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南淮月,樓船雪,夢不到簫聲到畫橋。
暖香已散,華服委地,偌大的永泉宮,我與燭臺,明鏡,屏花又有何異?
都不過是擺設而已。
一
一個月前,柳妃親自下廚送到慈莊宮的燕窩粥被太后娘娘整個扔了出去。
隨后柳妃便失了寵。從如日中天的位子上一下子跌了下來。
“這一下摔得可不輕,聽說又染上了異癥,全身紅腫,不能見光又不能吹風,聽太醫(yī)說即使痊愈了也會留下疤痕,這后宮中的女人,若是失去了美貌,真是生不如死?!?/p>
“嘖嘖,可不是嗎,要不咱們主子怎么會撿到這么大的便宜,一步登天……”話沒說完,提籃的宮人就哎喲了一聲。
人未到,舌頭就先嚼了起來:“我這一巴掌是要你記住,主子既然已經是主子,出身如何已經不必深究,身為奴才,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則,下次就沒有一巴掌這么便宜!”
話音一落,她們已經跪在我面前磕頭,我取過她們手里的干花瓣。嗅了嗅,心情也緩和了許多。
方才還在嚼舌頭的小妮子也最會見風使舵,見我稍有悅色便趁熱打鐵:“這干花是皇上特地命人從西域送來的,說是姬人您愛香,就命我們做成精油薰在燭臺上,好討您的歡心呢。”
我不過是一名姬人,便蒙圣寵住進了歷代皇后居住的永泉宮。
如今,景帝又送了這么多干花。
確實是花了一番心思。
我擺擺手,說:“起來罷?!?/p>
宮人歡喜地起身,又告訴我宮中的木橋已經修好,我在錦帕上寫下“畫橋”二字,讓他們用紅木裝雕,懸于流水之上。
不日,宮中又有“確切”的傳聞,柳妃異癥痊愈,卻是毀了容。景帝嫌惡不已,已經兩月未踏足柳妃的寢宮一步。而永泉宮則夜夜笙歌,春情暖意。
柳妃得寵時,宮人們都說,景帝看慣了溫柔可人的姜朝女子,自然貪了異族風情的新鮮。
就連柳妃這樣曾身為敵國波斯的俘虜,都如此寵幸有加,氣得太后多次勸諫景帝,甚至絕食相逼,俱是無功而返。
如今太后娘娘得償所愿,聽說心緒順了許多。
“這不,皇上又迷上了一個跳舞的姬人。太后你就不用擔心柳妃一個獨霸整個后宮?!睂m人點了炭火,整個慈莊宮很快就暖和起來。
太后亦滿意地被宮人攙扶著臥上床榻。暖熏風醉中,一絲釋然的笑容悄悄爬上嘴角。
當然,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剛請安離去又在半路折回來的我。
因為我請安時忘了送上親手縫制的香囊討好太后,不過現(xiàn)在看來似乎已經多余。
回到永泉宮時,已經是傍晚。
路過畫橋時無意間遺落了絹帕,回身去撿時卻在不遠處的夜幕中看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背影。
我的心一顫,揉了揉眼睛再細細看去,卻不見了人影。
“聽說皇上又頒了一道圣旨,令尚大人親自負責后宮安危。甚至欽許他可隨意在后宮中走動。”
回廊處,風里夾雜著宮人們的對話。
八寶琉璃燈照出兩個長長的影子,另一名宮人道:“尚大人?哪位尚大人?”
