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十三
一、大腳姑,大腳姑,生前沒人娶,死了沒人哭!
“大腳姑,大腳姑,生前沒人娶,死了沒人哭!”蘇州城,拙政圓外的集市上,一群野孩子手拿風車糖串圍在我的攤子旁邊大呼小叫,我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墒撬麄儏s并不害怕我這個靠賣泥人為生的鄉(xiāng)下人,竟然比先前喊得更響了。
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棉球,牢牢地塞進自己的耳朵里,你以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大腳裹成三寸金蓮是因為我沒有上進心,是因為怕苦么,我才沒那么嬌貴。我現(xiàn)在之所以被那么多人取笑,要怪就怪一千年前那個名叫窅娘的死女人,為了討好李后主,居然將雙腳纏成月牙形狀在金蓮花上跳舞,你說有她那樣作踐自己的么,她怎么不在水仙花上跳啊她。結果后來民間的那些傻老娘們爭相模仿,仿佛誰不裹腳誰就是個異類似的。是,我承認,像她那樣的女人整天被八抬大轎裝著,被女人伺候著,被男人抱著,當然可以隨便把腳裹成任何形狀了。可是我不行,我還要整天挑著擔子賣泥人呢,金蓮一樣的小腳連路都走不穩(wěn),還怎么干這營生。
我對著倒影在腳下的那些孩子的身影使勁地踩了幾下,結果那身影卻漸漸地被一個高大的身影覆蓋,我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那個頭戴黑色禮帽,臉上蒙了一塊黑巾的男人。
“強盜!”我暗叫一聲,光天化日之下,能把自己打扮成這樣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強盜,另一種就是得了水痘見不得人的家伙。可是如果他是強盜的話,怎么會看上我這個一天賣不了兩塊錢的泥人攤呢?但是無論他是以上兩種人中的哪一種,我最好都敬而遠之,我的腳本來就夠難看的了,可不想再讓自己的臉開花結果。
這樣想著,我連連向后縮去,摸起身旁一只用來塑形的木刀,舉在眼前,戒備地看著他。我說:“你別過來,你要過來,小心我弄你一身泥?!?/p>
然后他就笑了,他的聲音很沉穩(wěn),很好聽,宛如春風吹過蘇州河畔的垂柳,絲絲沁心。他一邊笑著,一邊從風衣的口袋里掏出兩塊大洋輕輕地放在了我面前的攤子上,蹲下身來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道:“聽說你是泥人章的傳人,素聞泥人章能夠摸骨塑型,把泥人捏得與真人毫無差異,你也有這本事么?”
瞧他說的吧,我爹爹在世的時候為人摸骨塑像是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我又不是睜眼瞎,我的眼睛雪亮著呢,為什么要摸骨塑形啊,雖然摸骨塑形的技藝我也會,但那不是自找麻煩么。然而還沒等我開口回答,他便再次說道:“那你就摸著我的臉,為我塑一座泥像吧?!?/p>
他的眼神犀利中帶著少許輕蔑,仿佛我若不從,他便會用胳肢窩夾著我丟進蘇州河喂王八一樣。他還說他是特意從上海趕來這里請我塑性的,看來不會善罷甘休。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將那兩塊大洋捏起來吹了吹,確定真假之后,咳嗽了一聲,“那好吧,看在大洋的份上,我?guī)湍??!彼难劬ξ⑽⒉[了一下,看樣子是在笑,還挺好看的。
我在水盆里凈了手,特意挑選了一種不粘手的泥土,然后將右手緩緩地伸向了他的臉。他的眉骨很高,鼻梁也很高,臉部輪廓棱角分明,像這種人塑起像來是最難的。
天色已近晌午,太陽也大了起來,為了讓我專心做事,他撐起了一把黑色的大傘。用了整整一個時辰,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我才最終將人像塑完。當我將最后一絲多余的泥土從它臉上剔除的時候,捏了一輩子泥人的我,居然愛上了自己的作品。那不是泥雕啊,那簡直就是我的一顆心。
