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愛爛
那是個刮著大風的夜晚。只因為風太大,所以想要問些什么,不管是什么問題都好。如果不問點什么的話,只怕會被難題難倒的——那個夜晚,正是吹著這種風的夜。
我坐在老式茅房里,流著冷汗。雙腿之下那漆黑的暗涌中,咻——吹過一陣風。那陣風有著疲憊女人的眉間般狹小的等壓線。人們說,這風是從北太平洋吹來的。
我用雙腿艱難地踏著四方形黑暗。腳上穿的是最近爸爸在我生日時給我買的新款運動鞋。每當踩踏地面時,那半透明的鞋跟就會一閃一閃的。廁所的燈泡壞掉了,所以那點滴的青光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小飛蟲聚到了運動鞋四周。咻——風吹過。我想到自己的胯下流過了“北太平洋”,不禁感到屁眼一酸。我繼續(xù)蹲坐著,回想著和爸爸吃的那頓午飯。
那天下午,我和爸爸坐在一家飯館里。那是家簡陋的小店,勉強算得上牌匾的只是一片寫著“福家”的木板。爸爸一直滔滔不絕地吹噓這飯館有多出名,不過到頭來客人也就只有我和爸爸兩個人。頭上頂著發(fā)卷的大嬸把鍋提了進來。爸爸把辣醬倒進碟子里開始攪拌。我們面對面坐著,默默傾聽湯水煮沸的聲音。家人之間的沉默讓我莫名地感到舒適,而湯水則像是讓我們繼續(xù)享受這份舒適一般,奮力沸騰著。爸爸挽起袖子,提起湯勺,把浮在湯里的河豚肉撈進我的碗里說道:“這玩意兒很貴的。多吃點?!?/p>
直到把鍋里的湯都喝干凈為止,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汗流浹背地啖著河豚肉。那個下午,大快朵頤時特有的專注力跟浮游的灰塵一同閃爍。爸爸用濕巾擦了臉之后,終于開口道:“河豚肉嘛……”
爸爸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有劇毒,能死人的?!?/p>
“……”
“那劇毒可怕得很,不管加熱或是陽光下暴曬都不能消除。所以人吃河豚以后,最短是在幾秒鐘內,最長是一夜后就會死掉的?!?/p>
我吸著作為飯后甜點的酸奶,傻愣愣地望著爸爸。
“所以呢?”
爸爸說:“所以你今晚不能睡。一睡覺就會死。”
淌過一陣片刻的寂靜。
“什么?”
“會死啊?!?/p>
我呆呆地望著爸爸。
“爸爸呢?”
“因為我是大人,所以沒事。”
我盯著羞答答地杵在飯桌上的爸爸的那份酸奶。爸爸跟廚房要了一杯咖啡。
“那為什么讓我吃???”
爸爸猶豫了片刻,答道:“因為你……得成為大人。爸爸小時候也是吃了這個熬過來后,才成了大人的?!?/p>
“真的嗎?”
“當然?!?/p>
爸爸又加了一句。
“鄰居家的俊九他舅舅……吃這個以后沒熬過去,就死了?!?/p>
我聽說過俊九他舅舅是發(fā)生意外死的,卻不知道那是因為吃了河豚肉。我嚴肅地問道:“爸爸,那我該怎么辦呢?”
