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衍 柱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偶然中的必然:《大秦帝國》的悲劇品格
李 衍 柱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大秦帝國》是一出威武雄壯有著陽剛之美的大悲劇。作家牢牢抓住偶然,并通過偶然的人物和事件,揭示出隱藏在歷史生活中的必然。在對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沖突的具體描寫中,真實地歷史地塑造出扶蘇、蒙恬的悲劇性格和李斯性格的二重性。趙高的“秘密傘蓋”集中暴露出秦法中尊王、反智、愚民的“黑洞”和秦帝國短命而亡的內在根由。小說體現了悲劇與喜劇的轉換:中華民族將經過若干歷史階段,微笑著與自己的過去訣別。
《大秦帝國》;偶然;必然;悲劇品格;黑洞;喜劇
在大秦帝國崛起、發(fā)展和驟然滅亡的歷史過程中,充滿了悲劇性和喜劇性的人物與事件。從美學的和歷史的觀點來加以審視,大秦帝國在人類文明史上演出的是一幕威武雄壯、漾溢著陽剛之美的大悲劇。如何將這出震爍古今的大悲劇轉化成一出具有藝術魅力的歷史文學大悲劇,這是任何一種文學藝術體裁(歷史小說、歷史文學劇本、影視文學劇本)創(chuàng)作中都會遇到而又必須解決的藝術難題。作家、藝術家的才、學、膽、識都會在解決這一藝術難題的過程中顯示出來。孫皓暉在《大秦帝國》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是如何認識和如何解決這一難題的呢?對作者的認識和實踐及其社會效果,我們理應給予實事求是的評價。
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一生最佩服的作家是瓦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他在總結司各特的創(chuàng)作經驗時指出:偶然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家;如果想取得豐碩的成果,就必須將它仔細研究。[1](P258)
通過個別顯示一般,通過偶然揭示必然,通過有限彰顯出無限的意蘊,這是為中外無數文學藝術實踐所證明了的一條基本的藝術規(guī)律。《大秦帝國》的作者孫皓暉是深諳此道的。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從大量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種種行徑中選擇有價值的偶然,來構筑他的藝術大廈,這是他的藝術思維和寫作方式中的重要一環(huán)。特別是在小說第六部《帝國烽煙》寫大秦帝國在秦始皇死后政權變異、轟然倒塌時,尤為重視“偶然”的選擇和描繪。作者自覺地認識到:“透析這場政變對秦帝國的直接的全面的內毀,認識其突發(fā)性與偶然性這一特質,是極其重要的。唯其突發(fā),唯其偶然,唯其不可思議,才有了秦帝國中央政權的堅實結構迅速瓦解崩潰,才有了帝國臣民依然本著奉公守法的傳統(tǒng)精神,在連番驚愕中不自覺接受了權力軸心極其荒誕的惡性作為?!盵2](P419)
人類世界是由無數個別、特殊、偶然構成的。選擇什么樣的個別、什么樣的特殊、什么樣的偶然,來作為構筑藝術大廈的元素,這就看作家是否有藝術的“慧眼”,是否能牢牢抓住那些最能顯示必然和無限的特殊、個別和偶然。歌德說過,“藝術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3](P10)列寧還特別強調作家、藝術家應從社會關系的全部總和及其相互依存的關系中去把握個別、特殊和偶然的事件。他認為:“在社會現象方面,沒有比胡亂抽出一些個別事實和玩弄實例更普遍更站不住腳的方法了。……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系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面的和隨便挑出來的,那么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兒戲都不如?!盵4](P85-86)在《大秦帝國》第六部“帝國烽煙”的情節(jié)設計中,作者從紛亂變局的種種現象之中,重點抓住了二十個帶有偶然性的事件,將它們編織成一個有機的秦帝國走向滅亡的畫卷。作者將這些導致秦帝國驟然崩潰的歷史偶然性因素具體概括為:
始皇帝年近五十而不明白確立扶蘇為太子,偶然性一也。
始皇帝明知身患疾病而堅執(zhí)進行最后一次大巡狩,偶然性二也。
始皇帝大巡狩之前怒遣扶蘇北上九原監(jiān)軍,偶然性三也。
