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重
(1.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2.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身體維度在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的突顯
李 重1,2
(1.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2.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長期以來,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存在著對女性主義實踐完全相對的雙重解讀方式。對于當代女性而言,到底是經(jīng)濟壓迫還是文化統(tǒng)治構成了男女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如何處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成為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的主要困境。通過對當代女性主義身體理論的挖掘,可以重新理解當代女性主義理論所存在的理論困境。
文化女性主義 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 身體理論 符號權力
伴隨著經(jīng)濟巨大發(fā)展,科學不斷進步,西方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已趨于完成和臻至鼎盛。特別時至20世紀末,整個西方社會結構、政治生態(tài)、斗爭策略日趨的復雜化和多元化。如何在復雜化、多元化的后工業(yè)社會沖突中,確立一個合適的女性主義政治斗爭的目標,并且尋找到一種可以消除種種性別不正義的良方,成為諸多理論學家共同關注的問題。本文試圖重新反思當代女性主義理論所存在的理論困境,以身體理論為切入點,通過對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身體維度的發(fā)現(xiàn),以期積極地推動當代女性主義理論的建設和發(fā)展。
長期以來,在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存在著對性別實踐完全相對的雙重解讀方式,就其路向來說可分為:一種是唯物主義(materialism)或者有時候也稱為經(jīng)濟主義(economism),另一種是文化主義(culturalism)。概括來說,雙方爭論的核心問題是:對于當代女性而言,是經(jīng)濟壓迫還是文化統(tǒng)治構成了性別不平等的根本原因。這兩者之間的緊張沖突,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當代女性主義理論當中,繼而制造了一系列的理論上梳理不清的扭結,成為很多女性主義研究者相互詰難攻訐的主要理論問題。
眾所周知,20世紀以來,社會矛盾和沖突的焦點逐漸從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權力擴展到文化層面。從全球范圍來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權利問題、種族問題、移民問題以及同性戀爭取平等待遇等問題逐漸成為困擾現(xiàn)代社會的突出問題,婦女、黑人、同性戀以及處于邊緣地位的民族或種族群體的成員越來越意識到他們之所以被排斥,不僅僅是由于他們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而且還因為他們的社會文化身份的差異性。這些文化不正義以及身份政治不平等的諸多問題在原有的經(jīng)濟再分配理論框架內(nèi)已經(jīng)無力解決。人類遭遇的普遍文化困境,導致了女性主義斗爭策略的轉(zhuǎn)移。文化女性主義(cultural feminists)認為,在這種特殊的文化境遇中,女性主義斗爭策略必須要進行修正和轉(zhuǎn)移,如果還停留于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斗爭和政治斗爭,忽略了總體性的文化操控問題,就會偏離社會的現(xiàn)實和人類生存的焦點性問題,并失去了自己的社會基礎,失去創(chuàng)造力和現(xiàn)實的理論指向。
