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荒月潭
這里就是荒月潭了。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蓄著黑沉沉的潭水,周圍都是高聳的山石,棱角鋒利,像尖銳的刀劍似的。
蕓葭定了定神,兩手在身前緊緊交握著,一步一步走進闃然的潭水里,冰涼的水慢慢將她覆蓋,從腳踝、小腿,到腰肢、胸、肩,直漫過頭頂。她在水底看見有盈盈的白月光灑下來,水波蕩漾,清澈雋秀,仿如姐姐的笑容似的。
姐姐采珠是蕓葭相依為命的親人。雖然采珠有時待她并不好,什么都要跟她爭一爭,她在她面前總是忍氣吞聲,連一個不字也不會說。但她是愛她的。她相信姐姐也是。她想起前幾日在集市上,采珠挽著籃子,問她是想吃芥蘭還是白菜,她尚未開口,忽然見采珠的身后突然裂開一道銀光的縫隙。那縫隙憑空出現(xiàn),將采珠向里一吸,采珠便消失不見了。只有她挽過的竹籃落在地上打著旋兒。
景霜城里,立刻再次沸騰起來。
采珠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吸進裂縫消失,已經不是景霜城里絕無僅有的事情了。在她之前景霜城有過幾十人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他們都失蹤而且沒有再回來。德高望重的道法師解釋說,這是因為景霜城處于人界與修冥界相交的地方。千百年來,兩界互不相犯。兩界之間有魔門相連??墒墙陙韮山缟嘶靵y,陰陽交錨,魔門會時不時不受控制地胡亂打開。
也許是開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也許是開在荒無人煙的山林,總之,每逢魔門一開,出現(xiàn)在魔門附近的人便會被里面那股吸力吸住,從而被卷進去,去到魔門另一面的修冥界里。
修冥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誰也不知道。
蕓葭只知道她要救姐姐回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至親。修冥界在她的夢境里是黑暗陰森的極惡世界,她仿佛可以聽到姐姐的哭喊。
但常人若要進修冥界,只能通過魔門,但魔門亂開,誰也不知它會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出現(xiàn)。蕓葭聽過一個傳說,傳說在景霜城外,有一處地方,叫做荒月潭,以潭水浸泡全身,可以使雙眼獲得一種超乎常人的能力。
那就是可以看見人冥兩界的交點。
可以看見魔門,也可以辨認一切來自修冥界的妖鬼精魂。
蕓葭要救采珠,要從魔門去往修冥界,她只好借助荒月潭潭水。這不是沒有代價的?;脑绿恫⒉浑y找,如此靈異的能力,也曾有許多人想得到,但是,他們也都聽說,被荒月潭潭水浸泡過的雙眼,只能擁有數(shù)百日超乎常人的能力,數(shù)百日之后的某天,雙眼會永不見天日。
這就是代價。
所有的人都因為這個代價而不敢前行。
荒月潭周圍寸草不生,陰森詭異的氣氛早已經將這里侵蝕。蕓葭感覺自己的身體先是狠狠地下沉著,繼而又緩緩地向上漂浮,好像有什么東西穿透了她的肌膚,滲入她單薄的身體。她的眼睛很痛很難受,她咬著牙關,兩手死死握著,某一個瞬間水底升起一股無形之力,將她向上一推,她終于重新浮出了水面。
修冥界
蕓葭穿著一身被水浸濕的衫子,在涼夜里已經凍得雙唇烏青,回到家時,門口的紅燈籠映著身長玉立的白應軒。
白應軒一回頭便看到她,急忙上來: “你到哪里去了?我四處找你呢?!?/p>
蕓葭覺得眩暈乏力,抬頭一看,只見白應軒的頭頂競彌漫著裊裊的綠氣,額心還有一道裂紋,就像她曾經看見過的魔門似的。她平時看不見,但這眼睛如今浸過了荒月潭的水,卻不能不見。她嚇得大退一步,再不敢看他第二眼,只喃喃道:
“我……我沒事。”
白應軒是采珠的未婚夫婿,采珠失蹤,他知道蕓葭難過,對她的照顧又添了幾分。他時常來看她,給她帶一些日常的東西。此刻他看蕓葭舉止怪異,異常憂慮,還想再問她一點什么,蕓葭卻催他:
“白大哥,已經很晚了,你還是回家吧。”也不等白應軒開口,便急忙沖進院子,閉了門,背抵著門板直喘粗氣。
綠光。裂紋。白應軒的身上會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那就是他并非常人。他是來自修冥界的。
是妖?是魂?是魔?還是別的什么?
