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梨

[引子]

正值初秋，山頂上呼呼的風吹起來更顯蕭索，一個身穿煙灰色長袍的年輕男子獨自背手站著，背影顯得有些寂寥。

“和音……”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他，很快，山頂上又出現(xiàn)另一個身形高大的青衣男人?！昂鸵?，我聽師傅說，你要下山?”

年輕男子轉過身來，點點頭：“是，我家里出了點事。”

“什么事7”青衣男人著急地問，語氣里滿是擔憂。

年輕男子苦笑，半晌才回答說：“家父身體不好，我回去看看?！?/p>

“那……你可要早去早回?！鼻嘁履腥擞行賾俨簧?，眼神里竟透著一絲隱秘的愛意。是的，他堂堂鐵劍門的大師兄，一直偷偷地暗戀著他們的小“師弟”蘇和音?？伤麉s不敢說出口，也不敢表露出來。

年輕男子卻沒有再答話，只是緊緊地攥了拳頭。

[一]

天色已晚，京城，蘇府大門外忽然來了不少人。

一頂大紅色八寶錦繡官轎徑直從蘇府大門抬了進來，停在蘇家大堂的門外。

早有下人來報，說是左相墨云初大人到訪。

蘇和音忍不住皺了皺眉，墨云初?蘇和音當然知道這位“墨大人”，正是這個惡人害得父親無辜入獄!而借用這次政治事件，聽說他已官拜左相，成為皇上面前的第一寵臣。傳聞這個佞臣貪戀權勢，更兼冷血殘暴，是臭名昭著的惡人。

一旁早有下人掀開了轎簾，一個身穿淡緋色寬大長袍的男人從那轎子上下來，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這……這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惡官墨云初?蘇和音完全沒想到，那樣一個心狠手辣的貪官惡霸竟然長了這么一副絕世出塵的模樣……

墨色長發(fā)隨意地束在一旁，雜亂的發(fā)絲懶散地隨風起舞，但最叫人移不開目光的，是他那張極其精致淡雅的臉，肌膚白得幾乎有些半透明，眉眼像是用上好的墨極其精巧地勾勒而成，薄薄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紅色珊瑚珠鏈。

“你就是蘇和音?”墨云初開口，聲音清冽如泉水。

蘇和音忽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墨云初別有深意地看了蘇和音一眼，自顧自地坐在大堂上座，眼神卻不住地打量起面前這個少年來。

蘇和音頭上束著玉冠，漆黑如墨的長發(fā)直接披散下來，更襯得膚若凝脂?？峙戮┏侵凶钇恋呐艘惨人d色幾分。墨云初忽然笑了笑，眼睛里多了幾分戲謔。

“見了本官不下跪?”墨云初聲音淡淡，卻蘊涵著一股隱隱的氣勢。

一旁的侍衛(wèi)忽地踹了蘇和音一腳，一個吃痛，蘇和音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蘇和音緊緊攥著拳頭，強壓下心底的怒氣。面對這種無恥小人，現(xiàn)在還不能翻臉，畢竟，父親現(xiàn)在還被關押在天牢!蘇和音不想忍，卻不得不忍耐。

卻不防有一只腳伸了過來，一只白色繡有流云圖案的繡鞋，十分不客氣地挑起了蘇和音的下巴：“嘖嘖，生得這么好，看著這張臉，就算是身為男人的我，都有些心動了?！蹦瞥鹾鋈惠p聲笑了?！叭羰撬徒o右相做禮物……他一定喜歡?！?/p>

四周蘇家的仆人都一聲不敢吭，但誰都知道，右相是最喜歡玩弄年輕小男孩的老色鬼。

蘇和音狠狠地打飛那只腳，突兀地站起身來。實在忍不住了!蘇和音氣得面色漲紅，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抽出腰間的佩劍。

然而身后的墨家侍衛(wèi)卻更快，早有好幾把劍抵住蘇和音的喉管。背上更是重重一擊，蘇和音再次倒地，只覺得氣血翻涌，口里一陣腥甜。

“你……你到底想怎么樣?”蘇和音恨恨地看著墨云初。

“我不想怎么樣。”墨云初笑著搖搖頭，做了個手勢，讓侍衛(wèi)放開了蘇和音?！拔抑皇锹犝f我的老師蘇大人的兒子回來了，特地來看望一下。”

“墨云初!”蘇和音冷冷地問，“你說!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了我父親?”