爸爸答道:“你今晚不能睡。睡了就會死。”
走出“福家”,爸爸的步伐很悠哉。我慌忙踩上夜光運動鞋,快步追上了他?;貋淼穆飞?,我一直注意觀察爸爸的臉色。雖然他的臉長得不帥,不過也不是會騙人的臉。爸爸沿路跟相遇的街坊們寒暄打招呼。其中還有俊九媽媽,她提醒我們:“晚上聽說刮臺風,別忘了蓋緊醬缸,晾出來的衣服都給收起來。”我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想,今夜,是不是得問爸爸些什么,即便是無所謂的問題。盡管不知該問些什么,但什么都好??赡且豢蹋腋诎职趾竺嫫嵠嵉叵г诎迪锏臅r候,我完全忘記了一直跟在腳后的那點亮光。所以,如果當時有人看到我,也許會說我像是正要跟隨爸爸去飛翔的一只螢火蟲吧。
回家以后,我照著俊九媽媽的話,蓋上醬缸的蓋子,收起晾出來的衣服。因為就算我第二天出事,我也想讓爸爸穿上干凈衣裳,吃上大醬。其實,我以前有過一次尋死的經歷。那時,爸爸把考卷丟向我,大吼:“你這玩意兒還好意思說是分數?你腦袋是干嗎用的?不如別上學了!”說真的,那天我甚至都不想活了。所以我連作業(yè)都沒有去做,躺在被窩里把“那個東西”拿了出來。那是裝在海苔包裝袋里的白色小袋子。袋子上寫著“嚴禁食用”。這句話總是讓我浮想聯(lián)翩。心懷忐忑地扯開了袋子,透明的類似沙粒的東西撒了出來。我用舌尖舔了兩三粒,隨后和著口水吞了下去。沒有任何味道。我淡定地蒙上被子,閉上了雙眼。第二天睜開眼睛的時候,爸爸沖我吼道:“怎么才起床?不想上學了?學習那么差還敢睡懶覺?”
好像真要下暴雨了,天氣很陰暗。走出茅廁后,我蹲在屋子里等著爸爸。因為河豚的關系,我總是犯惡心,肚子還陣陣刺痛??墒且坏矫?,又拉不出來。我又沒有便秘呀,真奇怪。電視上,上了年紀的氣象預報員對著莫名其妙的圖案和記號指指點點,正在認真說明高氣壓、北太平洋、氣流、線號之類的。我因為愛看地球儀的緣故,所以明白北太平洋是什么。那是離這里很遠很遠的廣闊的大海。我不敢相信,正在吹拂我的這陣風竟是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的。
爸爸遲遲不歸。我心想:“要是爸爸回來的話,得讓他幫我剪頭。”之后還要跟他扯些廢話才行。這樣一來,就不怎么會犯困,也不會感到害怕了。
自打我出生以來,都是爸爸親自給我理發(fā)。爸爸雖然手藝不怎么好,不過卻特別喜歡理發(fā)。以爸爸蹩腳的功夫,得搗鼓一個多小時才能剪完我的頭。托他的福,我的發(fā)型幾年如一日。爸爸總是說:“你瞧,父子之間多愜意,多溫馨啊。”但我明白他其實是為了省錢。爸爸總是讓我坐在掛著巴掌大鏡子的墻壁前,認認真真地為我理發(fā)。嘴上還從不閑著,經常吹噓自己曾經在部隊里當過理發(fā)兵。我很詫異,沒當過兵的爸爸怎么能當上理發(fā)兵呢,但我總是二話不說,乖乖把頭交給爸爸。因為我喜歡在剪發(fā)的時候聽爸爸吹牛。
爸爸過了十點才歸家。我像是嚼爛的口香糖一般粘在爸爸的腿上,纏著他給我剪頭發(fā)。爸爸滿臉詫異地打量著我,說:“別煩人了?!蔽艺f:“父子之間多愜意,多溫馨啊?!卑职周P躇了片刻,把外套掛到衣架上,回答說:“好吧?!?/p>
“爸爸,我是怎么出生的呀?”
“別動?!?/p>
冰涼的剪刀刃掠過耳邊。
“那種事兒吧……”
爸爸說道:“你還得問媽媽?!?/p>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巴掌大的鏡子。鏡子里映著圍著舊報紙、低著頭的我。小小的方形梳子捋過頭皮。爸爸的身影忽而映上鏡面,又忽而不見。而且每每映上的都只有握剪刀的手背,或者胳膊,或是腰側。我聽著看不到臉的爸爸的聲音,唱兒歌似的問道,爸爸,爸爸,我是、怎么……屋子里,處處傳來漏風的聲音。遠方也是,還有更遠的遠方也是。沒說出口的問候被傳到的那里也是。刮風了。爸爸,爸爸,我是、怎么……
“不過,媽媽……不是死了嗎?”
