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英

“安溪縣村主任許火從借款3億，無力償還跑路境外”，這條涉及民間借貸的新聞在今年9月上旬進入公眾視野，宛如在民間借貸油鍋中，驟然倒入了一瓢水，頓時炸了。彼時，溫州大規(guī)模的民間借貸連環(huán)崩盤，尚未見諸大規(guī)模報道。

但福建安溪一隅的許火從借貸案，卻與溫州等地出現(xiàn)的借貸危機尚有不同：除了規(guī)模和范圍較小的因素，由于許火從案的借貸關系多發(fā)生親友之間，借貸鏈條較短，涉及人數(shù)不多，影響更大的惡性崩盤事件并未發(fā)生，其風險，也許當?shù)亟栀J人可以自行消化。

但在全國性的信貸收緊、中小企業(yè)貸款難的形勢下，溫州民間借貸崩盤的慘象，在未來數(shù)個月內(nèi)，是否會在如安溪等經(jīng)濟實力正在崛起的地區(qū)重復上演，目前尚不明確。

許火從跑了

讓安溪縣公安局副局長柯小林覺得有些滑稽的，是關于許火從跑路的數(shù)個故事版本。

最有戲劇性的一個版本，是許火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他買好了國內(nèi)和國外的兩張機票，假裝要乘坐國內(nèi)航線卻轉去了國際，等在機場的債主卻最終撲了空。

但是代表警方的柯小林與一些債主們，則提供了更為真實的信息：8月12日，許火從在其兄長許存有家吃過飯后，對一朋友謊稱要到云南昆明談生意，隨后自己開車離開安溪，直接從廈門機場出境。

接下來幾天，時常和許火從保持聯(lián)系的債權人張明（化名）發(fā)現(xiàn)，許的兩個手機號再也打不通了，張明著急了，他開始聯(lián)系一些涉及金額較大的債主，到安溪縣公安局報案。

債主們搞不清，許火從的欠債規(guī)模到底有多大，數(shù)額從1億多元，一直傳到3億多元。

柯小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截至9月25日，在安溪公安局登記的報案金額是8000萬元左右，單筆借款額，則從1000多萬到3000多萬不等。此外，許火從從銀行借貸了5000多萬。

不過，柯補充說，由于公安局沒有獲得許火從旗下公司的完整賬目，而且不排除有些債權人尚未或者不愿意來公安局報案，所以，許火從的借款可能不止1億3000萬。

另外一些債權人則選擇了到法院起訴。安溪縣司法系統(tǒng)一位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共有三筆涉及許火從的借貸案到該法院起訴。三筆債務的債權人都是一位姓李的生意人，涉及金額共計1700萬。

借給許火從1000多萬的債主張明，最初壓根不敢相信許火從會跑路，“他吃過不少苦，發(fā)達起來不容易，跑了信用就完了，這輩子完了”。

與張明談許火從口氣中更多是惋惜不同，另外一位名為謝飛的債主則稱，許火從“敗德、沒信用”。

按照謝飛的說法，同為人大代表的兩人結識于一次會議期間。在安溪縣城，謝有一棟臨河的兩千多平方米的小樓，因為沒有拿到房產(chǎn)證一直無法使用。許火從對這棟小樓興趣濃厚，隨后兩人達成了交易。

謝飛稱，該房屋作價1500萬賣給許火從，按約定，許火從首付300萬，并在2012年3月底之前結清余款1200萬。這棟小樓隨后被許火從及其合伙人改造成為當?shù)刈顬楹廊A的夜總會。

8月初，謝飛再次找到許火從索要余款，許的答復是現(xiàn)在沒錢，等他從銀行貸到款或者周轉到資金了，再付余款。幾天后，謝飛聽到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許火從跑路了。

債主們一聽許火從跑到了境外，基本上都覺得要回本金的希望不大了，在絕望中殘存的一些希望，導致他們甚至會相信一些可笑的謠言。

一位安溪當?shù)毓賳T在睡夢中接到了電話，與他相識的債主興沖沖地打來電話說，“許火從被國際刑警抓到了?！?/p>

“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賴昌星，你以為他是誰?。?！”上述官員反問道，債主并未相信他的話，“你等我信兒，我再去確認下”。此后，那位債主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過來。