“好?！蹦瞥觞c點頭，面上那戲謔的神態(tài)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夜晚更空洞的寧靜，“既然想讓我放了蘇大人，那你就用自己來做交換吧?！?/p>

[二]

蘇和音跟在那頂大紅錦繡官轎的后面，有些心神不寧。遍布在周身的侍衛(wèi)的眼神都格外警惕，蘇和音嘆了口氣，認命地加快了腳步。

誰知墨云初要求蘇和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沐浴。

蘇和音下意識地抬手護了一下胸口，又飛快地把手收回來。好在這一舉動墨云初并未看見，他眼神似乎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才說：“我討厭不干凈的人?！?/p>

你墨云初就是世界上最不干凈的人!蘇和音在心底默想，真不知道這墨云初手上沾染了多少骯臟。但蘇和音并未反抗，只是跟在丫鬟的身后乖乖地去沐浴。

水汽迷蒙，蘇和音閂了門，才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服。

這是蘇和音的秘密，蘇和音是一個女人，一個從小裝扮成男人的女人。蘇母過世得早，蘇大人將唯一的寶貝女兒送到山上去學武，這么多年以來，除了她的師傅與大師兄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女兒之身，就連府中的下人也一直以為，她蘇和音是蘇府的少爺。

已近深夜，墨云初的房內卻仍點著燈，一個小丫鬟將洗完澡的蘇和音帶到房門口就退下了。蘇和音這才感覺自己手心出汗，沒由來地緊張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入房內。

房內布置得極其華麗，隱隱還有一種奇異的藥香味。綴著金線的緋紅色紗蔓將內室分隔開來，而墨云初就趴在內室的桌上，一動不動。

“喂，墨云初……”蘇和音忍不住開口。

但那人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她只得上前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墨云初竟然就這樣睡著了。他睡得似乎很安穩(wěn)，沒有一絲動靜。蘇和音的心開始怦怦亂跳，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如果她現(xiàn)在出手殺了他……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蘇和音暗自運功，伸出了她的右手。只要一掌劈下去，任他是什么惡人都要就此一命嗚呼。桌上的人睡得很沉，一點兒也沒察覺危險正悄悄降臨。

但蘇和音的手又停住了，她有些猶豫起來。就算他真的被她殺了，她也完全沒有把握能救出她的父親，那么，到底……她該怎么做才好?

忽然她心下一驚，這墨云初一動不動，該不會已經……蘇和音連忙伸手去探他的口鼻，好在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冰冷氣息。蘇和音頓了頓，又伸手去摸了他的額頭，果然是冰涼一片，不小心觸到了他的手背，竟然冷得刺骨。

漆黑如墨的眼睛卻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那眼睛里還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

“怎么?擔心我?”墨云初毫不避諱地伸手捉住了蘇和音的手。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忽然咳了起來。這一咳就半天都停不下來，一直咳到他蒼白的臉色變得緋紅，一時之間好像有些喘不過氣來。

蘇和音有些手足無措，她著急地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旁邊的矮桌上放著一碗顏色極濃的藥汁。用手去摸了摸，還是熱的，她趕忙端著遞給墨云初：“快喝了。”

喝了藥之后果然好多了，墨云初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蘇和音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面對這樣一個仇人，她竟然……有一絲憐憫。

“以后沒有我的吩咐，你不準進我的房?！蹦瞥跛查g又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語氣冷得幾乎可以結冰。見蘇和音沒有答話，他又看了她一眼，才補充說，“現(xiàn)在，你睡到床上去?！?/p>

“什么?!”蘇和音大駭，難道這個墨云初也有龍陽之癖?

