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陳州城內北大街有一家診所,醫(yī)生姓丁名濟一。丁濟一不但醫(yī)術高明,而且有膽有識,智勇兼?zhèn)洹?/p>
1948年冬,國民黨縣政府反動勢力被打垮,人民政權尚未建立,解放軍又南下追敵,陳州城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土匪、流氓、小偷借機撈財,鬧得陳州城一片混亂。丁濟一估計自己收入頗多,又是名人,肯定惹人眼紅,成為被搶劫對象。過去有縣政府做靠山,日子過得還算踏實?,F(xiàn)在沒政府了,一切都得靠自己。為對付土匪,他鉆過地窖,請過保鏢,但都覺得不保險。最后終于想出高招兒:爬房頂。也就是說,房頂是土匪們的“盲點”。
每天太陽一落,他就悄悄爬上自家房頂,藏在暗處。連躲了數(shù)日,不見動靜。他好生奇怪,認為土匪把他列為了重點搶劫對象,單等著最后收拾。于是他更加警惕,天天爬房頂躲匪患。冬天天冷,北風一吹,房頂上更是如同冰山。丁濟一為防寒,穿了三件棉襖,外面又穿了一件老羊皮襖。這樣,他就顯得極其笨拙,加上他個兒不高,像個大狗熊一般。人穿得太多也不舒服,癢了不能撓,舉手投足都十分困難。就這樣堅持不到半個月,丁濟一確實有點兒受不了了,無形中竟從心底深處盼土匪早日來搶一回。這種盼匪來搶一回的心理隨著在房頂上受的煎熬的增加越來越強烈。一日深夜,突然下起了小雪,丁濟一心里被折磨得火燒火燎的,身上卻凍得吃不住,上牙磕下牙,禁不住長吁短嘆,罵道:“日他娘的,咋還不來?!”
不想,第二天天一亮,丁濟一家的大門上就出現(xiàn)了一張白紙條兒。白紙條兒上面寫著:朋友,現(xiàn)向你要大洋一千塊,限兩日內辦齊,在夜間子時,以吸煙為號,在城北于樓樹林里交款。如敢抗拒不辦或延誤日期,把你全家殺光,雞犬不留!這就是所說的土匪“貼條子”。若放在別人家,全家人肯定會被嚇得大哭小叫,驚慌失措。而丁濟一已受了多日洋罪,見一千塊大洋就能買個平安再不用上房頂,精神從此得到解放,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顫抖著揭下那張條子,雙手捧著,激動萬分地說:“我可把你盼來了!”
丁濟一嫌限期太長,在屋內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踱步,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夜里,早早地就準備起來。他擔了兩個筐,前面是一千塊大洋,后面放滿了糕點、香煙等禮物。雖然他從心底深處盼著早點兒見到土匪,但還是禁不住有些怕。家人更是為他擔心,又燒香又求神??赐饷嫒藴蕚浜昧?,他急急告別家人,壯著膽子,走出北城門,然后沿著蜿蜒小路,奔向指定的交款地點。
于樓──離北關約有三里路,只有幾家住戶,村東有一片樹林子,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丁濟一挑著擔子走進樹林,望望四周,默然坐下,稍事休息,平靜一下心態(tài)。不一會兒,掏出懷表看看,快子時了,便把香煙放到嘴里吸著。夜,寂靜,田野四周更是靜得可怕。好在丁濟一已有在房頂上受了多日折磨的經驗,對這種等待已不當回事兒,便又點了一支煙。這時候,他聽到西北方向有狗叫,接著像是響起了腳步聲,由遠而近,他心中頓時緊張起來,以為是接款的土匪來了……可等了多時,仍不見有人過來,丁濟一又疑心起來,心想如果今晚交不上款,明天不但沒有好結果,更會再受那種可怕的煎熬!想起自己在房頂上身穿三件棉襖外加一件羊皮襖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凍得腳麻、手木、臉如刀割,丁濟一恨不得馬上把錢交給土匪們,財去人安樂。自己受那么多不該受的罪不都是為了保護幾個鳥錢嗎?是錢迷了自己的心竅,再不能執(zhí)迷不悟了!
為能早日卸掉心中的沉重包袱,丁濟一產生了某種反常心理,那就是強烈的破財心理,他站起身,來回走動,把煙火吸得亮亮的,以擴大目標,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收款的惡人。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見東方發(fā)白,天就要亮了,仍然不見一個人影和狗影。丁濟一心急如焚,恨不得想把夜幕重新拉上,他左看右看,雙目似要噴出火來,禁不住走上一個高坡,放聲喊了起來:“我來交錢了!我來交錢了!為啥不來取呀?”
不想這憋在心中的話一喊出,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似長堤崩潰一般,一瀉千里,淋漓盡致,越喊越想喊,越喊越不能自已,越喊越凄厲……陳州城里到處是他的喊聲,一片恐怖。
從此,丁濟一就變成了丁瘋子。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