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大福
(無錫城市學院人文系,江蘇無錫 214001)
清末民初李涵秋文言小說補正
伍大福
(無錫城市學院人文系,江蘇無錫 214001)
黃山學院文學院張振國博士的《清末民初李涵秋文言小說綜論》發(fā)表于《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4期。該文對于李涵秋的文言小說集《涵秋筆記》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學術(shù)補白意義,但其他內(nèi)容或注釋未明,或考辨不清,容易引起讀者的誤解,確有予以澄清辨明的必要。《蝴蝶相思記》并非李涵秋的作品。李涵秋譯編的短篇文言小說《奇童案》和獨創(chuàng)的兩部長篇文言小說《姊妹花骨》和《雙鵑血》,頗具異于古代小說的敘述試驗色彩。
李涵秋;文言小說;《蝴蝶相思記》;敘述試驗
清末民初,和林紓、包天笑并稱“小說三大家”之一的“揚州才子”李涵秋(1874—1923),以“家庭社會小說”的獨特創(chuàng)作實績被時人譽為“海內(nèi)第一流大小說家”。近年來,李涵秋的研究可以說出現(xiàn)了一個小高潮,先后產(chǎn)生多篇以李涵秋為題的博碩論文,其研究關(guān)注點主要集中于李涵秋的白話長篇小說,對李涵秋的文言小說作全面論述的專文幾乎未見,唯見黃山學院文學院張振國博士的《清末民初李涵秋文言小說綜論》(以下簡稱張文)發(fā)表于《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4期[1]。筆者近幾年主要從事李涵秋研究,對李涵秋比較熟悉。2005年6月以郭豫適先生指導的《李涵秋小說研究》一文通過章培恒先生主持的答辯,獲得華東師大文學博士學位[2];為了深化李涵秋與揚州文化之關(guān)系的研究,筆者有幸進入揚州大學文學院從事博士后工作,2008年出站[3]。拜讀張文之余,不禁產(chǎn)生一些與張文不同的看法,特撰此篇小文,就教于張博士。
一
張文開頭陳述有關(guān)李涵秋文言小說研究的狀況,把筆者的博士學位論文列在“參考文獻”第一篇的位置,說明張博士對拙文還是熟悉的。接著張文寫道:“以上四篇論文對李涵秋及其通俗小說進行了比較全面的研究,但除伍大福對《雪蓮日記》價值的肯定外,對李涵秋文言短篇小說集和其他文言單篇均未能論及,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睆埼闹灾赋龉P者“對《雪蓮日記》價值的肯定”,是因為筆者曾經(jīng)單獨發(fā)表過一篇關(guān)于《雪蓮日記》的學術(shù)論文[4]。筆者雖然對李涵秋的其他文言小說也做過評述,但沒有單獨發(fā)表,而是包含在筆者的博士學位論文之中。比如李涵秋的文言札記小說集《琵琶怨》,筆者在博士論文中以“提要”形式如此寫道:
《琵琶怨》為文言札記小說,光緒丁未年(1907)首載于漢口《中西報》,后也由上海小說林社出版。該書集合了六個被迫失身妓院的女子的故事,每個故事都以女子之名為標題,每篇末皆附“涵秋氏曰”,發(fā)表作者對這些女子不幸遭遇的看法,其體例頗類《聊齋志異》,講述方式亦類之,皆以“某生”或“某女”為何地人,何事致入娼門,作何結(jié)局等等。黃金霞愛丁生而見疑,終為丁生死;纖纖與張生相戀,雙雙死于情;惲楚卿遇人不賢,一誤再誤,墮入娼門,后為一富賈所納;秋蓉與鰥夫邢鳳坪一見鐘情,不堪撫院幕僚之辱而自縊;葉紅玉以嫖客葉某為知己,因葉某為騙財假死而相殉。獨紅仙運用計謀騙得老嫖客為她贖身,卒與心上人喜結(jié)連理,有個善終。對此“涵秋氏曰:吾之寫《琵琶怨》也,亦既咽淚茹痛,幽憂寡歡已,而此篇之紅仙,乃復矯捷變幻,如神龍不可方物,卒能自遂其志,非商聲中之變調(diào)歟?”