“可不就是那位親自帶兵突襲波斯,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近日被冊封為禁軍統(tǒng)領的尚秋冥尚大人?!?/p>
話音傳來,啪的一聲,手中的宮燈就掉在地上,風一吹,很快就燒著了。
宮人們聽見動靜紛紛趕來,我只覺身子一軟,失魂落魄地任由她們攙進了宮。
整夜,心里只有一個明晰的念頭。
真的是那個人。
我怎么會認錨。不要說他的背影,哪怕一縷黑發(fā),一絲氣息,于我而言都是此生抹不去,洗不掉的烙印。
二
永泉宮內點著長明燈,就算深夜也亮如白晝。
尚秋冥巡宮時從窗下經過,我怔怔地伏在窗口,他卻不肯認我,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肯。
那張臉比風還要冷,路過無聲。
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沒有入宮獲蒙圣寵,我們之間會不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然,多思無益。
當景帝捧一縷我的發(fā)絲湊在鼻尖細細地聞,那種凜冽而冷漠的眼神,我就明白,這個男人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想要的人,也沒有逃得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幫我。
三
一日,我像往常一樣在畫橋上賞花。
疼痛來得并不突然,但劇烈得讓人招架不住。痛感從腹中的某一點蔓延開來。很快遍及全身。只聽見送披風來給我的宮人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聲。我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三日后,小產后的我虛弱地躺在床上接了獲封蘇妃的圣旨。
景帝來看我,鬢若刀裁的面容上籠罩著憂慮,心疼,還有深深的倦意。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說:“愛姬,不要傷心,你要保重自己?!?/p>
我悲戚地點頭,他便退出去。新君冊立不過數月,國事繁重。為了鞏固權位,平衡朝中文武大臣的勢力,一個月前他本已下旨將青嵐郡主賜予尚秋冥為妻,卻因為宮里這場血光之災被暫時擱置。
我自以為這計謀天衣無縫,不料還是被尚秋冥看破。
很深的夜,所有的長明燈都被滅了,只剩一縷輕薄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
他緊緊地捏住我纖細的手腕,感覺到奇異的脈動。很快眼中閃出復雜的神色,緩緩松開我的手,問:“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p>
數日前的夜晚,我就已經求過他,帶我離開。在他松開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就發(fā)過誓:“想要迎娶青嵐郡主,除非,我死。”
如今,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昔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刀鋒舔血,從未后退或者心軟的少年竟然在我面前低下頭,無可奈何地嘆息,你這是何苦?
何苦?
我嘴角牽起蒼白的笑,愛而不得的苦,相思不能的苦,身不由己的苦。
是,我并沒有懷孕,所謂小產只是因我服下催動血氣的烈藥,白傷其身,做出瞞天過海的假象。目的只是擱置他們的婚期。
太后深信星相相沖之說,紅白喜事須有避諱。
值夜的宮人靠在門口的紅漆大柱子上沉沉地睡去了,沉重的呼吸聲混合著窗外呼呼的風聲,打破了沉寂。
“青蔓……”他突然低聲喚我。
已經太久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喚我,數年前的時光仿佛伴隨著一聲熟悉的呼喚,紛至沓來。
四
姜朝二十七年。
政治腐敗,貪官污吏橫行。國將不國。
波斯小國野心勃勃,東征西討,漸成氣候。
眼看著戰(zhàn)火就要燒至姜朝?;栌篃o能的泰武帝被小人蒙蔽唆擺,竟決定將幼小的兒子送往波斯做人質,求得一晌貪安。
我還記得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被送來的那位小皇子穿著單薄的衣裳,卻沒有一點瑟縮的樣子。
他昂著高傲的頭,像一只威武的鶴向我走來。
攬月房本是波斯歷代犯錨的圣女靜思己過的暗房。四面幽冷,高高的小窗只能照進少許的光。
說是送來波斯做質子,其實與犯人并無差異。就連當差的小廝都能為難他,給他臉色看,甚至粗魯地搶走他身上唯一值錢的玉佩。
