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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與利瑪竇之交游及影響

2011-04-08 21:15:08湯開建
關鍵詞:徐光啟利瑪竇神父

湯開建,張 中 鵬

(1.澳門大學歷史系,澳門;2.廣東工業(yè)大學政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徐光啟與利瑪竇之交游及影響

湯開建1,張 中 鵬2

(1.澳門大學歷史系,澳門;2.廣東工業(yè)大學政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從整理辨析中西文獻入手,在重建史實的基礎上,歷時性地考察徐光啟與利瑪竇相識訂交之始末。認為兩者間的西學交游對徐光啟完成身份角色轉變、構建西學知識體系、深化神學修養(yǎng)體驗以及形成相關著述具有至關重要的歷史作用。

徐光啟 利瑪竇 西學交游

徐光啟是明中后期最引人注目的歷史人物之一。之所以如此,不僅因為他是晚明詭譎多變政局中的要角,而且還由于他是一位中國古代具有多方面杰出貢獻的科學家。尤令人驚嘆和不解的是,這樣一位在中國封建制度下產(chǎn)生的大官僚、大文人和大科學家,居然也同樣是一個信仰十分虔誠、精神世界已經(jīng)完全獻身于上帝的基督徒。我們認為,這應與其長時間地與來華歐洲教士接觸和交往有重要關系。據(jù)考,從萬歷二十五年(1597)初識郭居靜始,至崇禎六年(1633)十一月病逝,其間近40年,與其接觸交往的歐西教士多達20余人。其中有多人與其朝夕相處,交往甚深,如利瑪竇、郭居靜、龐迪我、熊三拔、畢方濟、湯若望等。①湯開建、張中鵬:《徐光啟與明末來華歐洲傳教士交游考》,提交于“紀念徐光啟暨《幾何原本》翻譯出版四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海:復旦大學,2007-11 -08。而利瑪竇則是諸人之中交往最深者,也是對徐氏一生影響最大的歐洲人。以往有諸多中西前輩學者和當下時賢對徐、利之交往進行過較深的探討。中國學者如徐宗澤、席澤宗、方豪、羅光、梁家勉、胡道靜、朱維錚、郭熹微、古偉瀛、李天綱等,國外學者則有裴德生、謝和耐(Jacques Gemet)、鄧恩(George H.Dunne)、卜正民(Timothy Brook)、鐘鳴旦(Nicolas Standaert)、余蓓荷(Monica Ubelhor)、Gregory Blue、Joseph de la Serviere及日人安部力等。徐秋鑫先生和孫尚楊先生甚至有《徐光啟與利瑪竇》及《利瑪竇與徐光啟》的專書研究??梢哉f,關于這一問題的研究應已具備深度。然我們手頭仍有幾份中西文獻資料,上述研究并無采擷,故史實尚有缺憾。因此,本文擬系統(tǒng)鉤沉徐光啟與利瑪竇西學交游之實況,并藉此分析西學交游對于徐光啟完成身份角色轉變、構建西學知識體系、深化神學修養(yǎng)體驗以及形成相關著述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疏漏與外行之處,尚望方家批評。

一、徐、利二人之交往

(一)相聞與相見(1599-1603)

萬歷二十七年(1599),徐光啟首次聽聞利瑪竇之名。據(jù)晚清教會史家蕭若瑟《天主教傳行中國考》記述:徐光啟“萬歷二十七年,偶聞利瑪竇名,特來南京問道”②蕭若瑟:《天主教傳行中國考》卷三《徐光啟奉教》,第88頁,臺灣輔仁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而徐光啟《跋〈二十五言〉》則稱:

昔游嶺嵩則嘗瞻仰天主像設,蓋從歐羅巴海舶來也。已見趙中丞、吳銓部前后所勒輿圖,乃知有利先生焉。間邂逅留都,略偕之語,竊以為此海內博物通達君子矣。③《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86-87頁,中華書局1963年版。

正如徐光啟自述,其首次接觸西學,乃1595年客居嶺南時瞻仰天主圣像一事。至于真正知曉西人利瑪竇,待到“已見趙中丞、吳銓部前后所勒輿圖”之后。檢視利瑪竇所繪世界地圖早期刊刻、流轉、收藏過程可知,自1584年至1600年約有四種版本。一為1584年肇慶知府王泮之肇慶刊印本;二為1595—1598年間應天巡撫趙可懷蘇州摹刻本;三為1599年改任湖廣參政王泮之南京修訂本;四即1600年南京吏部主事吳中明之南京刻印本。其中第一、三種主要流轉于達官貴人、文人士子的私相授受中,第二、四種流播較為廣泛。①因第二種版本乃蘇州勒石,第四種意在流播,故知。參見(明)吳中明:《跋〈山海輿地全圖〉》,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徐光啟很難識見肇慶刊印本及南京修訂本,而相對容易看到流轉廣泛的第二、四種版本的世界地圖。因是之故,徐坦言“見趙中丞、吳銓部前后所勒輿圖”。由此可知,蕭若瑟所謂“萬歷二十七年,偶聞利瑪竇名”,當為賞析趙可懷版世界地圖一事。至1600年再次寓目吳中明版輿圖,前后已然兩次聞聽利瑪竇之名了。

至于蕭若瑟所謂“南京問道”,時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據(jù)晚明來華教士艾儒略《大西西泰利先生行跡》:

大宗伯徐公玄扈博學多才,欲參透生死大事,惜儒者未道其詳。諸凡禪學、玄學及三教等學無不拜求名師。然于生死事,竟無著落,心終不安。萬歷庚子,至南都見利子,而略通其旨,回家得一奇夢,如見圓圓堂中設有三臺。一有像,二無像。蓋天主預啟以三位一體、降生妙義。②[意大利]艾儒略:《大西西泰利先生行跡》,見鐘鳴旦、杜鼎克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213-214、537頁,臺北利氏學社2002年版。

其時西人柏應理《徐光啟行略》亦稱:

庚子(1600),再入南都,知利瑪竇先生來自大西,傳天主教,因往候,略聞其旨。歸來得一夢,見一圓堂中,設有三臺,一有像,二無像。既醒,不識何解,大以為異。③[比利時]柏應理:《徐光啟行略》,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536、539頁,臺北利氏學社2009年版。

此事在利瑪竇1605年的信中也有記錄:

