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福州三面環(huán)山,面朝大海,與背后的中原政權隔著崇山峻嶺,這注定了它長期處于歷史的后排。它那與生俱來的海洋文明,在這個農耕國家仿佛一種異端,原本就是一種次文化。
直至鴉片戰(zhàn)爭之后,福州作為首批五個通商口岸之一,才迅速地迎來了自己最輝煌的時代。林則徐、沈葆楨、嚴復、林覺民、冰心這些名字足以支撐起中國的近現代史。
歷史的風云散去,福州重歸平靜,繼續(xù)在溫吞之中經歷著幸福、安寧與侵蝕。
一
東街口附近密密麻麻的小吃店內,風扇發(fā)出嗡嗡的聲音。蒸騰的熱浪幾乎想把人煮透,但小吃端上來后,香氣卻總讓人精神一振。鐵板海蠣夾雜著荔枝肉的濃香,帶著福州特有的味道。
這些店常常連名字都沒有,福州人一律稱之為破店。破店名副其實,往往店面很小,桌椅臟兮兮的。雖然油煙嗆鼻,但福州食客們安之若素。就著青菜,喝著稀飯,高興了叫瓶雪津啤酒,自歌自飲,自得其樂。
福州的小吃大多藏身于這樣的破店之中,肉燕,鼎邊糊,花生糖……掏出幾十塊,你可以從街頭吃到街尾,便宜的要命。
有些小店,喜歡用鋁飯盒給客人盛飯。飯盒大多已有些年頭,表面坑坑洼洼。巴掌大的飯盒端在手中,配著老舊的桌椅和破店的大名,組合出一種莫名的閑適和放松。這是福州城的素顏臉孔,也是福州人的生活理念——福州人可以去享受幾百塊一盅的佛跳墻,也可以把幾塊錢的扁肉吃得有滋有味。
這是一座很市井的城市,曾有作家評它為“小市民之城”。它聚財不如泉州,聲名不如廈門,仿佛被遺忘在歷史的后排。
以至于去年福州當選全國最宜居城市時,很多福州人竟然很詫異:“這怎么可能?”他們已經習慣了被忽略和被遺忘。
但在老福州人眼中,宜居名副其實。這是一座終年蔭涼的城市。閩江的水氣,東海的季風讓福州氣候溫暖潮濕,草木瘋長。尤其是榕樹。
榕樹根須相連,在地下織成了福州的血脈。獨木成林的它們,每一棵都猶如巨傘。自千年前生根此處后,福州便與枯燥和曝曬絕緣,“綠蔭滿城,暑不張蓋”。
行走在榕樹下的福州人,對植物有著天然的親近。司機喜歡在后視鏡上垂下花鏈,少女喜歡戴上梔子花編成的手鐲。樹下聊天的人們,手里往往端著茶,看著綠色的茶瓣在杯里打旋,才會安心寧靜。
作家北村曾在福州生活過十多年。在他看來,福州人就這么一直自顧自地生活著,也正因為沒有太大的欲望,反而散發(fā)出一種溫和的氣質,安定平穩(wěn),像“功夫茶”,細品之下會有“回甘”。
福建師范大學教授林焱,曾陪著梁文道逛福州。只要一停下來,就有人端上茶來。梁文道問:“福州人就是這么過日子的?”
小時候,林焱住在屏山一帶。夏天熱的時候,他就在家中的果樹下乘涼,用井水潑地,搖著大蒲扇,甚是涼快。高山茶里灑上幾朵茉莉,用水一沖,清香撲鼻。抬手摘幾粒龍眼,權作茶點。
林焱說福州水質甚好,泡茶上佳。這也是中國省會城市中唯一富含溫泉的城市,“很多人家都是用溫泉水拖地的,因為這比自來水還便宜?!?/p>
溫暖的水流在城市地下奔涌,綿長的泉脈也給福州人帶來獨特的享受。老福州人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去泡頭湯溫泉。晨風拂拭,溫泉水暖,通身一泡,疏筋活絡。泡過澡,來到橋頭榕樹下,楚天一臥,翹腳小憩,一段評書尺唱,一碗扁肉拌面,偷來半日浮閑。
當年漂泊至福州的郁達夫,對福州溫泉贊賞有加,“有的溫泉浴場,如……飛機場的樂天泉等,也備有飲饌供客;浴客往往在這些浴場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買酒買食,卻也便利。從前聽說更可以在個人池內男女同浴,則飲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舉竟可以兩得?!?/p>
多情才子戀上了這座城。郁達夫覺得福州實為寶地,“比別處稍覺得奢侈”,非未到過福州的人所能想象。
這里是寶地,也是福地。福州人久居盆地,自然條件優(yōu)越,他們常常自稱住在有福之州。有句福州話叫“七溜八溜,不出福州”,意思便是走南闖北還是福州最好。福州人因而自得其樂,很容易滿足,“不求神仙福,只求保平安”。
連時常拍欄沖冠的辛棄疾,到了福州,也不覺變得溫柔婉約。他在雨中漫步于福州西湖湖畔,并吟道“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
這便是福州的風韻。天生麗質,又沒有矯揉造作,反添了幾分清樸淡雅和風情柔骨。榕樹之下,溫泉之上,福州人早悄然烙上了“安逸”的標簽。
