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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覺

2011-05-30 20:53:56樸玟奎
譯林 2011年6期

樸玟奎

羅馬假日

午睡是個失誤。睡意不至。錯過了傍晚覺的話,十有八九是睜著眼到天亮了。躺著,聽雨聲不絕于耳,到底睜開了眼睛。起身。側(cè)著撐起一只手,像舒展干癟的蕨菜,小心翼翼地直起了腰。該有十點了吧?周圍黑漆漆的,沒有動靜。伸手去開朱黃色的燈,窘迫的感覺。錯過傍晚覺的心情,好似錯過上班車。上班……現(xiàn)在,關(guān)于上班的記憶也渺遠了。不過是十多年前的事,歲月卻如那逃逸的傍晚覺一般,杳然而去。現(xiàn)在什么班車也不會來了,我明白。永遠地下了班。

兩腿間濕漬漬的。怕吵醒鄰床的老宋,大氣也沒出一聲,小心翼翼退下了尿布。要不要墊一塊新的呢?還是就那么起了身。不墊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穿著褲子,我想。不過是有些輕微的尿失禁。另外,不過是有點糖尿病……不過是心臟有點不好,尚且還是可以的,我安慰自己。拿著緊緊團成一團的尿布,我走進了洗手間。尿布像剛被取出的動物心臟一樣溫熱。我看著鏡子。一只手拿著自己尿布的老人在鏡子里映現(xiàn)出來。哎呀,尿布要放進分類箱的吧?我想起護工的話來,進洗手間的理由頓時消失了。不想小便,也不口渴。我就那么……看著鏡子,看著,然后捋起了頭發(fā)。被壓塌了的頭發(fā)重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這么一看,這發(fā)型也留了近五十年了。五十年……頂著這頭發(fā)工作,撫養(yǎng)孩子,退休。那么這頭發(fā)……尚且還可以嗎?對著鏡中的男人,我喃喃自語。六十六歲的年紀,算是沒有白發(fā)的。頭發(fā)也沒有變稀。這個程度的話,正想著,手里拿著的尿布赫然映入眼簾。這是……你啊你,這是尿布啊,我啞然失笑。鏡子里的老人也跟著笑起來。像被摘除了心臟的動物一樣,我們一起變得虛空起來。突然地,就虛空起來。

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即使是房門輕微的“咔嗒”一聲,有些老人也會驚醒過來。我可不想親手把順利坐上班車的哪位給拽下來。壓著腳步走在樓道里。把尿布扔進控制室的分類箱,而后朝客廳走去,依舊小心翼翼。燈火映照的療養(yǎng)院的樓道,仿若過往的歲月一般,漫長而遙遠。來到這個地方,昭明療養(yǎng)院,已經(jīng)快三年了。雖然說是老人專業(yè)治療機構(gòu),事實上卻是不能去普通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接受護理,度過余生的地方。所以,在這里的大抵是身患疾病的老人。中風和癡呆的很多,或是像我一樣心臟不好的,有糖尿病的……或是雖然身體無恙但家境貧困的,他們都在這里等待著死亡。而我,即便是在五年前妻子去世的時候,也不曾料到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余生。我怎能……無論如何……就那樣了。都是些無謂的想法。無謂地過了一輩子,無謂地等待死亡。

一個人過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解決一日三餐也不容易,怎么處理各類繳費單……使用洗衣機或是打掃……該給煤氣抄表工報哪個數(shù)字……都無從知曉。還有,一個人的,孤獨。雖然到周末會去兒子女兒家,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孩子們也有自己的生活。上教會看看吧。女兒說。雖然并不是討厭教會,我怎能……無論如何……就那樣了。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生命里還留下了點什么。擁有空余后方才開始的,過屬于自己的生活的,那樣的晚年……退休后我一度陷入我將過上那種生活的錯覺里。素描也學了,棋院也去了,還聽了一小陣子哲學課。然而,隨即而來的卻是一種不可收拾的無力感。成了無事可做之人的愧疚感,成了無用之人的虛無感,漫長的,枯萎的,逐漸干涸的,時間的惡臭……不知道讓人有多恐慌。如果能夠重新做事的話,那該有多好啊,看著來來往往的上班族,我想。有種受挫的感覺:曾經(jīng)那么厭倦的生活,結(jié)果竟然是我想要的生活?!笆裁磿r候退休了的話”,難道我不是靠這樣的想象挺過了三十三年的職場生活嗎?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所謂的人生,是什么呢?

妻子是在那個時候倒下的。子宮癌。即刻住的院,臥床兩年。心臟變得不好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妻子去世前兩個月左右的時候,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一起來到了醫(yī)院。女兒首先開的口。核心內(nèi)容是,先把財產(chǎn)給安排停當吧。雖然列出了稅費問題等各式各樣的理由,在我聽來核心卻是,要求提前繼承遺產(chǎn)。哥哥嫂子和我們,意見都是一致的,坦率講……現(xiàn)在爸爸您也該做準備了。毫無準備地,聽到了這番話。轉(zhuǎn)過頭去的兒子什么也沒說。從妻子的子宮里延伸出來的世界也已成為巨大的癌的世界。

下雨了。穿過黑暗的客廳來到窗邊站著。就春雨而言,雨量算是頗多的。那位樸仁洙韓國1970年代歌手,成名作《春雨》?!恢朗欠襁€健在。凝結(jié)在窗上的點點水汽使蒼翠群山呈現(xiàn)斑斑墨跡。我輕輕打開了窗戶。能夠開閉的就只有這狹窄的通風窗,盡管如此,沒什么不滿的。濕氣和雨聲,風和黑暗,同時滲入我宣紙般的面龐。我看見風橫穿過栗樹林。像在硯臺上打轉(zhuǎn)的墨汁一樣,黑暗也在栗樹林間打轉(zhuǎn)。這是個栗子花水葬升天的春夜。在雨腳梳攏而下的黑暗的發(fā)絲里,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餿臭味。

妻子就這么走了。那天早上最后一次替她梳了那沒剩幾根的發(fā)臭的頭發(fā)。雖然沒能和和氣氣地過一輩子,但卻是不管什么時候都會守在身旁的,我的妻子。當感覺到熱氣正從那瘦削的身體上散逸開去的時候,我“啊”地叫出了聲。這就是全部??倳袀€程序什么的吧,曾茫茫然這般認為的死亡過程,卻是簡潔,簡潔。把臉埋在妻子摘除了子宮的肚子上,不知道號啕大哭了多久。仿佛是一個斷了臍帶的六十二歲的胎兒。從來也沒有為妻子做過些什么,也從來不能為自己做些什么。妻子的人生是什么樣的呢?我們的人生……是什么呢?