他(徐光啟)曾向我說,他在南京和我會面,僅僅聽見我講恭敬唯一的天主,他回家忽然得一夢。夢中看見一座大廟,其中有三間小圣堂,在第一圣堂中間有一老人像,有人說這是天主圣父,在第二間圣堂中又見一像,有人說這是天主圣子。在第三間圣堂中,則無所見。④《利氏致羅馬髙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第290頁,羅漁譯,臺北光啟、輔仁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李杕《徐文定公行實》:

庚子抵白下,遇利子瑪竇?!劺友蕴斓赜兄髟祝f物不能生。人間禍福,皆一主宰掌握。人負氣以活,具形體,秉靈性,形必歸灰,而靈性永無泯滅。善其生則獲祜,惡其生則罹殃,失毫謬千,攸關重要。公恍然,為之低徊久之。⑤(清)李杕:《徐文定公行實》,見宋浩杰編:《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0、23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這一次見面時間不長,應該是徐光啟在利瑪竇的南京寓所獲聆利氏講道,但對徐氏影響不小。

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徐光啟再次來到南京,想拜謁利瑪竇。《徐文定公行實》稱:“秋,復至石城,因與利子有舊,往訪不遇?!雹?清)李杕:《徐文定公行實》,見宋浩杰編:《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0、23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柏應理《徐光啟行略》亦載:

癸卯(1603),(徐光啟)瞻拜天主像。因以利子剛譯《實義》及《教要》諸書送閱。公持歸邸舍,徹夜不寐,讀之,欣喜不已。⑦[意大利]艾儒略:《大西西泰利先生行跡》,見鐘鳴旦、杜鼎克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213-214、537頁,臺北利氏學社2002年版。

按《實義》為《天主實義》,《教要》為《天主教要》,均為利瑪竇新譯之書。這一次拜訪,雖未見利氏之面,但獲利氏之書,對徐光啟產(chǎn)生更大影響。

(二)入京后徐、利交往日密(1604-1605)

萬歷三十一年冬,徐光啟入京參加會試,第二次見到利瑪竇。

癸卯冬,則吳下徐太史先生來。太史既自精心,長于文筆,與旅人輩(指傳教士)交游頗久,私計得與對譯。于時以計偕至,及春薦南宮,選為庶常,然方讀中秘書,時得晤言,多咨論天主大道,以修身昭事為急,未遑此土苴之業(yè)也。⑧[意大利]利瑪竇:《譯幾何原本引》,見朱維錚:《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298頁。

癸卯冬,即萬歷三十一年冬,徐光啟具體進京的時間應是1603年年底或1604年1月間。徐光啟到達北京后,與利瑪竇交往頗多。柏應理《徐光啟行略》稱:

赴京會試,即登甲榜,入翰林。其時利子在都城,構堂行教。公雖備員講幄,時獲朝廷顧問,必且日與彌撒,未嘗間缺。⑨《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86-87、66頁。

可以看出,徐氏進京后與利瑪竇的交往更加緊密。故《徐文定公行實》稱:“公館京邸,與利子交益密?!雹?清)李杕:《徐文定公行實》,見宋浩杰編:《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2頁。為了方便與利瑪竇交往,徐光啟還在利的“住宅附近租一房屋”②《利氏致羅馬髙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266 頁。居住讀書,以便于向利瑪竇請教。徐氏《跋〈二十五言〉》云:

余亦以間從游請益,獲聞大旨也,則余向所嘆服者,是乃糟粕煨燼,又是糟粕煨燼之萬分之一耳。蓋其學無所不窺,而其大者以歸誠上帝、乾乾昭事為宗,朝夕瞬息亡一念不在此。諸凡情感誘慕,即無論不涉其躬、不掛其口,亦絕不萌諸其心,務期掃除凈潔,以求所謂體受歸全者。間嘗反復送難,以至雜語燕譚,百千萬言中求一語不合忠孝大指、求一語無益于人心世道者,竟不可得,蓋是其書傳中所無有而教法中所大誡也。啟生平善疑,至是若披云然,了無可疑;時亦能作解,至是若游溟然,了亡可解,乃始服膺請事焉。間請其所譯書數(shù)種,受而卒業(yè),其從國中攜來諸經(jīng)書盈篋,未及譯,不可得讀也。③《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86-87、66頁。

此跋語作于萬歷三十二年冬至日,西歷為1604年12月21日,徐光啟在北京留居已近一年。據(jù)茅元儀《與徐玄扈贊善書》稱:“徐光啟每布衣徒步,晤于(利氏)邸舍,講究靜謐,承問沖虛?!雹?明)茅元儀:《石民四十集》卷六十九《與徐玄扈贊善書》,《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9冊,北京出版社2001年影印明崇禎刻本。當時利瑪竇“赍貢入燕,居禮賓之館”。按利瑪竇當北京后,初居四夷館,后賜宅于京城西南宣武門內之東,繼建教堂于其宅左。⑤梁家勉:《徐光啟年譜》,第7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據(jù)《利瑪竇中國札記》第514-515頁,1605年8月27日,利瑪竇遷入他們新購買的一所房子,并準備修建教堂。以前是靠租賃舊屋居住,且無地建教堂,故賜宅之說為虛。1604年與利氏會見還應在舊屋?!独敻]中國札記》記徐光啟到達北京后,“第一件要務就是來拜訪教堂,行懺悔禮以及領圣餐”⑥[意大利]利瑪竇、[比利時]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89頁,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何兆武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利瑪竇1605年的信亦稱:“他常來望彌撒,辦告解,領圣體?!雹摺独现铝_馬髙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266 頁。由《跋<二十五言>》語知,徐氏先向利瑪竇“從游請益,獲聞大旨”,認為“其學無所不窺”。但徐光啟畢竟粗通天學,理解不深,加之“生平善疑”,故而“反復送難”,最終“了無可疑”、“服膺請事”,并“請其所譯書數(shù)種,受而卒業(yè)”。即與利瑪竇的交游,最終促使徐光啟服膺西學,而其本身的西學修養(yǎng)也漸趨深化。可徐光啟因讀哪些譯著“受而卒業(yè)”呢?經(jīng)查,利瑪竇此前所譯書皆為《西國記法》、《交友論》、《天主實義》、《四元行論》、《二十五言》等數(shù)種哲學、倫理學書籍,故此時徐氏所讀譯書蓋為前述書。但正如跋語所言“諸經(jīng)書盈篋,未及譯,不可得讀也”,有關神學著述,徐光啟不可能多有涉獵,故才會出現(xiàn)反復問難“其書傳中所無有而教法中所大誡”之事發(fā)生??傊旃鈫⒃谌f歷三十二年這一年中,通過與利瑪竇的交游,終于信服西學,捐棄“向所嘆服”。徐光啟雖未明言其向所嘆服是什么,但可知為傳統(tǒng)士大夫所好之儒釋之類,甚至認為“向所嘆服是乃糟粕煨燼,又是糟粕煨燼之萬分之一耳”,故知此時徐光啟這一次與利氏之交游,對徐光啟為學改變影響之大。故徐光啟十分推重利瑪竇于西學東傳的功績。其《景教堂碑記》言:

我中國之知有天主也,自利子瑪竇之來賓始也。其以像設經(jīng)典入獻大廷,賜食大官,與士大夫交酬問答,因而傳播其書,興起有眾也,自萬歷庚子利子之入都門始也。其莊嚴祠宇,崇奉圣像,使聞風企踵者瞻仰依歸也,自萬歷辛亥利子之賜塋授室始也。利子以九萬里孤蹤,結知明主,以微言至論,倡秉彝之好,海內實脩之士波蕩從之。⑧《徐光啟集》卷十二《景教堂碑記》,第531頁。

徐光啟認為利瑪竇等人“其教必可以補儒易佛,而其緒余更有一種格物窮理之學,凡世間世外、萬事萬物之理,叩之無不河懸響答、絲分理解,退而思之窮年累月,愈見其說之必然而不可易也。格物窮理之中,又復旁出一種象數(shù)之學。象數(shù)之學,大者為歷法、為律呂,至其他有形有質之物、有度有數(shù)之事,無不賴以為用,用之無不盡巧妙者”⑨。

直至萬歷三十三年(1605),徐光啟在京期間還是不斷地向利瑪竇學習。1605年5月10日利瑪竇致高斯塔神父書云:

他把從我們這里所聽見的好事和有益的事,或是關于圣教道理,或是關于西方科學,凡可以加重我們聲譽的,他都筆錄下來,預備編輯成書,他已經(jīng)開始聽我們講授邏輯學和幾何學,但他不能繼續(xù)聽講,因為不愿意耽誤他再升一級。①《利氏致羅馬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356 頁。

則1604年徐光啟多讀《天主實義》、《二十五言》等哲學、倫理學譯著,而1605年徐光啟已轉向學習圣教道理和西方科學之書,前后已略有差異。徐光啟其時也認為“既然已經(jīng)印刷了有關信仰和道德的書籍,現(xiàn)在他們就應該印行一些有關歐洲科學的書籍,引導人們做進一步的研究,內容則要新奇而有證明”②《利瑪竇中國札記》,第516-517、517頁。。以利瑪竇致高斯塔神父信比對,可知徐光啟的西學認識已漸次轉移,即由西人“歸誠上帝、乾乾昭事”之至大者,轉入象數(shù)之學,即“先生(按即利瑪竇)之學略有三種,大者修身事天,小者格物窮理,物理之一端別為象數(shù)”③《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75、82頁。。

(三)合作譯書(1606-1607)

由于徐光啟在學習西學方面的成績及與利瑪竇之間的密切關系,故雙方?jīng)Q定合作翻譯西書,首選為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利瑪竇撰于1607年的《譯幾何原本引》述此事甚詳:

客秋,乃詢西庠舉業(yè),余以格物實義應。及談幾何家之說,余為述此書之精,且陳翻譯之難,及向來中綴狀。先生曰:吾先正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恥,今此一家已失傳,為其學者皆暗中摸索耳。既遇此書,又遇子不驕不吝,欲相指授,豈可畏勞玩日,當吾世而失之?……先生就功,命余口傳,自以筆受焉。反復展轉,求合本書之意,以中夏之文重復訂正,凡三易稿。先生勤,余不敢承以怠,迄今春首,其最要者前六卷,獲卒業(yè)矣。④[意大利]利瑪竇:《譯幾何原本引》,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298頁。

利瑪竇1608年3月6日在北京的信稱:

(去年),這位紳士(徐光啟)和我一起把歐幾里德《幾何原本》譯成中文?!爝M士還為這部書撰寫了一篇文辭典雅的序文,由他親手書寫刻本付印。⑤《利氏致羅馬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356 頁。

利瑪竇還稱:

徐保祿進步很大,他已用優(yōu)美的中國文字寫出來他學到的一切東西。一年之內,他們就用清晰而優(yōu)美中文體裁出版一套很像樣的《幾何原本》前六卷。⑥《利瑪竇中國札記》,第516-517、517頁。

“客秋”,指的是萬歷三十四年秋,為1606年7-9月;“春首”則是指萬歷三十五年正月,即1607年2-3月。如滿打滿算的話,由利瑪竇口述、徐光啟筆譯的二人合作方式前后持續(xù)了8個多月的時間。翻譯6卷《幾何原本》,如此大的工作量,僅用了8個月時間就得以完成,一方面反映了利瑪竇本身的中文能力很強,另一方面也反映徐、利二人工作之勤奮及配合之密切。

《幾何原本》譯出之后,利、徐又合作翻譯《測量法義》一書,也是由利瑪竇口譯,徐光啟筆受。徐光啟《題測量法義》:

西泰子(利瑪竇)之譯測量諸法也,十年矣。法而系之義也,自歲丁末始也。曷待乎?于時《幾何原本》之六卷始卒業(yè)矣,至是而后能傳其義也。⑦《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75、82頁。

丁未,即1607年。可知《測量法義》應是在譯完《幾何原本》后于當年又翻譯了這本書。

這一段時間,由口授筆譯之緣故,徐、利二人基本上應該是天天都在一起,所謂“朝夕相處,殆無虛日”⑧(清)李杕撰:《徐文定公行實》,見宋浩杰編:《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2、232頁。,即應指此者。而這一段朝夕相處的日子使徐光啟在西學的學習上獲得更大的提高,即李杕所言:“問道之余,講求西法。利子口譯,公則筆之。天文、地理、形性、水利諸學,罔不探究。而推算歷學,尤加意焉?!雹?清)李杕撰:《徐文定公行實》,見宋浩杰編:《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2、232頁。

二、徐光啟在西學方面受利瑪竇之影響

由于利瑪竇對徐光啟的倚重及與徐光啟其人西學交游的深入,徐光啟受利瑪竇西學方面的影響也日趨多元。所謂科學知識體系建構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天文、歷法、輿地、算術、水利、筑造銃臺等諸層面。