在當代學界炙手可熱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正是這一觀點名副其實的代言人和最有力的支持者。20世紀八九十年代,女性主義者們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下,特別是在拉康的心理分析、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和??碌暮蠼Y構主義的強烈沖擊下,廣泛吸收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觀點和方法來分析女性主義理論和性別研究中的問題,以新的視角來研究女性問題。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認為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判的只是社會中的經(jīng)濟關系和階級關系,只適合于特定的資本主義,并沒有說明女性受壓迫的真正根源和指明擺脫的途徑。正如很多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家所強調(diào)的那樣,當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chǎn)關系是支離破碎的、混亂的、分散的、與歷史極度割裂的。特別是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現(xiàn)代社會中文化因素越來越成為社會沖突和變遷的重要因素,經(jīng)濟斗爭已成為抽象的概念,人們不再用階級來確定自己的身份,因為他們屬于那些不以經(jīng)濟基礎而是文化身份來劃分的特殊團體。正是如此,當代社會中,女性所遭受的種種不平等的根源主要是文化的。在這里的不平等被理解為一個社會的符號和解釋系統(tǒng)以及交往模式,使一些弱勢群體或個人無法享受應有的社會地位和充分表達自己主體性以及文化特征的能力和機會。不平等在這里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統(tǒng)治,即弱勢文化受主流文化的文化和解釋模式的強制和支配等等。盡管傳統(tǒng)女性主義也指出社會文化是女性屈從的原因之一,但是傳統(tǒng)女性主義對社會文化的提及一般只是流于表面和現(xiàn)象,忽略對社會文化更本質(zhì)的揭露和分析。因此,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以此為基礎,試圖以文化承認取代社會經(jīng)濟再分配,堅持一種文化的建構主義,關注一種身份(Identity)的認同,主張需要充分發(fā)揮不同行動者的能動作用,在不同文化層面對統(tǒng)治規(guī)則進行挑戰(zhàn)和顛覆。以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為代表的文化女性主義者認為,那些傳統(tǒng)女性主義者在分析女性壓迫狀況的時候,依靠了一些過于簡單化的理論區(qū)分,諸如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現(xiàn)實與表象、經(jīng)濟與文化等,其主要目的在于使經(jīng)濟權力成為分析女性被壓迫的最為主要的原因,因而歸根到底難以逃脫一種經(jīng)濟決定論的嫌疑。這種單一化的模式又必然會因為過于重視階級壓迫而忽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性別壓迫、種族歧視,在某種程度上使反對性別壓迫的斗爭從屬于階級斗爭,從而削弱了女性主義整體斗爭策略。
但是,與此同時,一部分女性主義者也清醒的意識到,這種醉心于身份認同和文化分析的斗爭依舊出現(xiàn)在一個物質(zhì)嚴重不平等的世界中——這種不平等不僅體現(xiàn)在收入和財產(chǎn)、就業(yè)機會、教育、醫(yī)療保障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發(fā)病率、死亡率等方面。一種主張“讓女性主義回到唯物主義”[1]的呼聲又開始慢慢復蘇,而一度受到冷落的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也開始積極介入到這些問題的討論中來。