爸爸說:“是啊?!?/p>
嗡嗡。屋外一直吹著狂風。
“我好想知道呀。爸爸,我是、怎么……”
爸爸嘆了一口氣。
“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
“我會相信的啦,爸爸。”
呼啦啦。舊報紙上撒下了一堆頭發(fā)。
“頭再低點?!?/p>
爸爸的手背輕輕壓在我的后腦勺上。爸爸的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小碗。碗里面滿是肥皂沫。爸爸用厚實而柔軟的刷子,把泡沫涂到我的后頸上。因為發(fā)癢,小雞雞感到酥酥的。
爸爸輕聲細語道:“這事兒……”
爸爸繼續(xù)說。
“還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所以……”
“秘密?”
“對,秘密?!?/p>
我點了點頭。爸爸一只手拿著剃刀,開始講故事。
“那是我二十歲的時候……”
鋒利的剃刀緩緩滑過了我的脖子。所以,在聽爸爸講故事時,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戰(zhàn)。
爸爸的夏天從一片大海開始。爸爸頂著鍋蓋頭,穿著紅色平角內褲咧嘴傻笑。那笑容好像是再也見不到的照片,令我心里陣陣刺痛。爸爸雖然人高馬大,不過身上一點肌肉都沒有。他的那兩條細腿,看起來很能臨陣脫逃的樣子。我偷偷瞥了瞥爸爸緊貼下身的內褲里隆起的那話兒。又小又軟的那里,仿佛是撒謊精一般毫不害臊。爸爸為了對我展露微笑而定格了片刻,眨眼間又向伙伴們跑過去。爸爸的腋毛滴著鹽水?;锇閭兊哪槪袷呛芫靡郧霸陔s志上看到過的那個年代的人們。那特有的純樸印象在告訴我,他們就是屬于那個年代的人。沙灘上,能看到烤土豆和魷魚,以及白酒瓶。爸爸嚼著土豆,一直偷瞥著某處。那邊是在玩堆沙子的姑娘們。她們都有著粗短白嫩的大腿和輕微鼓脹的漂亮的小腹。爸爸也許被那些姑娘中的一個,也就是那位有著寬額頭的姑娘深深吸引了吧。她戴著當時流行的大頭菜形狀的泳帽。爸爸的伙伴們開始注意她們。姑娘們也心知肚明,不過她們比起爺兒們更能掩藏內心。哈哈哈哈。爸爸和伙伴們的嗓門莫名變大。姑娘們瞥了他們一眼。哈哈哈哈。漢子們再次大笑。漢子們琢磨著跟姑娘們共席的方法,卻也想不出什么妙主意。正巧,那邊一位姑娘哭了起來。正是那位寬額頭姑娘。姑娘們圍著她,一片嘩然。爸爸和伙伴們想去一探究竟。
“去看看?”
有誰提議道?;锇閭冄鹧b擔心不已,湊近了姑娘。爸爸也握著沒吃完的土豆,踉蹌著站起了身。
“怎么了?”
一個姑娘回答說:“不知道?!?/p>
漢子們都俯視著正在哭泣的姑娘。她的身上長滿了紅疹。姑娘驚慌不已,臉色蒼白。
另一個姑娘說道:“好像是因為沙子或者海水的關系吧?!?/p>
姑娘說,渾身發(fā)癢,而且還感覺火辣辣的。
“去藥店呢?”
“太遠了?!?/p>
疹子貌似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大。大家都不知所措,慌了手腳。
“怎么辦呢?”
爸爸鼓起勇氣,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來想想辦法,怎么樣?”
“怎么辦?”
