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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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一切能夠重來,她能夠再選擇一次——她也愿意用哪怕千秋萬載的時光,去換取和滄瀾相遇的剎那。這句話太打動我了,橘文泠筆下的女子總是如此剛烈、敢愛敢恨??偸腔畹眯⌒囊硪淼奈?,表示各種崇敬……
一
天地鐘靈毓秀之地常生玉魄,玉魄附于肉胎,降世為人,則其秀麗聰慧常于萬萬人之上……
“先生,當真有這樣的人嗎?”合上手里的《異人志》,素玦一手支著下巴,滿臉好奇地問蘭佩。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碧m佩看了她一眼,“怎么停了?說好今個兒要念完這一本的?!?/p>
看看夾了書簽的地方才不過一半,素玦一笑:“先生,我想去燈會。”
蘭佩露出了然的眼神。
白州城的燈會可說是天下聞名,十里花燈,連放七日,三州六府的人都會來看,那種繁華熱鬧用語言是形容不出的。
素玦正在好玩樂的年紀,有這樣的熱鬧當然忍不住去湊。
“那就去吧,這幾天白日里記得練琴看書就行了?!碧m佩淡淡地說。
小丫頭歡呼一聲:“就知道先生疼我?!闭f著露了大大的笑臉,蘭佩看了,也忍不住輕曬。只可惜……笑容都隱在面紗下面,只看得見眼中的一點笑意。
可就算如此,素殃還是看著她的側(cè)面在窗外的夕景映照下形成一個絕美的剪影,忍不住癡癡地想,自己將來若能有她一半的風致,也就足夠了。
白州,柱橋,明月夜。
十里花燈是從半個多月前就開始扎的,到了今夜吉時,父母官點了第一盞,然后各家沿著城中主道依次點起,片刻工夫便燈火通明,將長街映得似白晝。
遠處看來,仿佛一條通體發(fā)光的長龍橫臥于護城河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素殃扮成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優(yōu)哉游哉地隨性閑逛。她家中豪富,從來什么都不缺,所以,她只對那些詩賽文謎等風雅之會有興趣。
“顧影堂“是白州最大的字畫鋪子,素殃平日常去他們家搜羅字畫,不想今夜他們也開了一場識畫猜謎。十幅畫,猜十句情詩。她一時興起上了臺,過關斬將,卻在最后一關難住。
看畫上乃是春景,一女子正于小徑上行路。
百思不得其解。
“這位公子,時辰要到了?!笨匆慌跃€香即將燃盡,令官提醒道。
素玦好不懊惱。
棄了畫,轉(zhuǎn)身正要走,冷不防有人牽住她的衣袖:“素賢弟,這是你日前對為兄講過的典故,怎么此刻自己倒忘了?”
男子聲音,低沉而溫存。她回過頭去,見那人一襲青衣,修眉俊目,正向自己盈盈而笑。
“忘了嗎?陌上花開緩緩歸?!?/p>
一剎那為一念,須臾轉(zhuǎn)瞬,彈指一揮間。眼前是紗籠錦繡,燭影搖紅,可所有的流光溢彩加在一起,都及不上此刻這個人眼中的一點明光。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昔日吳越王錢繆與王妃戴氏鶼鰈情深,戴氏每歲一歸寧,一年戴氏又歸故里,吳越王思之情切,偶見春光觸動心事,去書與戴氏,信中便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它不是情詩,不過夫妻間的絮語,不登大雅之堂,所以素玦不知道。