我猜那大概是很重要的東西,否則他不會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獸般死死咬住那廝的手??墒撬萘?,波斯人個個在烈風狂沙中長大,人高馬壯,手腕一用力就將他扔出數米遠。
我想扶起他,反倒被他用力地甩開。
真是好生倔犟。
那時我的身份是服侍公主的女官,活兒還算輕松。波斯國中
的醫(yī)女也是中原人,她叫青蔓,下人中與我最是交好。
我與她說起皇子:“這個叫景的少年,看似柔弱,其實極為剛毅?!彼c頭贊同道:“姜朝的血性男子大多如此?!?/p>
她本想為皇子診脈,因為聽說他自從失了那塊玉,便粒米不進,滴水不沾。整個人以驚人的速度瘦下去??上堅路靠垂芴珖?,再加上她又是姜朝人,自然又有諸多顧忌。
也許是出于同情和憐憫,我用這些年來公主所有的賞賜跟那廝換回了那枚玉佩。
可惜玉佩只剩下一半,斷口處卻極為光滑整齊。
“傻丫頭,這半枚玉佩在姜朝可是情人間各執(zhí)一枚的定情之物,另一半該是在一位姑娘手里。”青蔓解釋道。
果然我將玉佩還給景,他便喜不自勝,看我的目光也緩和了許多。不過只是一瞬,目光再一凜:“雖然你是波斯人,但當姜朝的鐵騎踏平波斯的那一天,我可以饒你不死。”
我強忍住笑意。
因為那時的我覺得一個身陷囹國的皇子說出這種狂傲不羈的話,實在有些可笑。
彼時,波斯王野心勃勃,帶領軍隊攻占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從歸來的將士們身上我總能聞到濃郁的血腥味,因而嘔吐不止。青蔓便將抑制嘔吐的草藥裝在香囊里贈與我,免于嘔吐之苦。
五
波斯王對姜朝又愛又恨,愛的是姜朝的水美草豐,金釵美器,醇酒佳肴。恨的是,這些都不屬于他。
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費盡心思求之若渴地想要得到姜朝。
只不過在此之前,他仍須用一匹匹駱駝背回姜朝的醇酒,每月十七,我總能聞到醇烈的酒香夾著狂沙而來。
一次,我替公主去找青蔓拿些草藥,卻意外地撞見她鬼鬼祟祟的小動作。
波斯王天生多疑,生怕酒中有毒,每次有酒回來都會拿到醫(yī)館檢驗,當然身為姜朝人的青蔓是沒有這樣的資格的。
如此,就更加奇陘。
當我看見她從酒桶里拿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牛皮信封,那封信上,除了濃烈的酒香之外,還有淡淡的墨香。
“這是……一個人寫給我的信?!彼昧Φ啬笞∥业氖?,“你不要告訴別人?!?/p>
青蔓的臉上第一次泛起一抹奇異的潮紅。也是我第一次聽見尚秋冥這個名字。
書信中寥寥數語看似是平常的寒暄,實則分外深情。尤其是落款的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詩經》中的一句,下一句是: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然后她跟我說起尚秋冥,那個劍眉星目,朗朗如玉的少年。
事無巨細,關于他顯赫的家世,他的金戈鐵馬。
爾后憶及才明白我對他的癡迷與愛戀,應始于此。
六
一年后,波斯王已經按捺不住征服姜朝的欲望,秘密開始練軍。
青蔓在替其中一位將軍療傷時無意間聽見了波斯王的計劃,當天夜里就被處死。
噩耗傳來,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我掐住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縮在墻角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幾日后,隔著厚厚的宮墻,我攀在朱紅墻頭,看見尚秋冥騎著棕色的駿馬而來。墨染青衣,器宇軒昂。
他跪倒在青蔓尸體前,良久良久,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從她頭上抽下一枚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
似乎還說了些什么,然后拿著火把點燃了青蔓身下的草枝枯木,火光漫天。
他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血色黃昏的漫天黃沙里,我曾與他有過相同的悲傷。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波斯王宮被騎兵突襲之后。
姜朝的皇帝同時駕崩,波斯王被擒,舉國無策,很快就被姜朝攻進了城。
我換上了青蔓的衣服,混在那些曾被波斯王捉來的姜朝俘虜中。逃難時,無意間遺落了青蔓送的絹絲手帕,想回頭去找,卻被倉皇逃逸的人群推倒碾過。
我忍著劇痛狼狽不堪地趴在原地,恍惚間,只看見一只手伸過來:“你沒事吧?”
是尚秋冥!
他果然以為我是姜朝被捉到波斯來的俘虜,遞上絹絲手帕:“你叫什么名字?”