許火從跑路后，最讓安溪縣政府擔心的并非輿論壓力，而是許火從欠下巨款跑路會不會引發(fā)群體事件的發(fā)生。

民間借貸崩盤導致的群體事件并不罕見。2008年，湖南省吉首市由房地產(chǎn)集資所產(chǎn)生的虛假繁華終止于地產(chǎn)商資金鏈斷裂，數(shù)千名債權人因為向房地產(chǎn)商索要本金無望，先去附近的州政府靜坐抗議，導致吉首交通癱瘓。轉頭又到火車站聚集，堵住了懷化開往北京的火車，和眾多武警形成對峙。該事件最終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而得以被全國公眾熟知，被稱為“吉首事件”。

親友借貸

不過，當?shù)毓賳T的擔心最終被證明是多余的。與溫州和吉首相對發(fā)達、金融鏈條冗長的民間借貸態(tài)勢不同，安溪縣的民間借貸尚處于初級階段，資金鏈條相對較短。在這個因為烏龍茶而聞名的縣城里，民間借貸主要限于親朋好友之間。

這正是許火從跑路并未導致群體事件的原因之一。按照傳言，許火從的借款除了來自包括張明在內(nèi)的富人之外，另外高達2000萬的集資款則來自他祖居的安溪縣城廂鎮(zhèn)光德村。

不過，讓安溪縣公安局副局長柯小林吃驚的是，村民們對于他們調(diào)查案情的舉動一點不配合，甚至向來調(diào)查的警察否認借過許火從錢。

這種反常行為，或許可以從閩南當?shù)貥O強的宗族觀念中找到答案。在過去5年間，許火從一直是光德村口碑不錯的村主任。2006年當選村主任后，推動了一項福利政策的落實，達到年齡的老年村民每個月可以領到小額補貼。

而許火從36年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當?shù)卮迕裱壑幸徊楷F(xiàn)實版的勵志片。

許火從幼時家貧，十三四歲就開始靠修鞋配鑰匙討生活。1995年，20歲的許火從用積攢的幾千元錢，在安溪城關租了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鋪，經(jīng)營窗簾生意。2002年，許投資創(chuàng)辦安溪廣大家居裝飾用品有限公司，把經(jīng)營范圍擴展到建材、衛(wèi)浴、燈飾等行業(yè)，并據(jù)此完成了原始資金的積累。

許火從同時還是安溪縣的人大代表。上述種種光環(huán)讓當?shù)氐拇迕裆踔琳J為，把錢存在許火從那里比存在銀行都安全。在許火從案發(fā)前，因為安溪縣的二環(huán)路要穿村而過，光德村村民拿到了一筆補償款，這些閑錢隨后被許火從公司的會計收集起來，成為了許火從數(shù)億欠款中的一部分。

在安溪縣城，許火從也算得上知名人士。小縣城圈子不大，包括許火從在內(nèi)的當?shù)鼐⑷耸恐g亦頗為熟稔。圈子中頗為統(tǒng)一的看法是，許火從為人不錯，“他本人也不愛賭博，而且很實干，一步步干起來不容易”，張明說。

此外，給張明吃了定心丸的還有許火從旗下的實業(yè)公司以及物業(yè)。張明估計，許火從目前的資產(chǎn)和物業(yè)累計有1億元左右。許火從旗下有三個公司：廣大家具城、廣融信擔保公司，以及位于安溪縣官橋鎮(zhèn)的家居廣場，家居廣場所在的100畝土地，其市場價目前達到3000多萬。

在許火從跑路前的8月4日，一座新的6層家居廣場在剛剛在上述土地上落成。

9月24日，許火從在縣城里開的第一家3層樓的“廣大家具城”仍在營業(yè)，不過顧客寥寥，里面的家具擺放凌亂，店員們對有關許火從的話題都緘默不言。據(jù)悉，此公司已經(jīng)被轉到其哥哥許存有名下。