關(guān)上窗。像落在妻子棺材上的一鏟泥土一樣,巴掌大的一扇窗遮蓋了黑暗,將它埋了起來,埋葬。埋葬,送別,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對這樣的事變得熟稔起來。恐怕也會那樣埋葬自己吧,我想。知道身體出現(xiàn)異樣,是在葬禮結(jié)束之后。有一天睜開眼睛,忽然就覺得呼吸困難。心口被人撕扯的……那種感覺,該怎么形容呢?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拿電動牙刷貼在了我的心臟上。剎那間的死亡。雖然疼痛馬上消失了,但卻因冷汗而濕透全身。不禁朝尚未被丟棄的梳妝臺上的妻子的照片望去。老婆……然而妻子面無表情,好像什么事也沒有一樣。眼淚猛地就出來了。心在流淚。

是心肌梗死,醫(yī)生說。至今還能想起從醫(yī)院出來后獨自走過的那段路。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到處掛著地方政府的選舉橫幅,快遞員停下摩托車打電話詢問位置,“那您得再加一千塊錢”——“一定努力做好?!边x舉宣傳員們九十度鞠躬致禮,臨盆的姑娘在人行道前站著,旁邊是個郵箱,一個瘸腿的男人放下一捆報紙,行道樹一片蔚然,從食堂出來的司機們手拿咖啡,口叼牙簽,鴿子們咕咕地在人行道上走著,我,心肌梗死。

您還有糖尿病,醫(yī)生再次叮囑要小心。我會考慮的,我點著頭對提及手術(shù)一事的醫(yī)生說。還是沒有接受手術(shù)。取而代之把煙戒了,抽了四十七年的煙。時值夏天,看著報紙,呆呆地聽著收音機,也會突然產(chǎn)生人生遲暮的感覺。吃藥、打針,吃藥、吃飯,打針、吃飯,吃飯、拉稀……毫無意義地盯著電視屏幕,一天好不容易又過去了。隨著梅雨的到來,尿失禁也來了。在傾盆大雨中,一次又一次挪動著如打濕的紙船般的腳步,到醫(yī)院,到藥店。您需要點什么?藥劑師是個年輕的女人。于是,給我拿尿布這話,在嘴里不堪外漏。

想抽一根已經(jīng)戒掉的煙,一根而已,在這個晚上。樹林這塊硯臺好似已經(jīng)磨完,窗外盡是墨色一片,靜默無聲。想起那天來:在黑暗的房間里放下兩包尿布,凝望窗外想著,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那年九、十月份的樣子,尿失禁驟然就嚴重起來。吃藥、打針,吃藥、吃飯,還有尿布……并不想那樣的……無論如何……就那樣了。第一次想把一切整理好了然后去兒子家。夫妻倆是雙職工,或許也用得著我,我想。給他們照看照看家啊,不對,我為什么要看他們的眼色呢……我又想。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的,可是……還是那樣了,這一輩子……我首先給兒媳打了電話。過得好嗎,爸爸?第一次把患心肌梗死的事實告訴了兒媳。噢,去醫(yī)院了嗎?糖尿病的痛苦……日常生活的難處,也第一次吐露出來。雖然兒媳也問怎么辦,但卻始終沒提讓我去他們家的事。孩子啊,我……現(xiàn)在還有尿失禁,就是這個小便……雖然不是該跟兒媳提的事,但是該從兒媳那里聽到的話也還是沒有聽到。兒子和女兒各打來一次電話問候我的身體。

我沒事。整理好周邊一切,選擇來到這個地方,也是我的意愿。傲氣升騰起來:我還活著,要靠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也是在那個時候收到口信說曹一皓死了。那是不時電話聯(lián)絡(luò)互致問候的唯一剩下的故鄉(xiāng)老友。等事忙完了一定回去一趟,像口頭禪一樣做出的承諾,四十年來第一次,終于可以兌現(xiàn)了。好不容易兌現(xiàn)了承諾,朋友卻已成一具冰涼的尸體躺在那里。會相見,越過約旦河會相見……聽著贊美詩,我想,我也很快就會過去了,這次不會太晚的。像犯了罪的人一樣,我怔怔地看著朋友那蒼老的臉龐,看了又看。因為即使越過那條河,可能也認不出遺像里那陌生的臉龐了。你是誰?遺像里的朋友也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那是坐在太平間附帶的食堂里吃飯的時候。曹一皓家老二和同事在背后擺起了陣,我便無意中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節(jié)哀順變啊,曹科長……不過也是喜喪吧?是啊,是啊。那拿到了多少啊?什么?什么什么啊,我說這人……裝糊涂呢?呃……把破舊的店面賣掉……這里那里再分一下的話,差不多有個兩億?哎,不是喜喪嗎。什么?最近這年頭,怎么著也得拿到五億才算得上是喜喪啊。飯無法下咽。一群毛頭小子……聽著這群事都還沒干滿十年的家伙在那邊億、億地叫嚷,突然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我……我會值多少呢?覺得在心里算計財產(chǎn)的自己無盡地寒酸和鄙陋。用來漱口的水像燒酒一樣苦澀。喜喪是沒有希望的了……我喃喃自語。哈哈笑出來了聲。沒有喜喪。無論哪一種死亡都只是鄙陋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四十年來第一次回鄉(xiāng),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變了太多。原本只是個旮旯小鎮(zhèn),一晃便成了繁華的城市。好像描繪老友舊日的容顏一樣,順著旮旯小鎮(zhèn)的皺紋,我走了良久??峙率沁@里吧,那邊是……最終發(fā)現(xiàn)了學校。我曾上過的高中。就是在這個地方,學習,交友。曾經(jīng)不過只有三間教室和一個小禮堂的學校,一轉(zhuǎn)眼就成了一所端正像樣的高中。說實在的,那時候,是那樣的……不過……我還是看到了沒有變的銀杏樹?!鞍 钡陌l(fā)出了一聲低吟。收起慢下來的腳步,紙鶴般的心首先觸到了底端。是五十年前的那片樹蔭。抬頭看著默然無語的樹木,感覺像在對某個默然無語的人說,我回來了。想長眠于故鄉(xiāng)的想法也就這么產(chǎn)生了。

兩腿酸痛。輕輕慰撫干蕨菜般的身子,軟塌塌地跌進沙發(fā)里。由于每層有三十來人住,這地方的客廳還是非常寬敞的。遙控器在哪里呢?在沙發(fā)的接縫和夾縫里翻騰一遍后,我終于找到了遙控器??偸怯腥藭@么費心勞苦一番,以免遙控器到了癡呆患者手上。已經(jīng)傍黑入眠的電視機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連忙關(guān)了聲音,開始轉(zhuǎn)換各種各樣的頻道。雖然有幾十個有線頻道,但真正值得看的卻不多。好似人生一樣,工作耕耘幾十年,卻沒有什么真正留下過。