“怎么，不愿意?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爬上我墨云

初的床嗎?不過可惜，我對你這種貨色沒興趣?！蹦瞥鹾孟窨创┝怂话?，十分玩味地捏著她的下巴，不屑地說，“但是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的奴隸。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而現(xiàn)在，我需要你替我暖床?！?/p>

蘇和音氣得全身發(fā)抖。

“怎么?你忘了?”墨云初笑了，“蘇大人還關在天牢里，皇上說任由我處置……”

“你……”蘇和音氣急，“墨云初!我一定會殺了你!”

“嗯，但一定不是現(xiàn)在。沒有我親自下令，誰也不能把蘇大人從天牢里帶出來，若是我死了，蘇大人也一定會為我陪葬?！蹦瞥醯拿嫔先話熘男σ?，“六個月，你做我墨云初六個月的奴隸，六個月之后，我就放了蘇大人。”

蘇和音微微有些顫抖，但她仍咬牙切齒道：“一言為定?！?/p>

[三]

從那天開始，蘇和音就成了墨云初的暖床工具。她的任務并不復雜，只是每日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之后，睡到墨云初的床上。等把被褥完全睡暖，她便伺候墨云初睡下。而她，則每晚睡在外間的小榻上。

可她還是能感覺到墨云初睡得并不安穩(wěn)，有時半夜醒來，總聽到他在輕聲地咳嗽，或者翻來覆去的響動。只是這些聲音都極其輕微，好像盡力在克制。

至于白天，墨云初都不在。蘇和音的行動也不受限制，只要不出府門，她可以任意去書房翻書，或者去庭院里練劍。

轉眼已經過了大半個月，蘇和音的耐心漸漸地要消磨光了。她有時甚至開始懷疑那個墨云初是否真的會履行諾言，在六個月之后放了她的父親，但她似乎卻無從選擇……

那一天中午，墨云初竟早早地回府用餐，更指明讓她去布菜。

“墨云初……”蘇和音按捺不住自己的怨氣。

但墨云初只停了筷子，挑了挑眉。

“大人……”蘇和音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只好改口，畢竟她可是有求于他!

“食不言?！蹦瞥踔挥靡痪湓捑投伦×颂K和音。他神色淡然，繼續(xù)吃飯。

忍!一定要忍住!蘇和音暗暗咬住唇，她已經在墨府待了這么久，她一定要找一個機會求墨云初帶自己去見見父親!

這時候天氣雖然越來越清冷，中午卻還是有很好的陽光，可墨云初的臉色卻忽然變了，蘇和音還注意到，他似乎有些微微顫抖。

“蘇和音……”墨云初忽然開口。

蘇和音心下奇怪，但仍然湊到他面前來，卻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寒冷如冰：“叫他們都下去?！?/p>

等眾人都退下，墨云初已經倒在椅子上，渾身戰(zhàn)栗起來。

“喂……你怎么了?”蘇和音心下奇怪，推了推墨云初。

“冷……”墨云初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一個字來。他看起來確實很冷，嘴唇發(fā)白，額上冷汗淋漓。蘇和音探手碰觸，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如寒冰一般冷得疹人。

這個作惡多端的佞臣……到底有什么病7為什么總是這么怕冷？難道……他身上有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蘇和音心下奇怪，但還是疾疾地跑到內室，抱了好幾床棉被過來，小心地替墨云初蓋上。

一只白膩冰涼的手卻緊緊地攀了上來，攥著蘇和音的手。蘇和音不由得面上一陣發(fā)紅，不知為何，心也怦怦亂跳了起來。

“喂……喂，你到底怎么樣了?喂……”

不知過了多久，墨云初漸漸清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見一張寫滿擔憂的臉。

明燦燦的眸子，秀巧的鼻子，緋紅的櫻唇……墨云初覺得自己心都漏跳了幾拍，嗓子有些發(fā)干，心底暗暗有些想把面前的人擁入懷中，一親芳澤……

該死的，自己從什么時候起也開始好男色了?