我想,完了完了,肯定是因為犯了花癡,把泥像捏成了一個妖精,世界上怎么會有長得如此賞心悅目的男人呢,他給了我兩塊大洋,我把他塑成了這個樣子,他不會殺了我吧,還是更慘一點,他會把大洋要回去?我抬起頭來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來人,他拖著下巴審視了一下我面前的泥人,然后一下子將臉上的黑巾扯掉,拿起我手邊的那個小鏡子,看看鏡子里面的自己,再看看手邊的泥像,最后輕輕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那個空氣有些悶熱的初夏午后,我一定不會將嘴張那么大,一定不會讓心跳那么快,也一定不會像個村姑似的問他:“你是天上來的吧?!?/p>
那天下午,我便跟著那個名叫程一白的男人走了。他說他是上海灘的一名小警察,現(xiàn)在遇到了一妝殺人案,由于尸體已經嚴重腐敗查不出死者到底是誰,所以想請我去上海幫忙。
他說:“你也知道,我總不能抱著一只骷髏到處跑吧。”別說他是一名警察,要請我?guī)兔k案去上海,就算他是一個強盜,要帶我下海,就沖著他那張臉,我也認了。再說了,我有一雙那么大的腳,他不會那么沒品位對我動粗吧。
然而后來我坐在船上,沿蘇州河一路東下陪他去上海的時候,他卻說上海的女人是不裹腳的,在那里大腳丫子才摩登。為此,我還偷偷地高興了好久,原來上海流行我這樣的。但是后來我到了上海后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他說的那樣,或者他只說對了一部分。上海女人的腳雖然大,但是她們的胸也對應著很大,而我這種腳大胸小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不流行。
出了碼頭之后,我一直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諾大一個城市,我怕走丟了。上??烧娣比A,到處都是高聳的大廈,飛馳的汽車,就連拉黃包車的車夫也比蘇州的那些癟三有氣質。街邊的裁縫店的櫥窗里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旗袍,那些成衣店里的洋裝,衣服上的白紗透著明,層層疊疊的樣子就好像穿了一身云朵。我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褲子上還不小心蹭了一撮黃泥,跟在程一白的身旁,特不搭。
我本來想在街上多逛一會的,可是程一白這個王八蛋嚇唬我,他說:“斧頭在你們蘇州是干什么用的?!?/p>
“劈柴?。俊蔽艺f。他靠在一根路燈的旁邊,從做工考究的鐵盒里抽出一支煙卷,在盒子上頓了頓,扔進嘴巴里,一邊用火柴點燃,一邊對我說:“可是在上海,斧頭是用來劈人的?!彼@么一說我就怕了,乖乖跟著他去了他的去處。他住在黃浦江邊的一座白色小樓里,諾大的一棟樓房只他一個人。我的房間被安排在二樓,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紅木家具透著幽幽的奢靡光芒,他甚至還事先為我準備了三件上海女人才穿的那種高開衩的旗袍,我擔心我沒有那么長的兩條腿。
把我安排進房間以后,程一白就轉身出去了,在此之前他問了我的名字,我說我叫蝴蝶。他輕輕地癟了一下嘴,說,跟我們這的一個明星重名。重名就重名吧,我真不知道他癟嘴是什么意思。
他走之后,我一骨碌翻進了軟綿綿的大床里,轉頭就看見了那只雕花的床頭柜子,好奇心唆使,我一下子跳下床來,刷地一下就將柜子給拉開了。結果,伴隨著我的一聲尖叫,原本停在窗臺上的鴿子震翅而飛。我坐在木地板上以屁股為支點拼命地向著門口倒退,我閉著眼睛搖著頭,大喊大叫,然后就撞在程一白的腿上了。我哆嗦著指著那個黑洞洞的床頭柜,不斷地重復著:“有鬼有鬼有鬼?!?/p>
程一白并沒有理會我,而是將皮鞋從我屁股下面抽出來,緩緩地走到那個柜子旁邊,弓身將一只白色的骷髏拖在了掌心。
他家的床頭柜里居然放著好多只骷髏。然后,他將骷髏放在床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這些只是骨頭,我?guī)銇砩虾>褪亲屇忝@些骨頭重新還原他們的容貌的,放在你屋里,是為了方便?!蔽倚挠杏嗉碌乜粗恢绾问呛?。
他說:“你不是經常摸骨塑形么,有什么可怕的啊?!笔堑模∥覐那懊^很多頭骨,可是我他媽從來沒摸過不帶肉的!
