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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國夜雪.岸芷蘭汀(下)

2011-05-14 09:46:13水阡墨
飛魔幻A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魂魄紅蓮神仙

水阡墨

「神仙以為我要看的是這滄瀾城,可是這滄瀾城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心里,還用看么?我只想看看神仙的模樣,哪怕……一眼也好啊?!?/p>

自從在薛府住下,每日上朝都有管家來催,薛相給的侍女手腳也利索,倒是沒遲到過。不過朝中的同僚都說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進得了薛相的眼,小蘭這是攀上了高枝,一朝麻雀變鳳凰,還愁沒有高官厚祿嗎?

不管朝中人怎么說,蘭汀都覺得沒什么,畢竟因為字寫得難看而被薛相罵的也只有他一個。薛相說,既然不必整理書,那就練字吧,把《朝夕賦》的字帖練熟了,就能回家了。唉,薛相啊,真是個奇怪的薛相,這不是明擺著不讓他回風臨城么?

白兄也說,字是為官者的臉面,薛相罵你也沒什么錯。

反正現(xiàn)在白兄跟薛相一個鼻孔出氣,伯牙遇見子期,倒真擺出惺惺相惜的模樣了。連白兄這幾日纏綿病榻,薛相都派人送了不少珍貴藥材過去。說來也怪,白兄最近的身子未免太糟了些,面色蒼白,眼底都是深深的青色,每次他回家,他都在睡著。柳兄說大約是因為上回大病初愈身子也弱些,再問下去便遮遮掩掩,只把他當小孩哄。

蘭汀不知為何他連練個字,門外都要有小廝侍女守著,上了茅房都有人緊張兮兮地問:“大人你去哪里?”

與其說是聽候差遣,倒不如說軟禁來得貼切些,于是中午蘭汀趁侍女去廚房里拿午飯時,踮腳從后門,溜了。

他先是去賭城西的藥鋪里買了根人參,又去屠夫那里買了二斤筒子骨,準備回去給白兄燉湯喝?;丶疫^橋時,不知哪來的狂風,蘭汀遮住眼,再睜眼卻有些迷糊。他明明在橋上,這會兒為何站在朱門外。仔細一聽,門內(nèi)水聲潺潺,隱約飄來杜衡熏香之氣。

若是尋常人遇見這等怪事,肯定是轉(zhuǎn)頭便跑??商m汀與白清明相處甚久,腕上還帶著白兄給的佛印手環(huán),不管是什么妖怪怨靈他都不怕。蘭汀推開半掩的朱門,明明是寒冬,卻見通往內(nèi)亭的回廊兩邊是開得水靈秀美的紅蓮花。湖面升騰著霧氣,把亭內(nèi)的紗帳層層疊疊地吹起來。

“誰在外面?”是少女柔嫩的嗓音,頓了頓問,“是你嗎?”

蘭汀不明所以,也不敢靠近,只能說:“在下蘭汀,你,你是神仙嗎?”

這一陣仙風把他刮到仙境里,應該遇見的就是神仙罷。

“真是你呀?!惫媚镄ζ饋?,“我可不是神仙,不過神仙可沒騙我,神仙說,只要心里想著他,捏碎一顆蓮子,他就能回到我身邊來。沒想到,心里想著別人捏碎蓮子也頂用。我只是試試的,沒想到真的有用?!比缓筇m汀就看見那小姑娘的臉,慘白的臉,漆黑無波的眼珠,唯有笑容靈動,帶了絲活氣。

那小姑娘一點都不生分,剛見面就開始使喚人:“蘭汀,我想吃西街的煎餅果子,可我看不見路,你能帶我去嗎?”

蘭汀忙走過去,又不好意思拉她的手,便把袖子遞給她:“你抓著,我?guī)闳??!?/p>

小姑娘歪頭一笑,特別順眼,誰見了都能喜歡。

她說:“我叫秦依依?!?/p>

秦依依一直等蘭汀問,你為什么會把我叫到這里來,你是誰,為什么叫我?guī)闳??總之表現(xiàn)出適當?shù)捏@訝和疑惑來吧?可他什么都沒問,當真小心翼翼地帶她出了門。這讓秦依依有些莫名的愉悅。外面風大,剛停了幾日的雪又落下來了,雪花落在臉上,融成水珠流下來。腳下是綿軟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耳邊是市井喧嘩,能聞到炸麻花和肉包子的香味——這樣繁華喧鬧的滄瀾城,淹沒在皚皚白雪里,一定是美得驚心動魄。

蘭汀帶她去了西街,買了兩個煎餅果子,就在街角乞丐鋪的稻草上席地而坐,香噴噴地開始啃起來。其實火候不夠,醬料也不是最好的,沒有切成小塊沾著杏醬,讓神仙耐心地喂到嘴里。可秦依依卻很喜歡天寒地凍與蘭汀靠在一起吃粗陋的食物,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蘭汀,你家里有什么人?都過得好嗎?”