爸爸在她面前跪下。而后,一手輕輕抬起她的胳膊。所有人都用飽含期待和疑惑的雙眼,注視著爸爸的一舉一動。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用手上的土豆使勁往她身上蹭。大家的表情都變得很尷尬。土豆碎末像是橡皮泥一般呼啦啦地紛紛落下。爸爸全神貫注地按摩著姑娘的胳膊,按了很長時間。過了一陣子,姑娘驚叫道,哎呦。紅疹已經無影無蹤了。
“哎呦?!?/p>
爸爸說:“那是你媽媽跟我說的第一句話?!?/p>
受到鼓舞的爸爸開始多少大膽地擴展著按摩的范圍??芍讣庖廊辉诎l(fā)抖。爸爸的手經過的地方,瘙癢和紅腫都會消失殆盡。姑娘不禁連聲驚嘆,哎呦,哎呦。
“困不?”
“不困,爸爸,繼續(xù)講吧?!?/p>
“初夜那天,你媽媽也是?!?/p>
爸爸羞澀地說道:“狂叫著哎呦,哎呦。”
我臉色蒼白地問道:
“什么?”
爸爸掉落了手里的剃刀,說道:“沒什么?!?/p>
夏日。深不可測的大海,月光。以及,因為疹子而走到一起的一伙年輕人。大家都光著腳,踩踏沙灘時傳來的酥麻感讓人不禁產生尿意。于是,因無聊瑣事而夸張地開懷大笑,互相為了博取好感,扯著不著邊際的玩笑。青春。如饑似渴地大開著的瞳孔,好比是螢火蟲一般,在沙灘上飛舞。他們都心知肚明,在如此心癢難耐的時刻,大家需要的是某個可以捅破窗戶紙的小惡作劇?;锇閭儧Q定把爸爸埋在沙子里。爸爸奮力掙扎,最終還是被伙伴們拉到沙子上。仰望著朋友們充滿惡意的微笑,爸爸開始感到不安。漢子們和姑娘們圍坐在爸爸周圍,把沙子蓋到爸爸身上。無數的沙粒恍如好幾萬年的時光,一股腦兒潑了下來。爸爸的身子似乎在轉眼間老去。吸入腳底的海浪聲。爸爸的身上須臾間形成了一個小沙坡?;锇閭兛磥硎且涯莻€沙坡打碎,雕塑輪廓。而有資格雕塑整體輪廓的人,正是她。她細心地刨開了爸爸身上的沙子。爸爸就有了沙子堆成的手臂和腿。好像是被海浪沖上岸的亞當,爸爸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翹起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好在雕塑的身材很健壯。可是,胸脯上卻多了一對奶子。爸爸的臉刷地變紅了。怎么回事?朋友們沒有作答,對爸爸的下身指指點點。爸爸感到焦躁不安。他能猜到他們要干什么勾當。爸爸甚至想哭著大喊:“住手,你們這幫狗日的!”伙伴們讓開了。爸爸抬起了頭。他看到自己的股間多出了擎天一柱。碩大的沙堆生殖器?;锇閭兒迦淮笮?。爸爸羞愧難耐,連死的心都有了。他拼命搖頭掙扎,卻無法動彈。帶著巨大的乳房和巨根掙扎時,爸爸和她四目相對了,那一刻,爸爸想起了國民教育憲章。我們?yōu)榱藢崿F(xiàn)振興民族的歷史使命,而生于這片土地。爸爸思索著自己生于這片土地的真正理由??墒?,什么都想不起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為了像現(xiàn)在這樣被人取笑。某個伙伴在爸爸的巨根上插上長長的煙花棒。而后,用打火機點了火。當爸爸以驚訝的目光望著自己的胯下時,伙伴們齊聲吶喊,一、二、三。順著導火索急匆匆地燃燒的火花,吡咻——一聲,飛向高空。爸爸、她、伙伴們,都抬起頭望向天空。一瞬間的寂靜停留在他們的頭頂上。嘭!嘭!火光四射。爸爸躺在沙堆里,乖乖承受著火花的洗禮。嘭!嘭!花枝招展的火花美極了。就這樣,爸爸的巨根上噴射出來的火花,像蒲公英的種子般在天空四射。爸爸那閃亮的種子向著孤獨的宇宙,被遠遠地放赦。
“你正是在那個時候出生的。”
刮完頭發(fā)的爸爸說道。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隨后對爸爸說:“騙人。”
鏡子里映著爸爸的手指。爸爸用指尖固定住我的頭,正在觀察著發(fā)型是否左右對稱。爸爸把我右耳邊的頭發(fā)又剃掉了一些。掉進報紙縫里的頭發(fā),讓脖子陣陣刺痛?;秀敝g,一陣小小的困意襲來。
“然后呢?”