蕓葭不敢想。沒想到為了救姐姐而強行改變自己,只想看見通往修冥界的魔門,卻還看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東西。她一夜無法合眼,拼命地說服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救回姐姐,白應軒如何,暫且另作他論。
那日清早,蕓葭不等天亮便出了門,四處奔走著,想找尋魔門的所在。經過山神廟時,忽然看到老榕樹底下有一道閃爍著白光的裂口。魔門!蕓葭心頭一驚,強作鎮(zhèn)定,趁著四下無人注意,偷偷地向那道門伸出手去。
前一刻還安靜關閉著的魔門,猛然感應到人氣,便似水蚌張開了外殼,將蕓葭猛吸進去。她只覺天旋地轉,幾欲窒息。待她的神志由紊亂轉清晰時,只見眼前叢林茂密,參天大樹一棵連著一棵。
她走了許久,見過惡鬼野獸,見過樹魔花妖,這茫茫深林,卻仍是見不到盡頭。莫非整個修冥界都在這片密林之中?她跑得累了,便倚在樹底歇息,心中虛乏而絕望,忽聽得遠處傳來嚶嚶的哭泣聲。
這聲音好像是采珠的?
蕓葭勉力支撐起,向著聲音跑去,繞過一條小溪,她果然看見采珠坐在路邊,扭傷了腳,正在向四處張望。
采珠沒有想到蕓葭會找來,也不細問,就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哀哭道:
“蕓葭蕓葭!這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你快帶我走,帶我回景霜城!”蕓葭示意姐姐不必驚惶,只要找到魔門,她們便可以離開了。她攙她起身,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陣疾風刮來,好像有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的后頸,短暫的疼痛感轉瞬便消失。
緊接著,兩道閃電般的影子從她們頭頂掠過。
竟是兩個打斗的人。
其中一個紅衣妖嬈,是濃妝艷抹的鬼魅女子。另外一個,黑袍獵獵,手握長劍,是魁梧肅然的男子,表情極為兇煞。蕓葭不知他們因何而與對方搏斗,只依稀看到混戰(zhàn)之中男子的眼神向她飄來,仿佛含了什么話似的,她心中害怕,一退再退。采珠卻扯住她哀哭不止。這時,遠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一道正在移動的魔門。
蕓葭急忙拽了采珠,朝著那魔門狂奔而去。跳入魔門的一瞬間,蕓葭聽見紅衣女低喝了一聲:
“小濯,你到底把青燈藏在哪里?”黑袍男子并未回答,他的眼神猶如一汪寂靜的深潭,似有還無地望著,望著蕓葭。
花容笑
她們回到景霜城,蕓葭驚魂未定,扶采珠在內堂坐下,顫著手勉強斟了一杯茶,門外已經急匆匆地跑來一人。白應軒道:“我聽人說看見你們倆了,采珠,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蕓葭只要一看白應軒,滿眼都是他的綠光和裂紋,她不敢多看,由著采珠斷斷續(xù)續(xù)將事情說了,自己只在一旁低頭坐著。
白應軒難以置信:
“蕓葭,你去過荒月潭?”