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形成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隨著女權運動的深入,女性主義者為了尋找女性受壓迫的根源,開始研究馬克思主義,形成了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的融合。因此,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以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決定論為基礎,強調(diào)經(jīng)濟制度決定上層建筑,她們認為物質(zhì)生活塑造人的意識,女性受壓迫的根源在于社會經(jīng)濟制度,因而需要到社會的經(jīng)濟和階級結構中去尋找不平等的根源。對唯物主義女性主義來說,改變女性的不平等地位需要采取收入再分配、社會分工體系的重組或社會和經(jīng)濟基本結構的改變,因為只有采取這些措施,才能改變收入和財富的不平等。唯物主義女性主義提出,當代文化主義女性主義實際上一種“學院派的女性主義”。她們的理論單純地將女性壓迫歸因為一種身份政治的危機,從而沒有找對女性受壓迫的根本原因。正如特雷薩.艾伯特所指出的:“‘后’之后的女性主義,無論是在理論方面還是實踐方面,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對資本主義的物質(zhì)實踐(如決定人們?nèi)粘I畹纳鐣Y構的勞動)不甚重視,并且對差異有一種盲目的崇拜。換言之,它消除了剝削問題,把對女性現(xiàn)實生活的一些根本性條件的認識分散成許多關于“壓迫”的具體細節(jié)。女性主義接受了這個文化的轉(zhuǎn)向(將文化具體化為各種有意義的實踐的一個自主區(qū)域)而將政治變革撇在一邊?!保?]在唯物主義女性主義看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們以晦澀難懂的文本為樂,她們逃離真正的革命斗爭,從游行、運動、聯(lián)合抵制以及抗議活動中抽身而出,在精神花園里享受思維的樂趣,她們孤芳自賞,難得離開她們的極樂處境,隨著時間流逝,她們的話與大多數(shù)女性越來越不相關了[2]302。因此,如果離開了經(jīng)濟關系及其由此決定的階級關系的現(xiàn)實支撐,勢必會使諸如男性統(tǒng)治、性別歧視、文化歧視等問題在一場“語言游戲”中逐漸虛無化,最終導致女性失去參與解放和爭取自由發(fā)展的實踐主動性。
總之,唯物主義女性主義的邏輯往往要求經(jīng)濟安排尤其是勞動分工中的去性別化;而文化女性主義的主張則傾向于矯正文化評估模式以賦予女性群體應有的價值。然而,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兩種模式都可能走向片面,以自己的一元邏輯削弱和取消對方。于是,試圖消除性別差異和傾向于肯定性別差異的兩種矯正措施使得女性抵抗政治陷入了二難困境??梢哉f,這樣一場爭論一直困擾著當代很多女性主義理論家,因為分析策略不同,直接會導致了女性主義理論建構方式和實踐路徑上的重大差異。因此,一些女性主義者開始嘗試尋求理論上新的突破,去探尋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不是急于斷言兩者之間的差異,或者是干脆拒絕接受這種“非此即彼”的理論觀點。
當我們面對這樣一個理論困境一籌莫展、躑躅不前的時候,當代一些女性主義者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所謂的“二元對立”、“同一性”、“男女平等”的概念無非是男權思維邏輯的延宕,是按照男性話語構造出來的,體現(xiàn)了男性的權力,但它無法徹底改變女性受壓迫的現(xiàn)狀,也不能真正改變女性的地位。要實現(xiàn)女性的徹底解放,必須把女性從塑造了女性主體概念的男性話語和男性立場中解放出來,掙脫那些禁錮著女性思想和行為的壓迫性話語和觀念,消解現(xiàn)行的男女兩性觀念,抨擊男性中心的理性權力話語。在女性自身經(jīng)驗的基礎上,用女性的身體話語來重構符合女性自身特點的主體性,使女性成為自身經(jīng)驗的言說主體,重建女性話語,在觀照性別的同時返回到“身體”來對抗和解構男性的理性權力和話語霸權。在此基礎之上,她們掀起了女性主義的身體理論研究熱潮。為何身體會成為當代女性主義研究的焦點問題?撮之其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首先,從理論淵源上說,毫無疑問,這種研究方式和研究對象的轉(zhuǎn)變,同當代哲學“身體轉(zhuǎn)向”相關聯(lián)。眾所周知,西方傳統(tǒng)哲學總是站在抽象的立場上,身體(body)始終是處于一種“異化”的分裂狀態(tài),心靈(soul)和肉體(flesh)成為了一種和周圍事物永不相干的“單子”?,F(xiàn)實的人被一種二元對立的形而上學模式給割裂開了。隨著西方哲學從思辨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歸,當代西方哲學毋寧說正在出現(xiàn)一種極其深刻的理論范式的轉(zhuǎn)型。這種轉(zhuǎn)型不僅使業(yè)已退隱的身體進入哲學視域而日漸朗現(xiàn),還導致一種有別于意識本體論的身體本體論思想開始被哲學確立。