二
或是溫泉泡多了、清茶飲多了,或是太過安逸了,福州漸漸變得像溫吞水一般,不事張揚,在自我表達的時候甚至有點笨拙。城市的容顏似乎有些面目不清,個性模糊。
很多外地朋友問林焱,福州有什么可玩的景點?健談的他竟然有些失語。的確,福州找不到什么獨樹一幟的景點。
但是,在這個城市里漫步,卻總會給人驚喜。一次偶然的抬頭,一次不經意的轉彎,也許就會邂逅藏在歷史中的美麗身影。
作家陳希我曾帶我鉆進福建師大對面的小巷子。在一片老舊的居民區(qū)背后,還躲著“可園”、“以園”、“愛廬”、“夢園別徑”這樣可愛的老宅子。怒放的炮仗花爬滿圍墻。幾竿修竹、幾株綠蕉從園內斜斜地逸了出來。
在福州師大校內,同樣藏著很多迷人的老建筑。在這座溥儀老師陳寶琛創(chuàng)辦的大學內,羅列著莊嚴簡潔的美式建筑,風雨雜痕的南洋建筑,落寞華麗的拜占庭建筑……
陳希我說,鴉片戰(zhàn)爭以后,福州是五個通商口岸之一。英、美、法等17個國家在倉山設立了領事館或代辦處。洋人同時還創(chuàng)建教堂,開辦學校,開設醫(yī)院、發(fā)行報刊、設立洋行等。所以福州境內西洋老建筑星羅棋布。
在煙臺山下的樂群路上還有個“萬國俱樂部”, 路上的石厝教堂也曾名為“國際教堂”。葉圣陶一度流連于此,“一座花園,一條路,一叢花,一所房屋,一個車夫,都有詩意。尤其可愛的是晚陽淡淡的時候,禮拜堂里送出一聲鐘響,綠蔭下走過幾個張著花紙傘的女郎……”
那是1923年,一切早已成為光陰的故事。
有一天我乘車經過下杭路,喧雜的車流突然消失。路兩側的榕樹在空中相擁,織成綠色的長廊。道路兩旁,是陳舊的磚木房子,略帶西洋風韻。檐角窗欞上,華麗的古老雕花,見證著昔日榮光。
司機答不上來這是哪里。后來我才知道,上杭路連著下杭路,而上下杭曾是民國最重要的對外窗口,也是“閩商”重要發(fā)祥地之一。有詩曾贊當年盛況,“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
福州十幾個商幫會館,幾乎都集中在上下杭這片不大的街區(qū)內。僅上杭街就有12個,稱為“會館一條街”。這些會館的建筑風格,帶著各自祖籍地的特點,揉進了福州風韻,也沾上歐美的洋氣。有人說,上下杭古建筑見證了福州曾有過的商業(yè)繁榮,所以這里又被稱為“福州傳統(tǒng)商業(yè)博物館”。
如今,江潮仍在,但百貨云集,酒旗飄搖已經找不到了。風流散去,這里成為最尋常的福州街道,沒有很繁華,但也不會缺少喧鬧。
在郁達夫的作品中,曾念念不忘一座名為“青年會”的大樓。這座大樓建于1910年,62歲的愛國華僑黃乃裳為使青年有個活動場所,親自捐款45000元購置地皮建設。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則資助12萬美元。
整座大樓由紅磚砌成,前樓三層,后樓四層,中間天井相隔。地板則全用上等楠木鋪設。它就這般安靜立在閩江之側,立在福州的近代史中。多少青年才俊在此風云際會,書寫傳奇。
它曾放映了福州第一部無聲電影。百年滄桑已過,它也成了時代這部“無聲電影”中的難忘段落。
三
1876年,福州有了中國第一條電報線。它還是中國第一批擁有市內電話、電燈、自來水等設施的城市之一。
它曾輝煌得耀眼,也曾屢開風氣之先。然而和別的名城不同,福州把它的光耀揉碎,散藏在街坊之間。
福州最聞名的巷陌叫做“三坊七巷”,這也是中國保存最好的明清建筑街區(qū)。“晚清風流數侯官”,最動人的歷史,其實一直深藏在這些古宅之中。
走在巷陌之內,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紛至沓來。這些名字甚至能拼湊出一部近代史。林則徐——鴉片戰(zhàn)爭,沈葆楨——洋務運動,嚴復——思想啟蒙,林旭、陳寶琛——變法維新,林覺民——辛亥革命,林紓、冰心、林徽因——新文化運動……
郁達夫當年初進宮巷時,驚異于這里“毗連的大宅,都是鐘鳴鼎食之家”,“兩旁進士之牌匾,多如市上招牌”。
最著名的自然是“中國開眼看世界第一人”林則徐。他不光住在三坊七巷,還給福州留下了一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成為這座城市的精神圖騰。
三坊七巷的瑣事,隨便拎出一件來都改變著中國歷史。林則徐看上了街坊沈葆楨,把他招為乘龍快婿。沈葆楨后出任清朝的船政大臣,并在福州建了中國第一所近代海軍學校馬尾船政學堂。學堂后來有個學生叫嚴復,畢業(yè)后出國留學,引進了《天演論》,從而開啟中國近代的思想啟蒙。
