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偉智
近讀新華社記者王定昶的報道《中國“鬼戲”開始“復活”》,感慨萬千。內(nèi)中講的“鬼戲”即目連戲。目連救母故事主題涉鬼不說,各地民間歷來敷演目連戲還都穿插種種雜戲,亦多有鬼。
這又何妨呢?中國的小說,源頭就見鬼,所謂“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載于迅翁《中國小說史略》。戲劇也是,出鬼的目連戲,演出盛況見之于宋朝《東京夢華錄》,堪稱中國“戲劇祖母”哩。
曾幾何時,卻是說不行就不行。孟超寫《李慧娘》,表現(xiàn)姑娘被奸相賈似道害死后化鬼復仇。嘿,出鬼了,迷信,壞戲!廖沫沙給多年未見作品的老友孟超助興,寫下《有鬼無害論》。好,你替鬼張目,就是毒化思想!1963年先是報刊批判,繼而高層發(fā)文,打響了“反封資修”的第一槍。
當此時也,搬來十八代老祖宗何用,近在眼前的黨組織都愛莫能助。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聽廖沫沙回憶當年出席北京市委一次常委會,會間閑談,有同事提及“中央批的文化部報告里,還有你的《有鬼無害論》”,不遠處的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聞言,搭上一句:“不是說鬼戲也可以演嗎?那也沒有什么。”說完走開,話題中止。但“左”風猖獗,愈演愈烈,何能攔阻,孟廖二人終于都由批判而撤職。浩劫降臨,孟被迫害至死,真見鬼了;廖九死一生,由鬼返人。
我有幸跟廖沫沙老人家結為“忘年交”,是在他平反后。應廖夫人陳海云老太太約請合寫廖沫沙傳記,就需要請傳主回憶其撰著,尤其是兩篇“闖禍的雜文”,一篇《“史”和“戲”》,為吳晗撐腰;再一篇《有鬼無害論》,為“鬼”護法??删磁宓氖?,談及浸透苦楚的舊文往事,他極其理性,絕無情緒化,一如夏衍贊嘆的“他誠實皎潔,平易曠達,從不考慮到個人得失”。那一回當我為《李慧娘》重新上演道賀,認為戲劇“出鬼”再無顧忌時,聽到的是“既要繼承遺產(chǎn),也要防止糟粕,其實我文章里講過兩面”。冷靜,充滿理性的冷靜!
回頭看這篇名文,真的,世人好像都忽視了——他把握著兩面。傳統(tǒng)戲曲頗多出鬼神,“這類戲,如果把中間有關鬼神的部分刪掉,那根本就不成其為戲了。人們說‘無巧不成書,這類戲正好是‘無鬼不成戲?!笨隙ɡ寺髁x,批駁形而上學,這一面,旗幟鮮明。另一面也不放松,就是對于文學遺產(chǎn)所要繼承的,“當然不是它的迷信思想,而是它反抗壓迫的斗爭精神”。由此,鬼戲中的恐怖亟待弱化。請看文末的建議:“既然是演出一個‘好鬼,是不是可以把形象表演得更可愛一些?而不是更可怕一些?李慧娘從頭頂上摘下的‘腦袋,是不是可以免了?她的武器,不是還有兩把什么扇子,可以使用的嗎?”
廖沫沙是魯迅的崇拜者——有意思的是,這一點也為世人忽略。人們只記得上世紀三十年代魯、廖間的“花邊文學”論戰(zhàn),殊不知這純?nèi)怀鲇谇嗄炅文巢恢O魯迅新用筆名而導致了一場誤會——原來,魯迅也欣賞目連戲里的“女吊”,對被損害者的追求寄予同情。但是他又表示過“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里,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xiāng),我以為還是沒有好?!保ā肚医橥るs文末編·女吊》)不同意拿鬼怪恐嚇作噱頭。
《牡丹亭》真美,依然百看不厭;《活捉》解禁后一看,也美,成了當今昆劇品牌折子戲。鬼戲“復活”,環(huán)境寬松,理當珍惜呵。這就得經(jīng)常研究,該怎樣復活,才符合觀眾健康的精神生活需要??偛荒軕械米鞒鏊枷牒退囆g考量,像王學泰形容的“覺得只要‘古‘奇‘怪,就能招徠游客,就有市場,就能來錢”,那就難免有點遺憾了。
【原載2011年5月21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