“喂，墨云……大人，你又好了?”蘇和音試探性地問。

墨云初扭過頭去不再看她，長舒了一口氣之后才以命令的口氣說：“這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碑斎?，他指的是他時不時會發(fā)作的寒病。

“作為交換，帶我去見見我父親?！碧K和音回答。

“不行?！蹦瞥踔苯泳芙^。

“為什么?”蘇和音有些氣急敗壞。

“不為什么?！蹦瞥跽酒鹕韥?，又變成那個沉靜陰郁的人，“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p>

“墨云初!”蘇和音知道，她再怎么祈求，恐怕他也不會答應。是的!她忘了，她是他的奴隸，她沒有資格提出任何條件!

一直到身后那個人離開房間，墨云初才又緩緩松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還殘存著一絲溫暖。仔細嗅嗅，空氣里也似乎還有一點若有似無的馨香。真是個奇怪的少年……明明是個男人，為什么會讓他一貫冷漠的心跳有些紊亂?

[四]

第三個月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緩和不少，但蘇和音卻有一種錯覺，覺得墨云初不再像之前那么毫不避諱，反而似乎與她刻意保持了一點兒距離。難道那個大魔頭發(fā)現(xiàn)自己是女人?蘇和音一想到這種可能，就渾身發(fā)涼。

而朝堂之上的政局變化也傳入了蘇和音的耳中。

聽說那個頑固的右相處處針對墨云初，兩方的黨派之爭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墨云初已經很少休息，很多個晚上都在不眠不休地批閱公文。

墨云初卻并不完全是為了準備對付右相才這樣致力公務，他更多的，是不想面對蘇和音。他總覺得自己會按捺不住……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來。

某一晚，墨云初回來得很晚，似乎還飲了酒。

蘇和音躺在他的被子里，故意背對著他，不想跟他有所交談。

但她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感覺身后的被子被人給拉開來，一個冰冷的身體鉆進了被窩。

“你……讓我先下去!”蘇和音急得漲紅了臉，竭力想把墨云初給推開。

“別動!”墨云初緊緊抱住了蘇和音，他身體似乎有些發(fā)抖，渾身都罩著一股寒氣，“不要動?！彼毮伒募∧w緊貼著她的脖頸，尖尖的下頜靠在蘇和音的肩上，呼出來的氣息也是清冷的。蘇和音感覺到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又有些麻癢，她一動也不敢再動，只好任由墨云初這樣抱著。

墨云初實在太累了，他很快就睡著了，但蘇和音卻再無一點睡意。

借著微弱的火光，她忍不住低頭看了看他的臉。

墨云初好像一只貓，或者一只什么別的動物，完全把身體蜷縮起來，縮在蘇和音的懷里。蘇和音忍不住心跳加速，渾身發(fā)燙，連呼吸都不敢太重。

墨云初似乎睡得很舒服，連平日里緊皺的眉也松懈開來。

漆黑靜謐的夜，卻忽然從窗外傳來一聲尖銳又短促的怪聲。蘇和音心下一驚，又低頭看了看正熟睡的墨云初，咬咬牙，她終于小心地挪開了他的手臂，躡手躡腳地從被子里爬出來，隨便套了一件衣衫就輕推開窗戶，一個躍步跳了出去。

那聲音是他們鐵劍門的暗號，如果有同門聽到，便知道是有消息傳遞。

蘇和音避開耳目，翻出了墨府的后墻。

“和音……”一個黑衣人焦急地沖上來，情不自禁地抓住蘇和音的手臂。

“大師兄?”蘇和音退了一步，刻意與黑衣人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大師兄你怎么來了?難道山上出了什么事?”

黑衣人有些尷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訕訕地說：“沒事，師傅他們都很好。師弟你下山這么久都沒有消息，我只是擔心你，所以偷偷下山來看看你?！?/p>

“我沒事?！碧K和音勉強笑了笑，“大師兄你還是趕快回去吧，私自下山……”

“幸虧我下山來，才知道原來蘇大人……”黑衣人卻一點兒也沒看出蘇和音并不愿多說，“我聽說你被那個狗官墨云初抓了起來，我真的很擔心你?，F(xiàn)在正好，你先跟我逃走，我會為你去劫天牢，救下蘇大人?！辈挥煞终f就要去拉扯蘇和音的手。

“不必了?！碧K和音躲閃開來，“我沒有資格要求你這么做，我自己會想辦法救父親。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現(xiàn)在在墨府很好。”