“嗯。”蕓葭怯生生地點頭。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荒月潭的傳說,就是在白應軒的手札上。因為景霜城所處的位置與別城不同,在這里方圓幾百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傳說,白應軒最大的興趣,便是搜集這些傳說,他想把它們編撰成書,留給后世。因此,他對荒月潭的傳說自然再熟悉不過,看蕓葭一點頭,他心中難過頓起:“可是,不日之后……你的眼睛……”
蕓葭道:
“只要能救姐姐,這并不算什么?!?/p>
采珠的神情反倒不及白應軒那么痛惜,只巧笑道:
“你將來若是看不見了,姐姐好好地照顧你就是嘛?!笔|葭也不多話,起身作別,獨自回房休息,閉上眼卻還是看到白應軒的影子。
房家世代行醫(yī),爹娘去世以后,醫(yī)館便交給采珠和蕓葭打理。蕓葭的醫(yī)術在采珠之上,往往有疑難雜癥,都是蕓葭處理。這日蕓葭到郊外諸葛別莊出診,回城時,經過落雪坡,看金花燦爛,茫茫的一片被山風掀著,涌動翻滾,好似金色浪潮。她不由得心中歡喜,便想摘幾朵帶回家裝點屋子。剛走到花海之中,忽然見半空一道魔門打開,有烏青色的影子像閃電般沖出來,一眨眼便落在她面前。
蕓葭定睛一看,來人赫然正是她在修冥界看到的小濯。
小濯的臉色沉得怕人,手中握著寒光凜凜的寶劍。一句話也沒有,直直地逼視著蕓葭。蕓葭嚇得失聲尖叫,轉身就跑。
那花海乃是一個巨大的斜坡,蕓葭只顧著逃命,不留神卻踩了空,身子一歪,便落進金花叢,順著斜坡骨碌碌地往下滾。金花密密麻麻的,枝干很長,好像蘆葦,蕓葭一跌下去,它們便將她的身子淹沒起來。
小濯眉心一皺,正想追,忽然感覺背后冷風襲來,他回頭一看,眼露寒光: “花妖,你還是不肯罷休!”
那日跟小濯對打的紅衣女子乃是修冥界的花妖,她苦苦糾纏,是為了從小濯那兒奪取青燈?;ㄑ娜灰恍Γ?/p>
“你什么時候給我青燈,我自然就罷手了?!毙″难鄣组W過一絲狡黠,他索性故意朝著蕓葭摔倒的反方向跑去,引開花妖?;ㄑo緊追上,轉瞬之后兩個人便被金色的花海吞沒了。
蕓葭不知道那山坡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她那一骨碌滾下去,渾身的骨頭都快要摔斷了。迷糊間好像有人彎腰抱起她,天空也開始下雨。那人帶她鉆進一座幽暗的山洞里,生了火,火光熊熊燃起,山洞慢慢變得溫暖。她掙扎著坐起,視線迷蒙,隱隱看到火堆邊坐著一名男子。她正想開口,對方卻關切地過來:
“你醒了?”
聽聲音,竟是白應軒。
蕓葭怯怯地問了一聲:
“白大哥?”
“是我?!?/p>
“你怎么會在這里?”