從尼采的回歸身體的呼吁,到梅洛-龐蒂的身體現(xiàn)象學哲學的推出,都為我們顯示出了這一理論轉(zhuǎn)型的軌跡。特別是??隆⒗?、羅蘭·巴特、布爾迪厄等具有叛逆思想的哲學家們有關身體理論的推出,使身體在哲學理論以及社會學相關領域中異軍突起,成為當代哲學的中心和焦點,徹底扭轉(zhuǎn)了現(xiàn)代社會表述自身的中心語匯,身體以及與之相關的詞語——激情、沖動、欲望、消費、性感、快感等成為時尚詞語。用當代女性主義者巴特勒的話說,欲望是對存在的質(zhì)詢,是對同一性及其形而上學位置的身體性探問[3]33。與那種無名無性的、作為人類渴望的抽象結構的意識主體不同,身體總是具體的、性別化的身體。因此,“身體的歷史”在理論上必然也包含“性別的歷史”[3]234。
如果說,傳統(tǒng)西方哲學身心二元論模式深深根植于一種等級和支配關系之中,并且這種支配權總是和男性而不是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當代哲學對身體的高揚,必然意味著身體的性別維度在當代哲學中的突顯和推崇。故此,這種理論轉(zhuǎn)型在解構和顛覆冥頑不化的男根—邏各斯中心主義、顛覆二元等級對立思維邏輯的同時,從哲學的高度給女性主義提供了破除菲勒斯中心主義的理論依據(jù)。長期以來,男根—邏各斯中心主義所潛藏的對女性身體的貶抑,極大地忽視甚至貶低了女性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女性主義者不得不將研究的焦點集中于身體之上,重新審視這種不平等性別身體觀的表現(xiàn)及其根源。在這種話語條件下,以巴特勒、克里斯蒂娃、西蘇、伊利格瑞等人為代表的一部分女性主義者把女性身體作為一面驕傲的旗幟高揚起來,向男性中心話語發(fā)出了挑戰(zhàn)。正如艾米莉·馬丁(Emily Martin)所說的那樣,作為女人,我們居住在我們的身體,而身體又是我們女性性別的符號,在男性—邏各斯中心主義主導的世界中,女性與其身體具有天然的同盟性與同一性[4]31。與邏各斯中心主義理解下的抽象、僵死的主體不同,這種有性別的身體呈現(xiàn)出生命性、具體性、動態(tài)性、不確定性的特點。邏各斯主義的根本困境就在于它難以解釋不同于男性主體的女性為何是如此存在的。正是因為如此,當代女性主義者認為,身體是一種動態(tài)的文化建構。她們力圖從動態(tài)身體的角度消解邏各斯主體觀的霸權性地位,為各種女性亞群體甚至女性個體的身體性存在提供理論解釋與說明。她們將身體作為出發(fā)點展開了對意識理論和理性主義的批判,借用身體話語從邊緣位置向意識話語的中心位置發(fā)起沖擊,透過身體重新審視種種性別不正義的表現(xiàn)及其根源。這就從根本上解構了父權制社會中身體即命運的觀念,顛覆了不平等性別觀的基礎。
其次,從現(xiàn)實層面來說,身體維度在當代突顯的更根本原因還在于后工業(yè)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變遷。在當代,身體剛從道德領域、真理領域的轄制中步履蹣珊地走出來,但是卻又落入到由現(xiàn)代資本邏輯所編織的新的陷阱之中,即身體被利用、被編寫、被篡改、被消費,身體失去了本原的存在意義,日常話語權被剝奪殆盡。在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看來,后工業(yè)社會是一個豐盛的、堆積的社會,馬克思所描述的以使用價值為基礎、以物的生產(chǎn)為目標的社會已不復存在;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消費的社會,它不再以人對物的占有關系也不再是以使用價值的生產(chǎn)和交換為核心,而是以符號的生產(chǎn)和消費為核心。人們更多的興趣不再是關注物品滿足人的自然欲求,而是關注物品符號特征,通過無用的耗費、欲望滿足的程度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予以區(qū)分,標明他們的身份地位、階級和階層。正是因為如此,身體的欲望和需求就成為了這種消費賴以存在前提。只有當人成為一架瘋狂運轉(zhuǎn)的“欲望機器”,才有可能維持資本的再生產(chǎn)流水線。[5]與之相應,當代社會的權力運作機制和場所圍繞著資本主義的利益需也做了相應調(diào)整。