其他如《雙花記》、《窮丐》和《奇童案》,筆者在博士論文中也已評述,這里就不摘引了。張博士可能一時疏忽,或者被后來的一些對李涵秋文言小說沒有研究的博碩論文所迷惑,以致圖個行文簡便而連筆者的博士論文一起歸類了。其實,筆者2005年完成的博士論文已經(jīng)對李涵秋文言小說代表作作過系統(tǒng)的評述。
筆者的博士論文確如張文所說,對李涵秋的文言小說集《涵秋筆記》沒有進行評述??催^筆者博士論文的讀者不禁要問:你既然已經(jīng)把該書列為“參考文獻”,當時為什么沒有進行評述呢?諸君有所不知,正如張文所指出的:“(《涵秋筆記》)涵蓋了傳統(tǒng)文言小說的愛情婚姻、豪俠、案獄、奇聞等傳統(tǒng)題材,但在內(nèi)容和手法上均有新的突破。其中不少作品深刻反映出民國初年動蕩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手法上能夠借鑒西方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倍@方面內(nèi)容既是筆者在評述上述文言小說時已經(jīng)論及,在后面的李涵秋通俗小說的評述中又會出現(xiàn)。為了避免重復,也就只評說了李涵秋的文言小說代表作,《涵秋筆記》這部文言小說集只在李涵秋的生平里面簡單提及。《涵秋筆記》中的故事大多是李涵秋長篇小說中的素材[5],雖然就李涵秋的整體研究來說,沒有必要每篇都去詳細論述,但也應該適當?shù)刈餍┰u介,這一點筆者在當年的博士論文中確實做得不夠,如今讀到張文,頓生補拙文不足之感。
二
張文在評述《蝴蝶相思記》時如此寫道:
(四)注重心理刻畫的《蝴蝶相思記》。
《蝴蝶相思記》為中篇文言傳奇,署“丹徒包柚斧”,實際上是李涵秋的作品,發(fā)表于《禮拜六》雜志1914年6月第2期。故事記周栩與表妹蝶奴兩相愛慕終無結(jié)果之戀情,雖然采用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但對主人公心理的刻畫更加細致,寫青年男女交往過程中的小心翼翼,心理上的細微變化等,已經(jīng)受到了新興短篇小說技法的某些影響,雖然在手法和語言上還不夠成熟。
依筆者隅見,方正耀先生主編的《近代短篇小說選》應該是當代最早收錄《蝴蝶相思記》的作品集①。在文后的“說明”中方先生寫道:“本篇原載《禮拜六》第二期……作品描述了一對表兄妹的愛情故事。周栩與蝶奴相依相戀……作品反映社會雖較狹窄,但對愛戀雙方的思想感情變化,則刻畫細膩,透剔入里,人們能從男女主人公蹣跚的步履中,感受到封建意識在他們心理上積淀的重荷。本篇原署‘包柚斧’,乃李涵秋的筆名……”就此觀之,方先生恐怕也是最早把《蝴蝶相思記》錯為李涵秋作品的當代學者。方先生編這本書時各方面的資料還很不齊備,“鴛鴦蝴蝶派”在文學史教科書里也還基本上處于被否定的地位,自然無從考辨,只能根據(jù)他人的記載加以想象進行收錄,雖然有誤,但對重新認識評價“鴛鴦蝴蝶派”的糾偏之功不可沒。作為后來者,我們已經(jīng)比前賢的條件好了不少,比如《涵秋筆記》在超星圖書館都可以下載了。如果我們用心去比較考辨一番,還是可以避免重復前賢之誤的。
筆者的博士論文在“李涵秋的交游”一節(jié)中介紹了包柚斧和李涵秋的關(guān)系。貢少芹的《李涵秋》中記載,1905年,李涵秋赴武漢應聘李石泉觀察西賓,開始和包柚斧交往。包柚斧,名安保,江蘇丹徒縣諸生,因候補縣丞分發(fā)湖北,供職于勸學所,旋薦升知縣。民國成立后,仍在武漢,為人工心計,善夤緣。據(jù)包自謂,他在鄂能得優(yōu)差及美缺者,皆由詩詞換取得來。曾自刊《紅豆詩鈔》四冊,凡遇在鄂之當?shù)?,則贈之。篇中所載皆系與某將軍、某方伯、某廉訪使、某觀察、某太守唱和之作,表示已能與達官顯宦有交誼之意。又自夸其妻妾均為掃眉才子,各有詩集,出以示人,可謂一門風雅矣。起初,涵秋與包以語言契合,遽與之訂交。等到相處既久,輒心鄙之,然又不便拒絕。1906年,涵秋撰五萬言偵探小說《雌蝶影》,遲遲未發(fā)。包柚斧看到后,稱說自己與上海主筆先生熟稔,愿意推薦該作,涵秋自是高興。不料包柚斧將自己的名字署為作者,發(fā)表后被涵秋看到,就與包交涉,包柚斧退給涵秋大半稿費,并巧言丐宥,涵秋不忍再將此事擴大,但自此以后與包的交誼就淡下去了。次年,《雌蝶影》出版單行本時,署名就被改為李涵秋了[6]。貢少芹的敘說可能給人這樣一個印象——署名包柚斧的小說都是李涵秋寫的,想來方正耀先生就是這么認為的,選收《蝴蝶相思記》時,錯誤地“說明”包柚斧是李涵秋的筆名。其實不然。
