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斌,顏月英
(1.湖南人文科技學院政治與法律系,湖南婁底417001;2.婁底五中,湖南婁底417001)
晚清的政治危機是晚清政治生態(tài)變異的一個重要參數(shù)。究其根源,晚清湘軍軍制在完成鎮(zhèn)壓太平天國而鑄造“同治中興”的神話后,對于晚清政治生態(tài)的變異起了一定的催化作用,開啟了近代軍閥制度的萌芽。后來的淮軍與北洋軍都繼承了湘軍軍制的衣缽,形成了獨立于朝廷體制外的政治軍事集團,進一步改變了晚清的政治格局。本文擬從湘軍軍制入手,探討湘軍軍制對于晚清政治生態(tài)變異的影響,以窺晚清中國社會制度轉型的歷史軌跡。
在清王朝的權力體系中,兵權、財權和人事權是最重要的權力,其中兵權最為敏感,關系社稷安危與體制結構。遇有征戰(zhàn),統(tǒng)兵將領與所指揮軍隊大多沒有直接私屬關系,臨時授符,從全國各地抽調兵員,派遣專人負責糧餉,權力分割,難以擁兵自立。即便是動用團練輔助朝廷經制兵,也是戰(zhàn)事結束迅即裁撤無遺,遂成祖制。咸豐以前,由于清王朝高度集權,地方督撫表面上擁有綜治軍事、統(tǒng)轄文武、考核官吏、督理關稅、監(jiān)臨鄉(xiāng)試、管理漕政等大權,實際上總督的權力很分散??偠街鬈娬矒嵴泼袷?,且以提鎮(zhèn)武職牽制總督,以布、按兩司分割巡撫權力。清王朝入關以后,一直對漢人采取嚴密的防范措施,軍事、行政、財政、司法、人事大權被人為分割,地方大員也互不統(tǒng)屬。
曾國藩創(chuàng)辦的湘軍軍制從一開始就與朝廷的世兵制截然不同,以封建宗法為紐帶,實行“將必親選、兵必親募”的招募原則。湘軍的這種軍制從一開始就擺脫了團練的制度軌道,旨在建立一支既可防本省也可剿外省的官勇,在不得不依賴湘軍擔當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軍事任務時,晚清朝廷對于曾國藩編練湘軍也采取了默認的政治態(tài)度。《清史稿》對此有簡明的評述:“侍郎曾國藩以衡、湘團練討寇,練鄉(xiāng)兵為勇營,以兵制部勒之?!保?]曾國藩一改晚清世兵制,規(guī)定統(tǒng)兵者必須親自招募士兵?!盃I官由統(tǒng)領挑選,哨弁由營官挑選,什長由哨弁挑選,勇丁由什長挑選。譬如木焉,統(tǒng)領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葉,皆一氣所通。是以口糧雖出自公款,而勇丁感營官挑選之恩,皆若受其私惠,平日既有恩誼相孚,臨陣自能患難相顧”[2]。其招募的方法除了要統(tǒng)兵將領親自招募外,還強調必須在湖南原籍招募,出具保結,形成了以地方宗法關系硬約束的制度慣例。整個湘軍體系形成了層層私屬性,凡勇皆服原募之人。如果湘軍將領戰(zhàn)死,原招募的軍隊必須解散,新的將領自行重新招募,湘軍的這一組織特點改變了綠營“勝則相妨,敗不相救”的弊端,使湘軍官兵“上下相維,將卒親睦,各護其長;其將死,其軍散;其將存,其軍完?!保?]1
湘軍集團是一個具有層層隸屬性的群體結構,暗含了聚合性與離散性的兩種趨勢,為日后近代軍閥的產生提供了溫床,但曾國藩創(chuàng)立的湘軍軍制只是針對綠營的弊端而設計,說不上制度創(chuàng)新的意義,相反保留和發(fā)揮了很多的封建性和封閉性,為晚清的政治走向埋下了制度性禍根,是晚清“外重內輕”政治格局形成的根本原因。湘軍特殊的軍制使其獨立于朝廷經制兵體系之外,養(yǎng)成了只聽命于所募長官的傳統(tǒng),破壞了封建政治權威性,使湘軍集團成為了晚清政治勢力中一股重要的異己力量,引起了清朝統(tǒng)治階級內部權力結構的重大變化,改變了滿漢官員的比例結構與權力對比。