爸爸說:“什么然后?”
“然后我是怎么出生的?”
“剛才我不是告訴你了嘛。”
“煙花?”
“沒錯?!?/p>
我嘟起了嘴,弄得臉頰像河豚一般鼓了起來。
“如果那些火花都是爸爸的種子,那么其他子女現(xiàn)在都在哪里?”
爸爸說:“哥本哈根?!?/p>
“什么?”
“在哥本哈根。也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有斯德哥爾摩、平壤、伊斯坦布爾?!?/p>
我因為素來愛看地球儀,所以爸爸說的地方我都認識。
“別騙人了,正經告訴我吧。就像剛才你提到的初夜之類的啦。爸爸,我想聽正經的?!?/p>
爸爸滿不在乎地回答:“知道了?!?/p>
我很奇怪爸爸竟會乖乖答應,不過為了傾聽故事,我坐正了身子。
“這也是至今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事兒。所以……”
“是秘密?”
“對,秘密。而且是真的?!?/p>
爸爸梳了梳我的劉海。我閉上了雙眼。黑暗中,輕快的剪刀聲顯得很不識趣。
“話說那個事情之后過了幾個月……”
一堆發(fā)絲凌亂地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為了不陷入夢境,把眼睛閉得更緊。
是家蔥餅店。昏暗窄小的鋪子里,擺著參差不齊的幾張桌子。墻壁高處,換風機在勤懇地轉動著。爸爸坐在那里,從剛才起就一直怔怔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不知該用來做什么的雙手。爸爸那年輕的雙手。我在爸爸的手中看到了思念。爸爸的腳底至今還滲透著奔向他的藍色海浪聲,可看來她是不打算來了。
“給我來一瓶濁酒。”
爸爸喝了一勺清澈的豆芽湯。而后,夾了一塊蘿卜泡菜送進口中?!贸?。很現(xiàn)實的好吃。這時候,光是想到世上所有的蘿卜泡菜都在安然無恙地發(fā)酵,他都會惱火不已。爸爸一口氣咽下了濁酒。
“哎喲,這位同學你在干什么?”
“?。俊?/p>
用抹布擦著鄰桌的老板娘盯著爸爸。爸爸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手中握著一只擰得像麻花般的勺子。
“啊,不好意思,我一喝酒就控制不住力道?!?/p>
“不管怎么說,怎么能搞壞人家用來做生意的東西?”
“真的很抱歉?!?/p>
爸爸拿起彎曲的勺子,羞愧地舀了豆芽湯。她,看來是不會來了。爸爸喃喃念起藏在外套里的那封信中的一句。你好。給你一聲深情的問候。過得好嗎。一聲你好的問候,隨之回一聲你好,其中蘊藏著的瑣碎的掛念,以及說聲再見轉過身時,那無法傳達的問候背后的問候,希望也都無恙。
“再來一瓶濁酒吧?!?/p>
而后,再次大聲說一句,你好。爸爸回想起幾天前,在她家門口所發(fā)生的事。
上著翠綠色油漆的鐵門前。爸爸好幾個小時前就不停在門口徘徊了。你好,給你一聲深情的問候。咔嚓,門開了。爸爸嚇了一跳,不自覺地踉蹌了一步。一個巨漢的身影,像泰山般矗立著。
“你是干什么的?”
是她的哥哥。
“你,您好?!?/p>
“你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何一直在人家門口鬼鬼祟祟的?”