“青蔓,我叫蘇青蔓?!?/p>
我故意仰起頭,一絲驚異從他的眼中晃過。
因為波斯國中身份低微的女子都沒有名字,就算有,主子們也會不屑,他們只會稱呼我們婢子。
他扶我上馬,若有所思地贊道:“好名字……”
那場戰(zhàn)事十分慘烈,姜朝雖勝,卻也元氣大傷。
皇子景被先一步被護送回國。尚秋冥則負責護送我們以及波斯國王室中的俘虜,公主在寢宮被火燒死了,王也已經自刎于殿前。剩下的只是一些婢女,王孫貴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蘇青蔓這個名字,他與我共騎一匹馬。
有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就是青蔓。
我們分開數載,尚秋冥終于來接我回家。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知道,這是我給自己編的謊言。
就像一枚空心的繭,明明知道里面不會飛有絢麗的蝶,我仍抱著期待與幻想,將自己包裹其中。
作繭自縛,大概就是如此。
七
那一路很是艱險,波斯王朝經營了數百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宮室已傾,余孽尚存,他們個個懷著必死的決心潛伏在路上,伺機劫走那些王室的俘虜。
那一路,我們好像走了很遠很遠。
從十面埋伏的大漠,到草濕泥深的云滇,一路上都有人死去,鮮血拖了一地又一地。青蔓繡給我的香囊不知什么時候破了,干花瓣一路走一路丟,最后里面空空如也。我被漫天的血腥味逼到嘔吐。
馬兒都累垮了,怎么抽鞭子都不肯再走。
我吐到全身酸軟,姜朝的援軍還未趕來,他便背著我走。
又一次我們被圍攻,他身中兩箭。我學著青蔓的樣子替他療傷,可是醫(yī)術始終及不上青蔓半分。他大汗淋漓地捏住我的手,只說了一句“你不是青……”就昏了過去。
他當然知道我不是那個與他千里傳書的青蔓,我不過是天真地想要借著這個熟悉的名字,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哪怕這一路上他的柔情與愛護,都只不過因為這個名字帶來的恩情,我亦覺得滿足。
亂世浮沉,有命在,有他在,我別無所求。
一次,我們中了埋伏。
那些潛伏的暗衛(wèi)們與俘虜中的一個王爺里應外合,他漸漸殺紅了眼,殷紅的熱血濺了他一身。犀利而凜冽的眼神一下子就叫他們亂了陣腳。
最后,只剩下他和窮兇極惡的波斯四王爺。
萬丈瀑布上的木橋上,四王爺扼住了我的咽喉,接著用繩子將我與他綁在一起,如此一來,他若是失手被尚秋冥打下橋去,同時我也會被他的重量牽引飛快地共赴深淵。
四王爺發(fā)出瘋狂的奸笑聲,他頻頻出招,秋冥卻顧及我的安危不能還擊。
突然就下了決心,其實要結束這樣的對峙很容易,只要我,跳下去。他一定來不及割掉繩子,被我下墜的力量拖下去,玉石俱焚。
可是,當我的身體宛如巨石一般瘋狂地下墜時,卻猛地感覺到腹上一緊,緊繃的繩結截住了我,腳下是萬丈瀑布,頭上是尚秋冥死死拉住波斯四王爺不肯放開的手。
他緊緊地皺眉,抓著繩子的手,滲出汩汩鮮血。
我心中驀地一痛,眼中盈滿淚水。
很久之后我都記得我們死里逃生的那座橋,叫做畫橋。
八
如今只要我推開窗,就能看見那座精美的畫橋。
盡管它不是記憶里的那一座,但暖香浮醉,深夢空花之時,還能聊以自慰。
夜已經很深。
從回到帝京,得知尚秋冥已與青嵐郡主的婚約,只等她到了年齡便完婚之后,我的天就好像灰蒙蒙的再也沒有晴過。
我進宮,受寵。他賜封將軍,剿滅波斯殘黨,一晃已經兩三年。
“為什么那個時候你要跳下去?”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我覺得冷,風灌滿了我的衣衫,還有他的眸子。
“忘了?!?/p>
我冷冷地別過臉,因為那夜求他帶我離開,已是最后的卑微。此后,不會再有。
他很不滿意我的態(tài)度,死死地捏住我的手腕,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似的。
“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子?”
那眸子漆黑得讓人害怕,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你早該知道,我是波斯人,身體里流著野蠻殘忍的血液。”
果然他松開了我的手,方才眼中莫名的痛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知道,不僅如此,你還是波斯的公主?!?/p>
他竟知道這段往事。
“那又如何?”