把賣出房子所得到的錢毫無留戀地分給了孩子們。和妻子畢生購置的房子?,F(xiàn)在滿意了嗎?看著梳妝臺上妻子的照片,我說。妻子什么也沒說,沒說做得對,也沒說做得不對。我也沒有覺得自己做得對,或是做得不對。整理好所有行李,只帶了張大概有五千萬的存折,我就來到了這個地方。我會常來看您的,爸爸。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兒的臉來,不知是假裝還是真心,在那邊抹著眼淚。從首爾到這里不過兩三個小時車程,孩子們卻一年也來不了一兩次。沒有去想兒女是撫養(yǎng)得成功還是失敗了,只是相信世界在不斷變化。沒有怨恨,沒有留戀,也沒有期待。說我身上有異味而不來的孫子們也會這樣走過自己的人生的。且慢,那女人是不是奧黛麗?赫本?鎖定頻道,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畫面。是赫本。正在播放的是《羅馬假日》。心緒渺遠,我把膝蓋往里拉過來。就像見到白楊樹時那樣,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坐在劇院里的感覺。那是段美好的時光。彼時僅是看到赫本就很滿足的心情重被喚起。它是我逃票連看了三場的電影。就是那個場面,格里高利?派克騎著小摩托載著赫本疾行的那個場面,我從來不曾忘記。不覺用手捋起了頭發(fā)。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的話,我也定想把那個場景給演上那么一回。畢竟也不是什么難事。在妻子活著的時候,只要有一輛小摩托就可以了。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呢?赫本尚還……活著嗎?

年輕……像電影中的格里高利?派克一樣,我也有過年輕。個子也有格里高利那么頎長吧。雖然是關(guān)了聲音看的電影,情節(jié)卻無一遺漏地留在了腦海里。公主被格里高利的親切感動了……是那樣的吧,可是最終還是回到了皇宮……雖然回去了,可是某種情愫和顫動卻存于兩人之間……雖然持有無數(shù)張照片,格里高利還是將自己的獨家新聞藏了起來……為了公主,愛情……為了愛情……啊,過往的歲月怎么會那么美好呢?不禁眼角發(fā)酸?;赝^去的歲月,就像在黑暗里看無聲電影一樣。臺詞消失了,情節(jié)卻還在。這兒……在我的心里,盡管一切已然逝去,但過去卻留了下來。

嚇了一跳,被兀然靠近的黑漆漆的人影嚇得心臟都快停止了。有人在旁邊悄無聲息地站開,表情茫然地看著電視。是個年紀相仿的女人,但是之前沒有見過。這么說來,她顯然是在我剛才睡午覺的時候進來的。啊,爸爸在這里啊?女人微笑著,出人意料地打了個招呼。是癡呆。她嘰里咕嚕地又念叨了幾句,開始在客廳里徘徊起來。紙花一樣的臉,遲鈍的眼神。不知是雨聲的緣故還是心情的原因,不知怎么的就覺得她面熟。哎呀,電視機的一半給擋住了?,F(xiàn)在可正是那個場面呢,記者發(fā)布會上,格里高利最終和公主再次相遇了……公主認出了格里高利……卻未動半點聲色……然而公主傳遞過來的眼神……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那個場景可不能錯過,然而她卻紋絲不動。她就站在本該是赫本眼眸流轉(zhuǎn)的地方,怔怔地轉(zhuǎn)過了頭。不可避免地,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傻瓜,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睜開眼睛。遠遠就感覺到了在準備早餐的廚師們的忙碌。不用側(cè)著撐起一只手,我也能夠輕松地直起上身……起身了,終于。腰像早春的蕨菜一樣柔軟。把濕尿布給換了下來,穿了兩天的褲子也換上了新的。洗臉。刮臉,然后打開托總務(wù)科金君帶來的好時派須后水的蓋子,抹上去。啊,正是這種感覺。一度遺忘了的,感覺。這就是我保持了四十年的風格。掃了眼換了模樣的帆船商標,抬起手把刮臉刀和須后水放進了老宋夠不到的保管箱里。重新看著鏡子。男人到底……是需要點香味的。

在飯桌前坐下。沒有護工幫助也能用餐的老人們像這樣圍著桌子坐著。躲過中風的人,患有癡呆但狀態(tài)良好的人在這里用餐。十五人上下……雖然一半人數(shù)都沒到,但是連著的兩張桌子不管什么時候總是鬧騰騰的。還是故鄉(xiāng)好啊。十五名左右的老人中……三個是同學。坐在桌子那頭死角里的是魯成鎮(zhèn)。一起上過小學,現(xiàn)在正患著癡呆。以前因為他跑得快,大家都叫他“獐子”,可是在這里,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是獐子。他是……“比薩的斜塔”。腦部損傷不知道有多嚴重,經(jīng)常向右傾斜得厲害。所以大家都說,魯成鎮(zhèn)走過的時候,就是比薩斜塔經(jīng)過的時候。只有我記得曾在接力賽中拿到第一名的那個魯成鎮(zhèn)。因此,即使看到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也還是會以“獐子”的形象想起他來,當然,更確切地來說,是“比薩的獐子”。

魯成鎮(zhèn)的左邊,隔著兩個位置坐著的家伙是鄭東弼。因為當時有個高個子叫尹東弼,所以他就被稱為小東弼。有一米六?……個頭當真很小。因為有些愛管閑事又吊兒郎當?shù)?,所以另外有個別名叫屎笛子東弼與笛子同音。。雖然身材矮小,但東弼可以說是整個療養(yǎng)院里身體最健康的老人。就是說,沒有什么病癥呈現(xiàn)出來。東弼之所以待在這里,只是因為貧困的緣故。療養(yǎng)院也有很多種類,而這個地方接受政府補助,普通老人會拿到療養(yǎng)費一半的補貼,生活保障對象則是全額補貼。這么說來,就覺得東弼是這個地方患病最深的老人。世界上沒有什么疾病比貧困更嚴重的了。據(jù)我所知,是這樣的。然后現(xiàn)在坐在我對面的,不對,是我坐在她對面的……是金怡善。和我同歲,在附近的女子高中上過學,現(xiàn)在患有癡呆。記憶時常游走不定。加上有日落癥候群,所以天黑以后徘徊癥狀算是比較嚴重的。曾是個靦腆、學習好的優(yōu)等生。去年春天來的療養(yǎng)院,那時我就不知怎么的覺得她面熟。那次晚上失眠的第二天,我下樓來到總務(wù)科向金君套話。金怡善,確定是我所知道的那個金怡善。是您認識的人嗎?金君問。嗯,就那樣……我說。然而事實上,我卻對她非常熟知,熟知到了不能說“嗯”,就那樣的程度。她是我的初戀。

在附近的女高里,她斷然是個引人注目的存在。白皙的皮膚,端莊的外貌……一雙含著憂愁的大眼睛俘獲了所有人的心。當時她擔任文藝部的部長,在那年秋天的聯(lián)合文學節(jié)上朗誦過尹東柱的詩。是《數(shù)星星的夜晚》。關(guān)于那晚,至今記憶猶新。以“四季匆匆的天空里,布滿了濃濃的秋意……”為開頭,以凄婉的吉他伴奏為背景潺潺流下的她的聲音,無法忘卻?!耙活w星是一個凄婉,一顆星是一個期盼……還有佩、鏡、玉這些異國少女的名字……還有母親您,也住在遙遠的北邊……”禮堂的屋頂仿佛消失了,瞬間,夜空的群星朝頭頂傾瀉下來。從那時開始,她于我,就成了一顆星星。