在我的再三堅持下,程一白乖乖地將那些頭骨搬到了另外一個房間,把那里改成了我的工作間。他搬那些骨頭時,動作特輕柔得像是在撫摩愛人的臉。另外,我看見每只頭骨的上面都用細線掛著一個標簽,標簽上詳細地注明了發(fā)現(xiàn)的地點、時間、腐爛程度以及殺人手法。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是一個沒人愛的工作狂,不然哪有警察會把證物搬回自己家里的啊。
二、像程一白這樣喜歡喝酒的死醉鬼,找老婆就應該找我這樣的大腳姑。
程一白第一次帶我見識夜上海是在我完成了三個骷髏的塑形任務以后。在看見塑出來的人形并非他想找的那個死者以后,他會把泥像搗碎,同時把相應的頭骨和一個與頭骨有著相同編號的布袋扔進壁爐里燒掉。據(jù)說那些袋子里放著發(fā)現(xiàn)尸體時一并收集回來的證據(jù),有彈殼、匕首、衣服上扯下來的布條,還有一些照片,照片中有鞋印、車痕等等。
燈光昏暗的酒吧里,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神情低落地看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我能看得出,他是在尋找某個人,而且還一定是個女人,因為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少有的迷離和曖昧。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烈酒,最后,眼圈居然紅了。期間曾有幾個妖艷的風塵女子上前跟他搭訕,都被我給無情地瞪跑了,我還用他放在煙灰缸里的一個煙蒂燙穿了其中一個女人的肉絲,她揚起手來想要甩我巴掌的時候,手臂突然就被程一白緊緊地握住了。他說:“滾?!比缓竽莻€女人用一口上海話罵了幾句后,就憤憤地走了。
后來,我終于還是沒有按捺住好奇開口問道:“程一白,難道以前就沒有女孩子喜歡你么,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吧?!?/p>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許久,才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喜歡的那個女人也許早就死了?!蹦且惶斓某桃话赘抑v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說五年前,他就經常跟一個名叫藍月的女孩在這家酒吧約會。然后,他指了指我的位置說:“她就喜歡坐在那里。”
后來,他被父親送到了法國留學,本來他們約定回國后就結婚的,可是等他回到上海后卻再也找不到她了,藍月家的房產也已經幾次易手,故人早已不知去向。再后來,他每個周末都會到這家酒吧來喝酒。他長定了這個靠近窗口的位置,卻一直沒有等到藍月的出現(xiàn)。那一天的程一白喝了很多酒,到后來甚至都已經不省人事,我扶著他回家的時候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他一路走得歪歪斜斜,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緊緊地揉合在了一起。我聽見他用一種含混不清地聲音對我說:“蝴蝶,其實我根本就不是警察,我騙了你,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輕聲對他說:“是的程一白,我知道。”
他的身體很瘦,但個子卻很高,要不是因為我從小挑慣了擔子的話,肯定不能將他扶回家。我覺得像程一白這樣喜歡喝酒的死醉鬼,找老婆就應該找我這樣的大腳姑。
樓下的夾竹桃落下第一片葉子的時候,我開始著手為第六只骷髏塑形。因為程一白告訴我說那些骷髏都是他這些年苦心收集來的緣故,所以每次塑形我都特別盡心。
他說他懷疑藍月一家被上海灘的那些黑幫給害了,眼下世道混沌,上海灘各大幫派盛行,青幫黑幫斧頭幫,每個幫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畜生。他覺得肯定是某些幫派的成員看上了藍月家的宅子,把他一家人給害了。因為前些時候,他到她家附近打聽的時候,曾有人告訴他,一年前,總有人到藍宅鬧事,還貼出了威脅告示,要藍月的父親將住宅低價轉讓。再后來,他們一家便沒了動靜。