緊鄰廣大家具城的，就是許火從2007年注冊的廣融信擔保公司，積滿灰塵的玻璃門緊緊關閉著，里面空無一人，幾張過期的舊報紙零散地攤在地板上。

正是借助擔保公司的便利，以及靠實業(yè)公司彰顯實力，靠所擔任的社會職務消除借款人顧慮，許火從開始了借款之旅。

警方的調(diào)查顯示，許火從給張明以及其他債權人的利息并不高，每個月的利息多在1分5到2分之間，其中利息最高的一筆借款發(fā)生在許火從外逃之前，月息3.6分。

張明認為，許火從本人從事的擔保公司以及娛樂城項目，都屬于相對暴利的行業(yè)，“從不擔心他還不上借款”。正是基于上述種種原因，當許火從借款時，不管是村民還是生意伙伴都相當爽快。

一位曾與許火從打過交道的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村民的沉默態(tài)度并不難理解。安溪宗族觀念非常強，許火從旗下的很多公司都是許火從的親戚們掌權，“村民們可能認為，即便找不到許火從，還能找到許火從的親戚，而且現(xiàn)在對外說許火從壞話，就是落井下石，更不可能要到欠款了，親戚間不會這樣”。

正是基于血緣關系以及友情的借貸關系，最終把發(fā)生更大事件的可能性，化為了烏有。

而許火從之所以逃跑，也存在親情的虧欠。在債權人張明的印象中，36歲的許火從非常愛面子，并不善于溝通，“一下子虧了好幾千萬，肯定覺得心虛，又不好意思對外解釋，就跑了”。

跑路之后

但是債權人張明和一些借錢給許火從的村民們，或許已經(jīng)不再可能收回本金。安溪縣公安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雖然借款利息不高，但是許火從并未通過低吸高放的方式獲得利差，而是挪用其中一部分借款炒期貨。

警方調(diào)查顯示，從2010年4月開始，許火從陸續(xù)開通了十幾個期貨賬戶，到許火從外逃為止，其中15個賬戶的累積虧損額達到了4000多萬，另外幾個尚未查詢清楚的期貨賬戶可能也有一些虧損。

高風險高盈利的期貨炒作顯然被許火從寄予厚望。借給許火從3000萬的那位債權人告訴警方，許火從在最初通過炒期貨嘗到一些甜頭之后，多次力邀這位債權人一起炒期貨，“你借給我的3000萬就相當于本金，我們開個賬戶一起炒吧”。不過，由于對期貨并不熟悉，這位債權人沒有答應許火從的請求。

柯小林推斷說，正是期貨巨虧，以及數(shù)額巨大的借款在利滾利模式下產(chǎn)生的利息壓力，導致許火從心理崩潰，選擇外逃。

此外，調(diào)查顯示，盡管許火從名下有多處房產(chǎn)和物業(yè)，但均被抵押殆盡，其中，位于官橋鎮(zhèn)的100畝土地和娛樂城被抵押用于銀行貸款。

這意味著債主們很難收回本金。牽涉其中的還包括當?shù)氐你y行。9月23日，兩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皇家城堡娛樂城門口，手拿有某銀行名稱字樣便簽簿的幾位人士，從車里面出來，繞著娛樂城細聲細語討論了半天。

知情人士稱，上述人士都是來自于當?shù)氐哪硣秀y行支行，他們可能在對娛樂城進行初步查看，為以后的追償做準備。

據(jù)悉，當?shù)劂y行貸給許火從的款項達到了5000多萬。蹊蹺的是，許火從1500萬買來的小樓，卻作為抵押物從一家國有銀行安溪支行貸到了2650萬元的貸款。

不過，上述傳言遭到了否認。該支行行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我們貸款都有抵押，至于具體抵押的是什么貸款額多大，屬于商業(yè)機密。”

許火從案只是安溪當?shù)刈畲蟮囊黄鹈耖g借貸案件，卻不是唯一的一起。一位安溪司法系統(tǒng)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隨著安溪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安溪的借貸糾紛略有上升，2011年有700多件。

在過去幾年間，這個全國知名的烏龍茶之鄉(xiāng)迅速崛起，2010年其GDP在福建縣市中位列第七。安溪縣城的房價也順勢飛速上漲，平均達到了每平米6000～7000元左右，地段最好的甚至達到了每平米12000元。

從2000年到2005年，安溪縣多名企業(yè)界人士選擇到云南等地投資水電等項目。但是最近幾年，隨著環(huán)保政策的收緊等，投資水電盈利的難度增大，一些閑散的資金就被用于民間借貸。