不知道寫了多少情書,又扔了多少情書?!霸跒M星光的山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覆蓋了泥土”的詩文,恰如當時心情的寫照。雖然進了文藝班,也經(jīng)常背詩,卻始終不能干脆痛快地向她靠近。她是所有人的偶像,而我……卻是一只為自己羞澀的名字而不停悲歌的秋蟲。奇跡般地,曾經(jīng)偶然在路上借過她一次傘,就一次。那是個暴雨傾盆的夏日。要用……這個嗎??。克痤^來,我卻不能與她的眼睛相遇。我還有一把……謊話都出來了。聽到她說謝謝,我的心臟好像都要裂開來了。方向相同的話,一起走啊?真的聽到了這樣的話。然后真的,我立時覺得,現(xiàn)在死也無憾了。我家在反方向……我轉(zhuǎn)身反向走去,淋了足足有五十分鐘的雨。其實與她家在相同的方向。

高中畢業(yè)后就徑直來到了首爾。雖然通過曹一皓得知她在臨近城市的書店工作,但這之后就沒有了下文。重回故鄉(xiāng)找過她,但是誰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在一個同方向上的她的家也早已搬遷。之所以沒有什么特別的和女人交往的記憶……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雖然通過媒人介紹結(jié)了婚,但內(nèi)心始終一片干涸。張羅生計,吃飯,過日子……五十年的處身涉世使我將她忘卻,但在草木茂盛的記憶深處,她卻作為一塊隕石,以堅實的結(jié)晶體存在著。那樣的她,現(xiàn)在正在我面前舀著黃瓜涼湯喝,還在吃著菠菜、蒸蛋和豆腐……青花魚。在人生的同一個方向上,同一個地方……我們再次相遇了。人生真的很神奇。冬天過去,春天也來到了我的那顆星,到來了。因為明天的夜晚還在的緣故,因為我的青春還沒有逝去的緣故。

飯吃得好嗎?

即使這么問,她也只是“是是”地點頭而已。沒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談。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還是那樣。慢慢癡呆越往下發(fā)展的話就越是會那樣。但還是喜歡她。和她一起吃飯,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一起在同一個空間里入眠,僅僅是這一點就讓我覺得幸福。即便是在記憶似有所恢復的時候,她也沒有認出我來。我們在同一所學校上過學。我也是第一高中文藝班的。我是韓,英,振。不知道嗎?她笑著搖頭。下雨的那天……那次我把雨傘借給你了……就是借過你雨傘的那個韓英振。無從認識。也是,曾為眾人所欽羨的她沒有道理會記住像我這樣不起眼的男生。說起來,我只是個在赫本的電影里跑過龍?zhí)?,并以此為回憶度過一生的臨時演員。沒有不滿。因為從來只有人去數(shù)星星,而不會有星星去數(shù)人。

那個金怡善?東弼也是一臉吃驚。恐怕屎笛子也是和我同樣的感覺。那金怡善怎么會來這里?是的,無從獲知。模糊想象里的她的人生,不是這般光景。想象里,她是名門閨秀,是賢妻良母,已移民國外或者會遍游海外度過余生。即使是患上癡呆,也會去像大企業(yè)運營的酒店一樣的療養(yǎng)院,這才適合她。也有可能是丈夫去世后家業(yè)衰敗了吧?不明情由的我只是這般揣度。不管怎么樣,能再見到她是一種莫大的恩賜,不能不是。

想一起去散散步嗎?

能夠外出的老人極少。首先,只有通過在各個樓層間運行的電梯才能下到一樓的門廳。癡呆患者自不必說,即使是意識清醒完好的,也得有事由才能出去。比如家人會面,做診斷或其他檢查,或者是要使用物理治療室。當然,就是在這種情形下,也會有職員或護士陪伴左右。因為要是想得極端點的話……指不定會發(fā)生逃跑或者自殺這樣的事件。畢竟,人心難測。

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外出,那就需要滿足幾個苛刻的條件。首先意識得清醒,再者行動上沒有不便之處,還有就是得獲得所有職員“那人不會引起任何問題”的信任。當然,大門外面是出不去的。雖然只能來來回回在療養(yǎng)院的前院溜達,但在這里,不能不說它是一種巨大的特權(quán)和自由。我便是這里獲得這種自由的少數(shù)幾個老人之一。平時的品行和曾在首爾的報社供職的履歷幫了很大的忙,盡管實際上并不是首爾而是京畿道的某個不起眼的報社,而且還是離編輯部很遠的總務(wù)營業(yè)部……被認為是有學識的人,我并不討厭。

我出去散一會步。雖然每天都會出去散步,但跟每個碰到的職員,我還是都會謙遜地打招呼。以這種信任為基礎(chǔ),我便能夠把她也帶出來。這是要去散步啊,韓老先生?啊,是院長先生!托您的福我過得很好。哪里哪里,兩位最近關(guān)系很好啊……話入耳來。是小時候的朋友,竟然在這里遇到了,您說說看。我會好好照應(yīng)著的,請您不要擔心。說完便自然而然地抓著她的肩膀或是手,帶著出去散步了。伊人清純,天空凈朗,心情愉快。我感到了,活著的氣息。

隨著秋天的到來,同她一起散步成了每日必做之事。旁人都看在眼里,好在已經(jīng)過了會招惹閑話的年紀。誰呀?只有東弼會來過問,誰都沒有向我們投以怪異的目光。她好像也十分享受外出的感覺。不管聽不聽得明白,兩個人能夠單獨在一起說說話,很好。當然只是單方面的對話。比方說,丈夫是干什么的呢?我問。肚子……肚子好餓啊,她回答。即便如此,還是沒少自言自語地跟她嘮叨。牢騷,或是回憶,或者是跟任何人都不能提及的心里的疙瘩,或者只是一些瑣細的東西,比如當天的心情。

和妻子過了將近四十年。什么也沒有為她做過?;叵肫饋?,一次溫存的表情也沒有好好地給過她。很神奇,是不是? 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一起過了大半輩子……這種感覺很神奇?;钪緛砭褪沁@樣……是啊,回想起來,就只是忙著吃飯,過日子了。工作……賺錢……吃飯,過日子……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孩子們身上,把什么都給了他們……我們夫妻倆……去中餐館都沒吃過一次海鮮面。為什么?因為更便宜的炸醬面明擺在那兒……所以我就點炸醬面,我內(nèi)人……哎,這傻瓜也就跟著點炸醬面。為什么要這樣,這么辛苦攢錢想要干什么……明明什么,什么也不是……活著到底是什么,到了這把年紀也沒能明白過來。您說是不是這樣?