爸爸退了一步,開口道:“京子小姐,在家嗎?”
巨漢打量了一下爸爸,道:“京子?你找京子干啥?”
“不,那個,沒什么事?!?/p>
“到底啥事?”
一喝醉就力大無比的爸爸,在巨漢面前卻毫無招架之力。
“沒事,我那個,下次再……”
“那是啥玩意?”
漢子問。
“什么都不是?!?/p>
“啥呀?”
漢子奪過了信封。
“請別看!”
爸爸拼命擺手,可是漢子已經從信封里拿出了信。爸爸奮力勸阻漢子,但他明白到頭來是沒有用的。漢子像是在看什么有害藥品的說明書似的,緊蹙雙眉逐字逐句地讀起了那封信。你好。給你一聲深情的問候。爸爸注視著漢子的臉色。漢子的表情很僵硬。爸爸不知所措。漢子的臉色漸漸扭曲了起來。爸爸忐忑不安。可是,這種時候總會莫名其妙地涌現(xiàn)出一絲無謂的希望,爸爸心想,或許這樣反倒更好。因為他想起來,以前從她那里聽說過她哥哥是上國文專業(yè)的。他雖然性情火爆,不過偶爾還會念著詩流淚。漢子或許會理解爸爸。而且,真情總是會打動人心的。爸爸偷偷打量著漢子的表情。而后,心中默念起自己寫的文章。我的心中,有一個浮雕上去的名字。漢子的臉漸漸變得溫和。讀完信的漢子盯著爸爸。爸爸也凝視著漢子。路燈之下,兩個漢子的沉默正欲寬容某種情感的存在,可這時漢子卻把信紙扔到爸爸的臉上,大吼:“你小子呀,文采不行!”
“埋單吧?!?/p>
爸爸站起身。走出店鋪的爸爸身后,能看到他所坐的位子。桌子上,堆著十幾只被擰成麻花的勺子。擰彎的勺子——不是靠魔術,而是靠腕力的,我的爸爸那可笑的愛情。
“困了嗎?”
打著盹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說:“不困。爸爸,繼續(xù)講吧?!?/p>
“好。”
“可是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呀?”
“哪個?”
“文章啊?!?/p>
爸爸說:“有一天你會……”
我聽著“有一天”這句話,等待著爸爸溫暖的解釋。因為這種時候,所有的好爸爸都會站在孩子們的角度進行說明。
“……會碰到住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哥哥,到時候問他吧?!?/p>
我喊道:“爸爸別扯了!快正經告訴我吧?!?/p>
爸爸說:
“現(xiàn)在正要講呢?!?/p>
我雖然感到困意綿綿,不過為了聽爸爸講的故事還是強打起了精神。繼續(xù)講吧,爸爸。直到黎明破曉,我都不能睡著。
爸爸拿出修改過的信,從頭念了一遍。爸爸把信紙揉成一團。爸爸一邊大吼著“我文采不行”一邊在大街上哭泣??墒?,爸爸卻渾然不知,媽媽正向著爸爸跑來。不知道是哪里,不過在某處,媽媽和爸爸互相呼喚著對方的名字。于是那天,當二人相遇時……
“你猜媽媽說什么了?”
“說什么了?”
“那天以后,每當想你的時候……都感覺渾身發(fā)癢?!?/p>
盡管我看不到爸爸的臉,不過卻明白爸爸在笑。
兩個人的肩膀。
“對不起。”
媽媽說。
“沒關系的?!?/p>
小學操場上,空蕩蕩的秋千被夜風吹動。
“因為哥哥的關系,所以一直不能出來。”
爸爸察言觀色道:“他討厭我嗎?”
“是的?!?/p>
“為什么?”
“說你長得不討人喜歡。”
爸爸突然發(fā)火。
“那您也不用非得實話實說吧?”
媽媽說:“對不起。”
二人頓時變得尷尬起來。好比是煙花爆開之前的瞬間,四周鴉雀無聲。感到難為情的爸爸為了打破僵局開了口。
“要不要看一個好玩的?”