如果說,傳統(tǒng)社會中的權力形態(tài)是建立在本質(zhì)主義之上的,是建立在有關人性、人類歷史、經(jīng)濟和力比多的總體理論之上的,是建立在宏觀權力模式之上的赤裸裸的“硬權力”;那么,當代社會的權力則是自下而上、分散的,是隱含在日常生活中,是通過身體傳輸?shù)?,通過對身體無意識的操作運行的“軟權力”,也即布爾迪厄所言的“符號權力”(Symbolic power)?!胺枡嗔κ峭ㄟ^占有符號資本而取得支配社會資源和他人行為的權力?!保?]117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代社會的權力場中,一切權力都是通過符號權力發(fā)揮效力的。我們發(fā)現(xiàn),“符號權力”的運行和再生產(chǎn)始終離不開對身體的控制,是以身體為媒介的。身體按照一定的統(tǒng)治需求被壓制、制作和塑形,成為被人厭惡的、羞恥的或快感的等等身體樣本(符號化),最終成為身體的符號,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成為無意識,這樣,統(tǒng)治關系才能根本作用于身體,符號暴力才能最終實現(xiàn)。正是因為如此,這種所謂的“符號權力”不僅表現(xiàn)在顯而易見的政治領域,也不僅表現(xiàn)于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它以符號的形式,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它憑借對身體的無意識壓制,實現(xiàn)某種權力的欲望,譬如性別、性、身份、種族、民族等等都可以成為權力欲望的場地。這也意味著,符號權力已然不是與政治經(jīng)濟權力或文化權力相并列的特定種類的權力,而是肆意流淌于任何社會層面的毛細血管當中,跨越了全部社會關系的統(tǒng)攝力量。因此,對“符號權力”的反抗比對政治經(jīng)濟權力的反抗要困難得多?,F(xiàn)代人已經(jīng)在這個由資本和欲望交織的大網(wǎng)中越陷越深,難以自拔了。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摒棄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女權主義范式,即將政治范疇簡單劃分為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經(jīng)濟壓迫與文化壓迫。在當代,權力已經(jīng)不是由一個具體群體擁有。針對另一個具體群體的力量關系,我們應該將其看作是由實踐、習慣和技術組成的最終落實于身體的網(wǎng)絡。
最后,從女性當代生存境遇來說,要更真切地、立體地、微觀地分析女性當代處境,需要對身體進行一種所謂的微觀政治學(Biopolitical)分析。正如現(xiàn)代資本主義理論家喬治·吉爾德在他的《財富與貧困》一書中公開闡明的:資本主義是以男性至高無上為基礎的[6]79。父權制既是資本主義賴以存在的必要條件,也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是一體的。正是因為如此,女性身體受到的是雙重的規(guī)訓,除了接受一般身體所接受的規(guī)訓外,女性身體還要承受另一重父權權力的規(guī)訓。博爾多和桑德拉等女性主義者敏銳地指出,并不是所有人的身體都受到同樣程度的仔細審視或者在其失控的情況下受到同樣的沖擊。特別是在女性的身體和欲望中,似乎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身體的高度自我監(jiān)督和自律機制上?!耙惶靸?nèi)六次查看化妝效果看粉底是否結成硬塊或者睫毛膏是否融化并且擔心風雨會毀壞發(fā)型的女人己經(jīng)像環(huán)行監(jiān)獄里的囚犯一樣毫無疑問地變成了一個自我警戒的對象,一個受到自身無情的監(jiān)督約束的自我?!保?]260如同女性的相貌受到社會更為苛刻的審視一樣,女性的欲望、饑餓和食欲在父權制社會中也被看作極具威脅力而成為被控制的對象。特別在商業(yè)傳媒控制的今天,不斷地制造各種類型的“身體時尚”以刺激人們的消費欲望。無論是屏幕上推陳出新的形象,還是生活中無孔不入的廣告,苗條而富有曲線感的女性身體必不可少。在塑身廣告不斷地誘惑和鼓勵下,人們感覺到個人的生活基本上失去對自我的主宰,禁不住想通過對身體的塑造找回自我。
勿庸諱言,這里隱含著潛在的暴力:如何使自己的身體符合某種認為的外在規(guī)范。這一現(xiàn)象再次向我們揭示出,女人“監(jiān)視”自己的身體,注意它與標準化的差距,實際上暗中起著霸權功能的正是一種看不見的符號權力。女性按照這類主流話語的標準把身體對象化和客體化了,使身體處于標準化的窺視的監(jiān)督之下,通過對自己的體重、衣著、化妝、生殖、鍛煉等方面進行的自我監(jiān)督迎合了父權社會對其身體的建構,使女性身體充當男性欲望客體化的結果,以此增加女性在事業(yè)上的競爭力,或者至少增加了在婚姻市場上獲得成功的可能性,而這些所得無非是讓她們在符號財產(chǎn)和服務的生產(chǎn)和消費過程中發(fā)揮作用。換句話說,只是讓女性在男人支配的場域中繼續(xù)推動男性統(tǒng)治。