比方說,海鮮面一次都……說著說著一下子哽噎起來的話,她就會連聲“是啊,是啊”,摸著我的手背以示安慰。用那手背擦拭眼鏡后面的眼淚,常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寧。好像做了懺悔后的心情。她是我的女神,戀人,是我的朋友,我的母親。孩子們啊,把一切都拿走了,什么也沒有給我。我能有什么可盼的呀?只要他們都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所以說,沒有我這種空虛。他們也只有親身經(jīng)歷后才會明白……您說是不是這樣?是啊,是啊。

今天天空真美啊,我打開了話匣子。長椅周圍開著的大波斯菊,波斯菊之間像云彩一樣流連的幾只蜻蜓。看著這波斯菊,倒是想起金相姬來了。還記得那首歌嗎?波斯菊朵朵搖曳的路上……不經(jīng)意哼了一句,隨即戛然而止……我仿佛要窒息了,只因她低低地唱了起來。拉長的嘆息凝在露上,許是厭惡寒風而藏匿花間?她用讀詩的那聲音,那眼神唱著歌。瞬間,整個世界都停下來了。抖動著翅膀的蜻蜓也像被凍結(jié)了一樣凝坐著。

喂,金怡善!

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東弼笑嘻嘻地站在那兒。你在這做什么?雖然這么問,實際上這家伙因為身板硬朗而連職員的雜務(wù)都要幫著干。金怡善?!這家伙竟然直呼其名,好好的心情霎時就給毀了。這家伙……誰讓你隨隨便便用非敬語了?我話音剛落,他就給頂了回來。都是一屆的同學,當然用非敬語啊,難不成用敬語?話是沒錯,但不知為什么火氣就上來了。哎呦,那時候多漂亮啊……我就說沒認出來嘛……不過仔細看的話,還是能找到以前的模樣。眼睛,還有這下巴的輪廓,還有……心臟疼痛起來。這家伙偷偷摸著她的下巴,手指上還沾著點心桂皮糕的粉末。啊,都還沒來得及發(fā)火,這家伙就又絮叨開了。不認識我嗎?鄭東弼……以前我們住一個地方的,不記得東弼了嗎?我是屎笛子啊,屎笛子!

又來了……屎笛子……

她撲哧一聲大笑起來。想起屎笛子了吧?每次這家伙強調(diào)說“屎”字的時候,她就不知所措,拊掌大笑。來了勁兒的家伙故意“屎,屎”的反復,到最后干脆一邊嘴里“放屁,砰,放屁,砰”,一邊打起了自己的屁股。你這是在干什么?我厲聲叫喊起來。盛怒之后也一點沒有消氣。哎,你怎么了?不過是逗著玩的,就為了這么點事……雖然這家伙收起了尾巴不再賣弄,我的心臟還是再一次刺痛起來。走,我們走吧。抓起還在大笑不止的她的手,我從長椅上起身。悲傷而又憤怒。好像心里裝著的一個瓷器支離破碎的感覺。

受傷的感覺。吃過晚飯……早早躺下閉上了眼睛。傳來看電視的聲音,是歷史劇。正值周末。大家正聚在一起看歷史劇。所有人都喜歡看歷史劇。以喝水為借口,我繞過客廳去了趟餐廳。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坐在屎笛子身旁的她。在長椅上……即使我說我們走吧,然后去拉她的手,她也沒有跟過來。在屎笛子“放屁,砰,放屁,砰”的滑稽面前,她忘記了離開,只是一個勁地笑著。那是第一次看到她大笑的樣子。所以,更為生氣。

沒有對怡善心生一點不滿之情。見多了癡呆患者,就能夠充分理解她的反應(yīng)。癡呆是種退行性疾病。就像肛門期的幼兒對“屎”這樣的字眼格外感興趣一樣,癡呆患者也有這樣的時期。怒火上涌的理由,全因?qū)@種病癥加以利用的屎笛子的拙劣行為。這個歲數(shù)長到六十五,個子也沒上一米六的家伙,這個歲數(shù)已是六十五,卻還邊“放屁,砰,放屁,砰”地叫喊邊拿屁股當鼓敲的家伙。怎么可以那樣呢?那也算人嗎?

睡意不至。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偷偷摸她的手的那家伙的臉。起身來到洗手間,在鏡子前站著。個子一米八多,身材頎長的男子正緊閉著嘴唇盯著這邊。拿這身板和屎笛子這種家伙比較,比較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我想。為了整理無謂的情緒,刮臉,然后抹上須后水。一松亭青翠的松樹啊……是老宋在哼著調(diào)子。電視劇大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老人們一窩蜂回房的腳步聲傳來。怡善是不是也回去了?……不,不對,心驀地不安起來,我連連搖頭。燈關(guān)了,老人們都回去了……而怡善很有可能一個人留在客廳里徘徊。屎笛子肯定也知道這事情。這家伙萬一心生歹意的話……不知道會拿那沾著桂皮糕粉末的手干出什么事情來。

大步流星地走在黑暗的走廊里。萬一這家伙的黑心腸敗露的話,我就不會再忍耐了。這家伙,還不夠我一拳的……可是客廳里空蕩蕩的。不知為什么就覺得有點窘迫,于是轉(zhuǎn)而朝客廳附帶著的公共洗手間走去。出來了就順便騰空一下膀胱吧,這也算因禍得福吧……尿意遙遙無期,正等著,只聽“啊哈”,熟悉的聲音傳來。咦,你怎么到這來了?你也被老宋占了茅坑去?是屎笛子。連聲打著哈欠進來的他又挨著我站過來。唉,后腦勺兒咋這么酸痛呢?管你痛不痛,一邊去,這家伙。雖然想沖他這么喊……卻沒有什么名正言順的理由。選擇小便器也是他的自由……不管怎么樣,還是挺羨慕那爽利的聲音的。如果我也能那么……爽利的話……我也……嗬!倒抽了一口氣。

大,好大!

沒睡踏實。那家伙也算是人嗎?不知道為什么挫敗感涌來,無法入眠。說起來慚愧,我產(chǎn)生了一股深深的嫉妒之情,像瞬間老糊涂了一樣,甚至虛幻出那家伙蹂躪怡善的情景。為什么會那樣呢……早上睜開眼晴,憶起種種,頓時羞愧難當。不能認為像傻子般的屁股舞里也懷有什么惡意??墒牵瑸槭裁磿菢幽??到了這把年紀還在為這種事情煩惱,我為這樣的自己而感到羞愧。無盡的羞愧。

無法直視眼前的她。喝海帶湯的時候臉上也火辣辣的。她是癡呆患者這一點是怎樣的萬幸啊。看著一臉純真吃著飯的她,我再一次漲紅了臉。飯桌上不見東弼人影。想著是不是拾掇花壇去了,卻被告知他正頭疼躺著。這家伙身體好端端的怎么會……肯定是鬼把戲用多了才那樣的……不行,不能再懷有齷齪的想法了。秋日的陽光蔓延開來,直到桌子的那端。有如看不見的某個人打翻了一碗溫熱的湯一樣。一個受到祝福的好天氣。想一切重新開始,在那陽光里。一起,去散步嗎?