就李涵秋所存寫到有關(guān)包柚斧的詩篇來看[7],他們確實是文章知己。李涵秋1906年作《懷人詩·包柚斧》兩首:
腸斷《雙花記》一篇,緘愁入譜手親填(君題《雙花記》詞最佳)。一門風雅推新婦(謂女君藍玉女史亦題《八聲甘州》一闕),半幅珍珠感阿蓮(君弟靜虞題《風入松》一闕)。香國笙歌融醉色,酒樓燈火蝕華年??駪涯上?,天意尋常肯謫仙。
風度翩翩王子晉,酒懷浩浩李長庚。紅燈對汝慚芒角,白袷招人淡世情。古室作香融筆硯,涼秋如雨洗琶箏。落花時節(jié)雙花序(春杪賜序言一首),定有霏霏玉屑生。
不可否認,李涵秋小說的最早知音要算包柚斧了。二人皆能詩,交往自非一般人可比,同年李涵秋在《重陽大醉包柚斧齋中》一詩中寫道:
自是文章契不同,形骸脫略畫筵中。獨持殘醉拼孤我,也似爭名到兩雄(漢上稱予與柚斧為兩雄)。不信壁中都置將(酒闌又從堂后捉介弟靜虞君來強余酒),可知眼底已無公。和衣半晌迷離處,尚有雙輪碾晚風。
1909年李涵秋在《和包柚斧讀余說部感贈詩》中對包柚斧的詩作評價很高:“君詩足千古,吾言成一家?!庇纱丝磥恚词乖凇洞频啊方簧嬷?,他們的關(guān)系也未完全破裂,這年寫的《再答包柚斧》更對包詩倍加推崇,并引為同調(diào),“學詩如學禪,須參最上乘。包郎幾時祝萬發(fā),奪吾衣缽傳吾燈……詩來丐吾誦兩遍,吾已拳拳服胸膺。非是與郎有癖好,門外野狐多憑陵”。包柚斧曾作《讀涵秋說部感贈》:“志本不在小,其如宿愿賒。乃以譎諫意,遁入稗官家。屈騷媚香草,江筆蘇恨花。杜鵑三月血,蜀道夕陽斜?!币?,包柚斧很能理解李涵秋,自然深受李涵秋賞識,其才力原也不弱。
1909年底,李涵秋離漢返揚,其擅長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的名聲已在武漢和上海的文壇打響,作品不再需要他人推薦就可以發(fā)表了,甚至有些報刊還向李涵秋索稿。1914年,錢芥塵將《過渡鏡》更名為《廣陵潮》,披露于《大共和日報》附張之首,更讓李涵秋成為深受讀者歡迎的“海內(nèi)第一流大小說家”。是年6月,《禮拜六》(周刊)創(chuàng)刊于上海,包柚斧在第二期上發(fā)表短篇文言小說《蝴蝶相思記》,不可能又是騙取李涵秋的作品,李涵秋也不可能把作品再次交給包柚斧推薦發(fā)表,《禮拜六》的編輯也不可能混淆李涵秋和包柚斧。1914年,包柚斧除了《蝴蝶相思記》外,創(chuàng)作也還算活躍,就筆者所見,當年的《游戲雜志》第四期發(fā)表他的滑稽小說《蔑二傳》,第五期發(fā)表了他的《答友李說部》,第七期發(fā)表他的《嬰兒記》。可惜,筆者當年在上海圖書館一時匆忙,僅抄下了目錄,沒有抄錄內(nèi)容,但我們不難看出包柚斧和李涵秋還保持著聯(lián)系,至于推薦作品發(fā)表的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了。正如方正耀先生所指出的,《蝴蝶相思記》的特點是“作品反映社會較狹窄”,已經(jīng)完成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的“社會小說”“海內(nèi)第一流大小說家”李涵秋不可能再寫出這樣“反映社會較狹窄”的純粹言情小說了。因此,無論是貢少芹的《李涵秋》還是張翼鴻的《通俗文藝多產(chǎn)作家李涵秋》[8]在排舉李涵秋的作品目錄時都沒有列入《蝴蝶相思記》,他們都是李涵秋的故人,應該對李涵秋的作品還是比較熟悉的。因此,《蝴蝶相思記》不應該算作李涵秋的作品,它的真正作者是包柚斧。
