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聞曉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

莫友芝為詩路向的體制分殊

易聞曉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

論道咸為詩宗宋，當辨體制之殊。七古長篇，句式暢縱散緩，篇幅不限，適于敘議敷衍，宋人學(xué)韓，道咸學(xué)宋，此體最為代表。莫友芝詩亦然，祖法蘇軾、韓愈、李白、白居易，都以敘議為本，而以敷衍相從。但五言堅整，莫詩取徑陳師道、孟郊，要歸作意謹嚴，而寫景刻畫，上溯二謝，并援六朝諸家，在道咸詩風中取徑獨特。莫氏七律造語縝密，構(gòu)對多學(xué)杜甫;五律精工鍛煉，亦多取法二謝;七絕固饒風致，五絕精約雋永。諸體都以尊體而佳，師法上乘，但率著敘議，則以七古敷衍慣性，一代風尚使然。

莫友芝詩 七古敷衍 五言嚴謹 陳孟二謝 敘議慣性

一

關(guān)于道、咸之際的為詩取向，陳衍謂程恩澤、祁雋藻詩宗杜、韓，而何紹基、鄭珍、莫友芝相從，“率以開元、元和、元祐諸家為職志”①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二冊(嘉慶朝卷)，第8645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又謂程詩“私淑昌黎、雙井”②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二冊(嘉慶朝卷)，第8645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由云龍謂祁雋藻、曾國藩“顯然主張宋詩”③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二冊，第8694頁。，施山謂曾國藩“學(xué)韓而嗜黃”④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10090頁。，錢仲聯(lián)謂何紹基詩學(xué)蘇軾⑤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第212頁，齊魯書社1986年版。，余武祥謂莫友芝詩“取逕于山谷、后山而蘄造于杜、韓”⑥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頁。。其述道咸諸家所尚，率皆出入唐、宋而歸于尊宋。宋人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以學(xué)問為詩，在根本上都受韓愈的深刻影響。迄道咸諸人學(xué)韓與學(xué)蘇、黃，大體路向并無向背，初則發(fā)于敘議一途。繼則必有分軌，學(xué)韓而至者厚實，程恩澤、鄭珍當之;學(xué)蘇無節(jié)者宕佚，何紹基有之;擬山谷者傲兀，曾國藩詩為然;至學(xué)放翁則趨平易，祁雋藻詩失之;學(xué)后山者嚴謹，莫友芝詩得之。

鄭珍等論莫詩，多指取徑后山、東野，要在作意嚴謹，在敘議敷衍的道咸宗宋風尚中表現(xiàn)為獨特的路向，尤其五言古、近如此，但七古長篇則一同時尚。晉李充《翰林論》、摯虞《文章流別論》及梁劉勰《文心雕龍》之“論文敘筆”，都以明確的文體觀念反映體制的區(qū)分。后世詩文體制，分辨益加細密，論詩首嚴體制之辨，最稱切要。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云:“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⑦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第459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元佚名《文章歐冶序》云:“不知體制……失于文體，去道遠也。”⑧張健:《元代詩法?？肌罚?67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云:“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wù)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⑨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第2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在詩的寫作中，體制之辨表現(xiàn)為各體造語的不同講求。就句式論，則如明人陸時雍所言，四言優(yōu)婉，五言倨直，六言自在，七言暢縱⑩陸時雍:《詩鏡總論》，參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403頁。，凡八字得之。七言“暢縱”，較五言增益二字，聲氣流暢恣縱，但不及五言堅勁整練，所以范晞文說七言“語長氣短”而“易流于卑”?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參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422頁。，造語易致散緩。而七言長篇，尤其歌行適合敘議漫衍，因而宋人如蘇黃、乃至道咸諸人為詩，其敘述議論漫無節(jié)制者，多在七古長篇歌行，莫詩亦然。例如《書贈曾滌生侍郎寄撰〈劉茮云志傳〉拓本后》?張劍等編校:《莫友芝詩文集》，第254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以下莫詩皆引自該書，不再出注。首云“昔年我識劉博士，乃在春官貢士之選場”，散語以資敘述;下云“當是自喜得此友”、“是時夏雨寒瑟瑟”，只當記時之用;“君乃自視才似初還鄉(xiāng)”云云，則直白議論，虛字一同文句之用，詩味索然。

莫詩七古取徑所可指實者，首在學(xué)蘇一路。宋世蘇、黃學(xué)韓，固以學(xué)力可當，而才學(xué)不及者，徒以敘議為務(wù)，必然流于淺直。莫友芝在道咸諸人中以學(xué)者名家，猶在鄭珍之上，所以學(xué)蘇可任，例如《和東坡〈起伏龍行〉》云:

威骨墮地走發(fā)弩，狗馬當之若生虎。潛龍胡亦避殘顱，死葛信能奔晉祖。歲神上焮天井枯，漏天九夏余焦土。南明吼牛作災(zāi)怪，祝誦揮鴉肆欺侮。祠壇四處走編氓，圭壁罔聽愁大府。南中故事記韋李，俄頃雷霆上繩縷。公然起伏繼髯蘇，未用步吹費胝禹。氣類相招固物理，修德端應(yīng)誡神吐。縱陰閉陽法具在，但見思州致甘雨。何妨有事不可為，可恃雄威能激怒。