可它所蘊涵的情感又是多溫柔,多卑微——望她歸來卻不明言,只道沿途春色正好,此刻踏上歸途恰可欣賞。
回到府中,素玦立刻向蘭佩求教了這個典故,蘭佩不急不徐地緩緩道來,她聽著,若有所思。
手拿掐絲八寶琉璃簪無意識地晃著,墜了五色琉璃墜的流蘇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剌p響,引起蘭佩的注意:“燈會上得的?好精致?!?/p>
她回過神,“嗯”了一聲,有些心虛。
簪子是猜謎的禮物:“在下七尺男兒要此物何用?!蹦菚r下了臺,青衣人將簪子交在她手里。
言下之意是識破了她的女扮男裝。
想不出自己哪里露了破綻,也不明白那人為何要幫自己,只知道當時自己片刻局促尷尬,轉(zhuǎn)眼那襲青衣已淹沒于人潮之中。
意外之逢,不告而別,她有些悵然若失。
那人該不是白州人——白州說大也不大,若有這等豐神俊朗的人物,也該名聲在外?;蛟S是別處來的游人……
如此一來,想要再會恐是難了。
心思在一面之緣的人身上,素玦并未發(fā)現(xiàn)一旁蘭佩正看著自己。
眼底,有深深的憂慮。
二
在她想來重逢是千難萬難,可要遇見的人,總歸是要遇見的。
還是桂橋上,只是燈會已過,青天白日下,橋上人來人往,素玦卻一眼就看見了那襲青衫。
那時他正靠著欄桿看橋下的護城河,她不由得想是不是傳說中困于河中的龍神化了凡相來到人間?上前去,那人已看到了她:“姑娘,我們又見面了?!?/p>
這時素玦已換了女裝,她驚訝地問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笑著說:“去年白州琴會,有幸見過姑娘芳容。”
原來如此,這才去了疑心,攀談起來。
后來素玦總想,其實還是因為自己太想與他結(jié)交,才會那么輕易就相信了。
男子姓白,名滄瀾,祖籍在白州,只是少年離鄉(xiāng),這兩年才不時回來走動。
“幾番歸來,總覺得終究是這里好,再過些日子或許會回來定居。”
素玦竊喜。
或許是離鄉(xiāng)已久,白滄瀾說一些他曾熟悉的情景都已物是人非:“就說原本北寺里那處泉眼吧,日前我去見是早就封了,聽說水枯已久?!?/p>
北寺,素殃自小也常隨著爹娘去那里,泉眼被封之事也有些印象,見白滄瀾黯然的模樣就說:“北寺的泉水是早枯了,可那股泉水后來在云都坊冒了出來,我?guī)闳タ础+i
白滄瀾欣然點頭。
其實她雖知道云都坊在哪里卻從來沒有去過,因為年幼時有個高人向素家夫婦說過:令嬡命中無水,近水則有難。
這句預言她是大了之后才聽說的,對這種江湖術士聳人聽聞的言論她向來嗤之以鼻。只是在父母面前,她不敢太過違拗,倒也真就不近水邊。
云都坊的泠泠泉,今日也是第一次來。
有水則興,白州百姓十分看重這股活泉,昔年北寺水枯還引發(fā)過不小的恐慌,后來泉水于云都坊再現(xiàn),百姓們歡天喜地之余,更紛紛解囊出資修建了一處牌坊,坊下是漢白玉砌的池子,泉水涌在池子里只淹過一半,暴雨不見漲久旱不見落,始終清澈如許。
素玦趴在漢白玉的欄桿上向下看,只見一泓碧水,便如上好的琉璃一般。
“這里面還養(yǎng)鯉魚嗎?”忽然,白滄瀾說。
“哪里?”她身子向前一探,就在這時身后一股大力襲來,“啊——”
她身不由己地翻落下去。
電光石火的一瞬。
只覺腕上一痛,整個人沉沉一墜,素殃睜開眼,卻見上方一條緞帶卷住了自己的左手,隨即有人拉著緞帶一用力,瞬間便將她拉了上去。
施以援手者是意想不到的人——蘭佩,她形狀姣好的柳眉此刻微微斂起,素日脈脈溫情的含情目中滿藏殺意。
她正看著不遠處的白滄瀾。
素玦怎么也想不出以她這般纖纖弱質(zhì),如何憑一己之力一下子就將自己拉上來?