第一,利瑪竇對徐光啟的影響,首先集中于地理學、天文學知識上?!独敻]中國札記》稱:

利瑪竇神父開始時是講授地理學和天文學的基本原理,雖然他最初教的并沒有任何受過教育的歐洲人所不知道的東西,但是對于那些固執(zhí)地維護從自己的祖先傳下來的錯誤的人,他教的東西簡直是駭人聽聞,是超出他們想象之外的東西。①《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83頁。

徐光啟也是如此,他因“已見趙中丞、吳銓部前后所勒輿圖,乃知有利先生焉”②《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 86、63、7、75、82、83頁。。趙可懷、吳中明所刻世界地圖兩次沖擊著徐光啟的精神世界③關于利瑪竇世界地圖的研究,詳情參考洪煨蓮:《考利瑪竇的世界地圖》,見劉夢溪:《20世紀學術經(jīng)典》之《洪煨蓮、楊聯(lián)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黃時鑒、龔纓晏:《利瑪竇世界地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這至少應為徐光啟“南京問道”的重要起因。其《致友書》:

西泰諸書,致多奇妙,如天文一節(jié),是其最精要者,而翻譯之功,計非歲月不可。用是未暇,以待他日圖之耳。④《徐光啟集》卷十一《書牘二》,第504頁。

1605年,徐光啟作《題萬國二圜圖序》,認同利瑪竇所說“天地圓體”說,以為“西泰子言天地圓體也,猶二五之為十也”⑤《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 86、63、7、75、82、83頁。。可見此時徐光啟已完全接受西學地理學和天文學知識。徐光啟由于受利瑪竇影響,“天文、地理……罔不探究”⑥(清)李杕撰:《徐文定公行實》,宋浩杰:《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徐光啟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1頁。。崇禎四年(1631)、崇禎五年(1632)他向皇帝進呈翻譯成中文的書籍兩卷和星座圖表一張,這兩卷書及星座圖表就是湯若望、羅雅谷與徐光啟合作翻譯的;⑦[美]鄧恩:《從利瑪竇到湯若望》,第13章,第204頁,余三樂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崇禎六年(1633),作《赤道南北兩總呈圖敘》稱:“今予獨依西儒湯先生法,為圖四種,一曰《見界星總圖》,一曰《赤道兩總星圖》,一曰《黃道兩總星圖》,一曰《黃道二十分星圖》,業(yè)已進上,公之海寓,似無遺義?!雹唷缎旃鈫⒓肪矶缎虬稀?,第 86、63、7、75、82、83頁。據(jù)利瑪竇筆記,《渾蓋通憲圖說》這部實用天文學書是李之藻和徐光啟兩人合撰。但據(jù)該書之李之藻序,是書應是由李之藻個人完成。梁家勉先生認為徐光啟可能參與了是書的商訂。⑨梁家勉:《徐光啟年譜》,第87頁。這些均可反映徐光啟在學習西方天文學方面取得的成就。阮元《疇人傳》稱徐光啟“從西洋人利瑪竇學天文推崇,盡得其術”,又稱自利氏東來,得其天文數(shù)學之傳者光啟為最深。⑩(清)阮元:《疇人傳》卷三十二《徐光啟傳》,彭衛(wèi)國、王原華點校,廣陵書社2009年版。這無疑與利瑪竇的影響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

第二,徐光啟曾向利瑪竇學習幾何及測量之術,因而翻譯《幾何原本》,作《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勾股義》。其《刻幾何原本序》稱:

《幾何原本》者,度數(shù)之宗,所以窮方圓平直之情,盡規(guī)矩準繩之用也。利先生從少年時,論道之暇留意藝學,且此業(yè)在彼中所謂師傳曹習者,其師丁氏又絕代名家也,以故極精其說,而與不佞游久,講譚余晷時時相及之,因請其象數(shù)諸書,更以華文,獨謂此書未譯則他書俱不可得論,遂共翻其要,約六卷。既卒業(yè)而復之,由顯入微,從疑得信。?《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 86、63、7、75、82、83頁。

1605年5月10日利瑪竇致高斯塔神父書言徐光啟開始學習邏輯學和幾何學,但因怕耽誤升級,故中有所挫。?《利氏致羅馬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頁。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后,為明《幾何原本》之用,遂于1607年譯著《測量法義》、《測量異同》以解釋《幾何原本》,而其意義也在于水利等實用,其《測量法義》序:

西泰子之譯測量諸法也,十年矣,法而系之義也?!瓟?shù)易見也,小數(shù)易解也,廣其術而以之治水、治田之利巨,為急務也,故先之。?《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 86、63、7、75、82、83頁。

其目的在于“廣其術而以之治水、治田之利巨”,體現(xiàn)徐光啟注重應用幾何學?!豆垂闪x》序亦如是:

自余從西泰子譯得《測量法義》,不揣復作勾股諸義,即此法底里洞然,于以通變施用,如伐材于林、挹水于澤,若思而在,當為之撫掌一快已。方今歷象之學,或歲月可緩,紛論眾務,或非世道所急,至如西北治河、東南治水利,皆目前救時至計,然而欲尋禹績,恐此法終不可廢也。?《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 86、63、7、75、82、83頁。

徐光啟從利氏學習幾何學后,“迄今言甄明西學者,必稱光啟,蓋精于幾何,得之有本”?(清)阮元:《疇人傳》卷三十二《徐光啟傳》,彭衛(wèi)國、王原華點校,廣陵書社2009年版。。

第三,徐光啟之西方水利知識,應初得自于利瑪竇。前述徐光啟的幾何學和測量知識已略言幾何與測量的大用在于治水、治田。《泰西水法》序亦曰:

昔與利先生游,嘗為我言:“薄游數(shù)十百國,所見中土土地人民,深明禮樂,實海內冠冕,而其民顧多貧乏,一遇水旱則有道殣,國計亦詘焉者,何也?身被主上禮遇隆恩,思得當以報。顧已久謝人間事矣,筋力之用無所可效。有所聞水法一事,象數(shù)之流也,可以言傳器寫,倘得布在將作,即富國足民,或且歲月見效,私愿以此為主上代天養(yǎng)民之助,特恐羈旅孤蹤,有言不信耳?!庇鄧L留意茲事二十余年矣,詢諸人人,最多畫餅,驟聞若言則唐子之見故人也,就而請益,輒為余說其大指,悉皆意外奇妙,了非疇昔所及。值余銜恤歸言別,則以其友熊先生來謂余:“昨所言水法不獲竟之,他日以叩之此公可也?!庇櫽喾犣叧?,而先生已長逝矣。間以請于熊先生,唯唯者久之。都下諸公聞而亟賞之,多募巧工,從受其法,器成,既又人人亟賞之。余因筆記其說,實不文,抑六載成言。亦以此竟利先生之志也。①《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62、79、72頁。