按蘇軾《起伏龍行》序“徐州城東二十里，有石潭……元豐元年春旱，或云置虎頭潭中，可以致雷雨”云云，莫友芝亦序“南中久旱，以長繩系虎頭骨，投有龍?zhí)帯眄曉破鹛?，雨亦隨下”云云，則是一題相屬，可為祖述，非必“觸景生情”而已。蘇詩云:

何年白竹千鈞弩，射殺南山雪毛虎。至今顱骨帶霜牙，尚作四海毛蟲祖。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碧潭近在古城東，神物所蟠誰敢侮。上欹蒼石擁巖竇，下應(yīng)清河通水府。眼光作電走金蛇，鼻息為云擢煙縷。當年負圖傳帝命，左右羲軒詔神禹。爾來懷寶但貪眠，滿腹雷霆瘖不吐。赤龍白虎戰(zhàn)明日，倒卷黃河作飛雨。嗟吾豈樂斗兩雄，有事徑須煩一怒。①蘇軾:《東坡全集》卷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比較作、述二者，開頭至“侮”字韻約略近似，但蘇作寫千鈞弩謂何年白竹作成，是如蘇、黃茶詩言茶及煎茶之水，蘇詩“自臨釣石汲深清”(《汲江煎茶》)，黃詩“我家江南摘云腴”(《雙井茶送子瞻》)，遂使茶之為物，帶上高雅的情味和深厚的內(nèi)涵;千鈞弩制作的“何年白竹”之問，則如遠古冥漠，口耳難征，導(dǎo)人思入幽邈，而莫詩闕如，徑直寫弩而已。蘇詩寫虎“顱待霜牙”，也較莫詩止說殘顱更有蘊涵。但莫詩“歲神上焮天井枯，漏天九夏余焦土”，卻較蘇軾“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想象益為奇特開宕。蘇詩下半說電光金蛇、鼻息煙縷、龍虎爭斗、黃河飛雨，愈轉(zhuǎn)愈奇，以見才力贍富，用之不竭。莫詩下半則資故事、議論、敘述，卒成蹇直淺薄，不脫道咸風尚。他如《虞卿以鄉(xiāng)味相餉用蘇黃〈春菜〉詩韻》等，大略如是，而集中祖述蘇黃造語者，不一而足。

宋世蘇黃學(xué)韓，道咸學(xué)蘇黃，亦必推本學(xué)韓，學(xué)宋、學(xué)韓，蔚為一代風尚，但惟程恩澤、鄭珍學(xué)力可當，學(xué)韓最為有得，鄭珍尤勝。莫友芝為詩，用功不主學(xué)韓，然自宋詩學(xué)韓，隔代沾溉，自然受其影響。集中如《陳雨亭病痎用昌黎〈譴瘧鬼〉韻》，五言散行文句，譴痎議論，犖確生硬，頗似韓詩?！栋嗽铝占谜屑坡淳釙r秋熱益酷午后迅雷無雨》“鋪床拂席當?shù)铉堋?，顯然祖述韓愈《山石》“鋪床拂席置羹飯”;“噓吸尚作炎飆飛”、“晲日千豪射虛牖”，想象奇特，驁兀不群，雖然輾轉(zhuǎn)遞復(fù)，但韓愈《南山詩》、《陸渾山火》諸篇固其本從，自無疑義。

韓從杜出，故宋人學(xué)韓，亦學(xué)杜，道咸并莫詩亦然。集中用杜語者近體為多，下文有述。茲抉其造語如李白詩者，若《九日攜相廷登謫仙樓右衡遮飲有懷樾峰舊守》“西上迢迢不能共”，合取李白《西上蓮花山》“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浮煙徒棄五百金”、“黃金用盡失交道”及“再沽拼盡銅三百”，祖李白《將進酒》“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會須一飲三百杯”;“隨風直到豈前定”，直取“隨風直到夜郎西”。詩題《登謫仙樓》，則懷李白而用其語，自然而然，其詩立意、造語，以及曠達風度、狂放氣勢，都與李白歌行相類。但造語不及李白飄逸灑脫、想象奇特、情感熱烈，語言奔放;而議論不免失之淺切，散語之用不脫韓愈及宋人風調(diào)。如“山水于人無世情，有我為我深淺傾”，平白無奇，生硬粗直;“隨風直到豈前定”，祖“隨風直到夜郎西”而補綴“豈前定”的直白議論，正如畫蛇添足，韻味頓喪。又如《歲晏行贈鄒叔績漢勛秀才于貴陽城》“鄒夫子，真豪才”、“吁嗟乎，鄒夫子”，短語呼喚，是屬太白常語;長句則“有時鞭笞鸞鳳攔八極，定使下界抑塞磊落俱歡顏”，若李白《蜀道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之類，其實二者俱有病焉。蓋“詩至八言，冗長啴緩，不可以成句”，而“句法不易振竦”②陳僅:《竹林答問》，參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223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至若“人生飲啄亦何幾，胡為郁郁坐使雙眉摧”，李白《將進酒》“人生在世不稱意”、《夢游天姥吟留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莫詩湊合用之;“仰天大笑復(fù)何有”，祖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尺擬繩趨，一望較然。