身為禁軍統(tǒng)領卻沒有將我這個敵國的余孽交出,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其一,是現(xiàn)在沒人能證明我的身份。
其二,就算他說了又如何,柳妃也是波斯人,甚至曾是姜朝的俘虜,景帝同樣對她寵愛有加,他可不是那種聽人隨意唆使的君王。
他走時,雨已經停了,幾朵殘花瓣落在畫橋上。
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起他救過我的那座橋,那種讓人心驚的眼神,好像已經隔開了萬水千山,我甚至懷疑,青蔓,波斯王,皇子景和尚秋冥,都是我自己的一場盛大的幻覺。
只有痛,最真實。
九
回到姜朝的那一天,尚秋冥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很難想象,身負四處箭傷,兩處刀傷,傷口至深,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我以為他活不下去了,想起青蔓對我說過姜朝的人都信佛,信前世今生。
我便去了廟宇,焚香,叩首,長跪不起。
直到被他手下的將士找到,被送去軍中為妓。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直到看見那張花名冊上,除了波斯王室的女俘虜,末尾,確實也有我的名字。
這才明了,什么是萬念俱灰。
哪怕我甘愿做一個替身,也換不來半分憐憫。
我立誓要讓尚秋冥后悔,千百倍地償還我當日所受之辱。而在此之前,我所要做的就是忍耐。
忍耐著,空頂了貴妃的頭銜,卻不過是這永泉宮中的一個擺設。
宮中無人知曉永泉宮的壁畫后別有洞天。那是景帝與柳妃幽會之所,也是他讓我搬進永泉宮卻并沒有封我為后的原因。
在他心里,真正能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有柳妃。
有時候景帝醒得早去上朝時,柳妃還在沉睡,輕的紗,粉的帳。她發(fā)絲如墨,散落在明黃色的床榻上。
絲綢睡衣的領口露出小小的半枚玉佩,與我之前在景帝那里看見的,正是一對。
在波斯她原本也是沒有名字的婢女,不過那么巧,她每日負責給被軟禁的皇子景做飯。她是善良的女子,因此會特意做合他口味的菜。
景愛上她,并非偶然。
弱水三千,他從來只取一瓢飲。就連我這個如今被整個后宮忌妒著恨著的女人,其實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來轉移視線,保護柳妃不被人忌妒加害的障眼法罷了。
我的母親說得沒錨,從出生起,我就已經注定了將被人遺棄。
十
柳妃天真爛漫,毫無心機,在宮中與我甚為交好。
有時候看見她,我就會想起青蔓。
一日,她來找我逛御花園,卻撞見了青嵐郡主。
她有著跟景一樣高傲的氣質,她故意堵住了我們的去路:“蘇青蔓,蘇妃娘娘?”她撥了撥頭上的珠花,眼波一掃,“你說兩個名字相同的女子,命運是否也相似?”
什么意思?
她步步逼近,我將柳妃護在身后。
那聲音很細,直戳人心。她說:“三年前尚秋冥沒有愛上青蔓,三年后,他也不會愛上你?!?/p>
“既然如此,郡主你在怕什么?”
她看我的目光突然變得怨毒,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張臉。我側過身,握緊柳妃的手:“我們走。”
景帝夜里照舊前來,有時他們在暗室里畫畫。
他握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肩。她眼睛純凈得就像墨色的海,我沒想到,他教柳妃畫的竟是虎符。
那個東西,擁有世上獨一無二的圖案,憑它,可號令千軍萬馬。
但是這個東西,他給了鎮(zhèn)守四方的將領,卻獨獨沒有給尚秋冥這個禁軍統(tǒng)領。
我不敢揣測景帝的心思,因為我害怕,走錨一步,就會給尚秋冥帶來殺身之禍。