白應軒微微一笑,指了指火堆旁的藤篋,蕓葭便會意,問道:
“你又去向村民搜集傳說了?”白應軒點頭說是。他一早便到城外的五里村去了,回城途中看見蕓葭從山坡上滾下來,正好天又下起了大雨,他只能帶她來山洞避一避。他看蕓葭的脖子被枝條割傷了,急忙從藤篋里取出隨身的金瘡藥來。
蕓葭見他隨身將金瘡藥帶著,便笑道:“姐姐常夸你細心,原來是真的?!闭f著,又看到白應軒頭頂?shù)木G氣,不由得心中一顫,幾乎是想沖口而出盤問他,可話到嘴邊還是有些害怕,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白應軒不察,只顧著將金瘡藥沾在手指上,然后伸手出去想替蕓葭上藥。
蕓葭輕輕地哼了一聲,故意躲開,白應軒會意一笑,道:
“你是采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我照顧你是應該的,你不必太拘禮?!?/p>
蕓葭暗悔自己多心,不由得雙頰微微發(fā)燙。她便不再忸怩,揚起下巴,露出光潔細嫩的脖頸,讓白應軒將金瘡藥涂在她的傷口上。他的動作很輕,她一點也不覺得疼。他的手指帶著一絲冰涼,她卻覺得周身發(fā)燙,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她若無其事,問道:
“白大哥,你搜集了這么多傳說,怎么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白應軒微微一笑:
“傳說的迷人之處,并不在于它的真假,而是在于它帶給世人的希望或警醒吧!”蕓葭似懂非懂:
“好像是有點道理?!卑讘庌D而又悵然起來:
“荒月潭的傳說就是真的,不是嗎?”蕓葭澀然一笑:
“既然都成定局,白大哥無須多想了,你跟姐姐可以共結連理,我的犧牲便就值得了。況且,這景霜城里最有名的駱神醫(yī)不就是個瞎子嗎?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即便自己目不能視,也能救許多的人?!?/p>
白應軒抬頭看她,眼神之中裝滿了贊賞與疼惜。他忽然說:
“我知道有一個傳說,是可以令失明之人雙眼復原的,若是你將來看不見了,我便用那法子來治好你?!笔|葭聽罷笑了起來:
“有白大哥這句話,我想,我是真的一點也不害怕了?!彼男θ蒈涇浀?,像天際的云霞,帶著一股清泉般的天真。白應軒望著,競有些走神。
蕓葭便又緊張起來,忙問: “白大哥,你說這世間最美的傳說是什么呢?”白應軒一愣,他記錄過那么多的傳說,詭異光怪的,纏綿悲戚的,倒是從沒有深究過哪一個才是最美的。蕓葭見他愣神,嘻嘻一笑: “沒想到我這個小丫頭片子也能難倒白大哥一次哦!”
白應軒看蕓葭歡喜天真,一雙眼睛更是靈動清澈,他仿佛也被她感染似的,開懷大笑起來。他已經忘記了,是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笑過了。
青紗燈
蕓葭的腳只是輕微撞傷,休養(yǎng)了兩日,便又能行動自如。黃昏時分,她背著藥箱出診,從病人的家中剛出來,門外的梨樹背后霍地走出一人。
蕓葭一看,又是那個被叫做小濯的少年。
但這一次,他只是把劍背在身后,看蕓葭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溫柔。蕓葭又想跑,巷子太窄,她才剛一轉身,小濯便已經縱身攔住了她。
“姑娘,我不會傷害你?!毙″f話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點沙啞,言辭也非常簡潔。
蕓葭顫聲問他:
“那你為何總跟著我?”小濯道:“我要拿回我的東西?!笔|葭問:
“什么東西?”小濯不答,伸出手,在蕓葭的后頸上一抹,蕓葭又有了那種轉瞬即逝的針刺感。隨即便看小濯的掌心上懸浮著一盞綠光熒熒的紗燈。
那就是青燈。