“家里有父親和姐姐。父親是風臨城的城主,很受百姓愛戴,姐姐還沒嫁人,我在都城做個閑職,朝里眾位大人對我也很好。”蘭汀不好意思地絞著袖子,“只是現(xiàn)在自立門戶,日子過得緊巴了些,一個月家里都難得吃上幾回肉?!?/p>

秦依依也跟著笑起來:“那是過得不錯了,想當年我能吃飽就滿足了?!?/p>

蘭汀怔了怔,他說這些話在這小姑娘面前好像有些炫耀的意思??伤娴摹m汀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才問:“東街有家肉丸子炸得很好吃的,你還要吃嗎?”

“為什么要買東西給我吃?”

蘭汀滿臉茫然:“是你要吃的呀,我我……”一副好像做錯事的模樣。

這人真是……跟自己沒有半分相像啊。秦依依搖搖頭,黑得黯然的眼仰起頭盯著落雪的天空,而后露出悲傷無奈的笑容?!吧裣梢詾槲乙吹氖沁@滄瀾城,可是這滄瀾城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心里,還用看么?我只想看看神仙的模樣,哪怕……一眼也好啊?!?/p>

蘭汀一震,原本坐在墻角的秦依依突然撲上來,她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把匕首,而他的手被握住,鋒利的匕首直直地插進她的胸腔里。

蘭汀嚇得連叫喊都忘記了,她的手是冰涼的,連心跳都沒有。

可秦依依慘白著臉,漆黑的眼冷冰冰地望著天空。

——

蘭汀的后頸被拎起來,一回頭“啪”的一巴掌摑得眼冒金星,紅衣公子盛怒而冷漠的臉在他驚惶的眸子里驟然清晰:“你敢殺她?!”

「幾百年前,你牽過我的手走過石橋,陪我去賣雞毛毽子,如果時間一直停止在那個時候,你單純的喜歡我,我也單純的喜歡你的時候,該多好。」

秦依依躺在神仙的懷里,胸口的血窟窿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她原本就是沒有心跳的,身體里只有三縷輕魂,是神仙在給她續(xù)命。本來生下來便是瞎子就夠可憐了,如今整個人連呼吸都沒有,更是連個人都算不上了——或者說,幾百年前她就不是人了,是神仙養(yǎng)在夢城的一縷執(zhí)念而已。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很討厭蘭汀的,可見了他,她更討厭他了。

明明是她的轉(zhuǎn)世,卻生活得那么快樂,誰都相信,還能隨便用銀子買食物給別人吃,又天真又單純,怎么能活得那么自在。

而且,神仙不舍得殺他。

她眼盲,心不盲,神仙不說話,不快樂,對于神仙他已經(jīng)不止是魂魄的容器。

“神仙,你為什么叫秦毓?”

“我本沒姓氏,你死后,便跟隨了你的姓氏?!鼻刎褂眯渥幽ǜ蓛羲浇堑难崧暤?,“依依,你想說什么盡快說罷,軀殼有了缺口,那三魂我快護不住了

秦依依笑起來:“替我報仇,他想殺我,你就殺了他。”

秦毓點頭:“好?!?/p>

小姑娘笑起來,慘白的臉生動起來,與蘭汀比起來,神仙還是比較愛自己的。在她死前,他愿意替自己報仇。秦依依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下來。神仙的懷抱太溫暖了,她真想一直這樣被他抱著,是不是太貪心了呢?

她曾在茶館蹭著聽說書人講故事,說書人說,這世間萬物,神仙思凡,凡人為生老病死所苦,都沒有圓滿的。

如今她信了,神仙喜歡她,可是她最大的遺憾便是看不見神仙,是不能圓滿的。

“你一定長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見了?!?/p>

秦毓把她抱緊了些,懷里的孩子笑意盈盈的,從沒見過她笑得這么愉悅。他卻沒覺得心里多痛,大約是這么些年了,有點沒出息的難過都被消磨殆盡。

他終究還是天界瑤池里那株無根無心的紅蓮花。

“你不用替我報仇了……我已經(jīng)在他吃的煎餅果子里下了毒了……你不會生氣的吧?”