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于諸皇子中獨帶胡亥,偶然性四也。
始皇帝中途患病而遣蒙毅回咸陽,偶然性五也。
始皇帝在蒙毅離開后以趙高兼領符璽令,偶然性六也。
始皇帝于沙丘行營病情突然加重,偶然性七也。
突發(fā)病情致始皇帝未能在死前寫完遺詔,偶然性八也。
突發(fā)病情未能使始皇帝召見李斯會商善后,偶然性九也。
長期忠誠無二的趙高突發(fā)人性變形之惡欲,偶然性十也。
棟梁重臣李斯之突變,最為不可思議,偶然性十一也。
扶蘇對假遺詔之缺乏辨識或不愿辨識,選擇自殺,偶然性十二也。
蒙恬、蒙毅相繼入獄,蒙恬被逼接受自殺,蒙毅被殺,偶然性十三也。
王翦、王賁父子于始皇帝生前病逝,偶然性十四也。
李斯一錯再錯,大失前半生節(jié)操才具,終致慘死,偶然性十五也。
胡亥素質過低而近于白癡,偶然性十六也。
秦帝國功臣階層因李斯突變而分化不能凝聚,偶然性十七也。
趙高之惡欲野心膨脹變形,大出常理,偶然性十八也。
陳勝吳廣之“閭左徭役”突發(fā)暴動,偶然性十九也。
關中老秦人人口銳減,對惡性政變失去強大威懾力,偶然性二十也。[2](P419-420)
雖然作者申明上述二十個偶然性,并非是指其無原因爆發(fā),而是指恰恰在秦皇彌留前后爆發(fā)的突然性,但這并不能說明偶然性與必然性無關。
恩格斯說“歷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guī)律支配的,而問題只是在于發(fā)現這些規(guī)律?!盵5](P247)對《大秦帝國》中,作者敘說和描繪的二十個偶然事件,最終導致秦帝國滅亡的諸因素中最主要的是四大問題:一是皇權由誰來繼承,為什么扶蘇不但沒有立為太子,還得到悲劇下場,而“白癡”胡亥反而當上了二世皇帝;二是趙高、李斯對秦法的叛逆和相互勾結、相互爭斗,陰謀篡權,最終導致秦王朝覆滅;三是陳勝、吳廣農民大起義的爆發(fā)與老秦人人口銳減失去對叛逆者的威懾力;四是蒙恬、蒙毅等著名軍政大臣的被害。這四組偶然事件和因素,為作家創(chuàng)作大秦帝國的悲劇提供了豐富的礦床素材,使作家的藝術想像力可以在廣闊的時空中縱橫馳騁、自由飛翔,正是這些偶然構成了大秦帝國悲劇生成的基因。作家創(chuàng)作的難點和關鍵不在于選了這個或那個偶然事件與因素,而在于將這諸多偶然如何自然而然地結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又是如何透過這些偶然讓讀者領悟到其中隱蔽的必然和規(guī)律,領悟到作品所蘊含的悲劇之美和無言之美。
李澤厚先生指出:“歷史的偶然一瞬間可以是一代人的幾十年。從而通過這種種偶然去理解和把握必然,促使偶然更多地和更充分地體現歷史前進的必然,……偶然和必然是需要深入研究的歷史哲學的最高范疇,如同它們也是藝術和生活中的最高哲學范疇一樣。”[6](P63)在大秦帝國的政權更遞過程中,扶蘇沒有被正式立為太子儲君,的確是歷史的遺憾,也是秦始皇的一大心病。假如扶蘇被立為太子、在秦始皇死后成為秦王朝的二世皇帝,那么秦國的歷史甚至后來整個中國歷史都需要重寫。然而歷史是無情的,扶蘇不但沒有被立為太子,反而被趙高、李斯偽造“遺詔”而被賜死。扶蘇的死是大秦帝國歷史中的最大悲劇。從形式上看,扶蘇的死是一種歷史的偶然,而在這種偶然的背后卻隱藏著歷史的必然。解鈴還需系鈴人。扶蘇的死這種歷史的偶然,它的必然性還需從扶蘇的父皇嬴政身上去找。
第一,扶蘇,寄托著秦皇嬴政的希望。秦王朝建國伊始,秦始皇特意召見公子扶蘇,聽了扶蘇關于民生改制和“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須及早謀劃應對之策”的建議后,十分高興。面對這個“一身邊軍皮甲胄一領金絲黑斗篷”、“英挺雄武穩(wěn)健端方”的長子,心頭驟然一熱,認為“這個兒子太像當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贊賞地拍了拍兒子的雙肩,第一次放下了幾乎永無休止的案頭事務,第一次下令在書房設置了小宴,疲憊松弛地靠著坐榻與兒子攀談起來”,一直敘談到五更雞鳴方散。旬日之后,扶蘇在太廟舉行了加冠大禮。始皇帝詔書曰:“自即日起,皇長子扶蘇冠劍與政,會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諸事?!雹賲⒁妼O皓暉:《大秦帝國》第5部(下卷),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844-846頁。這一切,不僅表達了嬴政與扶蘇的父子深情,同時也表明,秦皇嬴政對長子寄予厚望,扶蘇距離正式立為太子只有一步之遙了。扶蘇與張蒼等人深入山東郡縣實地調查買田富豪驚人的兼并土地、吞噬民田的黑幕,并向皇帝提出了“黔首自實田奏章”。對此,秦始皇對扶蘇大加贊賞,說:“令天下黔首自報田畝,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舉,理政能出新,便是興盛氣象,好!明日頒行這道詔書?!盵7](P851)秦始皇深愛扶蘇,并從軍事上、政務上多方鍛煉、考驗自己的兒子,促使他迅速成長。
