片土地，但美國將記住他們，歷史將記住他們。他們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撥被賣做奴隸又返回非洲的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