而白滄瀾則盯著蘭佩,滿臉的驚訝:“你……”
“妖孽,竟敢來犯白州!受死吧!”蘭佩卻未給他多言的機會,一聲厲喝,數(shù)道符紙挾著火苗激射而出,飛速向他襲去。
“先生,不要!”素玦嚇了一跳,趕緊出聲阻止。
就在這時,只見白滄瀾原地一個旋身,化成一道白煙,霎時間隨風而逝。
“我并無害她之意……”
虛空中,他的聲音還在回蕩。
那數(shù)道符紙落地燃燒,片刻后蘭佩望著地上的灰燼,默然許久。
“燈會那夜你歸府后來找我,當時我便覺得你身上有妖氣。”蘭佩如是說。
此時夕陽西下,素玦跟著她回素府,默默地走在她身后,敬畏地看著她瘦削纖弱的背影。女先生蘭佩是個異人——這點她很清楚。一個年輕女子敢孤身一人在外闖蕩,總要有點別人不知道的手段。更不用說蘭佩之高才——琴棋書畫、星象醫(yī)卜,沒有她不通曉之事。
不然素老爺也不會只與她談了一席話,便重金聘她做素府的西席,教授掌上明珠素玦。
可她從未想過,溫文爾雅的女先生會與什么妖魔鬼怪扯上關系。
許是久不聞她答話,蘭佩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
她收步不及,險些撞個滿懷。
“看你這滿腹心事的樣子,莫不是對那妖物動了心?”蘭佩輕聲嘆息。
一語中的。
她依然不語,蘭佩放開了她,凝視一會兒,搖了搖頭:“也難怪,妖物的樣子都最能迷惑人,你年少識淺,哪里知道其中的利害。我說一些往事給你聽……”
她心里忽地一跳——蘭佩的過去,曾經(jīng)無論自己怎么問,她都不肯說。
今日卻主動要講。
“素玦,不要對妖物動心……”蘭佩明亮的眸子里有淡淡的寒意。
“因為妖物都是沒有心的。”
三
蘭佩也可說出于名門了,如果煉妖師也分三六九等的話。她的家族世代為煉妖師,收煉的妖物不計其數(shù)。
她說在家族中出過一件大事:一個女子與妖物相愛,并與他許下盟約,各自斬斷凡間羈絆,避開所有紛紛擾擾往深山歸隱。
“你年紀小,等你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時便明白,只要你喜歡他,無論他說什么你都愿意相信?!碧m佩的口氣,帶著看透了幾多世情的滄桑。
素殃知道她是對的。
后來女子與家族斷絕了關系,過程自然也不是輕易的,多少付出一些代價??僧斔サ窖锷磉?,見群妖會聚,她愛的那個妖物身在其中,向其他妖物夸耀著自己的勝利。
他俘獲了一個煉妖師的心。
“妖物沒有凡人的感情,笑而非喜泣而非悲……”蘭佩支著頭,妙目半閉仿佛要睡去了,可聲音還是堅定的:“所以不可信他們?!?/p>
似乎是勸誡,又似乎是定論,可是……
太遲了,素玦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太遲了,她雖年少,卻很清楚自己已對那個叫白滄瀾的男子動了心,不知道是迷戀他俊朗的外表,還是用低沉溫厚的聲音。
又或者只是沉醉在他溫柔而專注的目光里。
無論如何,都太遲了。
從這天之后素玦就開始生病,請了許多名醫(yī)都不見效,素家夫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有蘭佩知道她的心事一
“相思,也是種無可救藥的病?!彼@么說。
雖然知道不該,素玦還是有些暗暗地怨恨她,如果沒有蘭佩,她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去找白滄瀾,聽他解釋當日的意外,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會相信。
一晃眼,又是三五明月夜。
這夜白滄瀾是忽然出現(xiàn)的,如星辰墜凡一般突然。而看著他踏月色而來,她也有一瞬間的恍惚,想這人或許是神仙而不是妖物。
“我聽說你病了。”他靠在窗邊和她說話,吐出一顆玉白的珠子按在她帶著些許高熱的額頭,熱度瞬間退去,只余清涼。
“你到底是誰?”
“我是河中的龍神,你信嗎?”