很明顯,翻譯《泰西水法》是利瑪竇最先提出的。徐光啟受其影響,原準備同利氏合作翻譯,但由于利氏去世,遂與熊三拔合作完成。曹于忭《泰西水法序》亦稱:

太史玄扈徐公軫念民隱,舉凡農(nóng)事之可興,靡不採蘿。閱泰西水器及水庫之法,精巧奇絕,譯為書而傳之。蓋肇議于利君西泰,其同修共共終厥志,而器械成于熊君有綱。

鄭以偉序亦稱:“此泰西水法,熊先生成利先生之志而傳之者也。”②曹于忭《泰西水法序》及鄭以偉序,均轉引自梁家勉:《徐光啟年譜》第99-100頁。

柏應理《徐光啟行略》稱徐光啟同偕利子譯《幾何原本》、《泰西水法》,詳究星象、歷數(shù)等書。③[比利時]柏應理《徐光啟行略》,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544頁。此說有誤。《泰西水法》利瑪竇應未參與翻譯,而應是熊三拔與徐光啟合作完成。但此書的翻譯最先可能是由利瑪竇提出,但他沒有實現(xiàn)。故稱“亦以此競利先生之志也。”

第四,徐光啟的西方歷法知識,也同樣初得自于利瑪竇。《明史·徐光啟傳》稱:“從西洋人利瑪竇學天文、歷算,盡其術?!毙旃鈫ⅰ缎薷臍v法請訪用湯若望羅雅各疏》稱:

臣等昔年曾遇西洋利瑪竇,與之講論天地原始,七政運行,并及其形體之大小遠近,與夫度數(shù)之順逆遲疾,一一從其所以然處,指示其確然不易之理,較我中國往籍,多所未聞。臣等自后每聞交食,即以其法驗之,與該監(jiān)推算不無異同,而大率與天相合。④《徐光啟集》卷七《修改歷法請訪用湯若望羅雅谷疏》,第344頁。

《刻〈同文算指〉序》(萬歷四十二年,1614):

既又相與從西國利先生游,論道之隙,時時及于理數(shù),其言道、言理既皆返本蹠實,絕去一切虛玄幻妄之說,而象數(shù)之學亦皆溯源承流,根附葉著,上窮九天,旁該萬事,在于西國膠庠之中亦數(shù)年而學成者也。吾輩既不及睹唐之十經(jīng),觀利公與同事諸先生所言歷法諸事,即其數(shù)學精妙,比于漢、唐之世十百倍之,因而造席請益。⑤《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62、79、72頁。

徐光啟《〈簡平儀說〉序》(萬歷三十九年,1611):

余以為諸君子之書成,其裨益世道者未易悉數(shù),若星歷一事,究竟其學必勝郭守敬數(shù)倍。其最小者是儀,為有綱熊先生所手創(chuàng),以呈利先生,利所嘉嘆,偶為余解其凡。因手受之,草次成章,未及詳其所謂故也。⑥《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62、79、72頁。

《禮部為奉旨修改歷法開列事宜乞裁疏》(崇禎二年七月十一日)同樣認為如此:

萬歷間歸化陪臣利瑪竇等數(shù)輩,觀光入覲,所攜歷法等書尤為精密,其所預推交食,時刻分秒,無不悉驗?!舻刂?jīng)度惟利瑪竇諸陪臣始言之,亦惟彼能測驗施用之。故交食時刻,非用此經(jīng)度,則不能必合也。其他精微的確,種種夐異,與制作儀器,皆非思力所及。⑦《徐光啟集》卷七《治歷疏稿一》,第330頁。

在向利瑪竇學習的諸種西方學問中,西方歷法知識應是徐氏的最強項,故李杕稱:“問道之余講求西法,天文、地理、形性、水利諸學,罔不探究,而推算歷法尤加意焉?!背绲澏?1629)五月乙酉朔日食,光啟依西法預推,順天府見食二分有奇,瓊州食既,大寧以北不食?!洞蠼y(tǒng)(歷)》推算三分有奇,《回回(歷)》推算五分有奇。已而,光啟法驗,余皆疏。⑧(清)阮元:《疇人傳》卷三十二《徐光啟傳》??芍?,向利瑪竇學習西方歷算知識后的徐光啟之歷算水準已遠遠超過當時所有的中國歷算家。⑨《明史》卷二五一《徐光啟傳》。

第五,徐光啟還向利瑪竇學習西洋軍事科學知識,制造火器及筑造銃臺等。《明史·徐光啟傳》稱“從西洋人利瑪竇學……火器,盡其術?!比f歷三十二年(1605),徐光啟進京向利瑪竇學習西學后,就已注重近世火器等攻守器具,其萬歷三十二年《擬上安邊御虜疏》稱:“攻守器具最利者,則無如近世之火器?!雹佟缎旃鈫⒓肪硪弧墩撜f籌議》,第5頁。

天啟元年(1621)四月二十六,徐光啟上疏要求依照西學鑄造銃臺,以銃護城,其《謹申一得保萬全疏》稱:

欲以有捍衛(wèi)勝之,莫如依臣原疏建立附城敵臺,以臺護銃,以銃護城,以城護民,萬全無害之策,莫過于此?!嘉袈勚愠祭敻],后來諸陪臣皆能造作,閩廣商民亦能言之。②《徐光啟集》卷四《練兵疏稿二》,第175-176、188頁。

兵部尚書崔景榮天啟元年五月上疏稱:“少詹事徐光啟疏請速立敵臺,其法亦自西洋傳來。一臺之設,可擋數(shù)萬之兵。”③[比利時]柏應理:《徐光啟行略》,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545頁。

五月初九,徐光啟再上《臺銃事宜疏》,要求采用利瑪竇筑臺造銃的方法:

然此法傳自西國,臣等向從陪臣利瑪竇等講求,僅得百分之一二。今略參以己意,恐未必盡合本法。千聞不如一見,巧者不如習者,則之藻所稱陪臣畢方濟陽瑪諾等,尚在內地,且攜有圖說。臣于去年一面遣人取銃,亦一面差人訪求,今宜速令瑪竇門人邱良厚見守賜塋者,訪取前來,依其圖說,酌量制造,此皆人之當議者也。④《徐光啟集》卷四《練兵疏稿二》,第175-176、188頁。(明)韓霖:《守圉全書》卷三《欽奉明旨錄前疏疏一》,傅斯年圖書館藏明未刊本。

其中“臣昔聞之陪臣利瑪竇”、“臣等向從陪臣利瑪竇等講求,僅得百分之一二”,這些話語明確表明徐光啟早在萬歷中期就已經(jīng)從利瑪竇那里學習了鑄造銃臺的軍事知識,而真正實用則在萬歷四十八年(1620)以后。

又徐光啟《欽奉明旨錄前疏疏》稱:

古來兵法,至近世而一變?yōu)榛鹌饕?。今有西洋炮,即又一大變矣。此炮之用,實自臣始。④《徐光啟集》卷四《練兵疏稿二》,?75-176、188頁。(明)韓霖:《守圉全書》卷三《欽奉明旨錄前疏疏一》,傅斯年圖書館藏明未刊本。

韓云《戰(zhàn)守惟西洋火器第一議》亦稱:

職少受業(yè)于先師徐文定公之門,素與大西洋諸陪臣游,先師有未竟之志,職隱忍不言,是為不弟。故不嫌越俎,冒昧空誒,約以二言曰:戰(zhàn)守惟火器為第一,火器有以西洋神威為第一。先師練兵昌平,始議購西銃,建敵臺,同志我存李囧卿總理都城十六門軍需,亦首議取西人西銃。兩先生豈漫然為此,蓋灼見此銃之利。⑤(明)韓霖:《守圉全書》卷三《戰(zhàn)守惟西洋火器第一議》。

徐光啟不僅向利瑪竇學習了“建敵臺”之法,而且已掌握了西銃之“法式”。如果說將佛郎機銃引進到明朝軍隊王陽明為第一人的話,那么,將西洋大炮使用到明朝對外戰(zhàn)爭中則徐光啟為第一人。

三、徐光啟在神學方面受利瑪竇之影響

在神學方面,徐光啟接受了基督教,最終成為一個具有虔誠信仰的天主教徒,利瑪竇對其影響也是很大的。

首先,由于利瑪竇的影響,促成徐光啟的最終受洗。徐光啟1599年初聞利瑪竇之名,1600年于南京向利瑪竇問道,1603年即皈依天主教:

作為士大夫一派中的一員,他特別期望著知道的是他們特別保持沉默的事,那就是有關來生和靈魂不朽的確切知識?!5撚?600年在南京遇見利瑪竇神父,跟他談及過去所曾聽說過一些的基督教?!敃r他可能只獲知基督教所信仰的上帝乃是萬物的根本原理。⑥《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67-468頁。

《天主教傳行中國考》亦稱徐光啟:

嘗潛心考究生死大事,惜儒書未道其詳,旁參二氏九流之書,亦不得其真解。仰觀俯察,撫今思古,頗多疑團。萬歷二十七年,偶聞利瑪竇名,特來南京問道。于利公所言,天地萬物必有一無上真主,化育生成,而為人類之大父大君;人魂不死不滅,在生敬主為善,則永歸天鄉(xiāng),與天神為伍;否則沉淪地獄,與魔鬼同群。⑦蕭若瑟:《天主教傳行中國考》卷三《徐光啟奉教》,第88頁。

又徐光啟《跋〈二十五言〉》:

間邂逅留都,略偕之語,竊以為此海內博物通達君子矣。⑧《徐光啟集》卷二《序跋》,第86頁。

如此,則徐光啟雖因見天主圣像、世界地圖等西方器物,但真正引起其疑問和好奇的,當還是生死和靈魂問題。而“南京問道”也給予徐光啟心靈的啟迪,以致《利瑪竇中國札記》載:

好像是上帝要保留這個人使他自我啟明,圣三位一體的神異以某種方式在夢中呈現(xiàn)于他。①《利瑪竇中國札記》,第 468、469、489、491 頁。

而對于徐光啟的皈依,利瑪竇的著述卻起著主導作用。《利瑪竇中國札記》記1603年羅如望為徐光啟講道情形:

他把基督教教義的一份綱要,還有利瑪竇神父教義問答的一個抄本帶回家去;那是還沒有刊行的一個文本。他非常喜愛這兩部書,以致他通宵讀它們……他在動身回家的那一天受了洗,回家后又捎來兩封信,信中他極清楚地表明他受到基督教教義的熏陶有多么深。②《利瑪竇中國札記》,第 468、469、489、491 頁。

這兩種書,一是《天主實義》,一是《天主教要》。柏應理《徐光啟行略》云:

羅子因以利子剛譯《實義》及《教要》諸書送閱。公持歸邸舍,徹夜不寐,讀之欣喜無已。遂曰:我平生善議,至此而無可疑;平生好辯,至此而無可辯,即立志原受教。待旦復入堂求教。③[比利時]柏應理:《徐光啟行略》,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538頁。

由上可知,徐光啟入教依然深受利氏著述的影響。而徐光啟受洗前僅與利瑪竇、郭居靜和羅如望三位神父有所接觸,加之南京問道和閱讀著述的直接、間接影響,徐光啟終于皈依天主教。即利瑪竇的極大影響,無疑為徐光啟最終入教的重要機緣。

其次,利瑪竇見證了徐光啟的信仰歷程及信教之虔誠。在利瑪竇的視野中,徐利雖相識于萬歷二十八年(1600),可《利瑪竇中國札記》南京交游要人中并未提及徐光啟;而《利瑪竇書信集》中,1602年9月2日《利氏致龍華民神父書》曰:

《天主實義》用中文撰寫,已經(jīng)過一位大官文豪,也是我們的朋友潤色一番。④《利氏致龍華民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61頁。

