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增

重慶談判的時候，國共兩黨領袖的口袋里都有一個清單。

當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剛結束，蔣介石的個人聲望達到了頂點，而國民黨國民政府的威望、軍事力量也達到了高峰，軍隊總人數(shù)接近500萬。國民黨軍隊中最強的就是陸軍，陸軍主力部隊的裝備和當時反法西斯戰(zhàn)場上的盟軍是一樣的，就連士兵的鞋帶都和美軍的一樣，更不要說武器了——輕武器都是盟軍裝備，重炮都是美式榴彈炮。

而那時毛澤東主席兜里也有個清單，是劉少奇從延安發(fā)過來的，當做談判的一個籌碼。

這個清單上寫著的軍隊總人數(shù)是127萬。其實，我認為這個數(shù)字大大地有水分。當時我們的正規(guī)部隊可以計算出來——抗戰(zhàn)期間八路軍有3個師，新四軍基本上沒有了，哪里來的127萬人？只能是算上民兵了。但最重要的還不是人數(shù)，而是武器。我們最好的主力部隊裝備就是步槍，部隊的火炮就是繳獲的日本山炮。而我們的民兵甚至還停留在冷兵器時代，手持大刀就上戰(zhàn)場。

近年來我到臺灣訪問，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臺灣的一些學者，甚至蔣介石的高級將領以及他們的后代，總有這樣一個疑問：不知道從1947年到1949年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國民黨好好的一個政權就沒有了？坍塌得太迅速了！

一

蔣介石在1948年8月的一個軍事檢討會議上曾說：“現(xiàn)在我們大多數(shù)高級將領精神墮落、生活腐化，革命的信心根本動搖，責任觀念完全消失。尤其使我痛心的是，這幾年來有許多受我耳提面命的高級將領被捕受屈而不能慷慨成仁，許多下級官兵被匪軍俘虜，編入匪部來殘殺自己，而不能相機反正。這真是我們革命軍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边@是蔣介石的原話。

國民黨相當一部分高級將領，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為民族做出了貢獻，他們是能打仗、誓死不屈的，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但是在解放戰(zhàn)爭中，被我們的普通戰(zhàn)士，甚至是民兵摁在地上活捉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少將級別以上的就有260多人。許多有名有姓的抗戰(zhàn)名將就這么被我們生俘了，包括杜聿明、黃維等人。還有很多高級將領不是在戰(zhàn)場上被俘虜?shù)模翘映隽藨?zhàn)場，已經走出一兩百里地后，被我們的民兵抓住的。

解放戰(zhàn)爭打到中后期，許多國民黨的將士都開始疑惑，自己究竟是為什么而戰(zhàn)。戰(zhàn)斗中，共產黨每場打下來傷亡都很大，但是越打人越多，渡江戰(zhàn)役時共產黨的軍隊達到了400多萬人。

我查了一下渡江戰(zhàn)役的詳細部隊構成，發(fā)現(xiàn)其中相當一部分連隊百分之七八十是“解放戰(zhàn)士”。什么叫解放戰(zhàn)士？就是國民黨俘虜，甚至有的連的干部、指揮員都是“解放戰(zhàn)士”充當?shù)摹?/p>

最有意思的例子發(fā)生在遼沈戰(zhàn)役。第一戰(zhàn)打廖耀湘，在野地里俘虜了國民黨士兵17萬人。這是第一場大規(guī)模決戰(zhàn)，第一次抓那么多人，共產黨的政工干部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按照政工條例，抓了俘虜是要甄別的。但是17萬人怎么甄別？

最后沒有辦法，就在野地里拿松樹條搭了一個門，上面貼了三個字“解放門”：愿意跟著共產黨部隊參軍的，從這個門走過去，不愿意的從門邊上走，給兩塊大洋的路費，讓他回家種地去——家里分地了。

最后，有三分之二的國民黨士兵從門里面走過來。我們的政工干部就在門邊握手歡迎。

二

解放戰(zhàn)爭勝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土地改革。

我查到當時土改的一份文件，很驚訝。其中有一個條款很有意思，是這樣寫的：“在分土地的時候，如果本村有在國民黨軍隊服役的官兵家人，一視同仁，一樣分地?！?/p>

當時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國民黨軍隊被包圍，包圍圈里沒吃沒喝，共產黨就拿大喇叭喊話。他們的長官最害怕我們喊兩個內容：第一是“趕緊過來吧，這邊有肉包子”。因為他們的食物只能靠空投，一圍就是一個月，餓得慌。而共產黨這邊確實有肉包子，是老百姓給的，這香味抵擋不了。第二就是“兄弟趕緊過來吧，回家吧，你們家分地了”。后者更不可抗拒，造成國民黨軍隊成建制地往這邊投誠。