第二,焚書坑儒事件,父與子出現尖銳的沖突,埋下了扶蘇走向悲劇下場的種子。當扶蘇在九原軍營中得知經朝會議決,秦皇即將下詔坑殺涉案的四百余名儒生時,立即決定速回咸陽擬諫始皇帝廢除坑儒案。雖經蒙恬勸阻和商議“保全公子無事”,扶蘇還是回了咸陽。扶蘇在秦皇生病發(fā)怒時私自回朝,一見面嬴政皇帝就狠狠摑了兒子一個耳光,“一口鮮血猛然噴濺而出”。秦皇吃了徐福給的“仙藥”平靜之后,又讓兒子陳說自己的意見。扶蘇當面直諫:
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計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對大秦新政有所指責,無礙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悅誠服,需要時日。只要儒生沒有復辟之行,兒臣以為,可不處死罪。
當今儒生之言行,兒臣以為,大多出于其學.派懷舊復古之惰性,意在標榜儒家獨步天下之氣節(jié)而已。此等迂腐學子,認真與其計較,處死數百人,只會使六國貴族更有攪亂人心之口實,亦使民眾惶惶不安?!椿驔Q意治罪儒生,兒臣以為,莫若讓這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生去修長城……坑殺之刑,兒臣以為太過了。”[7](P933-934)(著重號引者加)
秦皇嬴政并非不愛自己的兒子,是出于恨鐵不成鋼,不懂為政之道,不懂謀略之道,他作出坑儒的決定,是想聽聽朝野的反響。朝內胡毋敬等重臣反對。從兒子回來又看到統(tǒng)率30萬大軍的蒙恬雖不明言實際也是反對。現在加上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也反對,因此暴怒。他打了兒子,同時又下了詔書,說:“扶蘇不明大勢,不察大局,固執(zhí)一己之見而攪擾國政,殊為迂闊!今授扶蘇九原監(jiān)軍之職,當即離國就任,不奉詔不得還國!”[7](P938)父與子的矛盾,趙高、李斯等朝臣無不知曉。父與子矛盾的性質是政見的根本分歧,用李斯的話說“大秦以法治國,公子卻以善言亂法,此遠離大秦新政之道也?!盵7](P938)秦皇嬴政內心中并未拋棄長公子扶蘇,仍讓他回九原任監(jiān)軍,繼續(xù)鍛煉考驗。但此事對于焚書坑儒的始作俑者李斯來說,卻是諱忌有加 。若真的將來扶蘇立為太子,對他和他的家族來說那是有害無益的。秦皇嬴政與扶蘇的矛盾使大秦帝國朝政中出現了深層次的二律背反現象。
正題:繼續(xù)推行戰(zhàn)時的秦法,實行焚書坑儒,對一切違犯秦法者,一律嚴懲不貸,這以秦始皇、李斯為代表。
反題:秦建國后,應對戰(zhàn)時的秦法加以調整,關注民生,安定人心,休養(yǎng)生息,將以法治國與人文關懷結合起來,取消焚書坑儒的政策,這以扶蘇為代表。
扶蘇的政治見解和主張,是符合時代潮流與人民的意愿和迫切要求的,有益于鞏固新生政權。作為兒子,他毫無反對父皇以法治國的既定國策之心,只是希望以安定民心為重,對現行的戰(zhàn)爭時期的秦法做些調整,實行“寬政”減賦。他反對“焚書坑儒”的文化專制主義政策,也是完全符合那個“大爭之世”的自由對話,百家爭鳴的時代精神的?!毒髡摗返淖髡唏R基雅維里指出:新君立國實行統(tǒng)治,“君主如果使自己的行為順應時代精神,他就會治國順利,反之,如果他的行為與時代精神不相符合,那么他就走向失敗?!盵8](P127)在秦始皇主政時,始皇帝與扶蘇雖有政見上的分歧,但并未發(fā)展到不可調和的對抗性矛盾。矛盾的主導方面在秦始皇一方,扶蘇又是絕對忠于秦始皇、深愛他的父親。因此秦皇堅持既定的以法治國的國策,對一切有違新生政權鞏固的言論和行動,采取堅決鎮(zhèn)壓的政策,實行“焚書坑儒”,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自有一定的合理性。扶蘇的見解和主張雖然適應時代的發(fā)展,符合人民的要求,暫時也無法在現實生活中踐行。他也只好服從父皇的決定,他不能也無力推翻父皇已做出的“焚書坑儒”的決定。因此,467名儒生的悲劇下場也就成為歷史的必然?!胺贂尤濉卑傅奶幚硪言杏鎏K命運的悲劇性。扶蘇的命運有兩種發(fā)展的可能:一種是秦皇健在,最終確立扶蘇為太子,成為正式的儲君,未來的二世皇帝。這種可能實際是存在的。自因“焚書坑儒”案發(fā)生的父與子的政見沖突以后,社會各界的不同反響,促使嬴政皇帝對自己的新政,也在不斷地進行反思,父與子之間的矛盾沖突向著有利于扶蘇的方向發(fā)展。