莫氏即事詩如《盂蘭會》云:“此曹狼性哪得改，一息尚存思噬吞。作逆可生即教亂，嗟彼良善何由存。”呵斥訾罵，略無詩味，蓋敘述議論而至極淺白，則入樂天諷喻魔障。究之莫詩及道咸諸人為詩，盡管祖法不一，而或至杜、韓外有唐大家，但悉本韓愈以文為詩，復(fù)經(jīng)宋人敘議，必然濫入淺直敷衍，一代風尚如此。

二

鄭珍《郘亭詩鈔序》稱莫友芝家貧而好學(xué)，而“讀書謹守大師家法，不少越尺寸”，則為詩“即不學(xué)東野、后山，欲不似之不得也”，是指莫友芝學(xué)問嚴謹，發(fā)而為詩，其“制境之耿狷、求志之專精、用心之謹細，似古人之苦行力學(xué)者”①王锳等點校:《鄭珍集·文集》，第79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何曰愈②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9653、9652 頁。、徐世昌③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9653、9652 頁。、翁同書率同鄭說，翁氏更以莫詩似東野、后山為“不務(wù)流美者”，蓋“子偲天性惇樸，家多藏書，而又能善讀之，以蘊蓄為辭章，故能遠去塵俗，不失涪翁質(zhì)厚為本家法”④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9653、9652 頁。，黃庭堅論詩強調(diào)學(xué)問涵養(yǎng)⑤參見易聞曉:《黃庭堅詩學(xué)與宋人詩話的論詩取向》，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8年第4期。，莫氏治學(xué)、為詩近之。余武祥益指莫詩“蓋取逕于山谷、后山，而蘄造欲杜韓之室者”⑥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9653頁。，而譚獻則謂莫詩“樸厚微至，學(xué)杜老境，乃近元次山”⑦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9653頁。。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謂莫友芝詩“才力騰躍，不及子尹，而樸屬微至，洗盡腥腴，亦偏師之雄矣”⑧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第284頁，齊魯書社1986年版。。

諸人持論，于莫友芝為詩路向所言不同，但莫詩謹嚴，則人所共識，自是后山、東野一路，而多見于五言。五言“倨直”，字數(shù)為少，句式構(gòu)結(jié)自較七言整練，故稱“五言長城”。五言中必有一單字為“當處下字”之位，形成五言句式結(jié)構(gòu)，少有剩字襯貼，一句撼搖不動。例如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第二字當處下字著力，并以構(gòu)結(jié)前后，語無長字;孟浩然《與顏錢塘登障樓望潮作》“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下字當處在末字著力;杜甫《重替鄭氏東亭》“崩石——欹——山樹，清漣——曳——水衣”，適在中間一字鍛煉，最為五言構(gòu)句常式。莫詩嚴謹，要以五言見之，良以作意嚴謹，合于體制，兩相湊泊，遂成佳構(gòu)。

莫詩祖法后山，要在作意嚴謹。黃庭堅《病起荊江即事》詩之八謂“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⑨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七，《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宋乾道刊本。，苦力鍛煉，正是后山本色，亦近東野苦吟。茲論陳后山詩，《四庫全書》集部三《后山集》詳校官汪彥博等按語云:

其五言古詩出入郊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處，則未脫江西之習。七言古詩頗學(xué)韓愈，亦間似黃庭堅，而頗傷謇直……五言律詩佳處往往逼杜甫，而間失之僻澀;七言律詩風骨磊落，而間失之太快太盡。五七言絶句純?yōu)槎鸥Α肚才d》之格，未合中聲……詩絕句不如古詩，古詩不如律詩，律詩則七言不如五言。

而任淵《后山詩注》卷首載后山門人彭城魏衍《彭城陳先生集記》云:“竊惟先生之文，簡重典雅，法度謹嚴，詩語精妙，蓋未甞無謂而作……見于其中小不逮意，則棄去，故家之所留者止此?！雹馊螠Y:《后山詩注》，《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江安傅氏雙鑒樓藏高麗活字本。又載元城王云題語記黃山谷謂“其作詩深得老杜之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任淵:《后山詩注》，《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江安傅氏雙鑒樓藏高麗活字本。?？缄悗煹馈逗笊皆娫挕吩?“學(xué)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xué)?！?陳師道:《后山詩話》，參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304、311、304－306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又論句法云:“寧拙勿巧，寧樸勿華，寧粗勿弱，寧僻勿俗，詩文皆然。”?陳師道:《后山詩話》，參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304、311、304－306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陳氏又謂杜甫祖王維詩而益工、引黃庭堅謂王安石學(xué)二謝而失于巧?陳師道:《后山詩話》，參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304、311、304－306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凡此可知陳師道為詩的一貫尊尚，都是謹嚴作意，幾近孟郊刻厲之思，或至拙樸粗僻，是其“生硬”、“謇直”、“僻澀”之失，則寧取拙樸粗僻而已。盡管后山自知“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然其倔強追求，并不少減。后山《暑雨》云:

密雨吹不斷，貧居常閉門。東溟容有限，西極更能存。束濕炊懸釡，翻床補壞垣。倒身無著處，呵手不成溫。

按任淵注，“西極”謂漂蕩不能自存，用《列子·湯問》共工氏與顓頊爭帝怒觸不周之山而折天柱、絶地維事，杜甫有“西極柱亦傾”、“其如西極存”，陳祖之?！稘h書·寧成傳》:“操下急如束濕?！薄俄n非子》:“智伯圍晉陽城，襄子決晉水，灌之懸釡而炊。”《左傳》:“子產(chǎn)壞晉館垣。”唐人詩:“穴垣補墻隙?！比问夏酥浮按死隙拧泊参萋o干處’之意”。韓愈《簟詩》“倒身甘寢百疾愈”、東坡“冗士無處著”、王維“旋呵凍手暖髭須”，合為末二句?任淵:《后山詩注》卷一。。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謂“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歷”①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后山實得真訣，尤其末二句合三處來，正如山谷《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詩》“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平生”出《論語·憲問》，“身后”本晉張翰“使我有身后名”之言，“幾兩屐”為晉阮孚語，“五車書”則《莊子》稱惠施言，“此兩句乃四處合來”②楊萬里:《誠齋詩話》，參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40頁。。后山得山谷之法，又句法省煉峻潔，句無長字，造語縝密，中二構(gòu)對嚴謹，尤其“束濕炊懸釡，翻床補壞垣”，句法兀傲，“束濕”、“翻床”，用字精到費力，“懸釜”、“壞垣”屬對精工，但稍露圭角，蓋律詩構(gòu)句，自當精工鍛煉，以取整練遒勁，然稍過即成生硬。就其著力寫屋漏窘?jīng)r，以窮苦為料而必欲謹嚴況之，尤其“倒身無著處，呵手不成溫”狀寫窮愁真切，又頗似孟郊苦吟。又如《次韻夏日江村》③任淵:《后山詩注》卷六。首二句“漏屋檐生菌，臨江樹作門”構(gòu)思奇巧，三四“卷簾通燕子，織竹護雞孫”亦奇，“通”、“護”極力鍛煉，然規(guī)摹老杜《題桃樹》“簾戶每宜通乳燕”、《催宗文樹雞柵》“織籠曹其內(nèi)”及退之“那暇更護雞窠雛”，合為一處，“卷簾”對“織竹”、“燕子”對“雞孫”，都極費力。

嚴謹措意，著力鍛煉，即是莫詩近于后山處。鄭珍所謂“即不學(xué)東野、后山，欲不似之不得也”，蓋是指此，而不謂所寫內(nèi)容相似。茲舉友芝《西齋》二首云:

西齋終日閉，南國幾時歸。怖鴿喧聲雜，冥鴻過影稀。斜斜爭路草，黯黯避階薇。早道須料理，秋碁未解圍。

其二云:

奄奄憑硯匣，夢夢枕經(jīng)函。午日魚開鈅，秋風馬脫銜。仆童茫進退，竹石飽雕劖。恨殺荷花水，長年不可帆。

二詩除其二結(jié)尾不對外，其余都用屬對，上引陳師道詩亦然。琢句之手，久之竟成習慣，構(gòu)思與遣詞造語，都受格律形式所囿。但是律詩首尾皆對，有似八柱撐立，不免呆板。蓋中二必對，構(gòu)結(jié)堅整，以樹詩骨，而首二語適合以散行引入，尾二語適合以散行緩沖其勢，與中二屬對精工、構(gòu)結(jié)謹嚴適成對照，而一首張弛有序。后山喜琢句，亦學(xué)杜甫，杜甫律詩多有首尾對者。莫友芝學(xué)后山，也是琢句習慣使然。若“怖鴿”構(gòu)對，生新突兀，只為配合“冥鴻”，草“爭路”思奇，薇“避階”對之，則不倫?！拔缛蒸~開鈅，秋風馬脫銜”，奇峭生新，意趣不常，配對精確，當是苦思而得;但“仆童茫進退”以對“竹石飽雕劖”則上下湊合，下句無謂無趣。