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我披著晨衣站在珠簾外,方才明白原來所有的恨到了愛的面前,就脆弱得不堪一擊。
當景帝的虎符與密函被秘使送出去時,我決定下手。
十一
景帝死在了永泉宮的密室。
在場的人除了我還有柳妃。
她醒來的時候,只看見雙目圓瞪,嘴角淌血,滿臉發(fā)青的景帝。
我與柳妃被押往死牢時,青嵐郡主撲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她恨我是應該的,我殺了她的皇兄。可是,他們沒有證據。
姜朝的人跟波斯人不同,他們總喜歡做一些表面的工夫來粉飾骨子里面的奸詐與殘忍。
那些曾在朝堂上痛斥過尚秋冥目無王法,恃寵而驕的大臣們,很聰明地將矛頭指向了尚秋冥。
他們給了他七日的期限,尚秋冥若是找不出證據,抑或是抓不到真兇,就當與弒君犯上同罪。
死牢很安靜,除了幾只老鼠偶爾路過,根本聽不見什么聲音。
柳妃的神志已經渙散,她瑟縮在角落里,不斷地流淚。到流不出淚了,就滲出汩汩的鮮血。
我覺得很心疼,她曾經笑得那么美。
還記得那一天,我被帶到軍營,當那個皮膚黝黑滿嘴黃牙的將軍淫笑著像我撲過來的時候,我用花瓶狠狠地砸破了他的頭。
當我慌不擇路地跑出來時,正好撞見了前來將柳妃從俘虜中救出的景帝。
萬幸的是,他認出了我。
柳妃也認出了我,她歡天喜地地將我?guī)нM了皇宮。
那兩年,我依然沒有名字,身份是柳妃的侍女,她待每個人都很好??墒呛髮m這種地方,人人都非善類,不是你敬一尺,就有人還你一丈的。
我一面竭盡全力地保護柳妃,一面打聽尚秋冥的下落。
知道他去了塞北,知道他打了勝仗,知道他風光無限??墒且坏缹m墻,卻隔開延綿不絕的牽念。
直到有一天,景帝來找我,他要我做蘇妃。
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
我知道,那是他允許我一個波斯俘虜活下來的條件。
也許之前他對我有過憐憫,感激,但那都不是愛情。
我也不曾試圖從他身上索取我想要的溫暖,哪怕是同床共枕,哪怕是我們?yōu)榱伺浜媳舜搜萘艘粓鲷~水之歡的戲時,我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十二
柳妃的身子太弱,到底還是捱不住,陷入昏迷。
我的哀求聲終于喚來了尚秋冥。
柳妃被送入太醫(yī)館,而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
“秋冥!”
我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倒在他的腳下,淚簌簌地落下,不斷地哀求他,放過我,放過我。
他終于被我的悲戚聲打動蹲下身來,就在他企圖扶起我的那一刻,我將那方他曾為我撿回的絹絲手帕極快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怔,想說什么,卻被我的目光截住。
也許是我眼花,我竟從他臨走時的回眸中,看出清晰凜然的
痛意。
十三
七日之限的第三天,我被釋放,回到了永泉宮。
尚秋冥給出的理由是,殺景帝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柳妃,真兇還在調查之中。
大臣們笑而不語,不置可否。
他們關心的根本不是真兇究竟是誰,而是真兇是誰,身為禁宮統(tǒng)領的他,都罪責難逃。
所謂的調查,只不過為了在百姓面前做做表面工夫。
不管在波斯還是姜朝,朝堂之上,永遠都是最最黑暗,最最血腥的地方。
再見尚秋冥,他滿臉的倦容與懈怠。時近冬日,風聲鶴唳,他看我的目光卻柔軟了許多。
我知道他這么聰明,看見絹絲手帕上的虎符,再稍一調查就會明白,景帝若是不死,死的就會就是他自己。
就算景帝再求賢若渴也好,也沒有哪個帝王能夠容忍一個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更勝于他自己。
但尚秋冥看我的目光仍是迷惑,那晚我們沉默相對,許久,他才問我:“青蔓,你難道不愛他嗎?”