張文以《黑美人傳》為寓言體小說,竊以為似乎也不妥當。筆者2008年10月向揚州大學提交的博士后出站報告中有一節(jié)專門評述李涵秋的散文。從文體的角度看,李涵秋民國元年(1912)以后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散文可分為三類:報章時評體、寓言體、代擬體?!逗诿廊藗鳌繁蛔鳛榈湫偷脑⒀泽w散文進行論述。《黑美人傳》全文如下:
美人黑氏,小字迷娘,印度產(chǎn)也。其先世與中國不相往來,后以海禁大開,而迷娘之祖若父,始得游歷于中國全部,因是遂家焉。迷娘生時,有煙云繞于其室,識者知為不祥之器。及長,修蛾皓齒,楚楚動人,人見迷娘,輒拜倒石榴裙下,一若迷娘能吸人魂魄也者。即有未見迷娘者,亦無不慕迷娘之名,思得一見顏色為快。至是中國全部,皆有迷娘足跡矣。迷娘所至之地,香霧隨之。人見迷娘,故皆持槍以致敬。不持槍以致敬者,必其未識迷娘之人。迷娘嘗語人曰:“我不迷人,人自迷耳。”然而迷之者終不悟也。茶余酒后,非得迷娘不歡,而以夜間為尤甚。迷娘有異術(shù),能治人病。惟久與之游者,則無效焉。最奇者,與迷娘相識之人,一日不食可也,若一日不見迷娘,非特涕泗交流,而四肢亦為之不快。迷娘至則精神如故矣。嗟乎!中國自有迷娘而中國貧矣,中國自有迷娘而中國弱矣。國人見迷娘禍人之深,遂有議驅(qū)逐之者,然旁皇數(shù)年,內(nèi)地雖鮮迷娘足跡,上海租界,則更甚往昔,蓋迷娘以租界為逋逃藪也。嗚呼!非迷娘之迷人也,實迷迷娘者自迷之耳。為迷娘立傳并告國人。
鴉片是西方轟開傳統(tǒng)中國國門的先導,挑起了戰(zhàn)爭,在近代中國為害最烈。李涵秋以擬人的手法借寓言體細致描述了鴉片進入中國的緣由、特性和危害以及吸食鴉片者的丑態(tài),警醒國人勿為之所迷,譴責租界保護鴉片的惡行。雖筆墨稍涉游戲,卻充滿正義之感。張文指出《黑美人傳》繼承韓愈《毛穎傳》的筆法,這是有道理的。但是,韓愈《毛穎傳》恐怕并非如張文認定的“寓言體小說”,李宗為先生認為:“后于《任氏傳》的韓愈《毛穎傳》,柳宗元謂之為‘發(fā)其郁積’,其寓言抒情之志正與沈既濟相仿佛,只是它沒有采用傳奇小說的形式?!保?]在此,李先生并不認為《毛穎傳》是傳奇小說,只是認為其所表達的思想情感與傳奇小說類似。吳志達先生認為“韓愈以古文創(chuàng)作傳奇《毛穎傳》”[10],明確了《毛穎傳》的文體屬性,但還是強調(diào)古文筆法??梢?,學術(shù)界并不完全贊同韓愈《毛穎傳》是傳奇小說。如果說唐代是中國小說剛剛成熟的時代,一些作品還可以作些爭議性粗線條的文體分類的話,那么,到了民國前期,各種傳統(tǒng)文體基本定型,似乎不宜粗放式分類。作為研究李涵秋的當代學者,理應對古人抱著“了解之同情”,李涵秋、當時發(fā)表《黑美人傳》的報紙以及編訂《沁香閣游戲文章》的李警眾都不把《黑美人傳》看作小說[11],作為后人,我們應該尊重他們,不應該將其作品隨意歸類,因為,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小說”與“游戲文章”是有區(qū)別的,否則,為何不把該篇收進《涵秋筆記》呢?這一點恐怕研究古代文學的人更應該審慎。
至于《紅鴛語》,筆者在2008年的出站報告《附錄一:李涵秋年表》里寫道:“(1922年)6月,涵秋與大可、澹安、濟群、枕亞、山農(nóng)、寄塵、指嚴、律西、瘦蝶合撰集錦小說《紅鴛語》,發(fā)表于《新聲》第10期。鴛鴦蝴蝶派將這種由多人合作,執(zhí)筆者在每段結(jié)束處嵌入另一作者的筆名,指定由他續(xù)寫,最后使各節(jié)連起來成為完篇的小說,叫做‘集錦小說’,又稱為‘點將小說’。”這條材料取自劉揚體先生編著的《鴛鴦蝴蝶派作品選評》,拙文且沒有漏摘后面的一句話:“這一小說形式,創(chuàng)始于民國初年,發(fā)起者是陸秋心、于右任等?!保?2]以說明這種小說形式非李涵秋等人所創(chuàng)新。而張文說李涵秋等人所作“代表了民國初年文言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新嘗試”,這種提法不符合史實。張文關(guān)于《紅鴛語》的這一段評述雖然主要采自劉揚體先生的評說,但似乎曲解了劉揚體先生的原意。在此,筆者還想提醒一句,《紅鴛語》既然是“集錦小說”,似乎不應該算在李涵秋一人名下(李涵秋只占十分之一)。