當時的上海灘黑白兩道是一家,黑道人物殺人后拋尸荒野,警察連問都懶得問,沒有辦法程一白只能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骸骨收集起來,希望能查到一絲線索。他要弄清到底是誰害死了藍月一家,他要為那個心愛的女人報仇。第六具頭骨有些奇特,與其他骸骨不同的是,她的臉頰骨上還有兩條深深的刻痕??毯圻吘壍墓强p已經變得圓潤,一看就知道,那刻痕肯定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用匕首刻下的,后來她又飽受屈辱地活了好多天,所以那兩條骨縫才有了長合的跡象。
隨著泥土的捏合剝落,一個秀麗的女性形象漫漫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雖然泥塑沒有頭發(fā),沒有耳朵,但還是可以輕易看出那是一個美人。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以后,我轉身看向站在身后的程一白。此時,望著眼前的那尊泥塑,他突然像根木樁似的立在了原地,嘴唇不停地顫抖,大滴大滴的眼淚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頰無聲落下。
然后,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時候,猛地沖上前來,想要伸手去摸泥塑的臉,可是手指剛要碰觸到她的“肌膚”卻突然有僵止在了空中。接著,他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他哭了好久,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種低沉的嗚咽。我試探地靠上前去,將他的腦袋牢牢地抱著懷里,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在渾身顫抖,我清楚地聽到了他牙關咬合時發(fā)出的咯咯聲響。那一天,我沒敢告訴他藍月臉上那兩道刻痕的事情,我覺得那對他太過殘忍。
黃浦江里的江水將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反射進窗子里的時候,程一白終于停止了哭泣,他轉身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將那只編號為006的布袋拿了過來,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地板上。
一張大頭皮鞋的鞋印照片、一顆日本手槍子彈殼便是藍月遇害的所有線索,而且其中那枚手槍的子彈殼,幾乎不算是什么線索,因為當時的上海黑道中有很多人都在使用這種從日本軍方手中買來的手槍。只是那張大頭皮鞋的照片有些蹊蹺,通過鞋印上的花紋,能輕易的分辨出那是日本陸軍特有的翻毛大頭皮鞋所留。因為日軍對藥品和服裝軍需物質管理的非常嚴格的緣故,在上海的黑幫中,只有向來與日本人交好的斧頭幫和燕子幫能夠得到。這種皮鞋特別適合野外作戰(zhàn)時穿著,而黑道成員一般在郊外處理尸體的時候才穿。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將線索引到日本人那里,那樣警察也束手無策。
那幾日,程一白一直拿著那張照片,坐在藍月的頭骨旁沉默不語。他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卷,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哪個幫派的人殺害了藍月。臉上冒出了胡須,他也懶得打理,長時間的失眠失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像極了一頭被人逼急了的困獸。