秦依依努力睜大眼,好像要看到神仙的表情,面上的笑容瞬間僵下來?!啊尽保厍恢凶o住心脈的靈力斷裂。在意識失去的瞬間,秦依依仍舊微笑——幾百年前,你牽過我的手走過石橋,陪我去賣雞毛毽子,如果時間一直停止在那個時候,你單純的喜歡我,我也單純的喜歡你的時候,該多好。

手里托著的身體化作片片燃燒過的青煙,消散得沒有任何痕跡。

這孩子真沒給他添什么麻煩,到頭來連副棺材都不用買,什么都沒剩下。

秦毓望著滿池紅蓮,嘆口氣,人真是脆弱啊。

“……真是好沒趣啊,我等這一日也等了幾百年了?!币宦曢L嘆落在耳邊,滿池紅蓮受不住大盛的靈氣轉(zhuǎn)瞬枯死在溫泉里,一襲天青色鶴羽衣的昭辰施施然地立在秦毓面前,淺笑間又嘆氣,“我還以為你會哭呢?!?/p>

秦毓起身拍了拍袍角的灰,略帶邪妄眼忽明忽暗:“她又沒死,我為何要哭?”

昭辰的臉上難得有了譏諷之色:“你還不死心?”

“死心?”秦毓想了想說,“大約是因為我沒有心,所以不懂得什么叫死心。”

昭辰本是來看笑話,卻見這大笑話最后也沒什么難過的意思,自己倒是有些掃興。一個兩個的都是這樣,進了這濁世,便沾染了濁世這些不著調(diào)的七情六欲,真是自討苦吃。與其跟這個腦袋不開竅的紅蓮花糾纏,還不如回去抱著他的琉璃枕去跟那只蠢鳳凰聊天度日。

“那好罷,你若是有良心便時?;貋砼阄页灶D飯,我先回去了?!?/p>

一縷清澈霞光消失在用法印打開的冥界大門里,秦毓慢慢收起了笑容。

入夜,都城中溫泉竹軒火光沖天。

救火聲和哭喊聲震天。

不過令人驚奇的是,溫泉之上的竹軒連著七八座,只有那一座起了火,火勢沒有蔓延的意思,水也澆不熄,直到好好的竹軒燒成焦黑一片,煙火氣彌漫在城里,久久不散。

柳非銀端著藥進門,見白清明欠起身子,忙把他扶好:“你覺得怎么樣了?”

“小汀他……”

他面上一黯:“薛幽請了御醫(yī)來看過了,內(nèi)臟俱損……不行了?!?/p>

白清明手段再怎么高明,肉身俱損,他也沒什么好法子。幸好蘭汀的七魄歸位,若肉身沒了,魂魄去輪回,說不定……對他也是好的。

這廂低頭沉思著,柳非銀上前擁住他:“你不要太難過了,還有我在。”

白清明更加郁悶:“要你做什么?燉來吃么?”

“你想吃就給你吃,現(xiàn)在整個都城誰不知道你是大爺我的人?”

白清明被他得意洋洋的模樣逗笑了:“你禍害完風臨又來禍害滄瀾,這下風臨城的百姓們該高興了。”

被柳非銀這么一頓胡攪蠻纏,他稍稍寬慰了些,被抱得緊了些,好像在害怕失去似的。

白清明心下一軟,反手抱住他。

是啊,小汀不在,非銀還在,等到幾十年后非銀不在了,他也快不在了。——終究是活得最久的那個人會最寂寥罷。

「現(xiàn)在他記起來了。要珍惜他啊。什么都會過去的,滄海桑田,風云變幻,而現(xiàn)在,要珍惜他啊?!?/p>

“蘭汀……”

蘭汀聽見有人喚他,聲音又柔又淺,瞬間被呼嘯的風雪扯斷。屋里的殘燭被涌進來的風吹滅了,四肢百骸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也不覺得冷,身子輕得好像能飄起來。他坐來揉揉眼睛,余光瞥到床榻上嚇了一跳,他明明還躺在床榻上,白嫩的圓臉上嘴唇烏青,睫毛又黑又密閉得嚴實。