三
行文至此,筆者不揣淺陋,就自己所見對李涵秋的文言小說研究作些補充。
《奇童案》,標稱“偵探小說”,署名為“譯者涵秋”,原作暫時難明,發(fā)表在《小說林》(1908)第九期上。目前沒有可靠資料說明李涵秋懂外語,李涵秋詩集中收有與日人唱和的詩篇,如此看來,即使《奇童案》是譯作,也當如林紓一樣通過外力合作完成。因此,筆者更愿意把這篇小說看作李涵秋帶有編創(chuàng)性質(zhì)的改作。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西班牙大偵探懷仁父子喬裝作案、破案,趕走權(quán)臣和嗣王,重新迎立舊王長子為王,情節(jié)曲折,頗見李涵秋結(jié)構(gòu)小說的巧思。小說后有“涵秋附識”,揭示這篇小說的特點:一在“奇”,“彼乍讀一書而即無所不知者,烏足謂之為奇耶”;二在“閑言語”的運用,“以其為閑言語而忽略之,是真閑言語矣;因其為閑言語而綢繹之,固未有善著書者而肯作一閑言語者也”。此文之奇,確能出人意表,但其值得推敲的地方實多,比如八歲的碧璽是否想到刺王,喬裝亞侶后如何生活,等等。質(zhì)言之,這篇小說不過借偵探來表達人們反抗暴政的愿望。這樣的兒童奇事在我國古代作品中也有不少,如《李寄斬蛇》、《童區(qū)寄傳》等。對于“閑言語”,涵秋列舉道:“如敘懷仁則已耳,而忽曰‘以無子息故’,此甚閑言語也;又曰‘使吾子碧璽而在’云云,此又甚閑言語也;亞侶上場,而曰‘身量短小,茍非歷如許老大歲年,則且有疑刺王之舉動,為其所為者’,此甚閑言語也;亞侶曰‘惜老夫耋耳,否則亦當脫示王’,此又甚閑言語也?!薄伴e言語”表面上看是與故事的主干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廢話”,事實上對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暗示作用,前后照應,對“奇”是個補充,不至于“離”。這兩點在李涵秋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這篇域外背景的偵探小說,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忠君”主題,尤其兒子碧璽(化妝成老偵探亞侶)別具俠士風采,如此就富有公案俠義小說的意味。
哀情小說《姊妹花骨》,宣統(tǒng)庚戌(1910)首次發(fā)表于漢口《楚報》,民國六年(1917)再次發(fā)表于上海《神州日報》,民國八年(1919)由蔚文書局出版,民國十二年(1923)歸震亞書局。故事發(fā)生在英國,主要寫男主人公喬基救助了一對姐妹琳娜、瑩娜,并和她們婚戀。結(jié)果琳娜病死,瑩娜不堪坐牢之辱自縊身亡。喬基將琳、瑩二尸用化學藥品進行防腐處理,放在玻璃之中,常伴左右。這部小說里有一些“公案俠義”的成分——瑩娜在與丈夫魔德克發(fā)生爭執(zhí)時被判投獄,喬基救助琳娜姐妹也可看作俠義行為。
哀情小說《雙鵑血》,宣統(tǒng)庚戌(1910)發(fā)表于漢口《鄂報》,民國三年(1914)再發(fā)表于上?!洞蠊埠腿請蟆?,民國五年(1916)由國學書室出版。書敘貢生倪稚亭乃有婦之夫,卻移情別戀,受陸子瀟誣陷,瘐斃獄中,而戀人竟歸子瀟??傇u曰:“閱是篇竟,僉以稚亭之結(jié)果慘酷、子瀟之結(jié)果美滿為世人之不平。吁!不如意事常八九,寧能得其平哉?矧情之一字,最不祥之名詞也。深于情者,往往迷離顛倒,陷入悲境,彼稚亭春蠶自縛,死固其所,大好青年可以鑒矣?!?/p>