信仰并不是抽象的詞，它是很具體的。堅信自己做的是正義的事業(yè)，堅信民族能夠得到解放、繁榮，堅信自己能為此貢獻自己的一生，這就是信仰。

盡管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人以標榜自己什么都不信為時髦，但我還是想說，我沒見過哪個真正成功的人，心里是沒有信仰的！

三

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一股不可遏制的腐敗浪潮迅速席卷了國民黨全黨。后來蔣介石到了臺灣總結自己為什么失敗，他還說：“我們失敗就失敗在‘接收二字。”

當時全國上下約有2300多個接收委員會。抗戰(zhàn)勝利之后，國民黨的軍政大員大發(fā)“國難財”，打著“接收”的旗號，把土地、礦山等國家財產都拿來中飽私囊。雖然國民黨重新開始了作為執(zhí)政黨的統(tǒng)治，但是內部的腐敗已經不可遏制。

淮海戰(zhàn)役第一階段時，海州的司令官是李延年。國防部讓李延年帶著海州部隊和野戰(zhàn)軍沿著隴海鐵路趕緊向徐州收縮，但這一行動要冒極大的危險，因為陳粟大軍就壓在隴海鐵路北邊，所以決不能讓對手事先知道。

因此，對這次行動，國民黨內部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嚴格。嚴到什么程度？第二天就要出發(fā)了，頭一天司令官還不知道。

出發(fā)前一天晚上，李延年正要睡覺，突然有一個老百姓敲門進來，對他說：“李司令啊，你千萬不能走啊！你要走也不能自己走，要帶著我啊！”李延年當時對他說：“校長讓我們死守海州，我能上哪里去？”

但事后覺得不對勁，他趕緊給南京方面打電話，才知道果然如此，命令天亮就到，趕緊行動。

李延年晚年的回憶錄中有這樣一句話：“國民黨不敗才奇怪了！”

對此，李延年很憤怒。他作為戰(zhàn)區(qū)司令都不知道有軍事變動，這個老百姓如何得知這么大的軍事秘密？

后來經過查證，那人并非普通老百姓，而是徐州剿總司令劉峙在海州的代理人，做的是海鹽生意。軍隊轉移的秘密，必然是劉峙透露給他的。劉峙清楚地知道這個軍事行動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但還是寧肯不告知戰(zhàn)區(qū)司令員，也要先通知自己的生意代理人，以免遭受財產損失。

四

杜聿明認為，此事萬萬不可事先被陳粟知道，這事關生死存亡。所以，第二天部隊就要撤走，前一天晚上還在唱戲，假說是給杜聿明的母親過壽，以此來迷惑敵軍。

實際上，共產黨早已偵知此事。那天晚上，杜聿明只發(fā)了一道命令給徐州的警備司令，要求當晚查封在徐州銀行和錢莊的金庫，因為里面有一些黃金需要運走。但是沒過多久，警備司令就回來報告說：“別說金庫，所有錢莊的經理和掌柜連家屬，在三天前就已全部離開徐州?！焙髞?，杜聿明在回憶錄里寫道：“看來我們是已經沒有希望了?！?/p>

實際上，只有一群人能事先通知徐州銀行家撤走，就是南京的國防部高官。他們很多人在徐州有生意，風聲就從最高層泄露出去了。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

后來，杜聿明率兵剛走了一天，就被共產黨的軍隊包圍了。

五

不過再往深層次看，這樣的腐敗問題還只是表象，最大的問題是國民黨黨心的分裂，具體表現(xiàn)為派系斗爭。

什么是派系？派系就是私利集團。作為政治集團來說這是最大的腐敗。整天喊著黨國利益高于一切，實際上是私利高于一切。

陳粟打孟良崮，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盡管共產黨軍隊圍住了孟良崮，但是共產黨的包圍圈外圍還有一個國民黨的包圍圈，至少有五個國軍整編師在反包圍。共產黨軍隊兩面作戰(zhàn)，久攻不下，如果再耽誤下去，就必須立即撤出戰(zhàn)場。但撤出戰(zhàn)場意味著什么？喪失山東解放區(qū)。這必將嚴重影響到解放戰(zhàn)爭的進程。

打到最后，最內圈的張靈甫扛不住了。他一直請求外部的國民黨軍隊支援，但電報發(fā)了好幾天都沒有得到任何支援。外圍的國民黨整編師近在咫尺，最近的黃伯韜的一個師離陳粟軍隊只有三華里，用重炮都可以交叉射擊了。但黃部就是不去支援，只說“打不動了”。

黃伯韜軍隊里人員很雜，川、貴、滇軍都有，還有許多雜牌軍。當時他們就是抱著一個想法：“我們憑什么去救你們中央軍？”而且黃伯韜當時說了一句話：“聽說張（靈甫）的情況不妙。不過，他不是挺有辦法的嗎？”