羅漁譯此句時加按語曰:“即徐進士光啟”。我們以為此處為譯者之誤。徐氏此時并未成進士,也未為官,因此不可能稱為大官文豪,故知此人非徐光啟。同書直至1605年2月,利瑪竇方在致馬塞利神父的書信中首次提及徐光啟高中進士⑤《利氏致羅馬馬塞利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66頁。,而此時已過去約一年時間了。也即徐光啟首次出現(xiàn)于利瑪竇書信中當為萬歷三十三年(1605)。此后1605年5月10日《利氏致父書》⑥《利氏致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83頁。、1605年5月10日《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⑦《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 290、290、290、290、356 頁。、1607年10月18日《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⑧《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327、365、385 頁。、1608年3月6日《利氏致羅馬高斯塔神父書》⑨《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 290、290、290、290、356 頁。、1608年3月8日《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⑩《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327、365、385 頁。、1608年8月22日《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327、365、385 頁。,幾乎年年書信中皆提及徐光啟,可見徐光啟在利瑪竇視野中、在天主教傳教中漸趨重要。1605年5月10日《利氏致父書》中,利瑪竇視徐光啟為新教友;而同日《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中,徐光啟被利瑪竇稱為“似乎已經(jīng)是久已進教的老教友”?《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 290、290、290、290、356 頁。。甚至視其為“中國圣教的堅固柱石”:

幾天以前,我在談道時,說到天主有時在夢中示人秘密,他才把他的夢告訴我??梢娛翘熘鬟x了他作中國圣教的堅固柱石,因此愿意用一奇跡來教導他。?《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 290、290、290、290、356 頁。

1607年、1608年,徐光啟作為“卓越的教友”被利瑪竇提及其父受洗及遵循天主教葬禮葬父事。?《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 290、290、290、290、356 頁。由“新教友——老教友——圣教柱石——卓越教友”稱謂的層層遞進可知:徐光啟在利瑪竇視野和中國天主教事業(yè)中的地位日益凸顯。同時,這也完整地描繪了徐光啟的天路歷程。

徐光啟1604年到達北京后,據(jù)利瑪竇稱:

第一件要務就是來拜訪教堂,行懺悔禮以及領圣餐。有人說,保祿是如此虔誠,以致在領圣餐時竟忍不住流下淚來,就連站在圣壇欄桿旁的人們看了也一樣流淚不止。?《利瑪竇中國札記》,第 468、469、489、491 頁。

后徐光啟成功使得父親、妻子受洗入教,?《利氏致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書》,見《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91頁;也可參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341頁。妻子亦成為北京第一位奉教的婦女。?《利瑪竇中國札記》,第 468、469、489、491 頁。1604年,徐光啟為《二十五言》作序時,《利瑪竇中國札記》即稱其對基督教信仰的崇奉:

利瑪竇神父還就各種道德問題和控制靈魂的罪惡傾向的問題寫過二十五篇短文?!窀競兊呐笥驯5撘矊懥艘黄蚝鸵黄希纫运麄兊呐笥驯5摰馁澰S為然,他在其中乘機頌揚基督教的原則說,他不僅贊同它們而且已經(jīng)接受它們成為了教徒。①《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84、487頁。

1605年5月10日利瑪竇致信羅馬,同年稱頌徐光啟信仰的堅貞:

他天資聰明,學問和文章也出眾。他在我們住宅附近租一房屋,每天足不出戶,他看到我所著的和所印的中文書甚受人的重視,他便常常催我多寫書,說這是在中國唯一的傳教和建立教會的方法。可是他也知我的時間少得可憐。最后,他請我用中文寫出我在主日和節(jié)日向教友所講的道理,這一點我也做不到。于是他只好在我講道時,自己作記錄。②《利氏致高斯塔神父書》,見《利瑪竇書信集》,下冊,第290-291頁。

再次,在利瑪竇的影響下,徐光啟的神學修養(yǎng)日趨深厚。利瑪竇對于徐光啟的神學影響,主要集中于上帝說、三一論和靈魂說。徐光啟“南京問道”時,兩人就探討上帝說和靈魂說。《天主教傳行中國考》卷3記:

(徐光啟)嘗潛心考究生死大事,惜儒書未道其詳,旁參二氏九流之書,亦不得其真解。仰觀俯察,撫今思古,頗多疑團。萬歷二十七年,偶聞利瑪竇名,特來南京問道。于利公所言,天地萬物必有一無上真主,化育生成,而為人類之大父大君。人魂不死不滅,在生敬主為善,則永歸天鄉(xiāng),與天神為伍;否則沉淪地獄,與魔鬼同群。③《天主教傳行中國考》卷三《徐光啟奉教》,第88頁。

同時,因“南京問道”,徐光啟接觸三一論?!洞笪魑魈├壬雄E》:

萬歷庚子,至南都見利子,而略通其旨,回家得一奇夢,如見圓圓堂中設有三臺。一有像,二無像。蓋天主預啟以三位一體、降生妙義。然尚未知其解也。④[意大利]艾儒略:《大西西泰利先生行跡》,見鐘鳴旦、杜鼎克:《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213-214頁。

當然如前所說,徐光啟最為關注生死和靈魂之事,也正因此才向利瑪竇“南京問道”。徐光啟受洗后,進京日夕與利瑪竇相處,在北京的教堂中,受利瑪竇神學思想影響更深。伏若望(Joao Froes)《徐保祿進士行實》:

他經(jīng)常來這里做懺悔和領圣餐,非常虔誠,熱淚盈眶,在場人無不為之感動。每項布道會他也都前來協(xié)助,并對布道會充滿好奇。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問題,便會非常坦誠地提問,就像一個學校里的小學生。

伏若望還稱:

保祿進士在與眾人一起聆聽彌撒時,其真誠的神態(tài)尤為出眾。他在我們神父們的住所旁邊租了房子,并開辟了一個專門供他使用的門。他經(jīng)常通過此門來參加彌撒。幾乎可以說,我們的教堂成了他家的神像龕。⑤[葡萄牙]伏若望:《徐保祿進士行實(1634)》,董少新譯,載《澳門歷史研究》第6輯,2007年。

利瑪竇在京期間經(jīng)常就許多神學問題與信仰基督教的中國文人進行對話。其《畸人十篇》“大部分是連續(xù)不斷的評論,是一種以對死亡的反復沉思作為維持人生的正當秩序的方法”⑥《利瑪竇中國札記》,第484、487頁。 朱維錚:《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459-461頁。;而第三篇《常念死侯利行為祥》、第四篇《常念死侯備死后審》即為徐光啟與利瑪竇的對話。兩者主要論及死亡與最后審判,旁涉靈魂事。利瑪竇認為常念死侯,有五大益,即以斂心檢身,而脫身后大兇也;以治淫欲之害德行也;以輕財貨功名富貴也;以攻伐我倨傲心也;以不妄畏而安受死也。徐光啟聞后,即曰:

此皆忠厚語,果大補于世教也。今而后,吾知所為備于死矣。世俗之備于死也,特求堅厚棺槨、卜吉宅兆耳,孰論身后天臺下嚴審乎!⑥

徐光啟因誦讀利氏著作,更加關注靈魂學說和最后審判。徐光啟不僅經(jīng)常學習利瑪竇的各種神學著作,在北京時期更有三四年時間兩人長時間接觸相處,并有經(jīng)常性的對話。利瑪竇的神學思想及作為中國天主教傳教會領袖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影響著徐光啟,使其敬佩服膺。柏應理稱:

公服膺利子之教,欲筆其像供奉之。利師不許,遂法利師之行,亦終身不繪一像。⑦[比利時]柏應理《徐光啟行略》,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第547頁。

此足說明,利瑪竇這位引領其進入基督教世界的“導師”在其心中具有的崇高地位。

這一切不僅對徐光啟對于上帝、靈魂等天主教教理的認識產(chǎn)生重要影響,而且促使徐光啟入教以后的后半生始終如一地嚴格要求自己保持一位天主教徒的美德。鄧恩稱:“徐光啟與利瑪竇的精神境界頗為相似,均有著崇高的精神境界、完美和諧的氣質、準確的判斷力、毫不動搖的信仰、真摯的謙恭。”①[美]鄧恩:《從利瑪竇到湯若望》,第6章,第81頁。

最后,徐光啟不僅注重加強神學修養(yǎng),同時也積極加入天主教的宣教事業(yè)。伏若望《徐保祿進士實錄》稱:

有時神父們因前往婦女教徒家中主持彌撒而缺席教堂中的彌撒,徐保祿便決定學著幫助她們,他學得非常勤奮刻苦。在拉丁詞語的發(fā)言方面尤其花了力氣,這些辭匯因為比較長,所以對他來說有困難,有些字母很難發(fā)音,特別是對于一個如此年紀的人而言,更是如此。但是他通過努力克服了所有困難,定期致力于對她們的幫助。這引起了所有人對他的崇敬。②[葡萄牙]伏若望:《徐保祿進士行實(1634)》。

徐光啟努力學習拉丁文,協(xié)助神父給女教友主持彌撒。

尤其在對教會的保護和發(fā)展上,徐光啟更傾注了極大的精力與心血。曾德昭《大中國志》:

保祿博士(徐光啟)已從京城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由于他的出現(xiàn),做事更加便利,減少了傳道和教化百姓所發(fā)生的危險。因此施洗禮的人數(shù)不斷增加,神父不得不寫信請求協(xié)助,要求給他派一名伴侶,有時曾有三人。保祿博士為了擴建那座教堂,幾乎把它全部推倒,重建了一座新的,所以直到今天他仍然有許多基督徒。③[葡萄牙]曾德昭:《大中國志》,第274頁,何高濟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伏若望《徐保祿進士行錄》中保存了大量的這方面的資料:

在一次教難中,皇帝命令驅逐所有的神父。保祿進士得知神父被圍困后,想辦法營救他。

徐保祿一生對教會擁有熱情,即使在其生病和臨終之時也如此。在他病重期間,他還設法使神父再次進入南京。為此,他給一位當時在南京任職的大官寫信,將神父置于他的保護之下。

保祿進士總是以其真誠向人們表現(xiàn)他靈魂的善良,讓人們看到《圣經(jīng)》的推廣、教會的發(fā)展。

由于這種對上帝的和藹可親、忠實和虔誠的品行激發(fā)他更大的愿望,他要了解歐洲教會的事情,特別是教宗和耶穌會總會長的生活方式,他們如何管理修會、教會的基本情況、教會向外的擴張,等等。

他得知我們的神圣信仰在交趾支那王國中得到很大的發(fā)展后,非常欣慰和高興,而交趾王國中發(fā)生的教難也讓他感到難過。為了安慰和鼓舞交趾王國的教徒們,他親筆寫了一封長信,心中蘊含的精神足以使該國教徒重新堅定信仰。

他希望利用一切機會幫助教會,不僅以與官員打交道之便利而保護教徒,而且還向皇帝表明立場。由于皇帝命令驅逐神父們,他便將一些神父藏于自己家中,并通過關系,將另一些神父藏于朋友家中。神父們撤離北京后,他代替神父們盡可能地為那里的教徒提供精神上的需求,決心做一個古希臘基督教教父亞大納亞那樣的人。

他不僅對自己家鄉(xiāng)和自己國家中的教會有這樣的熱忱,而且也非常關心帝國以外的教會的發(fā)展情況,他始終都非常希望將我們的天主教義帶到朝鮮去。他請皇帝派他帶人前往朝鮮,主要目的是趁機帶神父前往,以便將福音的種子散播在朝鮮王國。

他對教會事務密切關注,給予好的建議幫助教會發(fā)展,用他的權利保護教會。他編撰了很多著作并將這些著作作為教會進一步發(fā)展壯大的手段。他將一生都奉獻給教會事業(yè),其主要目的一直是使福音得到傳播。他經(jīng)常用自己的錢出書,并在帝國內傳播這些書,以便讓所有人都對我們的教義的真理有所認識。④[葡萄牙]伏若望:《徐保祿進士行實(1634)》。

上述“經(jīng)常用自己的錢出書”,大抵就是指徐光啟自己完成的一些宗教著作,如《圣教規(guī)誡箴贊》,以四字一句,對天主最高禮贊,將耶穌降生、十誡三德、教主愛人之義發(fā)揮盡致,充分顯示其宗教認識及投入。⑤古偉瀛:《由理起信-徐光啟的宗教信仰》,“紀念徐光啟暨《幾何原本》翻譯出版四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海:復旦大學,2007-11-08。這些宗教著作也正是徐光啟為宣教所作,也即徐光啟不僅隨著自身神學修養(yǎng)的提升從而堅定了天路歷程,也以類似傳道員的身份參與了天主教在中國的宣教事業(yè),這無疑又證明了徐光啟本人的信仰之堅定。而這與啟迪并促成其天學歷程的利瑪竇應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

湯開建(1949—),男,湖南長沙人,澳門大學歷史系教授。

2011-09-01

K248

A

1000-5455(2011)05-0071-10

【責任編輯:趙小華,王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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