以不同于昨日的心情,我們盡情享受著秋天的風景。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我們沐浴著陽光,在療養(yǎng)院的草坪上走了又走。只顧著說話沒注意后背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汗水浸濕了。我們坐一會兒?用手拂去長椅上灰蒙蒙的塵埃,像擱放一片輕盈的羽毛一樣讓她坐下。而我,則是直接坐下了。那個……您的歌唱得真好啊。什么?我是說歌,昨天您不是唱了嗎? 哎,看您說的……我不會唱歌。啊,臉微微發(fā)紅的她……就像少女一樣。以前在文學節(jié)上的時候,您朗誦過尹東柱的詩。雖然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喜歡那首詩……這才進的文藝班。那時真的背了很多詩,雖然意思都一知半解的。是啊,都是為了能讓您注意到我。呵呵……現(xiàn)在想來,那些都已成回憶了。您說是不是?是啊,是啊。這會兒又是秋天了……這么著一起坐在長椅上,我想起那首詩來了。樸寅煥不是寫過一首詩叫《流逝的歲月》嗎。

現(xiàn)在我忘記了她的名字,她的眉眼她的唇在我心里。風雨中,玻璃窗外的路燈,燈影下的那夜,我無法忘記。愛情已逝,舊日猶存。夏日湖畔,秋日公園。長凳上,樹葉飄落,化為塵土。被樹葉覆蓋,消損了的我們的愛情,在我清冷的心里。

樸……麟……姬?她好像想起來了什么,喃喃自語著。我的心突然一陣發(fā)熱,激動起來。是的,正是樸麟姬翻唱了樸寅煥的詩。打著拍子,我哼起了樸麟姬的曲來。她也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起來,神情迷離而恍惚。長凳上,樹葉飄落,化為塵土,被樹葉覆蓋,我……們……的愛情……

嚇了一大跳。

他是什么時候在那兒瞅著的?只見東弼背靠著割草機,叉著手歪斜站著。原來是東弼啊,不是說頭疼嗎?心情有些不快,但還是努力不讓這種情緒流露出來。躺了一會兒就沒事了……說沒事的家伙,表情可并不沒事。只見他氣鼓鼓地“呸”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沫。想要唱歌的話那就好好唱……好好唱?什么意思?歌詞不是唱錯了嘛,歌詞。哪里錯了?應(yīng)該是樹葉飄落,被樹葉覆蓋,樹葉變?yōu)槟嗤粒?/p>

這不是故意找茬嗎?火氣一下子冒了上來,但還是不斷地安撫自己要冷靜。怡善正看著呢??蓜e著了這家伙的道兒。我扶了扶眼鏡,鄭重地接過了話。東弼啊,這是我背了一輩子的詩……樹葉飄落,化為塵土,被樹葉覆蓋,這沒錯。我就說這像話嗎?你去路上隨便找個人問問。用邏輯來想一想也是被樹葉覆蓋在先啊,難不成變?yōu)槟嗤猎谙??人啊,要有常識。

閉上眼睛。然后慢慢抬起頭,睜開眼睛。天空晴朗。空船一般的,幾抹卷云停泊著的,鳥兒們不知在哪里鳴叫著,仿佛遠方的燈塔??墒侨缓螅衣牭搅恕叭税 ?,“要有”,“常識”,是的,聽到了。還要再活多久才能斷了煩惱的鏈環(huán)呢……還要再活多久……東弼啊,這是詩歌表現(xiàn)的自由,我說,可這家伙卻又對怡善耍起了花招。呀,怡善,你也是跟我一樣想的吧?只有先被樹葉覆蓋才能變?yōu)槟嗤粒遣皇??是啊,是啊。我就說嘛,放屁,砰,放屁,砰。

她又放聲大笑起來。悲傷涌起。我重又仰望天空。再怎么仰望天空,也沒有一絲羞愧。我是對的。樹葉飄落,化為塵土,被樹葉覆蓋,是對的。在這種事情上是非糾纏,我感到悲傷而又凄涼。雙手撐著膝蓋,我慢慢起身。怎么,覺得自己錯了想開溜?真想揍這家伙一頓……忍住了。和這家伙不同,我是有聲譽的人。是曾在首爾近郊的報社工作的體面的人,我想。我不跟你這家伙一般見識,你還不夠那個格呢。屎笛子卻令人不快地來掇弄我的褲腰。墊尿布了?又尿褲子了?怡善的笑聲再一次爆發(fā)出來。

你這個臭要飯的!

連容身之地都沒有,只能勉強在這吃閑飯……要,要飯?首先動手抓住領(lǐng)子的是屎笛子。我說錯了嗎?我反過來揪住他的領(lǐng)口,一把將他提到胸前。一個正在刷漆的勞工見狀趕忙朝我們跑來。兩手猛地又加了把勁。屎笛子的臉色都發(fā)青了。

鳳蝶啊,你也走吧

氣還是沒有消。即便已是晚飯過后,那家伙卻還在念叨“樹葉”的事。拉著一眾老人坐下,圍繞孰是孰非鬧哄了三十分鐘。常識,一個勁地讓用常識想想,糊弄人心。這自然常理啊合該是……這個就是說……先被樹葉覆蓋,然后變?yōu)槟嗤敛艑?。當然,當然。幾個沒主意的老人雖看我眼色,卻還是搭腔應(yīng)和著。怎么能這么愚昧……我不由得嘆了口氣。更加不能消氣的原因是……我看見了她的眼淚。氣氛一變險惡,她就哇地大哭起來。哎呀,雖然后悔涌來,但已經(jīng)是潑出去的水了。手里不覺就泄了勁兒。我居然把她弄哭了……無需勞工們勸解,我便在長椅上癱坐下來。

不能原諒那家伙。下樓到休息室給女兒打了電話。爸爸,怎么啦?我不容分說就跟女兒挑明了用意。樸寅煥知道吧?不知道的話寫下來,樸,寅,煥。書店里有他的詩集,給我買了本寄過來吧,知道了嗎?女兒問是什么事,而我并不想說。不管怎么樣,你就辛苦一下吧。嗯,盡快……拜托了?;氐娇蛷d,那家伙還在跟老人們嬉皮笑臉的。隨你怎么鬧騰去吧,你小子的葬身之日也不遠了。轉(zhuǎn)過身坐著看電視。電影頻道是幾號來著……有個頻道經(jīng)常播放經(jīng)典電影。