是了,他吃了下了毒的煎餅果子。

所以他死了。

“蘭汀?!?/p>

蘭汀抬起頭,面前站著身穿黑衣與白衣的男子,年輕挺拔,一人手里拿著鞭子,一人拿著鎖鏈。傳說中來索命的牛頭馬面,雖然白兄也跟他說過并不可怕,可他一點都不信,如今真是信了,這兩位大哥長得一表人才,不知道為什么要做這么辛苦的差事。

他乖巧地伸出手:“鎖吧。”

兩人對望一眼,黑無常把鎖鏈收起來說:“不用鎖,我叫云墨,他叫云清,與你拜把子兄長是過命的交情,你也不必怕,好好跟著我們,到了冥界給你安排個好人家轉(zhuǎn)世?!?/p>

蘭汀拱手:“謝謝兩位云兄?!?/p>

云清又笑瞇瞇地問:“你還想跟白清明說幾句話嗎?”

蘭汀搖了搖頭,一不好意思就絞袖子:“我活著的時候白兄已經(jīng)諸多照顧,如今死了就干凈的去,不愿再讓白兄擔心我的去處,就這么走吧?!?/p>

云清揉揉他的腦袋,笑得更開懷:“說得好,別跟你這個黑臉哥哥似的這樣婆婆媽媽,凡間不是有句話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呃,也可能是一個好姑娘呢?!?/p>

蘭汀覺得他這樣安慰還不如不安慰,雖說他知道自己有一世是女子,可他這輩子是男子,可無法體會做女子的樂趣。

有云墨云清在,蘭汀不必像其他魂魄那樣一步步走過黃泉路,直接結(jié)印打開大門進了冥界。蘭汀眨眼間全是紅色的彼岸花,仿佛一只能連到天邊,沒有盡頭。

“喂!云墨你七老八十啊,手一抖怎么到無垠地獄大門口這邊了,你要把孩子喂惡鬼去???”

云墨皺眉:“我的手沒斗?!?/p>

“那就是你的腦子抖了,你是不是惦記住這彼岸花叢里住的那個美艷的墨狐妖呢?色胚!”

“無理取鬧,你找揍么?我能看上那妖物?”

“你以為你能圣潔到哪里去?還不是在天界犯了天規(guī)被貶下來當差的?”

“云清,你以為你還是白龍族那個不成器的六太子,就算我揍死你,你父王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來啊來啊……”

蘭汀被他們夾在中央吵得頭昏腦漲,正縮著脖子想著怎么勸架,卻聽見兩人同時住了口。

彼岸花叢里站著個紅衣公子,眉眼邪魅妖艷,說不出的氣勢凌人。

“云墨云清,把他給我留下?!?/p>

云墨說:“秦毓,是你震偏我結(jié)印的位置?!?/p>

秦毓沒否認,眼睛盯著往云清身后縮的小鬼。

云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嘻嘻,你要這個凡人魂魄做什么?這冥府誰不知道你秦毓花大力氣養(yǎng)在夢城里一個姑娘呢。你今天倒是清閑管起死人的事來了?……啊,還是你要拿這小鬼去養(yǎng)魂?你怎么能跟墨狐妖一樣不入流,你可是望鄉(xiāng)臺的鬼差呢?!?/p>

秦毓微微一笑:“云清,你廢話越來越多了。你們怎么才肯把他留給我?”

云清悠閑地抱著肩膀,做出為難的模樣:“唉,也不是不能給你,可這孩子可是白兄點名叫我們照看的。還有呀,要是這孩子給了你,上頭對不上數(shù),我也交不了差……”

秦毓與他們相處也夠久了,有些事都是心照不宣,揚手將一顆透明的散發(fā)螢光的珠子拋過去。云清笑嘻嘻地接住,看到那珠子里的東西卻愣住了,傻了半晌,被云墨拿過去,無波的表情也稍稍有些訝異:“你從哪里得到的?不是說都已經(jīng)在煉丹爐里燒盡了?”

秦毓揚眉,不屑地哼了一聲:“燒盡?天界那群人辦事有幾回能辦利落的?”