她笑起來。
白滄瀾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似乎顧忌著什么。而他走后未及片刻蘭佩就趕來了,她四下環(huán)顧一副了然的樣子,最后輕輕嘆息了一聲:“小玦,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
蘭佩給了她兩顆丹藥:“若他真心要與你來往,就讓他服下此藥壓制妖力。他要是真的服下了,你再將這顆解藥給他?!?/p>
“為何還要解藥?”她有些不解。
“對妖物來說,妖力受制就如將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你雖然不會害他,卻難保別的妖物不害他?!?/p>
竟是有些顧惜的意思。
聽著蘭佩的解釋,她不禁覺得雖然看上去那般冷情的女先生,其實還是個多情的人。
白滄瀾與她約定,她要是想找他就到城外的龍神廟。那是一處很小的廟宇,已經(jīng)破敗多年,荒草叢生蛛網(wǎng)纏繞。素玦去的這天晚上,細如獸爪的彎月高掛夜空,只是光輝那么暗淡,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
她提著的燈被夜風吹得忽明忽滅,耳邊是夜梟凄厲的呼號聲。
風聲鶴唳的凄涼冷清。
可在她心里,是一片燦爛,仿佛回到初見那夜,花市燈如晝。
只是因為心里有著那個人,所以所見、所聞、所想,都是無盡歡喜。
跨入廟門,白滄瀾的背影便映入眼簾。
“你來了?”他沒轉(zhuǎn)身,卻也知道是她。
上前去,將那顆壓制妖力的藥輕輕放進他手心——她也有一點私心,也想知道他對自己究竟有沒有真意,所以壓下了解藥的事沒有說。
“先生講,只要你肯服下……”轉(zhuǎn)述著蘭佩所言,可話音未落——
青衣人已仰頭將藥丸吞下。
一瞬間,碧綠色的火焰在他周身燃起,火是冷的,什么都沒有被燒壞,只是看著觸目驚心。
她看得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取出解藥:“快吞下去!”
言語驚惶,心里卻很高興。多希望此刻蘭佩在場,她就能理直氣壯地說,先生錯了。
可下一刻,解藥入喉,火焰霎時間變成了金黃。
“啊——”白滄瀾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地上瞬間燒成火海。
“滄瀾!”她驚恐地想要上前,卻被人一把抓住了。
冰冷的手,冰冷的目光。
是蘭佩。
四
看著蘭佩冷漠的眼神,素玦恍然大悟:“你設計我?!”
什么解藥!根本沒有解藥!她只是恐自己不會讓白滄瀾服藥才故意那么說!
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剛剛認識蘭佩,這個她曾經(jīng)仰慕的女子,此時此刻卻讓她感到害怕。
“對妖物,不能姑息……”淡淡的語氣,不容辯駁。忽然,蘭佩臉色一變,素殃不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白滄瀾身上的火焰漸漸熄滅了。
“真的是你……”白滄瀾勉力支撐著抬起上半身,被燒灼的皮膚又開始飛快地長好,異常的生命力彰示他非常人這個事實。
蘭佩皺了皺眉,素殃只覺得她將自己抓得更緊,見蘭佩身形一動,她趕緊死死抓住她:“先生,放過他吧!他什么都沒有做,他沒有想過害我!”
“傻丫頭,”蘭佩看了看她,“他當然沒有想要害你,他只是想要你的玉魄。”
她張口結(jié)舌。
玉魄附于肉胎,降世為人,則其秀麗聰慧常于萬萬人之上。
《異人志》里的記載在腦海中浮現(xiàn),還記得關于玉魄的最后一句——
妖物得之,修仙可望。
“你爹娘知你異于常人,故此央我為師,好保護你的安全。”蘭佩如是說。
“這等妖言豈能作數(shù)!”她勃然大怒,自幼年起爹娘便對這些無稽之談極為相信,她的行動受種種限制,而如今蘭佩更要為此濫殺無辜!