拿到樸寅煥的詩集,是在三天之后的事了。然而,書,一次也沒有翻過。沒有了去翻的理由,也不想去翻。在長椅邊發(fā)生爭執(zhí)的第二天,東弼死了。是腦中風。身體那么健康的家伙……雖然撫膝痛心,卻是誰都無可奈何的事。來到洗手間,鎖上門,一個人大哭了一場。要飯的云云,那次的口不擇言,成了痛徹骨髓的悔恨。貧困了一輩子的不幸之人啊,飯任憑咀嚼,不能下咽。無法,下咽。

那家伙是不是也愛著她?我方才想到。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怡善……怕是所有人的初戀吧。這么一想,他的找茬兒,挑惹是非,我就能夠理解了。你啊你,就這么走了可怎么辦呢……我默默地把詩集遞給了來接收尸身的東弼的兒子。這是什么?這是你父親生前喜歡的詩集。東弼的兒子表情陰郁,似被樹葉覆蓋了一般,他二話沒說收起了詩集。又一片樹葉凋落了?,F(xiàn)在馬上要變?yōu)槟嗤亮税伞q月已逝……過去還在嗎?我的什么在這里留下了呢?那玻璃窗外路燈燈影下的夜晚果真存在嗎?看著落暮中的晚霞,我想。感覺世界的重力也老是在向西傾斜。像落日一樣,我也會落下的吧。會去的,很快就會去的。

一直到了十月,一度避諱的外出才得以重新開始。我一個人。心里也憋悶得慌,和天真的怡善目光相遇也羞愧難當。睡得好嗎?有時對于叫著爸爸走近的她,除卻普通的招呼,也不會去搭話交談。星星應(yīng)該遠遠地待著。因為越是經(jīng)由人的手,它就越會失去光芒。再也不會把她弄哭了……再也不會失去她了。獨自一個人沉浸在浮想中,撿起幾個越墻而落的栗子果,走進門廳。辦公室里一片喧騰,聽見有誰在和院長激烈爭吵的聲音。向咂著舌頭的金君打聽是怎么回事。聽說是有關(guān)金怡善老大娘的問題。怎么,怡善怎么了?來辦公室的男子是怡善的兒子,據(jù)金君所言,他硬是要求馬上給退還押金。為什么要退押金?他要把老大娘帶走,所以讓給退一千萬的押金。院長正在給他講政府補助規(guī)定。入療養(yǎng)院不是還沒滿一年嘛,所以現(xiàn)在……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那股勇氣。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辦公室。你是,金……怡善的兒子?年近五十的陌生男子點了點頭。我感到意外。在模糊的想象里,他應(yīng)該是少爺?shù)哪樱矍暗膮s是一張多疑而飽經(jīng)滄桑的面孔。我和你母親從小就是朋友,一起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即使說是兄妹也不為過,我也正想著什么時候能見見你……以這種形式,我編造了插手這事的理由。啊,是,他以目致意,但是生硬扯起的嘴角顯然在說,這是什么事?。课沂窍胫蛟S有什么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一下,對你來說也不是什么損失。

令人壓抑的現(xiàn)實。開著一家巴掌大的炸雞店維持生計,忽地一下子就負了債。是怎么欠上的債?。糠凑湍菢恿?。說說看吧,那樣才能想想辦法啊。有一天出去送貨,回來的路上,無意間進了一個叫做成人娛樂室的地方。一開始覺得挺有意思的,結(jié)果卻陷進賭博的泥潭里去了,欠了兩千多萬的債,怡善的兒子說。所以想要回母親的押金?實在是沒辦法才這樣。院長這樣說明:療養(yǎng)費已經(jīng)拖欠了五個月,抵還不可避免,在這種情況下,政府的補助金也得抵償……那我也是萬般無奈之下才讓退還本金的……這么辦怎么樣?考慮良久,我提出了建議。我給你一千萬,你把母親的押金轉(zhuǎn)到我的名下……那不行,院長繼續(xù)說,不是親權(quán)所有者的話,不能成為保證人。若沒有監(jiān)護人,倒干脆可以作為全額補助對象待在這里。

睡意不至。再考慮一天吧,說著便從座位上起了身,但還是沒有想出什么妙策。首先對怡善的兒子不放心。即使無條件地把錢給了他,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又會把母親給帶走。聽說夫婦倆和兩個女兒住在街市的半地下室里。怡善會受到怎樣的待遇,顯而易見。何況還有賭博……心情憋悶得慌,便來到客廳,卻見黑暗中有人在徘徊。是她。睡不著覺嗎?我問。沒有回答。默不作聲的她正怔怔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得回家去了……家……我抓起她的手,您不能走,這里就是您的家。不,不,見她吐字有些奇怪,再一看,她嘴里正嚼著什么。是什么呢?是紙。哪里弄來的紙???小心翼翼地把紙從她嘴里拿出來,眼淚猛地就涌上來了。世上的暴雨仍在傾盆而下,卻沒有人借給我雨傘。然而不會再說謊了。我拽著她的手,朝她的房間走去。懷著像紙雨傘一樣被淋濕的心情,我喁喁而語。我們一起回家吧。我家……和你的,在同一個方向。

要是寬裕的話,你也想好好侍奉母親的吧?怡善的兒子點了點頭。就是因為錢的原因……如果現(xiàn)在你母親回去的話,那真是最糟的情況啊。癡呆這東西就是這樣……以后……有那個信心去侍弄大小便嗎?即便說現(xiàn)在只是臨時變通一下,但如果情況不斷變壞,那個時候你準備怎么辦呢?久病床前無孝子,有錢能使鬼推磨啊……我仔細想了想……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無條件地把錢給你,而押金轉(zhuǎn)到我名下……辦法倒是有一個,就是我和你母親進行結(jié)婚登記,雖然這并非事實。那么我就也成了親權(quán)所有者……每月要交的療養(yǎng)費,以后也由我來支付……你的心情肯定不會好受,但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好好想想吧。你母親就算活也還能活多久啊。你是一天一天活著的人,而我們,卻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把怡善的兒子一直送到大門口。那個……千萬不能再去賭了。真的已經(jīng)戒掉了。要努力生活啊。我會銘記在心的。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只是為了敷衍,怡善的兒子說了聲謝謝。家里的一些情況……我可以問問嗎?是,您想知道什么呢?嗯……父親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就離家出走了……很久以前聽說在濟州島還是什么地方再婚了。你母親肯定沒少吃苦啊……那她都是怎么過來的?哦,您不知道嗎?不知道啊。年輕的時候……在茶館里工作。茶館?是的,等我稍微大了點,就一直在酒吧里干活……酒吧?是的。

我看著怡善的兒子沿著山路往回走,我轉(zhuǎn)過了頭。小摩托的噪音使得云霞更加彌散。迷蒙的云霞,迷蒙的黑暗……迷蒙的人生。在那開始和結(jié)束都無從知曉的迷蒙中,我仍駐足而立。這是個輕率的決定嗎?日后會不會招來孩子們的怨恨???我勞神苦思。然而,沒有后悔。一輩子都在做犧牲。我也有權(quán)利過一次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正活著。