《雙鵑血》和《姊妹花骨》與李涵秋同時期的其他小說相比,具有融合公案、俠義和哀情于一體的傾向,悲劇性增強,醒世教化的創(chuàng)作目的頗為明顯。倪稚亭為錯位的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喬基的錯位之愛導致姊妹倆香消玉殞,這種結(jié)局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比較少見,既可看作作者對人生體驗認識的深入,也可看作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逐步成熟的有意為之。而且,這兩部文言長篇小說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并用倒敘和場面描寫,開頭就是情景和結(jié)局,給讀者以強烈的視覺刺激。如《雙鵑血》的開頭:“梅雨如繩,長夏無俚。小山煙穗,時來醉人……暇輒絮絮與吾友陸子蘋香敘鵑娘事。敘至斷腸處,吾兩人遂相對雪涕?!薄舵⒚没ü恰返拈_頭:“空山無人,風葉亂飛。惟見一輪秋月,當此天地空廖之時,愈顯其晶瑩浩潔。自林際窺人,余室簡陋,不置時計,莫辨漏刻。幸余每晚餐后,必有哭課……”這種布局安排,在我國古代小說和近代小說中并不多見,在當時具有一定的試驗意義。
總之,由于新資料的不斷被發(fā)現(xiàn),每一個研究者都不可能暫時窮盡研究對象的資料,況且還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既有資料進行闡釋,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李涵秋研究還是其他研究,總是在不斷地被補白之中。清末民初的社會情況極為復雜,隨著西方文明的不斷滲入,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不曾有過的各種影響甚至左右文學創(chuàng)作的力量皆已出現(xiàn),加之后來諸多民族變故,研究資料零散殘缺,這些給當代的文學研究者確實造成了不少麻煩,以致幾乎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些誤判。身與“晚清之盛”的梁任公曾感嘆:“我想將來一部‘清史’——尤其關(guān)于晚清部分,真不知作如何交代?”[13]清末民初的文學何嘗不是如此?這一時期的文學至今還是難以交代清楚的。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既成的歷史,作為后來者,我們只能在不斷地犯錯和糾錯中推動學術(shù)研究的進步。
注 釋:
① 方正耀等《近代短篇小說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38-159頁。此篇拙稿完成后曾寄給張振國博士,蒙張博士不吝見告:于潤琦先生《清末民初的短篇小說》(《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3期,第213頁)、郭延禮先生《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25頁)、徐鵬緒《論近代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變革》(《東方論壇》,1993年4期,76-81頁)都稱“李涵秋《蝴蝶相思記》”。由此看來,這一說法在學界以訛傳訛了很久,確有辨明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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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189.