“你怎么能確定我身負玉……”
“她知道的,她也曾身負玉魄?!?/p>
忽然響起的話語,卻是從身后傳來的。
蘭佩全身一震,猛地睜大了眼睛。見她神色有異,素殃忍不住回過頭去。
她看見一個身影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的腳步那么輕,聽不到一點動靜。
他一定不是人了,一定像白滄瀾一樣是個妖物。看清男子面容的瞬間她這么想,俊美得不似凡人,還有那對碧色的眸子,
和滿頭白如雪般的發(fā)。
童顏鶴發(fā),一夜白頭的故事她也聽過,知道那是因為驚恐憂思或是極度傷心造成的。
妖物也會害怕嗎?
會憂慮嗎?
會……傷心嗎?
“你是誰?”她怔怔地問。
男子卻不理會,目光始終定在蘭佩的背影上,連一分一毫都舍不得挪開。
“蘭佩,你轉(zhuǎn)過身來,看看我?!?/p>
這話語,溫柔得近乎懇求。
可蘭佩不動,甚至閉了眼:“妖物,滾出去!不然,我連你一起收了?!?/p>
男子笑了笑:“我不會走的,找了你那么久,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蘭佩,你看看我……”
“啪!”一道符紙射出,在地上劃出一條火線,如楚河漢界。
隨即她驚訝地看到蘭佩慢慢抬起手,解下面紗。
“我的樣子,你看了不會惡心嗎?”
蘭佩轉(zhuǎn)過身去了。
火光熊熊,照亮了她從未示于外人的面容。精致的、柔媚的,嬌若三月春花,艷勝傲雪紅梅。
只是……
那盤踞于左頰上的益蟲有著詭異的鮮紅色,肥碩的身軀還在隨呼吸伸縮著。
素殃只想尖叫。
現(xiàn)在任誰都看得出蘭佩與那妖物關系匪淺了,日前蘭佩說的那個故事猶在耳邊——后來女子與家族斷絕了關系,過程自然也不是輕易的,多少付出一些代價。
代價,究竟是什么樣的代價?!
“是你對不對?”她一把抓住了蘭佩的手,“那個愛上妖物的女子就是你對不對?!
蘭佩默然不語。
而白發(fā)男子看著她,眼中溫柔之色不減:“蘭佩,隨我回去。我們歸隱山林,就像那時我答應你的那樣……”
“住口!”蘭佩柳眉一揚,符紙已然在手,“再不退去,我一把火燒……”
“哧啦——”她話音未落,忽然一道白光,隨后是霹靂響過,雷霆萬鈞之聲震得他們頓時都屏息噤聲。
隨著這聲霹靂而來的,是宛如傾下天河之水的大雨。
雨聲由遠而近,伴著隆隆的雷聲。素殃猶記此夜晴朗,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有種異樣的感覺。
空氣漸漸潮濕起來,冰冷黏膩,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緊張感。
“是它。”一旁已然復原的白滄瀾忽然說道,地上未熄的火焰照亮他臉上的凝重之色,“它來了……”
那白發(fā)男子亦是神情肅然。
忽然,白滄瀾仰天昂首一聲長嘯,同時蘭佩將她一把拉進懷里密密護住,越過蘭佩的肩頭,她看到白滄瀾的周身散發(fā)出青白色的強烈光芒,這光芒將他整個籠起,他的身形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
“嘩!”一道白光沖破了龍神廟的屋頂,沙石瓦礫俱下,雨水瞬間灌入廟內(nèi)。屋頂破開了一個大洞,從那里可見青黑色的天幕,黑云蔽月,云間不斷閃爍的電光,還有……
巨大的,翻滾的龍身。
如長蛇而有爪,似河蛟而生角。
雙龍一青一白,青龍面目猙獰,張著血盆大口不斷咬向白龍的脖頸,但每次都被白龍險險避過。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奇景,連雨水打在臉上都渾然不覺。
五
“這是……”蘭佩看著此景,亦皺起眉頭來。
“滄瀾本為白州的龍神?!卑装l(fā)男子忽然說道,“多年前這條青龍自別處游竄而來,當時滄瀾尚未成年不是它的對手,被它驅(qū)趕出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p>
“你救了他?”蘭佩輕輕哼了一聲,“怪不得他身上滿是妖物的臭味!”