莫友芝自無東野哭窮之作，而在刻厲之思、色調(diào)之冷。其祖孟郊語者，如《移居八首》第七首“借車載家具，未覺先生窮”，祖孟《借車》“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二語對比，見其巧思，莫氏止取前一句，失去比照，但以詞語影掠，讓人聯(lián)想孟語，亦無不可，只是“未覺先生窮”太直白而故作達觀，失去了孟語外在的冷峻和內(nèi)在的酸苦，祖、作用心謹嚴精到與否，在此立見。又如《巢經(jīng)巢觀李少溫篆書元次山〈浯溪銘〉拓本用皇甫持〈浯溪石〉韻》“疏花透凝寒，落落自真態(tài)”，是即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詩話》所稱者，孟詩常見，如《傷春》“二月三月花冥冥”、《洛橋晚望》“天津橋下冰初結(jié)”，都透著冷寂凝寒，恰是其內(nèi)心凄苦的寫照。莫詩如《青田山中》第一首“娟娟松際月，白入松下路”、第二首“路轉(zhuǎn)山徑昏，靜觀生白影”，白色皎潔透明，但總有一股陰冷之氣。孟郊《花嬋娟》:“竹嬋娟，籠曉煙……月嬋娟，真可憐?！背＝ā端尥醪g隱居》:“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蹦涓鼮槔浼拧Ｓ秩纭豆部h》“北風吹野水，寒日下孤城”，清寒透骨。張之洞《小漚巢日記》云:“讀莫氏《郘亭集》、鄭氏《巢經(jīng)巢集》……時如林箐隘谷中，見日光炯碎，又如深山錬氣服食之士，被薜衣蘿，終有山鬼氣象，令人不歡。”④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2頁。又如《晚歸青田》:

高林天風長，曲澗溪路永。削壁搖孤光，澄流寫疏影。日落沙溆殷，云度松杉冷。吾與鳥同歸，昏鐘閣前嶺。

孤光、疏影、松杉冷，一片幽寂。雖是古體，但前三都為對句，“搖”、“寫”、“度”動作字費力，刻畫傳神，“殷”、“冷”性狀字下得貼切。前三羅列六個景物，結(jié)尾聊發(fā)情思，寫法極似謝靈運。二謝的對句造語、鍛煉用字、刻寫描景，與孟郊苦吟用思、幽冷色調(diào)合為一處，就是莫友芝五言山水詩的突出特點。

三

莫詩嚴謹鍛煉取于后山、東野，但莫詩大半寫景，當由后山、東野上溯二謝，是則迄今未發(fā)之論，其于莫詩路向，當是重要提點。陳、孟狀景為少，而二謝山水，佳句秀出，但少完篇。莫詩寫景，長于刻畫，情感內(nèi)斂，造語精工，得于二謝為多。莫友芝有《集謝》詩二首。集一家詩句的首要條件，是對其詩用字造語的稔熟，而且相當喜愛，莫友芝集謝亦然。

《郘亭詩鈔》寫景詩，多有鍛煉精工者，如《近寺》“石瑟弄溪聲”，與謝靈運《過始寧墅》“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構(gòu)結(jié)一致，煉字相同，即不著意學(xué)謝，此類句格也是大謝先有，后世展轉(zhuǎn)學(xué)習，莫氏得之。又如《焦溪舟行》“水影上西崖，澂波瀉寒玉”，“澂波”從謝朓“澄江靜如練”翻出，“澂”同“澄”?！对L舊題刻于禹門山》“溪聲云際答，天影樹根開”，謝靈運《夜宿石門詩》“暝還云際宿，弄此石上月”，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友芝蓋誦二謝語熟，天、云、際、江、樹，對景能憶，撮合以成，固為易事。又如《登紅花岡寄遠》:

散策微雨后，眾色呈新鮮。石隙迸野筍，山腰發(fā)荒泉。崎嵚歷危磴，蒼翠緣朝煙。疊隴散芳樹，參錯入遠天。千里如可攬，孤懷無由宣。安能隨晨風，瞬息墮爾前。

第二、三、四聯(lián)為2－1－2式，是典型的謝家句法，但一連用之，景物分散排列，對景刻畫，殊覺堆垛，只是結(jié)尾“顯志”，論者以為樂天諷喻詩專用，其實謝氏家法已自有之。用字則二“散”字，謝朓有“余霞散成綺”，是好字面;“迸”、“發(fā)”、“歷”、“緣”、“入”動作字鍛煉，殊見功力;“石隙”“山腰”、“野筍”“荒泉”、“危磴”、“朝煙”，屬對稍覺精切?！氨娚市迈r”，頗同大榭登山樂趣，是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的神情清爽?！肮聭褵o由宣”也是魏晉語，雖無玄趣，但附于景物之后，略亦謝詩玄言“卒章”之倫。

似乎莫友芝于六朝詩情有獨鐘，在道咸宗宋風尚中，乃是獨特的祖法路向。如《秋懷和謝惠連韻》中“凄凄天仍秋，忽忽時已宴”的六朝風韻。又有《擬古用明遠韻》二首，第一首前半云:“姜桂無世甘，老不改其素。桃李有好色，逢人取憐顧。徒令一市中，憎愛生異路。如何衡才者，亦作皮相慕?！鄙虻聺撛?“樂府之妙，全在繁音促節(jié)，其來于于，其去徐徐，往往于迴翔屈折處感人，是即依永和聲之遺意也。”①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參見丁福保輯:《清詩話》，第5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六朝人之作，雖號“古詩”，但多受樂府影響②參見易聞曉等:《古詩、樂府考辨》，載《貴州文史叢刊》2008年第1期。按其實“古詩”與樂府，其初并無截然分別，而擬樂府者，率多“古詩”，只是愈趨謹嚴而已。，遣字造語，氣度從容，不似后來律體，則以鏗鏘堅整為能。莫氏此詩托物寄興，情在辭中，悠游不迫，“擬古”絕似。又《擬左太沖〈詠史〉用其韻》:

少壯志奇?zhèn)?，叩關(guān)西上書。愿廣都試課，稍補亭屯虛。結(jié)客走游俠，跨馬歷名都?？v橫無所合，意氣置土苴。朝烽起區(qū)駱，夕燧延荊吳。米教本草竊，井蛙非霸圖。釣弋在綸矢，赤手鼓嚨胡。誰能靖江表，相翔空野廬。

此用左思《詠史》八首第一首韻，“叩關(guān)”用賈誼《過秦論》“百萬之師，叩關(guān)而攻秦”，“西上書”用左思本題第八首“李斯西上書”;“結(jié)客”、“游俠”、“名都”是漢樂府常用語，六朝沿襲;“縱橫”若曹子建《鰕篇》“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綸矢”略用張衡《歸田賦》“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語意;“嚨胡”則《后漢書·五行志一》桓帝之初童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云云。用字造語，得其風味。只是“朝烽”“夕燧”、“米教”、“井蛙”，配對用意較然，稍露崢嶸，與上不類。復(fù)有《和陶〈擬古〉》二首，第二首“一朝脫羈網(wǎng)，流毒隨飄風”，又是淵明風調(diào)。至若《楊季涵駕部彝珍先后寄示〈亂定草〉兩刻及〈塔忠武行狀〉即用坎字跡字兩韻答之》第二首“江表馳白袍，刑天落干戚”，用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刑天舞干戚”語，《移居八首》第八首“好風送遠籟，相和如韶韺”，亦用《讀〈山海經(jīng)〉》“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則是誦之爛熟，隨手拈取。

莫詩造語，不乏得于六朝流麗者，如《姊妹井》前四句:“姊妹盈盈雙碧珰，姊妹花開紅覆床。嫩寒薄曉啟妝鏡，襪塵欲度春波香?！钡笏木鋼Q為仄韻，則是唐人七古格調(diào)。又如《延江吟送李根石夢松教諭歸思南》略云:“與君生小不相知，同飲江光弄江淥。去年江落泝江來，江上梅花照客開。與君相見梅花里，風味泠泠對江水。江水江花滿眼春，喜君意氣劇無倫?！憋@有《春江花月夜》辭意，但失于率直，尤其“喜君意氣劇無倫”與上寫景物意象不倫，接下雖仍“江水年年只相似”云云，但配以“農(nóng)家估客紛如此”等，益覺唐突。按《春江花月》原本六朝樂府舊題，傳為陳后主創(chuàng)制，張作之前已有數(shù)首題詠，張氏此作成功，也在祖述六朝。而莫氏二語議論，固是宋人風調(diào)，即使莫詩模擬六朝，也終究不能擺脫道咸宗宋風氣的普遍影響。

四

莫友芝多寫近體，七律尤多。律詩八句，體尚簡要，只是七律較之五律，句式多出二字，則易孳剩語閑字。吳可《藏海詩話》謂“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語，一句中必有剩字”①《歷代詩話續(xù)編》第335頁。，可見七律造語，簡練縝密，誠非易事。莫氏七言古率以敘述議論，固以體制限定為少，七言暢縱無礙，篇幅散漫無節(jié)，是則衍自宋人、惑于時風使然。但律詩字數(shù)、篇幅一定，不能漫加敷衍，而七律造語，又尚縝密，句無剩字，必須嚴謹為。莫氏七律不乏構(gòu)思精巧、造語縝密者，適與七古比照。如《草堂雜詩三首》第一首“閑云帶鳥常依樹，清月隨風直到門”，“閑云”“常依樹”、“清月”“直到門”之間，襯以“帶鳥”、“隨風”，語意曲折豐厚;至若閑云如何依樹、清風怎樣到門，固費構(gòu)思之工，便須擬議，是故律詩造語，不合“自然”之說。又如《飲謫仙樓有懷昔游》第二聯(lián)“剔碣記曾當砌讀，款門驚喚對江開”，上下構(gòu)對，頗為奇警，上句尤奇，“剔碣”峭硬，“記曾”倒裝，“當砌讀”拗峭，若止此一句，必不穩(wěn)實，一經(jīng)下句配對，頓覺構(gòu)結(jié)謹嚴，堅勁整練，韻律鏗鏘，這是上下構(gòu)句、相與平衡的屬對功用。又如《寄平樾峰同守翰仁懷廳三首》第一首第二聯(lián)“鳛魚小艇行春上，荔子炎天避暑回”，構(gòu)句縝密，沒有剩字。杜甫律詩最稱縝密，如《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二首》第一首“絕壁過云開錦繡，疏松夾水奏笙簧”，語意曲折，句法緊湊;《奉和賈至舎人早朝大明宮》“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此則一句能言五件事”②元佚名:《總論》，《元代詩法校考》第214頁。。莫氏七律琢句，無論擬杜與否，生當杜甫之后，自然不脫杜甫句法的間接影響。