自此,更多的漢族官僚進入了晚清政治權力的中樞,其結果不僅影響了咸豐時期的朝局,而且對整個晚清政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據(jù)統(tǒng)計,僅湘系集團官至總督、巡撫、尚書、侍郎、提督者即有數(shù)十人之多;官至道員、總兵以上者又有100多人;保至武職三品以上者竟多至數(shù)萬人。此外,僅以1864年計,全國絕大多數(shù)督撫已都出自湘淮系,其勢力從長江中下游各省擴展至華南、西南及直隸、山東、河南、陜西等北方省份。湘淮勢力的崛起,顯示了清朝統(tǒng)治階級內部權力結構的重要變化,削弱了清王朝的中央集權,使晚清政治出現(xiàn)了外重內輕和“督撫專政”的局面。在咸豐朝以前,無論是八旗還是綠營,其兵權都是直隸于中央的,決非將帥可得而私有。但是,湘淮軍則是由將帥自行招募的私家軍隊。王闿運說:“曾國藩既請練軍長沙,奮然以召募易行伍,盡廢官兵,使儒生領農民,各自成營。”[3]158故自湘軍起,兵歸國有的局面便一變而為兵為將有的局面。同時,湘淮軍的餉需也由將帥“就地籌劃”得來,而非由清廷戶部調撥,此種籌餉制度進一步鞏固了兵歸將有,各私其軍的格局。到光緒末年,朝廷一兵、一卒、一餉、一糧,都不得不仰求于督撫。而為督撫者,都各專其兵,各私其財,唯知自固疆圉,更不知有國家。至同治年間,地方大吏“幾盡為湘淮軍人物所占據(jù)”,出現(xiàn)了“典兵為地方疆吏當然之事,且有隨意編練軍隊之權”[4]的局面。漢人督撫壟斷和操縱地方實權,深刻地改變了晚清政局。所以,湘軍開啟的督撫專政的局面,實開北洋軍閥割據(jù)紛爭之先河。
地方士紳是帝國王權制度與社會宗法制度相互聯(lián)系的中樞。士紳社會鑲嵌在鄉(xiāng)村的家族宗法關系和城市的地域與鄰里關系之中。湘軍的崛起使地方士紳的封建宗法力量在與朝廷的政治博弈中取得了非對稱優(yōu)勢,使地方非正式制度逐步成為地方的正式制度。湘軍軍制正是依托地方士紳,使這種地緣色彩孕育出地方主義的胚胎,催發(fā)了晚清專制政治的結構性危機,最終造成了近代政治權威缺失條件下的“傳統(tǒng)斷裂”與“制度失范”。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秩序實質上是依托傳統(tǒng)地方士紳階層的非正式權威來進行治理的。地方主義的滋生以地方督撫權力的全面擴張為標志。湘軍地方督撫與晚清朝廷在政治權力上的博弈,湘軍幕府功能的全面擴張造成了地方主義的具體形態(tài)。
首先,湘軍集團從創(chuàng)建湘軍初就開始了與晚清朝廷的政治權力博弈。在湘軍軍制造成朝廷的軍事重心不斷下移后,財政權、行政權也發(fā)生了同步下移。當曾國藩以客軍羈江西且長期處于“非官非紳”的地位而不得不向朝廷伸手要權以完成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歷史重任時,曾國藩的理由是:“第一不能干預民事,有剝民之權,無澤民之位,滿腹誠心無處施展;第二不能接見官員,凡省中文武官僚晉接有稽,語言有察;第三不能聯(lián)絡紳士,凡紳士與我營款愜,則或因醋而獲咎?!保?]他后來再次奉旨領兵而向朝廷上奏的《瀝陳辦理艱難仍吁在籍守制折扣》陳述了三個方面的困難:一是“雖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權反不如提鎮(zhèn)”;二是客軍虛懸,賓主歧視,虞籌餉、勸捐、抽厘極為不便;三是關防屢經更換,往往被疑為偽造,朝廷的各項指令,亦由廷寄而非明諭。顯然,曾國藩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因為朝廷的猜疑與防范而一直受到朝廷滿族當權派的多方掣肘,使湘軍難以維護自身的利益。