就在這時,半空中白龍一記龍吟震天動地,隨即狠狠一口咬住了青龍柔軟的肚腹。
雙龍頓時糾纏在一起。
“先生……”見青龍正以利爪不斷剮下白龍的鱗片,素玦膽戰(zhàn)心驚,不由得看向蘭佩,目光里滿是哀求之意。
蘭佩沉吟片刻,一拂袖,數(shù)十道符紙飛出,符上金黃色的火焰連暴雨都無法澆滅,符紙于半空中前后相連,如火鏈一般向雙龍襲去。
符紙仿佛有生命那樣,圍繞著青龍盤旋,在吸引了它注意力的瞬間,猛她刺入它的左眼!
劇痛使得青龍發(fā)出了嚇人的嚎叫,就在這時白龍又補上一擊——利爪探八方才咬開的傷口,猛地撕裂了青龍的肚腹。
巨大的龍身頓時從半空墜落下來。
因撞擊而產(chǎn)生的震動消失后,素玦立刻向青龍墜落的方向跑去,傾盆暴雨也在這一剎那停止了,她踩著泥濘的道路勉力奔跑著,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只見白滄瀾已經(jīng)恢復人形,正在青龍的尸體旁看著。
“滄瀾!”她驚喜地向他跑去。
“別過來!”滄瀾大叫,奈何為時已晚——青龍忽然騰起巨大的頭顱,揚起利爪向她落下——
“啊——”一聲驚呼,素玦只覺得自己被人猛地撲倒,一連滾了幾滾。
一道符紙燃火而去,繞上青龍的脖頸,然后劇烈地燃燒起來。
青龍在巨大的哀嚎聲中再次倒地。
“先生……”她怔怔地看著于千鈞一發(fā)問救了自己的蘭佩,卻見蘭佩臉色慘白地望著青龍的巨爪。
白發(fā)男子依靠在尖利的龍爪邊大口地喘息著,他的腹部破開了巨大的傷口,顯然為龍爪所傷。
“長淵!”許久之后,蘭佩才驚叫著跑過去,她在他身邊跪倒,伸手似乎想要觸碰傷口,卻又縮了回去。
“你……別難過……”長淵輕聲道。
“誰會為你難過!”她勃然大怒,長淵卻笑起來:“還逞強,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不然當日妖界之爭我負傷落敗,你又……又何必將玉魄給我……”
“你給我住口!”
長淵笑了笑,神情卻有無限悲涼:“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蘭佩,我對你是真心……我的命是你的,此刻就還給你,我只求你原諒我……原諒我當年一時糊涂……”
他聲音漸低,是不祥之兆。
“誰要原諒你……”蘭佩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不會原諒你的,長淵!我絕不原諒你!”
厲聲尖叫,卻又帶著驚惶的哭音,她抓得更緊,卻阻擋不了長淵眼中的光芒慢慢暗淡下去。
他的嘴角還掛著笑容,似乎心愿已了。
只見一點碧火從他額心逸出,如螢火一般停落在蘭佩的手心。
她驟然停止了呼喊。
左頰上的傷口開始自行愈合……
“滄瀾!”忽然,素玦發(fā)現(xiàn)白滄瀾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他苦笑著看著她:“長淵以妖力救我,如今他去了,我恐怕也不能久留……”
“不,你可以?!焙鋈?,蘭佩說道。
她走到素玦身側(cè):“只要你愿意救他。玦
給他玉魄,助他聚斂元神。
“雖然可取,但玉魄終究是你的一部分,沒了它會折損你的壽命?!碧m佩輕聲說著,此刻她的臉上沒了一點表情,不喜、不怒,無悲、無痛。
雖不曾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但素玦知道那是心死的人才有的樣子。
“求先生救他。”她毫不猶豫地說。
她不希望,自己變成另一個蘭佩。
弦月夜,白州城。此夜云都坊的泉水忽然干涸了,與此同時,北寺中水枯已久的泉池涌出了久違的清泉。次日北寺里的僧侶起來時,泉水已然漫到了池子口,圓圓滿滿,一泓碧波。
六
泉眼重開,事情一下子傳開來,白州百姓嘖嘖稱奇都趕來看,一連數(shù)日將北寺擠得是水泄不通,直到半個多月后人流才漸漸稀少起來。