云清的眼睛慢慢變紅了,整個身體都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那琉璃珠里封存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一片龍鱗。幾百年前他為了救犯下天規(guī)的云墨,闖了天牢將只剩一口仙氣的他救走。為了不連累同族,父王將他捉到天界,天帝仁厚,剝了他的龍鱗燒盡,送到冥界永世為鬼差。他不再是龍,什么也不是。龍鱗可再生,只需要一片,他就能恢復龍身。

“……這孩子你帶走吧。”云清說,“兩不相欠了?!?/p>

蘭汀以前聽過許多因為家里窮被賣掉,或者被拐賣的孩子,都是從人伢子手里轉(zhuǎn)個幾道手,最后不知道被賣到哪里。眼看著那倆信誓旦旦地要照看他的無常消失在彼岸花的深處,轉(zhuǎn)眼就沒了影子,蘭汀反而笑了。

如今他到了誰手里不是一個樣子。

“你想起來了?!鼻刎鼓可缢?,“你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他這個樣子真像他以前認識的秦毓,對他溫柔,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誰都欺負不著的秦兄。

“在你打我那一巴掌的時候?!?/p>

是啊,七魄歸位,他什么都想起來了。秦毓嘴唇動了動,斂下長睫。

蘭汀激動起來,握著拳,兩頰漲得通紅:“她,她,我……我沒刺她……我……”為自己辯解著,蘭汀突然想起那陰冷的眼神,又頓時安靜下來,或許是不是他殺的都不重要,他不過是個魂魄的容器,而且,朝堂上殺了人的罪犯都說自己是冤枉的是無辜的。

秦毓走過去:“怎么不說了?”

蘭汀的腦袋耷拉下來,雙臂無力地垂著,那么愛哭的人,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原來被冤枉是這么難受的事情,那些個誤判的昏官真是該千刀萬剮的。這么亂七八糟地想著,秦毓已經(jīng)走到他前面,淡淡的蓮香逼近,他不自覺地往后退。

“秦兄,你又要怎么樣?打我?還是把我拿去喂別人?這回又是誰?”他茫然地抬起頭,“就算我殺了她,難道在秦兄的心里……我就什么都不是嗎?”

他終于問出來了,在夢城里,他可以犧牲自己,只要秦毓能得到幸福。

可是,他很想問,在秦毓的心里,他什么都不是嗎?

那么多年在一起,他蘭汀敬他愛他,視他如兄如父。而他秦毓也對他疼愛有加,舍不得他受半點委屈。難道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是嗎?

“你連個耗子都不敢打,怎么會去殺人呢?”秦毓慢慢把委屈得連哭都不會的孩子擁在懷里,“……是我對不住你,可我答應過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我對不住你。”

聽著秦毓反復地道歉,帶著點傷心的意味,蘭汀在他的肩上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彼岸花。

白兄說,成長要付出的代價,很大。

蘭汀有些明白了。

不過他希望自己來世再也不要明白。

“小汀,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p>

“我知道?!?/p>

“幾年前,在我生辰時,我答應過自己的一件事,可我差點忘記了,如今要去做了?!鼻刎拐f,“以后大概不會再見了。”

蘭汀咬住嘴唇,忍住眼淚:“秦兄……珍重。”

幾年前他的生辰,有個孩子送了一幅拙劣幼稚的畫給他,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

他對自己說,要珍惜他啊。

他忘記了,他要珍惜的是活潑可愛的小蘭汀,而不是一個冷冰冰的魂魄?,F(xiàn)在他記起來了。要珍惜他啊。什么都會過去的,滄海桑田,風云變幻,而現(xiàn)在,要珍惜他啊。

「我等他一年,他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他?!?/p>

清早,雪已經(jīng)停了,淡淡的蓮香彌漫在天地間。

白清明推開門,看見蘭汀坐在院子里的井邊,微微發(fā)怔著。

在天眼里,那里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朵嬌艷美麗的紅蓮花,秦毓以真身紅蓮塑的肉身,封印魂與紅蓮內(nèi)。七日后,紅蓮與魂魄相融,蘭汀便是不老不死之身。

昨日,他跟云墨說,若是秦毓來要人,就給他。

那時他白清明不過是在賭,賭他秦毓對蘭汀的疼愛不是子虛烏有。

不過這紅蓮的真身,就像妖怪的內(nèi)丹一樣,若是沒了,運氣好的話能保住一條命,運氣不好就灰飛煙滅了。人尚有魂魄,蓮花無根無心便徹底消弭與天地之間。

他贏了,他的運氣一向很好。

“白兄?!?/p>

“嗯?!?/p>

“秦毓他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卑浊迕鞅ё∷?,柔聲說,“不過,若他活著,肯定有一天會回來。”

“那我等他。”

“嗯。”

“我等他一年,他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他?!?/p>

“……嗯?!?/p>

——

晨曦的光落在雪上,好似淚珠在閃爍般晶瑩美麗。

好吧,白清明想,就等一年,他若不回來,我們就一起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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