沈葆楨還在馬尾建立了當時亞洲最大的造船廠——馬尾造船廠。
中國近代海軍的滄桑,從這對三坊七巷中的翁婿身上起步。從馬尾走出了清末三大艦隊之一的福建海軍,走出了鄧世昌、薩鎮(zhèn)冰、魏瀚、劉步蟾、詹天佑……而那些浴血于甲午海戰(zhàn)中的士兵也多是福州人。
甲午戰(zhàn)爭時,作家冰心的父親就是“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中國海軍慘敗,三坊七巷內不停地有人家貼上白色的門聯(lián)。
后來,沈葆楨的孫女又嫁給了郎官巷的林旭。林旭和其他五人最后被稱為戊戌六君子。
這位六君子中最年輕的義士死后十余年,三坊七巷又走出一個悲情人物。他就是林覺民?!杜c妻書》里的每一字都是用淚和血寫成的:“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林覺民出事之后,林家匆匆將房子轉手。買下這座宅子的人叫謝鑾恩,冰心的祖父。冰心在《我的故鄉(xiāng)》描繪過自己在這里的童年時光。
林覺民還是林徽因的堂叔。現在的林覺民故居還掛著林徽因和她的父親林長民的畫像。林長民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國際學專家。他們的家族與林紓、嚴復、梁啟超這些人的家族都是世交。
甲午風云的慘烈,變法革新的悲歌和遺老遺少的淺唱低吟,構成了近代福州文化的巨大張力。古老的三坊七巷內,各種思想在此交流碰撞。
以至于走在故居之間,我免不了聯(lián)想,當年的他們,倘若在小巷深處相遇,會是側目而視呢,還是推心置腹?
四
三坊七巷的腳步聲漸漸沉寂了。才子佳人,豪俠義士們,完成了歷史使命,轉身走進傳說,空給福州留下個憑吊的所在。
海風侵蝕著古巷的屋宇。近代百年風云過后,舞臺的幕布緩緩拉上,福州再次藏身幕后。
在陳希我看來,這正是福州的尷尬之處。福州偏安一隅,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與中原政權隔著崇山峻嶺。它的海洋文明也與中國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格格不入。當中原政權強盛時,它常常被遺忘在角落里。惟有中原政權危機了,陸地沒指望了,王公們才會把目光投向海洋。
中原政權只有逃難的時候才會想起這里。福州歷史上僅有過兩個皇帝的足跡:南宋的趙昰和明唐王朱聿鍵。他們都是王朝將傾之際乘亂南逃的皇室成員,匆匆在福州登基稱帝,試圖在這個小小的盆地里重新拼接破碎的山河。但他們都未能如愿,最后成為史書上落寞的名字。
宋代時,曾傳說東京福建五百年一沉浮。東京便是當時的首都開封。中原和閩南交替坐莊,海洋文明和農耕傳承代表著文化的兩端。
傳說總歸是傳說,但福建的興旺的確是在宋朝之后。鄭和七下西洋便是在這里起航。大明威武的船隊泊在福州長樂港等待冬季的信風。歷史在這里搖擺不定:如果那時中國面向海洋,走向大航海時代,福州就會從歷史的后排一躍而成為先鋒,歷史也可能會就此重寫。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閉關鎖國。沉寂的港口一直到鴉片戰(zhàn)爭才被隆隆炮火打開。
撤退到山坳里的福州,隱藏于一塊不大的盆地之中。歷史的云煙,文化的接壤似乎被重重疊疊的山巒擋住了。
陳希我說相較于中原,福州似乎總帶著“次”的味道。次文化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唐代。當時的京城是長安,福州便建了個長安城的縮小版本:三坊七巷;聽說杭州有西湖,福州就也有了個西湖,同樣有文人唱和;福州脫胎漆器跟北京景泰藍、江西景德鎮(zhèn)瓷器并稱中國工藝品“三寶”,但似乎人們只記得前二個……
上世紀九十年代,陳希我在日本東京留學數年。有外國朋友向他打聽上海和北京的情況,他總是一臉茫然。在有動車之前,福州去往北京的火車只有一趟,還得繞道江西?!俺3W艘灰沟能嚕€沒出福建呢?!?/p>
即使到現在,福州還是脫離不了“次”的序列。作為沿海開放城市,它不夠開放,只是“次開放”,作為福建省會,它的名氣常常不及廈門,算作“次有名”。
不過,福州人似乎對此不以為然。他們不愿爭辯,也不愿強求。在福州街旁的榕樹中,有時會夾雜芒果樹。黃澄澄的果子點綴著高高的大樹。手戴花鐲的福州人在底下悠閑走過,卻總似不曾看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