對修冥界的人而言,青燈可以幫助修行,常浸沐著青燈的燈光,修行者功力增加,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青燈一直都是修冥界中妖魔爭奪的寶物。
小濯乃是生魂。生魂與普通的魂魄不同,他有實體,看上去也與常人無異,而普通魂魄則是常人不能看見、不能觸摸的。小濯自得到青燈以來,不斷遭受花妖的襲擊,他用盡了各種辦法想要擺脫花妖的糾纏,但他一日不放棄青燈,花妖也就不會放棄他。那日他在修冥界遇到蕓葭,正逢花妖苦苦相逼,他力有不殆,于是趁著花妖不注意,將青燈藏在蕓葭的后頸里。
那青燈可以有形亦可以無形,滲八人體,只給人短暫的刺痛,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這會兒小濯來找蕓葭,正是想取走青燈。
蕓葭駭然地看著那樣一盞紗燈竟然從自己的脖子里冒出來,嚇得上下牙齒不停打架。小濯沉著臉,道:“沒你的事了?!焙雎牭冒肟諅鱽碛脑沟目蘼暎瑫r還飄起薔薇的濃香。小濯憤然將拳頭一握,料想定是花妖又追來了。他索性再度將青燈塞回蕓葭的后頸里去,附在她耳邊低語:
“三日后我再來找你——”說著,單手一揮,便把蕓葭像風箏似的高高推起,蕓葭一瞬間飛出好幾丈遠,跌進喧鬧的人群里。她撫著心口,順了順氣,驚恐地望回巷子里去,小濯早已經沒有蹤影了。
蕓葭始終提心吊膽,到哪兒都想著小濯會來找她。她吃不香,睡不著,老覺得脖子后面有東西硌著她。
三日過去了。小濯卻還沒有出現(xiàn)。
有時她會想,他會不會是被花妖給殺了,但隨即便覺得自己這樣想實在太惡毒,小濯從來沒有為難過她,只是她自己害怕,見了他就跑。
這日采珠買了許多新的綢緞回來,蕓葭方才想起,
婚期已經越來越近,再有一個月采珠和白應軒就會拜堂。她看著采珠分派那些緞子,拿著素綠的一匹,說可以為白應軒做件新袍,不知為何,競覺得難過。
晚些時候白應軒也來了,恰好那時采珠出診,家里只剩蕓葭和白應軒兩個人。蕓葭將綢緞遞給白應軒,說道:
“這是姐姐給你買的?!卑讘幧焓秩ソ樱唤浺庥|到蕓葭的手指,蕓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扎了一下,手一縮,綢緞便落在地上。
兩個人急忙蹲下身去撿,同時抓住那匹錦緞,忽然覺得窗口有人影晃過,門外更是瞬間充盈起騰騰的殺氣。
白應軒將手指豎在唇上,示意蕓葭噤聲,他們從門縫里悄悄地望出去,只見院中站了一名紅衣的女子。蕓葭自然認得,那是花妖?;ㄑ拿难蹝哌^四周,自言自語笑道:“我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蕓葭隱隱覺得花妖是沖自己而來,心中驚恐,見白應軒指了指她身后那道側門,她會了意,跟著他毛著腰出去。門外是廢置的后院,荒草叢生,白應軒剛將門閂拉開,花妖便已經追了過來。
紅衣妖孽來勢洶洶,白應軒拉著蕓葭便跑。
可他們哪里跑得過狡猾的花妖,頃刻便被堵在窄巷里?;ㄑ芍|葭,尖聲問:
“小濯都跟你說過些什么?有沒有告訴你青燈藏在哪里?”蕓葭使勁地搖頭:“我不知道什么是青燈!”
白應軒知道來者不善,一個箭步沖上去死死地抱著花妖,大喊:
“蕓葭,快跑——”蕓葭呆呆地站著,看花妖一掌劈在白應軒肩上,白應軒滾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她如夢初醒,嘶聲喊道:
“不要傷他,我告訴你——”
花妖的動作果然停下來:
“你知道青燈在哪里?”
蕓葭強抑著害怕,反問:“小濯呢?”
花妖媚笑:“他死了。”
蕓葭心頭一驚,便說:
“青燈在我身體里,你放了他,我便讓你取走?!被ㄑ碱^一皺,心道,駕馭青燈的法術小濯比我熟悉,他可以將青燈藏入普通人的身體,收取自如,我卻不可以,眼下就算這丫頭妥協(xié),我如何能將青燈取出?如果我殺了她,就會破壞寄體,青燈是否也會跟著受損?