無奈之下,曾國藩不得不向朝廷要挾索權:“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以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保?]事實上,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湘軍地方督撫權力的擴張是在一個特殊歷史情境下的產物。繼湘軍軍制造成朝廷軍事重心下移后,湘軍在籌餉過程中開辟的厘金制度以及將原本屬于中央財政收入的地丁、漕糧、協(xié)餉、關稅等賦稅變作湘軍軍費,破壞了朝廷財政權力的統(tǒng)一性,使朝廷對全國政治的調控能力大為降低。一旦湘軍集團全面掌握地方一攬子行政權力,中央皇權的削弱便成為現(xiàn)實。
其次,湘軍幕府功能的全面擴張是造成晚清地方主義泛濫的根本原因。晚清幕府適逢太平天國運動而再度興盛,與傳統(tǒng)的官僚體制并存且漸次取而代之。作為湘軍幕府,從法理上而言畢竟不可能納入官方的正式行政管理體系,形成了侵蝕傳統(tǒng)正式體制的體制外力量。為了籠絡人心,曾國藩一改前習,大肆保舉和提升湘軍幕府的幕僚。位至巡撫、督撫者或官至道、府、州、縣者不勝枚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湘軍幕府的幕僚一旦被保薦擔任地方實缺官職,湘軍不但憑此掌控了地方實權,方便湘軍籌款和干預地方政務,而且其行動宗旨與湘軍保持高度一致,顯示出離心朝廷的一面。所以,凡是因為戰(zhàn)功需要保舉的湘軍將領一旦上奏朝廷,朝廷基本會準奏,加之收復地區(qū)的地方行政官員嚴重短缺,湘軍幕府的幕僚大多被舉薦為掌握地方實權的行政官僚,使湘軍幕府與地方行政系統(tǒng)犬牙交錯?!捌浜笙孳娙諒?,巡撫亦日發(fā)舒,體日益專,至庭見提、鎮(zhèn),易置兩司,兵餉皆自專?!保?]。本來,布政使、按察使兩司由朝廷直管,與督撫并肩而立,共治地方,現(xiàn)在卻貶為督撫屬員,隨便更換,行省政事遂悉歸督撫所有,造成督撫專權的局面。在國家政治舞臺上,湘軍集團人物與聞國事,漸慣立論,“遂使國家的興作常常由疆吏的奏請發(fā)端,并經疆吏的群議而演為朝廷之策?!笔聦嵣?,地方府督撫成為了朝廷政治權力的中樞。引人深思的是,地方官吏如按察使、布政使本有自身的職責邊界與身份屬性,難以與湘軍幕府幕僚等同齊觀,曾國藩卻置朝廷政律于不顧,每每向朝廷奏調地方大員大吏進入湘軍幕府,襄辦軍務,破壞了朝廷政治的地方根基。因此,湘軍幕府權力的全面擴張本質上是對朝廷專制政治權威的消解和腐蝕,開削奪中央專制權力之先河,為地方主義的沉渣泛起準備了制度條件,造成了晚清深重的政治生態(tài)危機。
軍營風氣是社會風尚的一個特殊寫照,屬于社會心理意識層面。從專制政治的視角來看,社會心理層面的軍營風氣的轉變凸現(xiàn)了晚清政治生態(tài)變化的一個顯著特點,即軍營內部的封建宗法文化色彩對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文化形成了侵蝕。晚清宗法文化是分析湘軍與近代軍閥制度淵源的憑借和鏡像,凸現(xiàn)了近代軍事歷史變遷的文化用語和深刻內涵,有利于深入揭示晚清中國政治生態(tài)變化的歷史關聯(lián)與文化邏輯。