特別是在秦皇聽取了鄭國批評新政“創(chuàng)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無本”[2](P984)的意見后,他從內心里是贊同扶蘇關于安定民心、關注民生的看法的。因此,他在最后一次大巡游的打算中,決意去九原親自看看扶蘇與蒙恬率領三十萬大軍修筑長城、鞏固邊防的情況,看看扶蘇的成長,以便最終確立太子。秦皇始終對扶蘇寄予厚望,即是在他彌留之際,他最想見到的人不是別人,也是扶蘇。最后不得不寫遺囑時,胸中的擬稿也是:“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決二世皇帝!”[2](P1021)統(tǒng)領著三十萬大軍的蒙恬,與扶蘇情同手足,朝夕相處,在他看來未來的皇位非扶蘇莫屬。扶蘇遵遺囑回咸陽主持始皇帝的喪禮,與元老們議二世皇帝問題,以扶蘇在朝野的聲望,元老們也會全力支持扶蘇繼位。其實這也正是秦皇的本意。
第三,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沖突,最終導致了扶蘇的命運悲劇。歷史的偶然恰恰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出現了:始皇帝在去九原途中,突然病重不起,結果連遺詔都未寫完就歸天而去。半截遺詔完全落入陰謀家、野心家趙高的掌控之中。由始皇帝親自策立扶蘇為太子的謀劃瞬息間化為泡影。始皇帝的遺詔直接送到九原扶蘇手中也已成為不可能的事情。這時,扶蘇、蒙恬與趙高、李斯的矛盾,已成為對抗性的矛盾。扶蘇雖然代表著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要求,然而在他與蒙恬對秦皇生死未卜的情勢中,他們不能、也不可能斷然奮起反對趙高、李斯。扶蘇對秦皇的絕對忠誠、他的坦蕩正直的性格也決定他不會起來奪取已被趙高、李斯掌控的秦王朝的政權。而趙高、李斯卻在相互勾結,陰謀陷害扶蘇、誅殺忠良。這樣一來,歷史現實很自然地“構成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9](P560)正是這個悲劇性的沖突最終深化成扶蘇、蒙恬的壯烈悲劇。扶蘇未立為太子,形式上看似偶然,實際在這偶然中卻隱藏著歷史之必然。在《大秦帝國》中,孫皓暉精心選擇和牢牢抓住扶蘇未立太子這一歷史的偶然,頗具匠心地編導出一幕幕秦帝國由興到亡的大悲劇。
在《大秦帝國》情節(jié)發(fā)展逆轉直下走向悲劇結局的過程中,趙高與李斯的異變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作者認為:“趙高與李斯的突變,可作這種偶然性的典型。以趙高的長期表現與功績,始皇帝對其委以重任且信任有加,是完全正常的,幾乎是必然的。唯其如此,趙高的人性之惡變突然發(fā)作,并無必然性,確實是一種人性突變的偶然性。若說趙高從少年時代起便是一直潛在始皇帝身邊的奸佞或野心家,是十分滑稽的?!盵2](P420)歷史的發(fā)展是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的。本來是一直跟隨始皇帝三十多年,百依百順,無限忠于始皇帝的趙高,在始皇帝病死沙丘,尸骨未寒之際,瞬即變成了一個窺視皇位、陰謀篡改秦皇留下的殘缺遺詔,并與李斯勾結、合謀殺害扶蘇、蒙恬的野心家。趙高的變異難道僅是一種“人性突變的偶然性”嗎?在這種偶然性掩蓋下的歷史必然性是什么?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趙高的政治野心也絕不是空穴來風,自有其社會的、歷史的,客觀的與主觀的根由。我們評析《大秦帝國》自然不應回避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
馬克思指出:“個人是社會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現,即使是不采取共同的、同其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現這種直接形式,也是社會生活的表現和確證?!盵10](P122-123)趙高是秦皇嬴政加冠親政、平定嫪毐叛亂、統(tǒng)一六國、創(chuàng)建大秦帝國文明和五次大巡狩、沙丘病倒、留下殘缺的遺詔的生命全過程的見證人和參與者;同時,他又是秦皇的眼睛、耳朵和打手。趙高奉秦皇密令親自捕殺過趙姬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在攻滅邯鄲后,又秘密殺光了當年欺侮過太后和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強家族和市井之徒;至于刺探權臣的隱秘、部署黑冰臺的暗殺行徑,更是不計其數。趙高個人的生命表現,是秦皇嬴政變法圖強、以法治國的“社會生活的表現和確證”。趙高的變異,是秦帝國社會生活孕育出的一個怪胎和畸形兒。正如作者在《大秦帝國》中所說,“趙高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具有突發(fā)轉折性的黑惡休止符,潛藏著打開諸多文明暗箱的歷史密碼。”[2](P345)