正如布爾迪厄“符號權力”所揭示出的那樣,任何權力關系都是在“合謀”(complicity)的情況下完成的。“符號暴力是通過一種既是認可(recognition),又是誤識的行為完成的,這種認可和誤識的行為超出了意識的意愿的控制,或者說是隱藏在意識和意愿深處的觀念?!保?]285因此,男性秩序的根深蒂固就體現(xiàn)在根本無需為之提供什么證明,它已成為一種不言自明、普遍有效的東西。這就是符號權力的可怕之處,被統(tǒng)治者是站在自己不知情的基礎上贊同了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邏輯,并構成了統(tǒng)治基礎的重要一環(huán)。因此,這種“身體的符號化”和“符號的身體化”的雙向轉(zhuǎn)化就成為了這場詭異游戲最秘而不宣的游戲規(guī)則。
近百年來,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文明進步,女性的社會地位有了很大提高,但是女性性別悲劇依然不以時代歷史為轉(zhuǎn)移地在不斷續(xù)寫著,女性依然沒有改變其處于弱勢地位的事實。因此,那種宏觀社會框架中物質(zhì)/文化二元劃分的簡單思維在當代社會語境中已然徹頭徹尾地淪為了一種“虛假意識”。進而,上文所提到的女性主義關于經(jīng)濟壓迫和文化統(tǒng)治之爭,由于其或把這種悲劇歸罪于一定的經(jīng)濟政治制度,或歸罪于一定的文化統(tǒng)治,卻都沒有真正洞揭在當代已然成為罪魁禍首的、作為一種“權力之權力”的“符號權力”統(tǒng)治,因而在對當代女性生存境遇的分析中顯得力不從心。事實上,這種“符號權力”已經(jīng)超越了文化(政治)范疇或者經(jīng)濟范疇狹隘區(qū)間,政治壓迫、經(jīng)濟剝削以及符號統(tǒng)治的三者之間的關系都已變得模糊不清。眾多女性主義理論家雖力圖為我們揭示女性悲劇所內(nèi)蘊的普遍性根源,一味地尋找所謂的權力主體,期望通過一種結構化的整體社會變革,消解女性所遭遇的種種不正義,最終這樣一種掛一漏萬似的理論努力,導致了這些女性主義理論家猶如堂吉訶德一般手持批判的利刃卻遍尋不著自己的敵人,可惜可嘆。明于此,凝結在這種“偽邏輯”中的困惑就會迎刃而解。
理論從來就不會僅僅局限于理論本身,而總是要越出自身的范圍,轉(zhuǎn)換為社會行為,成為社會實踐。同樣,“身體轉(zhuǎn)向”在當代也不是單純的哲學行為。正如馬克思所講,“自我異化與自我異化的揚棄走的是同一條道路”[9]294。既然身體成為了受害者,那么首先需要解救的就是身體,也就是說以女性主義的眼光來重新認識身體。一些女性主義者在對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考察中,清醒地認識到女性的無話語權、無身體權的嚴峻現(xiàn)實,力圖找尋屬于女性的獨特特質(zhì)。要建立女性的主體地位,就要認真地對待女性的身體,女性必須關注女性的體驗、情感、思想和欲求,挖掘過去社會文化充耳不聞的女性身體的隱秘體驗。如果女性沒有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力,沒有言說身體的體驗、精神和心靈的權力,或者女性的精神空間被男性主體意識所殖民化,女性無法真正擁有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那么這樣的女性是沒有主體性的女性。因此,可以說,女性的解放離不開身體,而女性的抵抗也必然從身體出發(fā)。
在當代,一批重要的女性主義理論家從不同理論視角切入到對身體的研究當中。例如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在批判男權意識中的身體觀后,提出的一種女性話語模式,即“女人話”(parlerfemme)?!芭嗽挕笔桥缘恼Z言,一種與男性中心話語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在伊利格瑞看來,女人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東一句西一句,簡直漫無目的,甚至自相矛盾,瘋瘋癲癲,完全談不上邏輯。伊利格瑞認為,這種“女人話”的產(chǎn)生正是基于女性身體,或者說是女性與男性不同的生理特征。與男性身體作為單數(shù)“一”的向度相比,女性身體是一種復數(shù)的“非一”:“女性的性征是多重的,缺乏并不意味著女性沒有性器官,她至少有兩個性器官,并且不盡相同。事實上,她的性欲至少是雙重的,甚至更多:它是多重的,以至于可以說女人全身都是性器官。”[10]正是這樣的身體造就了流動的、非線性的、不合邏輯的語言。女性身體和女性話語一起向強調(diào)同一性、目的明確、以意識、理性及男性身體優(yōu)越感為基礎的男性中心話語發(fā)起了沖擊。西蘇(Helene Cixous)則提出女性不但被父權逐出她們自己的身體,同時也被逐出了書寫?!