我將煮好的雞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輕聲對他說:“程一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有先養(yǎng)好了身體才能為藍月姐報仇不是么?”他不說話,就連喝湯的時候也緊緊地抱著那只骷髏。我看得心疼,上前一步想要把骷髏從他手中拿下來,他卻連忙向后縮了一下手。骷髏從我指端劃過的時候,那兩道觸目驚心的刻痕再次掠過了我的肌膚,那一刻我猛然驚醒。
我從他手中搶過骷髏,仔細查看了一番后,欣喜若狂地對他說:“程一白,藍月姐是斧頭幫的人殺的,一開始我還以為她臉上的這道疤是生前所留,因為刀口很鈍,我以為是后來長合的緣故?,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不是刀傷,而是斧劈所致,細看之下,骨縫之所以圓潤,是因為是被斧頭之類的刃口開闊的器物所傷,而且傷口的周圍還有很多細小的裂縫,匕首之類的東西太輕,根本不可能使其這般碎裂?!?/p>
我說:“程一白,斧頭幫的人殺了藍月之后,一定是怕別人認出她的身份,所以才用斧頭毀容,但這一點恰好暴露了他們的身份?!?/p>
聽了我的話,程一白沉默良久,他在按照我說的方法對著骷髏仔仔細細的審視了一番之后,終于將它輕輕地放在了身旁的沙發(fā)上。接著,他猛地端起桌子上的飯碗,拼命地扒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像他那樣吃飯,狼吞虎咽的樣子特別嚇人,就算是被米粒嗆到咳嗽連連,就算是嗆出了滿面淚水,也還是不停地吞咽著。
看來,我剛才的話他到底是聽見耳朵里了,我說:“程一白,只有先養(yǎng)好了身體才能為藍月姐報仇!”
三、殺我的時候,不要用斧子砍我的臉。
程一白去霞飛路找小鞋匠是在半個月以后。他將幾個大洋扔到小鞋匠的面前,要他幫忙搞一張三天后竇三爺舉行的大型宴會的請柬。竇三爺便是斧頭幫的老大,而小鞋匠是上海灘那些小賊們的聯(lián)絡人,有很多人都會找到他幫忙偷那些覬覦已久,又用錢買不到的東西。
請柬易得,但想要接近竇三爺卻是難上加難。據(jù)說他身邊的三大金剛每一個都身懷絕技,別的不說,就拿那個最笨的大塊頭來說吧,他原本是上海灘上的一個屠夫,由于身高馬大一身蠻力,曾經揍趴下竇三爺?shù)氖畮讉€手下的緣故,便被他收入了門下,做了自己的保鏢。坊間傳聞,他力可撐天,一拳下去可以砸出一眼井來。想要對付這樣的狠角色,我覺得程一白應該從長計議,他要沖上前去直接拼命的話,估計都不夠那屠夫活動筋骨的。
燈光迷離的會客廳里,我穿上了程一白為我買的那件藍色旗袍,腳蹬細得可以當牙簽的高根鞋,異常別扭地坐在程一白對面的沙發(fā)里。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上海女人的處境并不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好,其他地方的女人大不了裹個腳,而上海女人不但要把腳塞進小小的尖頭皮鞋里,還要時時刻刻踩高蹺。不過,為了程一白,我拼了。
竇三爺就坐在離我們不遠的主桌上,身邊圍了好多人,胖屠夫的身體就像是一扇門一樣擋在他的面前,估計連只蚊子都飛不過去。程一白好象也有些絕望,他一直悶頭抽著香煙,眉頭緊鎖成一個深深的“川”字。為了不讓別人看出破綻,我揮舞著刀叉費力地對付著盤子里那片帶血的牛排,我切來切去,叉來叉去,結果,咻的一聲,那塊牛排便飛了。程一白被盤子落地時的聲音驚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將刀叉高高舉在面前的我,此刻,那塊六成熟的牛排在劃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后,好巧不巧地落在了竇三爺?shù)谋亲由稀?/p>
死一般的寂靜之后,整間會客廳里的人再次沸騰起來,此時那個一走一哆嗦的胖屠夫,已經揮舞著比我的腰還粗的兩條胳膊向我走來。我已經忘了那一天自己是怎么被胖屠夫揪到竇三爺面前的了,我只記得程一白在看見我被抓走以后,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向著胖屠夫刺來,結果那胖屠夫只是撅了一下屁股,他便直直地朝著身后碼成小山一樣的香檳杯飛了過去。
我心想,程一白,你有病啊,你不是來給藍月報仇的么,你管我干什么呀,你看不出來那是我用的一計么?