友芝集中多見用杜語者，不乏七律祖述，如《端午》“老去只添人事感，悲來虛說醉鄉(xiāng)寬”，祖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韻亦同部，但“人事感”云云，理路較然，不及杜語只說感受，造語渾涵。莫詩七律構(gòu)對，開合有得于杜甫者，如《戊子元日聞官軍收鎮(zhèn)江瓜洲》“北極魚鹽終自入，南明花鳥莫深愁”，下句說貴陽南明河，一聯(lián)上下胡越，空間極為闊大，是祖杜甫《登樓》“北極朝庭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構(gòu)聯(lián)開合之法。茲為略論莫氏五律祖杜甫者，如《喻言如綸招飲桃源山冒雨夜歸二首》第一首“檻底青春遠，尊前白發(fā)生”，杜甫《西閣三度期大昌嚴明府同宿不到》有“早鳧江檻底”，《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有“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春日戲題惱郝使君兄》有“樽前還有錦纏頭”。此五言構(gòu)句亦學(xué)杜甫，一遠一近，尤其如之。而陳師道《九日寄秦覯》“九日清樽欺白發(fā)，十年為客負黃花”亦學(xué)杜甫，莫句或以引發(fā)。又如《息凡示十年鴻爪圖冊子各系一詩·使察木多》“白踏千山雪，紅迎萬壑蓮”，這是“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③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三，參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423頁。，是杜甫常用句法，如杜詩《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色新”、《晴二首》第一首“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等等，強調(diào)顏色字的“先入之見”，而且造成句式的屈折，這是因為律詩格律的限定，而句法隨之，所以律詩句法多于古體，是“以句法就聲律”④冒春榮:《葚原詩說》卷一，《清詩話續(xù)編》第1580頁。。

莫友芝七律對仗佳句不少，或驅(qū)遣學(xué)問，取用經(jīng)語，隨手拈來，深得黃山谷“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法，表現(xiàn)為“學(xué)人詩”的顯著特色。如《寄胡子何長新》“風窗箬影還思爾，露砌棠陰數(shù)起予”，下句直用《論語》“起予者商也”，以對上句“思爾”，可稱精巧，蓋誦經(jīng)熟，隨手拈用，便成配對。但經(jīng)語若非巧用，便成板澀，用巧則厚重，論者有以⑤易聞曉:《中國古代詩法綱要》，第126—127頁，齊魯書社2005年版。。更甚者如《上巳日作》“殷其盈矣左溪左，欲往從之南浦南”，“殷其盈矣”出《詩·鄭風·溱洧》“士與女，殷其盈矣”;“南浦”出《楚辭·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欲往從之”出張衡《四愁詩》“欲往從之梁父艱”云云。黔俗，農(nóng)歷三月上旬巳日，男女之水邊嬉游采蘭，用驅(qū)不詳，是同溱洧風俗，此題用之有以，頗覺貼切，而《詩經(jīng)》虛字，古色斑斕，令人想起上古風俗;撮合《楚辭》、平子語，隨取成趣，固稱妙手。其所祖法，是在黃山谷一路，若上引山谷《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者，蓋學(xué)人為詩，取資豐贍，自是無難。

俞陛云《吟邊小識》謂“莫君近體詩頗雄健”，并舉《經(jīng)南陽》“疆土久荒申伯國，夕陽誰問漢家營”、《沔漢》“一線波盤江北去，萬重山壓漢東來”及“赴壑修蛇還沒尾，如云大翼不遮身”句，以謂“語頗奇崛”⑥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十四冊(道光朝卷)，第9653頁。?！靶劢　闭呤⑻扑校筛Q大略取向。莫氏七律也有不少造語流轉(zhuǎn)、渾融一氣之作。如《陪黎雪樓恂丈過鄭子尹望山堂作上元和主人兼呈雪老》“十里花光扶月轉(zhuǎn)，萬山燈影踏星回”，又《舒舒覺羅芝齡太守佛爾國春小葺聽鶯軒成飲以落之》“頻移稚柳添鶯住，盡換虛廊放月來”，構(gòu)思精巧而風姿綽約。

然而莫友芝七古敘述議論的造語的慣性不時移之律體，則適足生厭，如《書吳蘭雪師〈香蘇山館詩鈔〉后二首》第一首:

盤盤郁氣動須眉，自有千秋更勿疑①張劍等編校:《莫友芝詩文集》于《郘亭詩抄》用咸豐二年遵義湘川講舍刊本，作“粲花舌運涌泉思，想見乘酣下筆時”。此用民國七年貴陽文通書局《郘亭詩抄》本，以起聯(lián)文氣暢順、境界開闊，較之顯見為佳。。蘇陸之間爭壁壘，蔣袁以后此宗師。那堪傳業(yè)偏憐女，未礙能官不似詩。九曲武夷聽艷說，早朝歸去一凄其。

此詩除去第一句、最后二句略存意象之外，都屬議論，“之間”、“以后”的虛字襯貼，使本來易有“剩字”七言更加拖沓松緩，只覺字多意少，前人論杜詩縝密，正以實字語健，意密間不容發(fā)。而莫詩“那堪”、“未礙”，理路推求較然，連同“偏憐”、“不似”，一語七字，虛字有四，卒同虛廓無物②易聞曉:《中國古代詩法綱要》，第110—115頁。。再如《示子厚弟生芝》:

自從入世為兄弟，已十二年生爾先。便令上壽各八十，止卌余歲相周旋。中年哀樂還成路，遠道風波未系船。算有幾多開口笑，可容郁郁取熬煎!