湘軍軍制具有鮮明的宗法文化色彩,在人員的招募與任用上非常注重血緣、地緣和業(yè)緣。楚軍的創(chuàng)始人江忠源與曾國藩相交頗深,以師禮事曾國藩。“湘軍之父”羅澤南與曾國藩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兒女親家,應曾國藩之邀,羅澤南及其弟子相從以出,一起開始了那些“朝出塵兵,暮歸講道”的戎馬生涯。湘軍的高級幕僚郭嵩燾、劉蓉以及湘軍的另一統(tǒng)帥胡林翼跟曾國藩都有兒女親家或同鄉(xiāng)關系,而李鴻章、彭玉麟等都以曾國藩為師,形成了政治上的利益共同體,使湘軍內部形成了同聲共氣的行為特征,以致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能收“敗能相救”的凝聚力極強的軍事集團之效,又能在湘軍大部裁撤后仍然能形成共進退的政治集團,確保了整個湘軍集團的政治利益。這種以血緣關系為根基和核心,不斷延展到地緣和業(yè)緣的宗法文化固然增強了湘軍內部的凝聚力,有利于提高湘軍的戰(zhàn)斗力。從本質上看,湘軍軍制并不是一種制度創(chuàng)新,充其量是為業(yè)已衰微而難堪大用的傳統(tǒng)世兵制找到了一個臨時性的替代方案,甲午戰(zhàn)爭期間湘軍體系在外來侵略面前的土崩瓦解正式宣告這種制度本身難以跟上世界軍事近代化的步伐,卻反而為晚清的政治生態(tài)危機預設了許多伏筆。
湘軍集團的崛起一方面是地方士紳實施的一次道德自救,但又在另一方面造成了傳統(tǒng)政治文化式微。湘軍軍制的設立使得湘軍內部形成了唯我獨尊的軍營風氣,湘軍士兵和將領只知對湘軍統(tǒng)帥的“忠誠”,對于朝廷的政治危機和變故并未真正放在湘軍利益的角度來考慮。后來李鴻章的淮軍取代湘軍后,李鴻章的幕府集團實際上已經成為了“第二朝廷”而把持了朝廷的政治話語權。正如北洋軍首領袁世凱一樣,在其軍隊里形成了“其心里中不知有朝廷,而唯知有項城耳”的軍營風氣。所以,一旦面臨重要的戰(zhàn)事與政局變動,湘軍統(tǒng)帥總是把湘軍的利益擺在第一位。曾國藩曾言:“蓋楚軍向來和衷之道,重在函商,不重在奏請也。”[7]曾國藩多次抗拒朝廷旨意與征調令的行為邏輯顯然不符合晚清朝廷的政治目標函數(shù),暴露出整個湘軍體系對于傳統(tǒng)體制的離散性。
宗法文化具有血緣性、差序性和地域性。宗法秩序與王權的政治運行方式存在區(qū)別,一旦脫離政治權力的控制,宗法秩序便會形成對政治權威的沖擊。湘軍軍營風氣屬于晚清社會風尚的特殊形態(tài),是傳統(tǒng)宗族文化的自然延伸,雖沒有突破舊的軌跡,卻造成了傳統(tǒng)政治權威的喪失與政治體制的某些松動,是近代軍閥制度形成的初始文化心理形態(tài)。曾國藩創(chuàng)建湘軍集團,使軍人集團在社會轉型初期獲得了優(yōu)先發(fā)展,傾覆了晚清道統(tǒng)文化,改變了社會文化的價值取向,疏離了中央政權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符號,滋生出離心與獨立傾向,削弱了傳統(tǒng)社會的整合機制。
注釋:
[1]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3949.
[2]曾國藩.曾國藩全集·奏稿:卷28[M].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7:1343.
[3]王闿運.湘軍志[M].長沙:岳麓書社,1983.
[4]蕭一山.清代通史:卷下[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388-1389.
[5]曾國藩.曾國藩全集·家書一[M].長沙:岳麓書社,1985:360.
[6]曾國藩.曾國藩全集·奏稿一[M].長沙:岳麓書社,1987:863-866.
[7]曾國藩.曾文正公書札18[M].長沙:傳忠書局,光緒二年: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