一陣亂響過后,程一白搖晃著身體從碎玻璃中站起身來,大罵道:“竇老三,還藍月命來!”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幾個人團團圍住,按在了地上。接著便是好一頓拳腳。
竇三爺一邊用手帕輕輕地點掉鼻子上的湯汁,一邊問管家道:“老劉,你聽說過藍月這個人么?”在管家跟他附耳嘮叨了幾句之后,竇三爺突然哈哈大笑道:“對,對,我想起來了,就是隆慶路的那個婊子?當初德國人要在她家宅子上建洋行,她老子死活不肯,后來被我們滅門的那家吧?要說那婊子的身材還不錯,我享用完之后本想便宜便宜弟兄們的,結果她咬我,沒辦法,只好殺了之后拖出去喂狗了……”
“??!”程一白被牢牢地按在地上,喉嚨里發(fā)出了低沉的吼叫。然而竇三爺仿佛懶得管他,伸出腳尖抬了抬被胖屠夫扔到他面前的我的下巴,輕蔑地說了一句:“下等貨!”
那一刻,望著不遠處奄奄一息的程一白,在聽到竇三爺那句極具諷刺的話之后,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一下子跳起來,舉起手中的餐刀,牢牢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我對著想要沖上前來救架的眾人大吼道:“蘇州城里的泥人章你們聽說過吧,他是我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刀子從頭骨的哪個位置插進去能讓人最痛苦,最能一刀斃命?!?/p>
那些人被我唬得一愣,刀下的竇三爺也連連擺手讓他們退下,趁著那個機會,我再次對著按住程一白的那些人喊道:“把他扔到門口,聽見沒有,把他放了!”
“放了,放了!”竇三爺連連命令道。
“是扔到一樓的門口,不是在這放,聽到沒有?”那幾個打手在聽到我的話之后,架起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的程一白下樓去了。
隨后,我又脅迫著竇三爺走到了窗口,在看見兩個黃包車夫將他扶上一輛早已準備好的黃包車走掉之后,才舒了一口氣。那是我們早就和小鞋匠制定好的逃跑計劃,要不是程一白已經沒有任何行動能力,我想,他也不會那么輕易讓樓下的車夫拉自己離開的。就算他心里想著的一直都只是藍月,就算我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工具,我也相信,他不會拋下我。不要問我為什么,我就是相信。
約莫著程一白已經走遠了之后,我才回過身來笑笑地看著對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那些打手,我說:“求你們一件事,殺我的時候,不要用斧子砍我的臉。”說著話,我手下一沉,并不怎么鋒利的餐刀,就已經沿著竇三爺?shù)念^蓋骨與頸椎結合處最柔軟的部位深深地刺了進去……
九月天,荒草遍野。
我被裝在一條麻袋中拖向不知名的地界,四周很靜,沒有了大上海川流不息的車流,沒有了大辮子公車行駛在鐵軌上發(fā)出的當當聲響,遠方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音溫柔得使人想要沉睡。
我感覺到自己被人拋在了一個背風的墻角,對面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在抽煙,因為我聽見了火柴點燃時發(fā)出的哧啦聲響。另外一個男人掏出了手槍,槍栓拉過之后,冰冷的槍口便對準了我的腦袋。
藍月在被殺之前是不是也跟我這般絕望?我想應該不會吧,至少她在臨死之前還清楚地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還有那樣一個男子深深地愛著自己。
程一白,如果你還能聽到我的聲音,我想告訴你,以后找?guī)褪譃樗{月報仇的時候,千萬別找我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大腳姑了。要不是我把牛排丟到了竇三爺?shù)哪樕?,也許現(xiàn)在你已經成功了吧。
我只是一個生前沒人娶,死后沒人哭的大腳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