大秦帝國的崛起,始于商鞅變法。秦法的形成和實施,是古老的中國走向法治文明的第一步。但是,我們絕不能將2000多年前的法家思想與現代的依法治國的理論混同起來,二者有著根本的區(qū)別。秦法的歷史局限在哪里,秦法的“黑洞”在哪里?仔細觀察和分析一下秦始皇生前和死后趙高的變異,我們就可以從他身上發(fā)現和找到那把潛藏著的打開秦法文明暗箱歷史密碼的鑰匙。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又可以說趙高是秦法的藝術符號。如果說商鞅是秦法的璀璨光耀的符號,那么趙高則是秦法中的“黑惡休止符”。《大秦帝國》第六部第一章“權相變異”中,孫皓暉以藝術的慧眼發(fā)現和描寫了趙高的“秘密傘蓋”。打開這個“秘密傘蓋”,我們就可窺見秦法的“黑洞”,領會秦帝國驟然間由興到亡的全部秘密。作者寫道:
在皇帝身邊三十余年,趙高一絲一縷地明白了廟堂權力的無盡奧妙與艱難險危。即便在太陽炎炎最為清明的秦國廟堂,也有著一片片幽暗的角落。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處的種種惡欲,是權力交織處的種種紐結,是風暴來臨時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殺,是重重帷幕后的深深隱秘?!w高一生,始終活躍在幽暗的天地里。趙高精通秦法,卻從來沒有真正信奉過秦法。在趙高心目中,再森嚴整肅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縱著;廟堂權力的最高點,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點。在巍巍矗立的帝國法治鐵壁前,趙高看見了一絲特異的縫隙。這道特異的縫隙,是律法源頭的脆弱——在所有的權力風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權力是決定一切的;帝王能改變律法,律法卻未必能改變帝王;只要帝王愿意改弦更張,即使森嚴如秦法也無能為力。為此,屢屢身負觸法重罪的趙高要逃脫秦法的制裁,只有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權力。趙高以畢生的閱歷與見識,錘煉出了一頂特異的遮身傘蓋。[2](P23)(著重號引者加)
趙高在秦皇嬴政身邊,以自己長期的體察,在秦帝國政權最高層(他稱之為“秦國廟堂”),的確存在著一片片“幽暗的角落”,這是潛藏著權力的交織互斗與冷酷搏殺,在種種惡欲的驅使下,孕育著政治風暴的變幻。趙高精通秦法,但他并未認真執(zhí)行過秦法。他發(fā)現秦法的“黑洞”不在別處,恰恰是在“廟堂權力的最高點”,即王權那里,而這也正是秦帝國“一切律法的空白點”。趙高親眼看到,定法的帝王操縱著一切,決定著一切,又可改變著一切。法不過是帝王駕馭群臣、統(tǒng)治人民的工具。秦法與始皇帝的權力相比,不是法治高于帝治,而是帝治高于法治,大于法治。帝治就是人治,秦法的本質,歸根到底,仍是人治高于法治。
始皇帝去世,大秦帝國的最高權力出現了真空。趙高從廟堂的幽暗處,看到“一絲特異的縫隙”,迅即在他內心中的那個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了,窺視最高權力的惡欲急劇地膨脹起來?!白畲笙薅鹊乜拷趸蛘瓶鼐踝罡邫嗔Α?,撐起了趙高內心深處的一頂“秘密傘蓋”。作者在《大秦帝國》第六部第二章中,細致地描繪了趙高陰謀奪取皇位之政治野心的意識流向:
自沙丘宮風雨之夜李斯未開遺詔,一種突發(fā)的權力欲望便在趙高心頭迅猛地滋生起來,到甘泉宮李斯進入符璽事所,趙高的宮變謀劃已經清晰起來了。諸般事端不可思議地順利,法治鐵壁上的那道縫隙已經被趙高完全看清楚了——秦法雖然整肅森嚴,然則在作為律法源頭的廟堂,卻有著很大的回旋余地。也就是說,法治風暴的旋轉軸心里,有一方法度無法制約的天地,這便是“成法立制,終決于人”的最高程式。也就是說,以皇帝為軸心的廟堂,是天下律法的源頭;皇帝的意志,更是廟堂權力分配的源頭。常人難以明白的奧秘,在久處幽冥心境的趙高眼里卻越來越清晰:無論秦法多么森嚴整肅,可決定廟堂格局的權力卻始終掌控在皇帝位階,只要不急于改變諸如郡縣制之類的涉及天下根基的大法,而只求廟堂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余地是極大的。此間根基,便是奪取皇帝之位。[2](P102-103)