“什么?”黑衣人有些驚詫， “那狗官墨云初可是你的仇人啊，你怎么能待在這種地方!再說你……”

“夠了?！碧K和音不想再多說，終于忍不住說，“總之，我的事不用你管。”

“和音……”黑衣人顯然很受傷。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就當做互不相識吧?！碧K和音并不多說，又是一個躍身，重新跳入墨府。她已經離開了不小一段時間，不知道墨云初有沒有發(fā)覺。

匆匆地趕回房間，墨云初仍是她離開時的那副樣子。

蘇和音松了一口氣，再次小心翼翼地爬進被窩里。

誰知身邊的墨云初卻忽然動了動，再次抱緊了她的腰。她駭了一跳，仔細看時，卻發(fā)現(xiàn)墨云初仍舊閉著眼睛，并未蘇醒。

[五]

蘇和音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大亮，身邊睡著的墨云初似乎早已起床。這個時辰，看來他馬上就要下早朝回府，蘇和音急急忙忙地起床。

墨云初果然已經回府，端坐在窗前，飲著茶。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但眼神卻忍不住往蘇和音的身上瞟了幾眼。他轉了頭，沉吟了一番，才開口問道：“蘇和音，你……是不是有一個姐妹?”

“姐妹?”蘇和音有些奇怪，“沒有，我這一輩只有我一個?！?/p>

墨云初有些失望，他恍惚還記得自己十歲時第一次去老師蘇大人家里，曾見過一個小女孩。那女孩杏眼黑發(fā)，笑起來甜甜的，當時正在后院踢毽子。可等他拜會完老師，那女孩已經不見了。根據(jù)那裝扮來看……應該是個小姐身份的女孩。

“真的沒有?”墨云初又頓了頓，才說，“表姐妹或者堂姐妹呢?”也許……這其中有某個姐妹與蘇和音有幾分相似，那便可以召到府里來……

“你究竟想做什么?”蘇和音覺得有些不安起來，“難道我一個人做你的奴隸還不夠?還想霸占我的姐妹?”

“我只是隨口問問?！蹦瞥醮瓜卵酆?，假裝自己沒有過那些齷齪的想法。他這是怎么了?就算這天下有長得與蘇和音有幾分相似的女人，那也不是蘇和音。再說，他向來都有潔癖，每次有御賜抑或是下屬進獻的美女，他都不愿觸碰一下。

不知為何，在他心中，就是覺得蘇和音是干干凈凈的，身上很少出汗，總是白白凈凈的，還帶有一種淡淡的青草香味。

墨云初心下一動，忽然又想起前一晚的那個黑衣人。

“對了，蘇和音?！彼攘艘豢诓?，才慢吞吞地說，“昨晚我被一只臟貓吵醒了，把他丟進了地牢里，也許你有興趣看看。不過，我不喜歡你把自己弄臟。你只能看看，不能靠近。”

蘇和音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墨府地牢。

相較于其他的牢房來說，這里可真謂是干凈整潔。當然，這與這里的主人極其愛干凈的潔癖有關。

蘇和音疾疾地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間。

木柵欄上了鎖，但隱約可以看清楚里面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被綁在十字木架上，低垂著頭，不知是死是活。蘇和音睜大眼睛，依稀看出那人被撕爛的衣服是黑色，再加之他露出的那截手臂上的紋龍……是她的大師兄!

“師兄!”蘇和音又驚又怕地大叫起來。

那人毫無反應。蘇和音再細看，卻發(fā)現(xiàn)他并非被什么繩子綁在那木架上，而是十根手指都被鐵釘狠狠地釘在木架之上!鮮血似乎早已干涸，到處是血紅一片。不知他究竟是受了多少折磨，究竟是生是死!