皨D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chuàng)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保?1]西蘇呼吁女人應該書寫自己,也就是所謂的“女性書寫”。女人必須重回身體,重回歷史,重回世界,從身體中索取包括欲望、體驗、內(nèi)驅(qū)力等創(chuàng)作資源,基于女性自身獨特的身體和性欲的流動性、多樣性、開放性的展開,才能使女性身體成為反男權、顛覆菲勒斯中心的巨大力量。作為當代法國女性主義三駕馬車之一的克里斯蒂娃(Kristeva)的女性主義身體理論則主要關注處于“卑賤”、“升華”以及“凈化”中,蘊涵在母親身體內(nèi)的真實體驗、感受(包括壓抑的、恐懼的欲望的)和情感,并把它作為一種符號化的話語納入到整個話語體系之中。在母親的法則、想象父親的法則和父親的法則的邏輯鏈條中探討想象的、情愛的等話語內(nèi)涵。因此,無論是伊利格瑞的“女人話”、西蘇的“女性書寫”、還是克里斯蒂娃的“符號學”,都立足于女性特質(zhì)的探求,都是與女性身體密切相關的父權制內(nèi)部的顛覆力量。
伊利格瑞等人依然在追尋“女人如何是女人”之道,或多或少還是承認人類先天的生理性別(sex)是既定的、不可改變的,而社會性別(gender)是社會構建的產(chǎn)物,是從生物性的“現(xiàn)實”基礎上演化而來的,性/性別是彼此分離的。在當代女性主義者巴特勒(Judith Butler)看來,這樣一種理論態(tài)度似乎還未徹底擺脫物質(zhì)/文化二分模式。為了打破性/性別的二元對立,巴特勒提出“女性”并不是一個簡單給定的基礎,而是一個可變的建筑物,反對將“女性”作為一個穩(wěn)定的、連貫的主體。她指出,“的確,也許它(生理性別)總已經(jīng)是社會性別,結果是,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之間的區(qū)別原來根本就不是區(qū)別”[12]7。巴特勒打破生理性別/社會性別的區(qū)分是想要表明,所有的身體,從它們的社會存在(不可能有不是社會存在的存在)開始,就被社會性別化了。這意味著,不存在先在于其文化銘刻的“自然的身體”。也就是說,人的身體一出生就落入語言的象征網(wǎng)絡之中,被語言所命名、區(qū)分、被賦予社會意義[13]。但這又并不意味著不存在物質(zhì)的身體本身,話語不能創(chuàng)造身體,而是意味著我們只能通過話語來理解這種物質(zhì)性。用巴特勒的話來說,性別話語并不描述先前的物質(zhì)性,而是產(chǎn)生和規(guī)范身體的物質(zhì)性的可理解性[14]90-91。正是通過對身體的系譜分析,巴特勒最終在《身體之重》(Bodies That Matter)一書中形成了“性別是一種表演”的重要理論主張,將女性主體放置于無盡的生成過程中,以期產(chǎn)生一種打破單一性、呈現(xiàn)多樣性的“表演”效果,通過轉(zhuǎn)換和顛覆“性別二元論”霸權的愿望與努力打開了性和性別政治的新的可能性??梢哉f,巴特勒的身體理論對于女性主義理論和政治來說具有深遠的意義。
可以說,身體視角的確立,為女性主義理論和實踐的多元化提供了新的可能。這種影響不僅僅在于研究主題的轉(zhuǎn)換,更在于一種研究范式的根本倒轉(zhuǎn)。身體理論實際上提供了一種迥異于傳統(tǒng)意識哲學的更為根本的理解世界的方式。這一全新視域的展開,不僅意味著當代女性主義對自身命運的當下把握,而且也意味著人們將更多地關注人自身的生活和生產(chǎn)。正是通過個人化的身體角度去切入歷史,我們才有可能觸摸到歷史最隱秘的某種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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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1980—),男,陜西漢中人,哲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博士后,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2011-01-15
B0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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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1)03-0089-06
【責任編輯:趙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