趙高撐起的“秘密傘蓋”,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把欺世盜名“打著紅旗反紅旗”的遮丑傘。在他看來,打著秦始皇的旗號,掌控最高皇位,是最安全、最不受任何人控制的階位。因此,只有在這里,他才可以施展他的陰謀,一步步實現他奪取皇位的美夢。
趙高心中的“秘密傘蓋”與他發(fā)現的秦帝國法治的“黑洞”(“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互為表里的。秦帝國“以法治國”的理念是由韓非明確提出的。他說:“故繩直而枉木斲,凖夷而高科削,權衡縣而重益輕,斗石設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國,舉措而已矣。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夫,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11](P41)在商鞅、韓非“以法治國”的理論、路線指引下,大秦帝國由弱到強,走上了富國強兵的道路,建立了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大帝國,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社會的公平與正義,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如同作者所說,“秦國法治及秦帝國法治,是中國歷史上的唯一一個自覺的古典法治時代,在中國文明史上具有無可替代的歷史地位?!盵2](P405)它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占有光輝的一頁。但無可否認秦帝國的法治也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也正是從這些局限性中,我們看到了秦法的“縫隙”與“空白”,發(fā)現了秦帝國法治天空中的幽暗的黑洞。秦法的歷史局限最主要表現在尊王、反智、愚民三點上。
尊王。先秦的法家思想都是為帝王專制而設計的。它對統(tǒng)治者來講,具有工具的價值。商鞅說:“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廣于勝法,勝法之務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嚴刑。故王者以賞禁,以刑勸,求過不求善,藉刑以去刑。”[12](P85)韓非又明確地說:“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11](P406)集法家思想之大成者韓非,尊王是他整個思想體系的核心。君主本位論是其本質特征。
反智。反智論是秦法思想的特色。它是尊王論選擇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從商鞅、韓非、李斯到秦始皇,都極力鼓吹和踐行反智論。商鞅說:“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辨。國有十者,上無使戰(zhàn),必前至亡;國無十者,上有使戰(zhàn),必興至王?!盵12](P45)他把禮樂《詩》《書》、修善、貞廉、仁義、非兵、羞戰(zhàn)視為“六虱”。認為有“六虱”,國必弱,“六虱成群,則民不用。”[12](P118)韓非則說:“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盵11](P406)韓非是一個極端的政治功利主義者,反對國人“修文學,習言談”,力倡“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盵11](P482)他的結論是:“盡思慮,揣得失,智者之所難也;無思無慮,挈前言而責后功,愚者之所易也。明主慮愚者之所易,以責智者之所難,故智慮不用而國治也?!盵11](P444-445)他甚至將當時社會上的學者、言古者、帶劍者、患御者和工商之民稱之為“五蠹”,力主君王加以除之。