“墨云初，你這個渾蛋!你到底把我?guī)熜衷趺戳?”蘇和音沖出地牢，正迎上站在外間的墨云初，“墨云初!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我?guī)熜炙?/p>

“他的手……”墨云初的眼睛冷得如同死水深潭，“碰到了你的手臂。”

“你……你這個變態(tài)!”蘇和音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墨云初卻轉身深深地看著蘇和音，手不由自主地就伸過去觸碰了她的唇瓣。指尖輕輕滑過，最后落在她的下巴上，輕薄地挑起：“你是我的奴隸，任何人都不能碰臟了你……”墨云初淡淡地說。

被墨云初觸碰過的地方瞬間都變得有些發(fā)燙，蘇和音一時難以消化這樣的接觸。

“你是我的。”像是宣告什么似的，墨云初狠狠地說。

“放了我?guī)熜?。”蘇和音倔犟地要求。

“你用什么和我交換7”墨云初抬了抬眉毛。

“用……我自己?！碧K和音低了頭，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算得上一個籌碼。

“好吧?！蹦瞥跣α诵Γ皝砣?，把地牢里的那個人丟出府去?！?/p>

蘇和音閉上眼，不想聽到這清冽的惡魔之聲。

但愿她的師兄還活著。

[六]

十一月初九，右相六十歲誕辰。

墨云初第一次帶蘇和音出府，還特意讓她換上了一襲淺紫色的華服，襯得她更是清雅俊秀。說讓她做他的隨行護衛(wèi)，去給右相賀壽。

席間觥籌交錯，但蘇和音卻覺得渾身不舒服，坐在首位的那個右相色迷迷地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她心里發(fā)毛。

墨云初卻忽然搭了一只手過來，緊緊地摟住了蘇和音的腰。蘇和音更覺得不自在起來，她心里有些發(fā)慌。

“右相，這孩子長得可好?”墨云初抬眼問道。

“我從未見過這么俊美的少年……”右相貪婪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著蘇和音。

“他就是蘇大人的兒子?！蹦瞥踺p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說，“也是在下最近的男寵?！?/p>

席間所有人都駭了一跳。這……蘇大人明明是被墨云初給陷害入獄，沒想到蘇大人的兒子竟然做了墨云初的男寵!

一時之間，四處有各種探究的目光射到蘇和音身上，整個席間都議論紛紛。而蘇和音竭力想掙脫墨云初的手，卻怎么也掙脫不了。這在旁人看來，反而像是蘇和音與墨云初在噯昧調笑。

“今日是右相的大喜之日，在下就將這孩子送給右相大人?！蹦瞥跣Φ脴O諂媚，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請大人笑納?！?/p>

座下一片哄然，蘇和音的心里冰涼一片。

夜更深了，墨云初竟然真的走了，丟下手足無措的蘇和音。

六十歲的右相喝得醉醺醺的，就要過來拉蘇和音的手。蘇和音劈手使了三分力，就掙脫了那個一身臭烘烘的老頭兒。那個該死的墨云初把她推入了火坑，她只能靠自己逃出去了!蘇和音一邊發(fā)力狂奔一邊躲避周遭的侍衛(wèi)攔截。

忽然腦后吃痛，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蘇和音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綁在了一張寬大的紅木大床上，她低頭看，好在自己的衣裳還算完整，再看時，發(fā)現(xiàn)那個一臉色相的右相正要撲過來。

蘇和音尖叫著掙扎。

“叮當——”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有什么東西掉落在地，滾了幾下就不見了。

右相已經撕爛了她的外衫，蘇和音有些絕望地閉上眼睛，眼淚滾滾而出。

外間卻忽然有喧鬧聲傳來，很快，整個房間都變得更加明亮起來。

蘇和音勉強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很多嚴陣以待的侍衛(wèi)，為首的正是去而復返的墨云初。想到自己

尷尬的丑態(tài)，她恨不得咬舌自盡。

衣衫襤褸，身上還趴著一個該死的老頭兒。

“大人，果然在右相大人的房中搜到了金鑰匙。”有下屬遞上一個金燦燦的東西。電光石火間，蘇和音有些明白過來，那墨云初……趁摟著她的腰時塞了那枚金鑰匙在她衣服里，待那老色鬼與她撕扯之時，鑰匙便掉落在右相的房內。

這分明是一個局，而她，充當了這個局里的棋子。

“大人，你可認識這個?”墨云初笑得春風得意，他強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快。

蘇和音正狠狠地瞪著他，而那個臟污的老色鬼居然碰了他最干凈的蘇和音!