這時,月光穿透云層,像銀亮的薄紗覆蓋下來。照著巷子里兩棵合抱的含樟樹。蕓葭競見含樟樹下緩緩移過來一道魔門。她忽地將牙關一咬,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上去,抱住花妖,向那道魔門里跳去。
變故猝不及防,白應軒伸手去抓,卻只抓到蕓葭的一片衣角。
魔門只開瞬間,立刻就合上了。巷子里重新恢復死寂。白應軒看兩頭茫茫,看不見花妖,也看不見蕓葭,忽然心里一沉,半晌也站不起身來。
生死關
白應軒在房家坐了一整夜,門外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沖出去看,只盼著是蕓葭回來了。采珠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三言兩語簡單地交代了,說得不清楚,采珠再問時,他便發(fā)了火,說: “蕓葭如今生死未卜,你怎么就不能安靜一點?”
采珠一掌拍在桌沿: “蕓葭蕓葭,你一口一個蕓葭,將我置于何地?你不覺得你對她的關心太夸張了一點嗎?”
白應軒喉嚨一堵,說不出話。可是蕓葭到底怎樣了?她在修冥界生死未卜,自己卻只會擔心,什么也做不了。他滿腦子都是蕓葭,蕓葭的眼睛,蕓葭的聲音,蕓葭的笑容……他充滿了恐懼,仿佛從來沒有這樣狂亂擔憂過。
天漸漸亮起,白應軒一宿未眠,神思恍惚,隱隱聽到虛弱的敲門聲。他已瀕于絕望,無力地拉開門閂,忽然覺得懷里一軟,低頭再看時,那個倒進懷中的女子不是蕓葭是誰?他心頭一緊,將她摟在懷里,幾乎以為這還是他的夢境。直到蕓葭也緩過神,和他說話,他才曉得這不是夢。
蕓葭是真的回來了。
除了有一些擦損撞傷,她并無大礙。白應軒很是惑然:“蕓葭,你是怎樣擺脫那紅衣妖女的?”
蕓葭匆匆地喝了一口水,卻被嗆得不??人裕?/p>
“大概是我運氣好,總之——總之就是一直逃,最后總算是逃過了吧?!卑讘幙此駪B(tài)有異,好像并不愿意提起在修冥界發(fā)生的事情,他也就不好再問,只想她回來了就好。她回來了,他心里頓時覺得輕松,就好比那個死里逃生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采珠進來時,看見蕓葭,便狠狠地瞪了白應軒一眼,諷刺道:
“我還真以為是什么兇多吉少了,這不就平安回來了嗎?妹妹,你可不知你這一失蹤,把你的未來姐夫急得六神無主,我真怕他要跟著你去了。”
蕓葭聽出姐姐話里有話,尷尬地看了白應軒一眼,輕輕道了一聲:
“我回房了?!辈芍闃O之不屑,冷哼一聲便和蕓葭一起跨出廳堂,兩人一左一右各自離開了。
蕓葭進了臥房,白應軒卻跟過來,手里還拿著一瓶金瘡藥:
“你有沒有受傷?”蕓葭只笑了笑:
“只有一點皮外傷。家里是開醫(yī)館的,金瘡藥多的是,未來姐夫,你不必費心了?!彼室夂八磥斫惴颍欠Q呼卻讓兩個人聽著都覺尖利辛酸。
這時,又聽得院外傳來一聲疾呼:
“姑娘——”蕓葭聽出那似乎是小濯的聲音,可是花妖不是說小濯已經死了嗎?她急忙沖出去,見小濯正從院墻上跳下來。衣衫襤褸,頗為狼狽。
小濯受了傷,連走路都有些虛浮。蕓葭扶他進屋躺著,方知道花妖當時只是信口開河,她并沒能殺了小濯,而是被小濯潛進水底逃脫了。
小濯問:“青燈呢?”