于是黃伯韜謊報軍情，不戰(zhàn)反退。性格倔強的張靈甫最后只好發(fā)了這樣一封電報：“各位兄弟趕緊增援，我這邊頂不住了！”結果他收到的回電竟然一律是：“我們請張軍長增援！”張靈甫拿著電報就蒙了，到底是誰被包圍了？誰增援誰？

張靈甫臨死前有一句名言：“我終于弄明白了我們軍隊內部的游戲規(guī)則，我沒有掌握好?！?/p>

六

在解放戰(zhàn)爭中，共產黨為老百姓做的最具體的一件事就是解決了土地問題。這一舉措使得大量普通百姓信任共產黨，愿意跟黨走。

解放戰(zhàn)爭中，我們不需要后勤部，后勤部就是老百姓；我們沒有野戰(zhàn)醫(yī)院，野戰(zhàn)醫(yī)院就是大娘的炕頭。

在國民黨統(tǒng)治末期，他們徹底失去民心，被老百姓拋棄了。當時，國民黨的行軍日志上永遠有一句話：“不得進村宿營?！边@和共產黨剛好相反。共產黨的部隊離村還有好幾里地，孩子們就來迎接了。油燈點上，大娘將熱水燒好。百姓的炕頭就是營房，很安全。

淮海戰(zhàn)役時，常常是被圍住的國民黨集團軍那邊，到了晚上一片漆黑，什么亮光也沒有，而包圍圈外圍全是火把。那是周邊的數(shù)個省——江蘇、河南、山東，約590萬老百姓推著小車、擔著擔子從小路走，連夜支前。如果從飛機上看，那是何等壯觀的情景？世界上再沒有一支軍隊可以享受那么強大的后勤支援。

我常常閱讀過去的史料并采訪一些老人家。其中一位老人告訴我，他當時參加支前大軍，推著小車，車上裝著兩發(fā)炮彈，從山東推到淮海戰(zhàn)場，推了三四百里，半路上天一下雨，怕炮彈受潮打不響，他就把衣服脫下來蓋在炮彈上。運到淮海戰(zhàn)場后，組織上給他發(fā)錢，讓他趕緊回家，但他并不急著回去，一定要在旁邊看著炮彈打出去了才放心。

而國民黨軍那邊呢，士兵中有一句順口溜：“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p>

七

解放戰(zhàn)爭中，我們俘虜?shù)膰顸h高官，基本上后面都站著一個副官，這個副官是誓死不逃的，也不需要看押。

比如我們將杜聿明押到哪兒，副官就跟到哪兒。副官永遠提著一個小柳葉箱，里面統(tǒng)統(tǒng)只有一樣東西，就是金條。但如果是共產黨的將領、干部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整理他們的遺物最簡單不過，沒有私人財產，只有兩個兜：一個兜里是筆記本，或者是一支鋼筆；另一個兜里是煙葉和一支短桿的煙袋鍋。

我為寫作而采訪過一些經歷了淮海戰(zhàn)役的老百姓，他們至今仍惦念著一位名叫魯瑞的共產黨干部。魯瑞是一位知識分子入伍的中級干部，能說會道，梳著分頭，很有風度，大家都喜歡他。他當軍事干部的時候身先士卒，打仗勇敢，可是在淮海戰(zhàn)役的最后一仗時犧牲了。把他抬下來之后，整理遺物，除了發(fā)現(xiàn)筆記本、煙葉，還有一副撲克牌。這副撲克牌現(xiàn)在還在博物館里，是他自己用硬紙板做的，梅花、方塊都是拿蘿卜當模子摳出來印上的。在其中的一張上有幾行鋼筆字：“我是淮海人，我要在淮海戰(zhàn)役中貢獻自己的一切?！?/p>

在解放戰(zhàn)爭中，毛澤東曾為郟縣縣委題詞“站在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一面”。這其中也隱藏著一段艱苦的歲月。

當時西北戰(zhàn)場非常艱苦，但是郟縣是必須要打下來的，因為這是胡宗南深入解放區(qū)的一根“釘子”。

毛澤東親自為西北野戰(zhàn)軍籌糧，他找到郟縣當時的縣長說：“我準備打三天仗，將郟縣拿下來，但是你要給我想辦法籌來三天的糧食。”于是，縣長把老百姓的口糧和所有堅壁清野找到的糧食拿出來，供軍隊吃了一天；第二天，又把田里的所有青苗都割了，供軍隊維持了一天；最后一天，把村里的羊和驢都殺了，又維持了一天。老百姓相信共產黨，把糧食都給了部隊，自己只能吃“觀音土”。最后一天，郟縣被打下來了。

直到現(xiàn)在，《郟縣縣志》里還有這樣一句話：“此役之后，郟縣全縣三年不見羊和驢。”

我覺得，解放戰(zhàn)爭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就是共產黨人始終要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一邊。

（青山摘自《羊城晚報》2011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