“這……這是皇上金庫的鑰匙……”右相頓時清醒了過來，“墨云初!你陷害我!”

直到右相被眾多侍衛(wèi)拖走，他可怖的尖叫聲還充斥著整個右相府。所有的人已退盡，只余下眼神閃爍的墨云初和羞憤的蘇和音。

墨云初伸手替蘇和音解開了繩索，他一言不發(fā)，面色不太好看。

“墨云初!你利用我!”蘇和音咬牙切齒。

“你應該很慶幸你還有利用價值?！蹦瞥趵淅涞卣f。

屋內卻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人。那人穿著樸素的長衫，身上卻有一股隱隱不可忽略的王者之氣，那人頗玩味地看著墨云初，又看了一眼蘇和音。

“墨大人，此次除了右相，你更是青云直上……”那人不冷不熱地開口。

“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經做完了。”墨云初并未回頭。

“嗯，作為獎賞，三公主會招你為駙馬?！蹦侨俗讼聛?。

“不必了?！蹦瞥蹰_口，“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彼呎f邊脫下自己寬大的外袍，披在蘇和音的身上。

“難道是這個人?”那人淡淡笑著。

“是的?！蹦瞥蹙o緊拉住了蘇和音的手，往外面走， “也許之前我沒告訴過你，其實我喜歡男人。你之前送我的那些美女，我一個都沒動過?！?/p>

雖然明知道這是推脫的假話，但蘇和音競覺得心底有些微的喜悅。她在期待什么?她還能期待什么?面對這樣一個害了她父親又利用她的惡魔，她竟然還以為他會喜歡上她……晶瑩的眼淚忍不住地落了下來。

墨云初有些驚訝地看著蘇和音的眼淚，他以為她是因為遭受了右相的侮辱才落淚。墨云初緊緊抱住蘇和音，用生冷的語調說：“我會替你殺了他?！?/p>

“我恨的是你，你也會替我殺了你自己嗎?”蘇和音一把推開墨云初。

墨云初微微一怔，然后又笑了：“這么迫不及待想讓我死嗎?放心吧，我這條命，是你的。等我們的約定結束，我會替你殺了我自己……”

蘇和音低著頭大哭起來，她分辨不出墨云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只知道，她好像真的愛上了這個該死的惡魔……

“我們回家，好嗎?”這惡魔的聲音不知為何，在夜晚聽起來格外溫柔。

雖然她知道，這溫柔也是假的。

[七]

六月之期越來越近，墨云初的寒病也發(fā)作得越來越厲害。一開始，蘇和音還能忍住不去理他的死活，到后來，她卻又忍不住暗暗地替他擔心起來。但更讓她覺得不妥的是，墨云初每晚都不愿放她走，非要抱著她才肯入睡，害得她呼吸急促，心跳紊亂。

那一晚，蘇和音搶先從床上爬了起來，就往外間走。

“你別走?！蹦瞥醭蹲∷氖直?。

“放開我!”蘇和音掙扎，卻不小心一個趔趄，反而跌入了墨云初的懷抱里。這個懷抱也許不夠溫暖，卻帶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似乎有一種魔力，引得蘇和音有些心緒不寧，臉越來越燙。

墨云初沒有放開蘇和音，反而低了頭，瞇著眼睛盯著面前這張臉。這張臉讓他朝思暮想，讓他忍不住想靠近，卻……似乎是一個禁忌。他看著那緋紅色的櫻唇，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開始紊亂，最后，他忍不住吻了下去。

那吻既繾綣又綿長，等他放開蘇和音時，兩人都有些氣喘。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墨云初忽然開口，“假如，我不是墨云初，你也不是蘇和音，你……會不會，有一點喜歡我?”