蕓葭說:
“還在我這里?!?/p>
小濯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將真氣凝于指尖,在蕓葭的后頸一拈,青燈又浮上他掌心??墒?,青燈卻沒有光了。上一次蕓葭看見青燈的時候,它通體散發(fā)著綠色的光芒,仿如暗夜的螢火蟲似的,但這次它卻是黑沉沉的,燈壁都蒙了一層灰。
蕓葭瞪著小濯:
“為什么會這樣?”小濯神態(tài)凄然:
“唉,我果然還是來遲了。青燈在你的身體里寄居得太久,已經被陽氣侵蝕,變成了一盞普通的燈。我如果按照約定,三日之內找到你,拿走青燈,它就不會這樣。可惜,我花去了太多時間才擺脫花妖的糾纏?!?/p>
小濯說著,將青燈收入袖中,起身道:
“但不管怎樣,也是我給你帶來了麻煩,姑娘,謝謝你,我告辭了。”蕓葭也不知道說什么,只低著頭發(fā)呆地站著,忽然感到一陣疾風吹亂了搭在胸前的青絲,那風吹得她毛骨悚然,她定神一看,竟見小濯撲向白應軒,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蕓葭大驚,喝問:
“小濯你干什么?”
小濯剛才一心想著青燈,只顧著與蕓葭說話,并沒有注意到白應軒,當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他在場,立刻便動了手。他微微側過頭,道:
“姑娘,既然你能看見魔門所在,也必然能看見這個人頭頂?shù)木G氣?”
蕓葭不愿承認:
“是的,那又如何?”
小濯道:
“他跟我一樣,是生魂。他本該是屬于修冥界的?!?/p>
白應軒聽他們的對話,一臉茫然與驚駭:
“我不懂你們在說什么!”小濯冷聲道:
“你自然不懂,你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所以強迫你自己不去相信,大概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并不是正常的人,不過是有著常人外表的生魂。”
蕓葭一直不敢追究的疑惑,卻被小濯三言兩語解開了,她望著白應軒,望著他額心的裂紋,頭頂?shù)木G氣,心中仿佛受火油煎熬。小濯道:
“青燈受損,生魂乃是祭燈的上選,只要青燈將他吃下,便可以恢復往日的靈氣?!?/p>
蕓葭聽小濯這樣一說,只怕他立刻就要對白應軒下手,她猛撲過去,抓著小濯的袖子,嘶聲道:
“求求你放了他——”小濯漠然地一揮:
“生魂難尋,怪只怪他運氣不好,我必須挽回青燈!”
蕓葭被他那樣一推,撞翻了架上的花瓶,花瓶的碎片扎傷了她的腳,鮮血淋漓。她重又撲上去,小濯的掌心射出一道劍光,劍光狠厲,白應軒早嚇得魂飛魄散,大呼:
“蕓葭小心!”蕓葭卻竟然一點懼意都沒有,任由那劍光靠近她,只差一瞬就要刺進她的眼睛里去。
小濯見狀,眉心一凜,忽地將劍光收回。
他怒喝道:
“你不要命了?”
蕓葭心如火焚,轉身死死地抱住白應軒,凄聲道:“你若要將他當成食物喂給青燈,就連我也一起殺了,將我的魂魄也填進你的燈里去。這一生,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若死了,我就為他陪葬?!?/p>
眼淚無聲滑落。
有蕓葭的眼淚,還有白應軒的眼淚。他們的眼淚交織在一起,織成一闋欲說還休的纏綿悲歌。半晌,屋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濯走了。
一聲不響地,像一道影子般消失了。
只聽白應軒在耳邊低嘆一聲:
“他走了?!笔|葭如夢初醒,猛地松開手,退后兩步,支支吾吾道:“我——我——”可是卻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白應軒似有話說,先喚了她一聲:
“蕓葭?”
她幾乎跳起來,心亂如麻,不管白應軒要對她說什么,仿佛都是千斤巨石,萬重海浪,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她逃也似的沖出了房間。(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