Abstract:In recent year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going out"of Chinese publishing industry,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of the"going out"of Chinese publishing industry received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of specialists and scholars,and the research results are increasing year by year.The strategies, choices, problems, targets, specific cases and other related studies of the"going out"which study by domestic scholars constituted the main content of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but the foreign scholars'study on the"going out"of Chinese publishing industry were almost at the state of emptiness.
Key words:Chinese publishing industry;"going out";international business
Theoretic Analysis on Labor Transfer and Peasant Household's Time Allocation
LUO Fang
(School of Commerce, Huanggang Normal College, Huanggang, Hubei 438000, China)
Based on Neo-classic increase theory, and following the example of Solow Model, the effect of labor transfer on rural economic increase is researched,and the conclusion is that labor transfer resulting rural population growth rate decrease and unit effective labor's capital stock growth rate increase only has level effect, not has increase effect, that is to say, they only change economic equilibrium growth path, therefore change per capita output level in any moment, not effect on per capita output increase rate of equilibrium path.Otherwise, non-agricultural employment wage rate level and non-agricultural employment entry cost will affect rural labor transfer which would result household income increase,and then household income increase and a newborn baby will effect household time allocation which's effecting mechanism are directly and qualitatively analyzed.
labor transfer;household time allocation;theoretic analysis
Social Gender Difference in Domestic Violence of China—A Practical Investigation to Bad Words Used or Experienced by the Couples at Home
YE Qi-hua
(School of Philosophy,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Hubei 430073, China)
Abstract:As a global social issue, the author has studied domestic violence in China practically.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data of this project show how husbands and wives used/experienced bad words as a form of psychological domestic violence at home.These data also show that there is a gender difference in this behavior by the couples and those wives were the main victims of bad words.The author tries to use Mitchell's theory to discuss, analyze and explain why there is a gender difference in verbal abuse:bad words occurring between husbands and wives.
Key words:domestic violence;verbal abuse;bad words;gender;Mitchell
Crisis between Mass Media and Ontology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WU Qi-n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China)
Abstract:At the times of mass media, the crisi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ontology exists in reality.For one thing, audio and video arts lead to the gradual disappearance of the border between children and adults.For the other, the rise of popular culture results in the characteristic loss of literary works.However, this is only kind of possibility while not necessarily inevitability.The theory above is established on the basis of binary opposition:modern adults versus children;elite culture versus popular cultur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st-modernism, the melt of above binary opposition may provide us a new opportunity.
Key words:children's literature;mass media;crisis
A New Study of Li Hanqiu's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WU Da-fu
(Department of Humanity, Wuxi City College, Wuxi, Jiangsu 214001, China)
Abstract:"A Study about Li Hanqiu's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by Dr.Zhang Zhenguo had been published in Journal of Huaiyin Teachers College Social Science Vol 324, 2010.It had a certain sense of filler to study The Notes of Hanqiu, but the other content easily evoked the readers'misunderstandings due to the obscure annotations in the paper."Hu Die Xiang Si Ji"was not one of Li Hanqiu's works."Qi Tong An"was a translated short story."Zi Mei Hua Gu"and"Shuang Juan Xue"were two created novels.The narrative style was different from the classical novels.
Key words:Li Hanqiu;Classical Chinese Novels;Hu Die Xiang Si Ji;narrative
A Comparative Study on Narrative between"Inception"and"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BAO Yuan-fu
(School of Culture and Journalism, Anhui Xinhua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88, 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reveals three levels of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the narrative of image text"Inception"and novel text"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With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on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texts, we hope to explain the innovation of literary theory of literature and art in the context of mass media, for example, the description on labyrinth of the text, agnosticism about the time and space, and the poetic discourse of meta-narrative.
Key words:labyrinth of the text;agnosticism;meta-narrative
Analysis on the Current of Domestic and Foreign Publishing Industry Going out
PAN Wen-nia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China)
I207.419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007-8444(2011)04-0528-06
2011-04-26
無錫市教師教育教學研究專項課題(2011WXJYJ2)。
伍大福(1971-),男,安徽廬江人,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近代小說教學與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