這樣的“議論”如果可以算作詩的議論，那么只能說宋詩以來對于議論的癖好，完全失去了詩與非詩的判斷力。人們譏諷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在”等好用數(shù)字為“算博士”，但畢竟尚有象在，而莫友芝在此，卻只是屈指計數(shù)了。

五律較七律造語更為堅整，適合刻畫景物，字摹句煉，莫氏為之嚴謹，最善琢句、對仗精工。如《簡夢湘觀察兼致張楊園先生書》“栗尾勞清餉，鋒心謝妙書”，“栗尾”出自歐陽修《歸田錄》“蔡君謨既為全書《集古錄》目序……余以鼠須栗尾筆……潤筆”，此處隨手拈來，以與“鋒心”構(gòu)對，極為工切。又如《喻言如綸招飲桃源山冒雨夜歸二首》第二首“笠屐呼鄰借，波濤趁步生”，下句用“趁步生”，貼切而奇，非親歷大雨于涂者不能言之;而“波濤”以對“笠屐”，一小一大，本自胡越，構(gòu)為屬對，便自奇絕。又如《苦雨》“徑兼朱果爛，垣枕綠苔荒”，信是秋日苦雨中景象，而覺郁悶消沉，或者以為膠著一物，如賈島《題長江》“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蕭條冷落，盡在其中，此景之必有，尚馳思者不煩觀察體驗而已。而梅堯臣評賈島《題皇甫荀藍田廳》“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③歐陽修:《六一詩話》，參見:《歷代詩話》第267頁。，固為知言。莫詩五律多寫景物，對景善于刻畫，煉字刻厲精審，大約得于二謝。雖然二謝古體，但精工鍛煉，以逗律詩煉句法門，后世律體，多所祖法，莫詩五律亦然。

莫友芝七絕多有風致，依王夫之的見解，此體最重風神而可驗才情④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參見:《清詩話》第18頁。。莫詩如《舒衡峰其璐秀才觀我軒望桃源山》:“山翠迎窗掃不開，百花深處見樓臺。明朝不共花中醉，如此春光更幾回?！睋u曳流轉(zhuǎn)，頗有風致。又如《雪晴》:“雪色晴光共碧闌，徘徊欲別暫相歡。分明一片西家月，持向吳王夢里看。”七絕四句，不能展開敘述議論，而以意象為主，雪色晴光之象，引入西家月的浮想，因生吳王夢的恍惚之思，隱約難明，虛靈不著，流美圓熟，較唐人并無遜色，可見詩家才情，異代不減，但詩道淪落，則世運使然，非必后人不如前人。然而七古敘議敷衍的慣性，也影響莫氏七絕的造語，如《十八夜月》云:“十五十六不見月，十七十八又不圓，路長路短只由路，天濕天干休問天?！币唤?jīng)議論敷衍，稍非嚴謹，立見傖父面目，高下何啻千里，便訝非出一人之手，蓋作七古既多，慣性使然，不覺移之七絕，致使體制乖悖。

五絕，莫友芝時有為之。五絕視七絕字數(shù)又減，造語益當精約，只以略存意象，供人聯(lián)想把玩為上。如《鄭子尹自京歸留飲影山草堂》:“草徑無人掃，茅樽待爾賒。一鞭風雪里，開過紫薇花。”“草徑”、“茅樽”以見主人寥落;“一鞭風雪”影掠萬里入京情事，“開過紫薇花”，則于紫花開過，寂然中自有人事傷感、功名不逮之慨。精約處無非深意，既無鋪墊，亦無詳述，興象宛然，意在言外，固許上乘之作。又《殘雨》:“殘雨弄溪煙，青林明滅間?；仫L云破碎，日氣漏山前。”小小景象，觀察細致，掇取為句，亦頗雋永。是論者所謂“山鬼氣象”，意境清寂，五言短制固合為之。五言古絕如《洄中》:“溶溶洄潭春，蒲藻堪把玩。潭面簇飛花，游魚吹復(fù)散?！憋@系祖儲光羲《釣魚灣》詩意:“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钡稣Z不如儲作平易妥帖，一順道來，而饒風致，“蒲藻堪把玩”議論淺切，非以必需，去之無礙。浪以議論湊泊，亦如他體。盡管體制不同，莫氏亦必尊體，而近體律絕及五言短古都嚴謹鍛煉，但以七古敘議慣性與時風影響，率皆不免敷衍。惟以體制之辨，可以明其分殊交越。

易聞曉(1963—)，男，江西宜豐人，文學(xué)博士，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貴州省優(yōu)秀科技教育人才省長專項資金項目“黔學(xué)研究與國學(xué)傳播”(黔省專合字［2010］13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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