這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尚秋冥以為我愛著景帝,同時也恨他殺了我的父親,愛恨糾葛之間,最終我還是動了手。
我張了張嘴,卻又覺得有些事不必解釋。
直到七日之限的第五個夜里,青嵐郡主冒充我的婢女送晚膳進來。
她眼中的恨比手中的刀更加鋒利,我大駭,極力呼叫卻無人應答。
我忘了,永泉宮已經成了一座空殿。
掙扎間,她的刀鋒頓在離我的眉心半寸的地方。
我奮力反抗,她亦拼盡全力。她在哭,眼神里仍是怨毒。她說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
原來從她看見我和尚秋冥一起回來姜朝的第一眼,她就開始害怕。
尤其是當重傷昏迷的尚秋冥在夢中不斷地叫著我的名字,她就模仿了尚秋冥的筆跡,在送去軍妓的名單上加上了我的名字。
這樣,無論我是身為軍中歌妓,還是被景帝所救,今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尚秋冥的身邊。
她其實是那樣美的女子,假如目光中沒有愛而不得的怨恨,沒有因愛而卑微,扭曲了心智,她該是多幸福的女子。
“謝謝你。”
沒有什么比得知這個真相更讓我感激的事情,我漸漸松開了手。死,我從來都不怕。
青嵐郡主也知道,只有我死,做成畏罪自殺的假象,給大臣們一個交代,就能給尚秋冥足夠的時間去制造虎符,調集千軍萬馬。到時,他就再也不用受那些大臣們的威脅。
可是,我只覺得眉心微微一痛,就聽見砰的一聲。青嵐郡主突然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身后插著一柄劍,劍的那一頭,是尚秋冥的手。
十四
我們在青嵐郡主死不瞑目的目光中,緊緊相擁。
遲了三年的擁抱,尚秋冥吻著我的鬢發(fā),他含著熱淚,摟緊我:“青蔓,我?guī)阕??!?/p>
帶你走。
這真是世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可是我看著死去卻不肯閉眼的青嵐的臉,突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還有兩天了,虎符令發(fā)出去了嗎?”
我憂心忡忡地問,秋冥卻攬緊我的肩。他說我們明日夜里就走。
什么虎符,什么江山,什么將軍,他通通都不要了。
七日之限的第六天,我與尚秋冥約好在禁宮門口見面前的一個時辰,我去和柳妃告別。
她看見我來,終于開口說話:“公主,我知道你會來。”
在波斯,只有她肯承認我是公主。波斯王的女兒很多,他從不把我放在心里。
“姐姐對不起你?!?/p>
她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悲戚,但很快緩過神來:“姐姐,你看我頭上的簪子,美嗎?”
她頭上果然有一支金燦燦的簪子,是一個鳳凰。羽毛是用金刺所制,我不過是摸了一下,就被扎破了手指,一滴殷紅的血珠很快溢了出來。
柳妃很緊張地問我疼不疼。
接著她如同自語,告訴我她與景帝之間的種種,包括她很早的時候就做了景帝在波斯的內應,跟同樣身為細作的醫(yī)女蘇青蔓一起將波斯的信息傳遞給姜朝。
青蔓之死不是偶然。
我暗自思量,她又輕聲道:“你知道我們與姜朝的暗語是什么嗎?”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剎那間,時光仿佛回到幾年前的那個午后,被我發(fā)現(xiàn)了秘密的青蔓編造了世上最大的謊言。
她口中與尚秋冥互通的情詩,原來只是一句暗語。
她還告訴我,她們還會將消息寫成字條兒塞進金簪里傳遞出去時,我突然想起尚秋冥來取青蔓的尸體,在她發(fā)問拿了一支金簪。
我真是太傻了。
這三年來,從沒有何時比此刻更想見到尚秋冥。
可惜,我奔向夜色之中的腳步太過迫切,沒有看見柳妃倚在宮門口輕聲地笑。
她用那支鳳凰金簪,劃破了自己的肌膚,須臾黑色的鮮血從她的嘴角緩緩流出……
十五
天明時,我和尚秋冥已經駕著馬車走了好遠好遠。
他駕著車,我在后面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好像是要把這一輩子所有想跟他說的話說完似的。
馬兒踢踏,暖風和煦,夕陽如血。
我從后面抱住他,問:“你愛青蔓嗎?”
他很輕地回答:“我愛你?!?/p>
笑在嘴角,心卻開始痛。越是痛,我的手就抱得更緊。
因為我不想讓他看見我手上的傷,柳妃到底不能原諒我殺了她所愛的人,我手上原本細小的傷口已經潰爛,變成詭異的黑色。
柳妃同樣用下毒的方法替景帝報了仇。
我終于相信母親的話,我生來就注定被人遺棄。
只不過,這一次遺棄我的不是愛情,不是尚秋冥,而是我自己。
“秋冥?!?/p>
“嗯?”
“我愛你?!?/p>
“傻丫頭?!?/p>
我已經漸漸看不見前面的路,軟趴趴地伏在他的背上。
然后,我想我應該會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當中的細節(jié)與情愫躍然而現(xiàn),我和尚秋冥之間有過最深刻的相愛。
一直都在他的眼底,我的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