愚民。反智和愚民緊密相聯。對于君主統(tǒng)治者來說,臣民越愚昧無知,越易于統(tǒng)治。在大秦帝國崛起興亡過程中,尊王、反智、愚民總是相伴而行。商鞅說:“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安而不殆?!盵12](P11)“故民愚,則知可以勝之;世知,則力可以勝之。臣愚,則易力而難巧;世巧,則易知而難力?!盵12](P70)尊王、反智、愚民是法家“以法治國”的基本指導原則之一。韓非總結歷代法家治國的經驗教訓,強調和發(fā)揮了商鞅的反智、愚民思想。他把法看作是君王統(tǒng)治之本,認為:“明君操權而上重,一政而國治,故法者,王之者也”(啟雄按:明各本及日本本“者”亦均作“本”)[11](P516)韓非不像古希臘的柏拉圖那樣,主張“哲王之治”,認為最高統(tǒng)治者必須是最愛智慧、最有智慧的哲人。在韓非看來,君王不必是有德行之人,“故不務德而務法”[11](P500);君王不必是有智慧的人,即是弱智、白癡一樣成為君王,“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11](P480);君王不必是才德兼?zhèn)涞馁t人,即是最低能、無能的平庸之輩,一樣成為君王?!笆枪什毁t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去其智,絕其純,下不所意。保吾所以經而稽同之,謹執(zhí)其柄而固握之?!盵11](P30-31)有道的君王,應“遠仁義,去智純,服之以法?!盵11](P411)韓非認為在君主統(tǒng)治的國家中,應“無書簡之文”,禁聽“雜學繆行同異之辭”。[11](P495)韓非不僅不讓國人讀書學習、著書立說,百家爭鳴,而且向皇上建議除掉以儒生為代表的“五蠹之民”。李斯、秦始皇完全贊同韓非的主張,并從實踐上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反智、愚民的政策。據《史記·李斯傳》記載,李斯親自上書始皇帝,曰:“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粲杏麑W者,以吏為師?!盵13](P2546)“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盵13](P2546-2547)經李斯策劃、秦始皇批準制造的“焚書坑儒”案,將法家反智、愚民政策,永遠釘在世界文明史的恥辱柱上。以“焚書坑儒”為標志,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出現的百家爭鳴的學術自由民主開放的氛圍,被文化專制主義所取代。
趙高是秦始皇時代社會生活的土壤培育出來的“英雄與魔鬼的無過渡對接的異常人物。”[2](P420)在始皇帝打天下的過程中,趙高是嬴政的忠誠衛(wèi)士。他既是秦皇生命的保衛(wèi)者、秦皇政令的頒布者,又是秦皇的耳目和打手。他親眼目睹和見證了秦帝國“以法治國”取得的彪炳史冊的輝煌業(yè)績;他又親身參與了秦法黑洞中的暗殺、密探等陰謀活動。推行秦法的一個半多世紀的社會實踐,涌現出了商鞅、白起、蒙恬、扶蘇等悲劇英雄;同時秦法留下的那一片片幽暗角落,又滋生出諸如嫪毐、閆樂等“毒驢”和豺狼。秦皇沙丘病逝出現的變異的趙高,形式上看他是歷史的偶然,而本質上他則是地地道道的秦法黑洞中孕育出來的怪胎和畸形。
尊王、反智、愚民既是構成秦法黑洞的基石,又是撐起趙高發(fā)現的那把遮身“秘密傘蓋”的三大支柱。對此趙高不僅爛熟于心,而且已有切身的體驗。正是從這里,在始皇帝死后瞬即在他內心中萌發(fā)出一個更大的野心和希望、幻化出一個篡權奪取皇位的夢境。趙高自己明白,他從來沒有將皇帝看作是任何一個個人,皇帝不過是國家權力最高階位的符號。任何人只要掌控和登上皇帝寶座而擁有勢位,他都可以改變整個國家權力的格局,縱然是森嚴整肅的秦法也是無能為力、無法制約的。①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頁。值得趙高慶幸的是雖然活的皇帝死了,但象征皇帝最高權力的“遺詔”卻在自己掌控的“符璽事所”的“天子一號銅箱”之中。遺詔的公示于天下,將決定誰將登上皇帝的高位。更為趙高慶幸的是皇帝生前曾將第十八子胡亥交給他,做他的學生。不管胡亥是“豬腦子”,還是“白癡”,他都是一個潛在的準太子;只要遺詔如是說,胡亥即可成為秦二世皇帝。
趙高在他的“秘密傘蓋”的遮掩下,陰謀篡權奪皇位的三部曲的第一部是改遺詔,立胡亥為太子,繼皇位。始皇帝彌留之際內心中想了兩個問題:一是一定得給扶蘇留下一道詔書;二是詔書由誰發(fā)送九原扶蘇。是李斯還是趙高?想來想去認為李斯不太可靠,私心太重,身后出現政局突變,最大的可能性在李斯身上。中車府令趙高可靠嗎?三十多年來還未發(fā)現趙高不忠于自己的行為。因此決定將詔書交趙高發(fā)出,而后再會知李斯,讓趙高作為一個萬一李斯異變的制約因素。但秦皇心里還是不踏實,又以微弱的聲音,睜開眼睛問趙高:
“趙高,你是大秦之忠臣么?”皇帝的聲音帶著顯然的肅殺。
“陛下!小高子隨侍陛下三十六年,猶獵犬一般為陛下所用,焉能不忠!大秦新政,小高子也有些許血汗,焉能不忠!小高子若有二心,天誅地滅!”趙高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話語卻是異常利落。
“好。朕要書寫遺詔?!被实鄞⒅?,艱難地說著,“詔成之后,你封存于符璽密室。朕一旦去了,即刻飛送九原扶蘇……明白么?”
“小高子明白!”