“龍族歸水,當日我被逐出白州,故此這里水也枯了。”已然寧靜的泉眼前,滄瀾又是一襲青衣,負手而立。
素玦則在一旁,微側(cè)著頭,耐心聽他說往昔。
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與他有這么深的淵源。
“可還記得當年這里水枯時,你在這里救起那條白蛇?”滄
瀾笑了笑,“那就是我的化身,那時我靈力已失,若非你將我投入井中,我恐怕?lián)尾坏接鲆婇L淵的時候?!?/p>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那時你還年幼……不記得也不要緊。”覺察了她的懊惱,滄瀾安慰道,“我記得就行了……素玦,我為償你的恩情而來。”
滄瀾來到白州的日子其實比她想象中的要早得多,本來他的打算很簡單一來到她身邊,給她一些想要的東西,完成她的一些心愿??傻日娴膩砹?,發(fā)現(xiàn)她什么都不缺,煩惱之余就日復一日地留下來,看著她,念著她,最終——
心上有了她。
最后按捺不住在她面前現(xiàn)身,卻在云都坊意外發(fā)現(xiàn)那條青龍得了白州還嫌不足,可能為了玉魄而加害她,又因為發(fā)現(xiàn)了蘭佩的蹤跡,于是下定決心聯(lián)絡了長淵,欲與他聯(lián)手除掉青龍。
只是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那樣的。
青龍死,滄瀾得回了白州??砷L淵也死了,蘭佩就此離開。
素玦清楚記得那夜的每一個細節(jié)一
引出她體內(nèi)的玉魄使滄瀾的元神恢復后,蘭佩抱起了長淵的尸體,向他們所不知的方向走去。
長淵是妖,死后便要歸于天地,他的尸體從指尖開始一點一點化為塵埃落地。蘭佩抱著他,每走一步,一點塵埃便落下來,地上冒出新生的嫩芽,抽莖,結(jié)蕾,盛放,開出一朵血紅的蔓珠沙華。然后,又飛快地凋零,枯萎,零落成泥。
這奇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陌上花開,陌上花凋,不過瞬息。
“我該走了?!焙鋈粶鏋懻f。
她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我會一直看著你,素玦,愿你一世無憂,歡顏長展。”這樣說著,滄瀾微微一笑,然后縱身躍入了眼前的一潭碧波之中。
入水的剎那他的身形便不見了,片刻后白色的龍形煙氣自水中升起,在她身邊縈繞了一會兒,方消散于微風之中。
滄瀾并沒真正離開,她很清楚。
但他們的緣分也僅止于此,龍族和凡人絕無可能在一起,他只能作為白州的守護者,一直看著她,守護她平安康泰。
一世無憂,歡顏長展。
曾對滄瀾展露的笑容,她還會不會讓另一個人看到?這連素殃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終此一生,她心底深處都會有個無法彌補的缺憾,或許她會因為這段無法實現(xiàn)的傾慕而一生郁郁寡歡。
可那樣也沒有關系,她想其實蘭佩也一定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才總是無法放下對長淵的感情,即便有過那樣的芥蒂,即便有著不能逾越的鴻溝,還是無法放下那個人。
而她放不下的,不愿放下的,是滄瀾。
凡人的一生如剎那短暫,而與滄瀾的相遇更是這剎那中的瞬間,如那夜蔓珠沙華的開與落,比幻夢更加迅捷,留不了,抓不住。
當然遇見什么人,經(jīng)歷什么事,往往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可素殃清楚地知道,即便一切能夠重來,她能夠再選擇一次一
她也愿意用哪怕千秋萬載的時光,去換取和滄瀾相遇的剎那,即便只是看一次花開花落,瞬息浮生。
編輯/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