蘇和音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

墨云初卻低頭冷笑了一聲：“我墨云初居然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來……”

“你……你瘋了。”蘇和音低聲說。

“對，我是瘋了!我居然會喜歡上一個男人!”墨云初壓抑住心底的欲望，低吼。

“我先走了，你早點兒睡?！碧K和音不想再多說，她一心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危險的惡魔。

墨云初轉身去扯蘇和音，卻只扯住了她的一只袖子，一個猛力就把那袖子撕扯了下來。蘇和音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褻衣，這么一扯，她一大片前胸都露在外面。

蘇和音的前胸被厚厚的白布纏繞，但很明顯，她前胸分明是有突起的。她驚慌失措地捂住自己的胸，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你是女人?”墨云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和音沒有回答，但顯而易見，她的確是個女人。

“你出去。”墨云初轉了身，打算上床睡覺。但很快，他感覺背后有一個柔軟馨香的身體抱住了自己，那身體似乎還有些微微顫抖。

“我……我是女人，我愿意陪你一晚，你……”蘇和音有些顫抖，“你放了我父親，好不好?”

墨云初沒有說話，他轉身抱住蘇和音，狠狠地吻了下去。

一夜纏綿。

待蘇和音蘇醒過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墨云初早已不在身邊。她換好衣服，就有人帶她去了天牢，見到了她的父親。好在她的父親沒有受傷，神志清楚。

出了天牢就有人駕了馬車等候，一直送他們出城。

這一整個過程，蘇和音都再也沒有見到墨云初。她神色黯然，心底明白，他們是再無交集了，可不知為何，她的心一陣陣地抽痛。

[八]

一個月之后。

墨云初坐在暖爐旁，雖然已經快要開春，但他仍覺得很冷。睡榻上墊了厚厚的棉絮，身上也裹了好幾層珍貴的皮毛。

他有些思念起那個人來，但他又笑了笑，那個人一直是恨他的吧。

門卻忽然被一股強大的沖勁給打開了。

呼呼的冷風灌入房內，墨云初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難道是他出現(xiàn)了幻覺?他竟然看見門外站著一身紅色騎裝的蘇和音!

許久未見，蘇和音的氣色似乎好了很多，臉頰有淡淡的緋色光澤。

“墨云初，你這個渾蛋!”蘇和音一開口就罵人，“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7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寒毒是……我父親害的?”

“告訴你這些有什么用……”墨云初笑了笑，“你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

大概半月之前，蘇和音終于忍不住問了她父親關于墨云初的事情。原來她那一日在右相府中見到的，就是當今圣上。他歷經波折才登上皇位，親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勢力龐大的蘇家以及右相。而墨云初當年拜師于蘇家門下，入門的條件就是服食天下至陰至寒的寒毒，以表明誓死效忠。

皇帝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故事，就利用墨云初來反噬蘇家和右相。

而墨云初，為了保下蘇父，一直默默在背后操控，更在蘇和音回家的第一時間控制了她，以免她被皇上斬草除根。

總之，這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政治斗爭，皇帝當然不會害怕墨云初。因為他們都明白，墨云初的寒毒會在夏天來臨的時候發(fā)作，就此而亡。

“墨云初，你跟我走!”蘇和音不由分說地拉起那個被層層包裹住的人，往外面走。

“去哪里?”墨云初卻慢騰騰的，他在臨死之前還能感受到她的溫暖，已經足夠。

“你不知道自己會死嗎?”蘇和音一邊走一邊掉眼淚。她分明聽到墨云初又開始咳嗽，遂解下了自己的披風，披在了墨云初的身上。

“別哭……”墨云初笑，“你不是恨我嗎，這次來剛好取了我的性命?！?/p>

“你還說笑!”蘇和音翻身上馬，再把墨云初也半拉上了馬，“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上山去求我?guī)煾担娺^那么多奇毒異病，他一定能救你!”

“不行，我不去?！蹦瞥蹩吭谔K和音的懷里，笑著說，“你師兄還在山上呢，萬一你被他騙走了怎么辦?”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乎這些!”蘇和音有些氣惱。

馬兒已經開始飛奔，不出一日就能出城，之后再走幾日就可以回到她的故鄉(xiāng)。

“我當然在乎……”墨云初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你是我的?！?/p>

那之后京城流傳著一個傳言，據(jù)說那個佞臣墨云初，被他的男寵蘇和音給拐帶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從此再無墨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