不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擔保公司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整體而言，安溪縣的民間借貸多發(fā)生于親朋好友期間。

“原因之一，是安溪的民間信用并沒建立起來”，上述擔保公司人士解釋說。除了烏龍茶之鄉(xiāng)之外，安溪的另外一個名號則是“手機詐騙大本營”，因為手機短信發(fā)送量巨大，設在該縣魁斗鎮(zhèn)的移動電話通信基站，曾經(jīng)是“全亞洲最繁忙的基站”，安溪縣公安局為此專門設立了打擊詐騙辦公室。

上述擔保公司人士坦言，在這樣的背景下，針對不特定人群的大規(guī)模集資案件，發(fā)生在安溪的可能性微乎及微，“你看許火從案子雖然金額大，但涉及的就是許的親朋好友，基本上屬于可控范圍”。

而許火從跑路事件，則讓該縣的民間金融借貸進一步收緊。上述擔保公司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為了保險起見，目前他的擔保公司不做放貸業(yè)務。位于安溪縣城河濱南路的另外一家擔保公司則表示，他們可以放貸，“根據(jù)借款時間長短，月息約為3～4分，但是必須有抵押物，而且不能超額抵押”。

中小企業(yè)主的囚徒困境

許火從顯然只是2011年民間借貸跑路潮中的一例，公眾和媒體對于民間借貸風險性的關注度也隨著跑路潮達到了頂點。

今年6月，在離安溪縣城僅有兩個小時車程的廈門市，廈門融典融資擔保有限公司(下稱“廈門融典”)37億元壞賬危機爆發(fā)，數(shù)百名債權人無法收回本金。

在融典案中損失額達到1000多萬元的一位債主陳老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對于大部分參與到民間借貸的中小企業(yè)來說，借還是不借，“是一個兩難的囚徒困境，這次賠了，下次我還得借。”

陳老板靠做建材生意發(fā)家，經(jīng)常碰到短期資金周轉的問題，“比如臨時接到一個大單子，需要1000萬啊，我不可能到銀行借，從銀行借款至少需要一到兩個月?！?/p>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補充說，“如果我不借給同行，下次我需要錢了找誰借”。按照陳老板的說法，他和同行之間的短期拆遷雖然月息高達5分左右，但是因為屬于短期資金周轉，“有可能半個月就還了，借1000萬利息才25萬，我能吃得消?！?/p>

他之所以借錢給融典公司，也是因為融典公司的負責人鐘明真和陳老板的一位朋友相熟，“互相幫忙，又能賺點小錢，何樂不為呢”。

其實，福建省政府對于中小企業(yè)融資難的問題早有察覺。在福建省民間借貸頻爆跑路事件之后，廈門市以及整個福建省借道補貼民間金融擔保機構，而最終促進中小企業(yè)的支持性政策依然在持續(xù)。2011年9月底，廈門市經(jīng)發(fā)局網(wǎng)站上出臺了一項公告，《關于印發(fā)2010年下半年中小企業(yè)融資擔保機構風險補助項目申報指南的通知》，公告要求廈門市為中小企業(yè)提供擔保的融資擔保機構，在10月7日前提交所需材料，如果條件符合，這些擔保機構將獲得最高達到16‰的補貼。

但是對于陳老板來說，即便擔保公司拿到了補貼，銀行貸款給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借款手續(xù)繁瑣，“雁過拔毛，需要打點的人也太多，耗不起時間”，所以他還是不得不繼續(xù)和同行互相拆借，“融典的1000萬要不回來我不甘心也不會罷休，我可能不去上訪，但生意總要持續(xù)做的吧？！”

這與張明的說法不謀而合，在過去幾年中，他陸續(xù)借款給許火從的款項達到了1000萬元左右，“生意人嘛，你借我我借你，大家都有資金短缺的時候，去銀行來不及啊。”

許火從案中的一些債主們也已經(jīng)把生意延伸到了廈門等地，其觸角伸向福建省外的也不鮮見。也許，在信貸緊縮、中小企業(yè)貸款難并未徹底解決的境況下，他們同樣會遭遇類似陳老板的囚徒困境。

（按照采訪者要求，謝飛、張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