想不起最后一次抽的那根煙了,卻想起了那時,拿在手里的那只打火機。是透明塑料殼的一次性打火機。雖然一點燃氣也沒有,火焰還是躥出來了。心情很奇妙。一次又一次躥出的明亮的火焰……現(xiàn)在我的人生好似那種感覺。外出跑腿辦事的金君說三點左右會到。金君一到,我就要和怡善一起從療養(yǎng)院出發(fā)。刮臉。早該染一下色啊,我咕噥著,邊擺弄著頭發(fā)。好時派須后水的香味使心像鼓脹的船帆一般充盈起來。今天這樣的日子……不想墊尿布。那邊,金君的面包車過來了。那聲音,我早已聽到。

心情很平靜,平靜得有點反常。僅僅十分鐘,結(jié)婚登記就完結(jié)了,和怡善還有金君一起從婚姻事務(wù)所出來。金,怡,善。這個名字經(jīng)由我的手,一絲不茍地被填寫在文件上。這是個我在幾十封情書上每每完成,又反復揉皺的輪回里一次都沒能寫過的名字。致K……五十年前的情書常常這樣以首字母開頭。然后今天,我和那個K成為夫婦。雖然不是同床共枕的夫婦,但卻是家在同向的夫婦。誰都無從知道人生,盡管誰都要將它過完。

事有輕重緩急,過了花甲才算是明白了這一點。首先給院長打電話表示謝意。與人方便?瞧您說的,是韓老先生您給做了艱難的決定啊……見院長樂意,便故意摻著玩笑開了口。呵呵,怎么說今天也是新婚初夜……是,金君也挺辛苦的……我是想著難得進個飯店什么的請他們吃頓晚飯……是,自然還得坐金君的車回去。是啊,畢竟是市區(qū)……晚上之前會回來的。是,是。

平生第一次點了叫做海參湯的東西,還點了所謂的魚翅。味道真好!好得眼淚都要下來了。過了河的話……一定要給死去的妻子買海參湯和魚翅,我下了決心。慢著點兒……嚼好了再咽下去。這就對了,一樣一樣來。邊吃邊哄著在飯桌上手忙腳亂的怡善,盤子慢慢就見了底。吃過晚飯起身,發(fā)現(xiàn)一晃已是六點多。給金君遞過辛苦費,他不肯收下。我是想謝謝你才給的,想謝謝你。當然,感謝是肯定的……但事實上,是因為我很想去一個地方。

是我以前上過的學校。一起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不會很晚的。由于白天變短的緣故,周圍已是一片夜色,黑漆漆的。緊緊抓著怡善的手,穿過亮著零星路燈的操場。來到禮堂旁邊的那條長椅,那棵樹前……想起這棵樹了嗎?雖然什么回答也沒有,但我們卻像約好了一樣,抬起頭,看著銀杏樹。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只見光暈,豆綠的光暈像消失了的我們的過去,在樹頂上筑起迷蒙的窠。怡善……我喃喃低語。終于感覺擁有了它們,那些我人生中的像“那玻璃窗外路燈燈影下的夜晚”一樣的東西。

就是在這個地方遇見了你……然后一直……那樣。你知道嗎?對于我來說,你就是一個星星般的存在……心滿漲得快要無法呼吸。天空中的星星一齊朝頭頂灑落下來。歲月漫長。盡管風吹雨打,過去還是這么留在了心里。落葉簌簌而下的聲音絲絲入耳。在飄落,成泥,重又被樹葉覆蓋的巨大循環(huán)和流動中,有我站立,雙腳踏地。眩暈。我心中的那目與唇,此時就在眼前。

哎呀,糟糕透頂。小便……失禁了。這是什么事啊……偏偏今天這樣的日子,不想墊尿布。偏偏這樣的瞬間……深信自己可以忍耐。在人生最美好的瞬間,到底成了最丑陋的男人。啊,在那眉眼與唇面前……我想哭。感覺比眼淚滾燙的什么東西浸濕了褲子,浸濕了襪子,鞋子,還有這大地。

對……對不起。

開始不知從哪里感覺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個該不會是……盡管連想都不愿意去想,我還是確信這氣味就是大便味。搖頭。怎么可能……什么感覺都沒有啊。難道故障已經(jīng)出到這個地步了?悲傷的淚水模糊了視線。避開怡善的視線躲到樹后面??目慕O絆地,對褲子進行了一番確認。大便……沒有。那么……我壓低腳步朝她背后走去。怡善正抬頭看著天,專心致志地呢喃著什么。好像數(shù)著星星的少年。四季匆匆的天空里,布滿了濃濃的秋意。而那氣味……是她的。在做什么呢?摟著她的肩膀,我問。我們什么話也沒說。

想畫圓圈卻無心畫出了你的臉龐,隨我的心綻放的白色的夢,像結(jié)在草葉上的露珠一樣晶瑩的眼眸,圈圈打轉(zhuǎn)漸行漸遠的你的臉龐。

怡善哼著歌,心情好像不錯的樣子。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卻能記住歌詞,這真是神奇的事情。話說回來,神奇的事情哪止一兩件呢?春天……春天又來了。橫躺在客廳里,我聽著怡善唱歌。已經(jīng)是第六首了。打著圓圈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徘徊的她走過來坐下。腿肯定很酸吧,我想。市里面置辦的敬老筵席的噪音傳到這里,三樓。不去嗎?老宋問。身體不太好,我找了個借口。不對,身體不好確是事實。春季感冒的殘余尚存。吸溜,怡善也坐著抽著鼻涕。

溫暖,春日的陽光。好像走過來的所有日子都會被洗成一張叫做過去的照片。大家肯定都玩得很開心吧,感受著擴音器的震動,我想起了老人們。玩得愉快點,有沒有好好客氣一下?……不知道。不太記得了。過了個冬,我的記憶也變得有點模糊了。確認周圍沒有任何人之后,我輕輕地把手放在怡善的手背上。想抓住她的手,但不知為什么手使不上勁來。不過還是很好,陽光。渾身癱軟無力,老是犯困。近來老是要午睡。今天夜里也沒希望睡著了,我啪啪地拍著怡善的手背,傻笑著。怡善變得越來越天真,我也有點……天真起來了。你說是不是,少年?如此的聲音輕撫著全身,在這溫暖的陽光里。我最終閉上了眼睛。

哎,這么亮堂,睡覺的話怎么成???

怡善的聲音傳來。哎,真好笑……喂?即使不睜開眼睛我也能看見她的微笑。就像我能看見她的眉眼和唇一樣。爸爸……起來,好嗎?怡善的手搖晃著我的肩膀。于是,有那么微微的一會兒,我睜開了眼睛,又閉了上去。片刻間看到的世界很耀眼,很美。

睡意涌來。

現(xiàn)在,好像真的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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