爸爸從口袋里掏出勺子。媽媽以充滿期待的目光盯著爸爸。爸爸擰起了勺子。
“呃,奇怪。剛才為止還行得通來著?!?/p>
勺子紋絲不動。爸爸再次用盡全力擰起了勺子。他滿臉通紅,手臂上血管蠕動??墒?,勺子卻是固若金湯。爸爸摔下勺子,大喊:“我操!”
被嚇到的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爸爸。爸爸慌里慌張地辯解。
“哈哈,我本來真會弄的來著。”
爸爸撓著頭說。
“就算是個毫不起眼的花招,也想做給你看?!?/p>
兩個人再次變得尷尬。然而這種時候總會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話。他們互相對望著。爸爸退縮了一下。瞳孔如饑似渴地擴開著。爸爸望著媽媽。媽媽也望著爸爸,而后,現(xiàn)在,是該接吻的時刻了。兩個人的心若即若離??墒牵职窒肫鹆藙偛懦缘奶}卜泡菜。還抽了一包以上的煙,喝了濁酒……所有這一切都讓他過意不去。
“稍等一下。”
爸爸說。
“就在這里稍微等我一下吧。我馬上回來。”
媽媽用不安的眼神望著爸爸。
“一會兒就好?!?/p>
爸爸氣喘吁吁地跑到水龍頭邊,擰開水龍頭,用雙手接了滿滿的涼水,隨后一頭扎向晶瑩地透著手紋的手掌中,還漱了好幾次口。爸爸把手掌放到鼻尖前。歪了歪頭,不過依然不能放下心來。這時,爸爸發(fā)現(xiàn)了一件東西。那是藍色的維皂利亞牌肥皂。爸爸一時心急,用指尖點起了肥皂。被水泡軟的肥皂,輕松地大塊粘在了手指上。爸爸用手指使勁搓起了門牙。肥皂化進了爸爸的齒縫。爸爸大口張嘴,慌里慌張地刷起了臼齒。嗚哇——立馬涌上一陣干嘔。爸爸再次漱了一下口。不管怎么努力,肥皂味都無法徹底消去。惡心、反胃、肥皂氣味還讓他頭痛欲裂。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整個大腦都變成了肥皂。爸爸勉強撐起哆嗦的雙腿,跑回媽媽身邊。
“久等了吧。”
“去哪里了?”
“沒什么。”
爸爸感到陣陣頭痛??墒钱斔吹綃寢尩哪且豢蹋透庵_踩上熱沙灘時一樣,渾身發(fā)麻。爸爸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像是要說世界上最重要的謊言一般,爸爸舔了舔嘴唇。爸爸抓起了媽媽的肩膀。媽媽閉上了眼。兩個人的臉漸漸貼近。兩張嘴唇相接,那一刻、世界的、寂靜。以及,等待已久的親吻。剎那間,爸爸的頭頂上一下子升起了千千萬萬個肥皂泡。翩翩起舞。那是放赦到宇宙中的爸爸的夢。于是,當透明的肥皂泡如白日夢一般飄散的時候。當那些清爽的維皂利亞牌香味,飛散在藍色夜空中的時候……
“你是在那個時候誕生的?!?/p>
我懷揣著激動的心情,喊道:
“真的嗎?”
爸爸淡然回答:
“騙你的。”
爸爸用干毛巾拍下了落在我肩上的頭發(fā)。我使勁拉開疲困的眼皮,打了個哈欠。在地球向著一方旋轉,風從四方吹來的夜晚,爸爸默默無語。我像是唱起兒歌般哼哼道,爸爸、爸爸、我是、怎么……遠處傳來海浪聲。是我所熟悉的海浪聲。爸爸,正經告訴我吧。河豚毒好像在漸漸擴散??诟缮嘣?,眼睛疼,還有點暈。爸爸,再不告訴我的話,只怕來不及了。
“困不?”
“不困,爸爸?!?/p>
“已經弄完了,洗洗睡吧。”
爸爸收起了舊報紙。
“不行,我今晚不可以睡。一睡覺就會死?!?/p>
爸爸說:“睡吧,睡也可以的。”
“騙人!”
“真的?!?/p>
“我憑什么相信你?”
“你看著辦吧?!?/p>
“要是媽媽還活著……”
爸爸頓了一下。我感覺這正是機會,所以開始死纏爛打。
“……她應該不會這么講的。”
“……”
“爸爸,我以后再也不問了。就最后一次,告訴我吧,嗯?”
爸爸用雙手按住了我的胳膊。爸爸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我擔心爸爸是不是生氣了。爸爸用正經的聲音說道:“明白了。但是你得答應我,以后可不能吵著要我再講一遍這個故事。明白嗎?”
我用力地點了頭。
“從現(xiàn)在起我講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以你媽媽的名義發(fā)誓。但這并不代表我方才講的都是謊話。”
我這次也點了頭。爸爸嘆了一大口氣。
“我遇見你媽媽,是在春川站的候車廳。當時我在系著軍靴鞋帶,等著火車。開往青良里站,三點發(fā)車?!?/p>
“看來故事是要接近尾聲了。這樣一來,這個夜晚或許也會馬上結束。我得活下來,終有一天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蔽胰绱讼氲?。
我垂頭打盹,忽而驚醒。耳邊傳來爸爸縹緲的聲音。無法阻擋的睡意在不停地攻陷我。我再次垂下了頭。爸爸、爸爸、我是、怎么……從某處傳來的風吟在告訴我:說這句話的其實不是你的聲音。我正翩翩浮向空中。不行啊,得聽爸爸的故事才行呢?,F(xiàn)在不聽的話,就再也聽不到了呀。爸爸的嗓音漸漸遠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久遠的天空上,嘭,嘭!煙花四射。閃爍的火花。我飄在高空,鳥瞰著我們家。我看到了住在遙遠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我的兄弟。他站在山頂上,正朝我揮手。他在向我打招呼:“喂——”我側耳傾聽,想要聽到他的聲音,但聽不大清楚。他再次喊道:“喂!”那震耳欲聾的、順著半島山脈響徹云霄的你的聲音。我鼓起勇氣說道:“你說什么?”他說:“我們的土地正處于間冰期,所以每年上浮兩厘米!”我用比剛才更大的聲音問道:“你說什么?”他向我揮著手,拼盡全力——像是非得如此般,朝我喊道:“說再見轉身時,那無法傳達的問候背后的問候,希望也都無恙!”我站在那里,朝著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兄弟,以微弱的聲音回答:“……謝謝你?!?/p>
四處漏風的一所房子。正在打盹的一個小孩。那個小孩側耳傾聽的是一陣等壓線狹窄的風帶來的故事。因為已經聽不到爸爸的聲音,所以現(xiàn)在,孩子要自己去講故事。爸爸和媽媽相遇的故事。
媽媽說,每當我想念你,都會渾身發(fā)癢。爸爸說,要不要看一個好玩的?孩子把數百只勺子拋向天空。緩緩打著轉飛翔的勺子,像煙花一般不停閃爍。爸爸抱緊媽媽。媽媽的身子像勺子般被扭彎。媽媽說,騙人。爸爸說,不是啦,是真的。孩子說,沒錯,是真的。爸爸凝視著媽媽。媽媽也凝視著爸爸。稍等一下,爸爸說。別害怕,媽媽不會走開的。你好,過得好嗎。小孩漸漸變小,縮成種子。一眨一眨的河豚們的眼神。河豚在游弋。北太平洋的風。所以、這是、秘密。遠方黎明破曉,不過誰都不去問是不是真的,誰都不去回答說那是假的。我隱約感覺到爸爸把我抱起來放到炕頭上。我的嘴是閉著的,但我依然呢喃:也許,這一切都是夢,可是就像為了吹向我,而從北太平洋飛過數千萬公里的風一般,不知為何,我打算一定要和那個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