“趙高若得欺天,九族俱滅。”[7](P1021-1022)
秦皇要給扶蘇的遺詔,寫什么內容呢?小說中作者對彌留之際的嬴政的心理活動作了具體而又細致的描述:“詔書還是不宜明寫立儲。畢竟,扶蘇的寬政主張與大臣們的分歧仍在,若未經皇帝大朝議決而獨斷立儲,將給扶蘇日后造成諸多不便。嬴政確信,以扶蘇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許,扶蘇若回咸陽主持大喪,朝臣一定會擁立扶蘇為國君。那么,這道詔書只要使扶蘇能夠奉詔回到咸陽即可。想想,對了,這般寫法!幾行大字電光般閃爍在嬴政心頭——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立二世皇帝!”[7](P1021)公元前210年7月22日嬴政只寫了半截詔書,突然倒下病逝。
秦皇的遺詔寫給誰,寫了些什么內容,遺詔交給誰又放在哪里?只有趙高一人知曉。皇帝死后,君權最高的象征——遺詔,實際已為趙高所有。趙高心里明白,秦皇真心喜歡的是扶蘇,遺詔給扶蘇,并讓他回咸陽主持大葬,召開朝會決定由誰來繼承皇位,實際是想按秦法的程序來確定擁立扶蘇為二世皇帝。遺詔雖然是殘詔斷句,但若直接送到九原扶蘇手中,扶蘇回咸陽主葬,廟堂政局,就會完全傾向在扶蘇一邊,扶蘇繼二世皇帝之位,確信無疑。這樣一來趙高心中構建的篡權奪皇位的美夢,立即就會化為泡影。
諳熟秦法黑洞的趙高,秦皇一死他就把向秦皇立下的誓言拋到九霄云外。他的心中想著的是:既然皇帝已死,皇帝的遺詔寫給誰、寫了些什么,都是由我趙高說了算。謀取皇位的第一步,就應從篡改遺詔開始。
要篡改遺詔不能繞過總攬國政實權的丞相李斯。趙高深知李斯的為人,“此人以利己為本,善變無情”。要說動他,拉他合謀,就必須以開啟遺詔為由,闡明若扶蘇繼位對他的危害,表現出一心為李斯設謀、為李斯未來的權位和家族利益著想的樣子,最終達到拉李斯與自己合謀篡改遺詔的目的。①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頁。趙高與李斯都懂得篡改遺詔是對秦始皇和秦法的徹底背叛。李斯本來是“位極人臣的法家大才,是帝國廣廈的棟梁,是天下最有資望與權勢的強臣,……丞相之職,通侯之爵,舉家與皇帝多重聯姻”[2](P24)。長子李由的媳婦是始皇帝的公主,自己的女兒又經皇室舉薦成為胡亥的夫人。這樣一個一直處于秦帝國政權的核心人物,怎么會在趙高的“秘密傘蓋”下與趙高合謀干起篡改遺詔的罪惡勾當呢?始皇帝病逝李斯為什么秘不發(fā)喪、向臣民隱瞞實情?為什么他不要趙高當即公示皇帝的遺詔,并立即派特使將遺詔以最快的方式送往九原,要扶蘇立即回朝主持皇帝的葬禮?這一切使趙高看透了李斯心中的惡欲,抓住了李斯內心深處的隱密。李斯最怕的是扶蘇繼位。一旦扶蘇立太子、繼皇位,他不僅前功盡棄,而且未來的命運、包括他自己的權勢和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將陷入極端危險以至覆滅的境地。為了保全和發(fā)展自己的權位,維護自己家族的私利,李斯最終走進了趙高的“秘密傘蓋”,陷入了趙高陰謀篡權奪位的圈套,充當了趙高實現其政治野心的馬前卒。
胡亥是始皇帝最小的兒子。自從始皇帝將這個少子交給趙高帶的那一天起,趙高遮身的“秘密傘蓋”就有了支撐點,他處心積慮在胡亥身上打主意。趙高明白,胡亥在秦皇眼中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實木其中”的荷花公子,是一個有著“豬腦子”一般的超弱智少年。趙高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蠢豬似的皇子,這樣一切都可任他擺布和控制。趙高多年來從未教胡亥去讀圣賢的經典,他以最嚴厲的督導方式教給了胡亥兩樣本領:一是通曉秦法,一是皇帝風范。令趙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并沒有認真去修習始皇帝的品性與才具,卻將始皇帝的言談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連聲音語調都驚人得相似。②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頁。正是這樣一個低能兒而又具有模仿才能的皇子,寄托著趙高的全部希望。胡亥是趙高生命歸宿的根基和依托。始皇帝死后,趙高挾制李斯篡改遺詔的核心是要擁立胡亥為二世皇帝。始皇帝留下的給扶蘇的未寫完的遺詔是:“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2](P34)
此詔確屬殘詔:“其一,給何人下詔,不明;其二,全部遺愿,未完;其三,未用印璽,不成正式。”[2](P50)在正常情況下,依據秦法,此等殘詔素來不發(fā)。這一殘詔,給趙高、李斯篡改遺詔留下很大空間。趙高完全隱瞞了始皇帝生前向他作的交代,即詔書是給扶蘇的,要他立即發(fā)往九原扶蘇之手。相反,他卻大吹胡亥的“才干”,說明胡亥繼位對李斯的生命攸關的意義。就是這樣,在趙高授意下,李斯背叛了作為秦法的設計者與踐行者的初衷,用篆書模仿秦王的手跡,將殘詔改成:“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篤行秦法,敬士重賢,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為嗣……朕后,李斯諸臣朝會擁立胡亥為太子,發(fā)喪之斯著即繼位,為二世皇帝…… ”[2](P62)
其實李斯同趙高一樣,也是打著始皇帝的招牌,行陰謀篡改遺詔的罪惡。李斯先是偽造了一個始皇帝給自己的遺詔:“朕若不測,李斯顧命善后,朝會,啟朕遺詔安國。詔書完畢。”[2](P57)李斯摹仿始皇帝的筆跡,被篡改和偽造的遺詔,連蒙毅等朝日與始皇帝相處的重臣,都信以為真。在朝會上,李斯聽了馮劫宣讀完遺詔后,又拜倒在地,大聲慟哭,其他大臣也隨之跟著慟哭。李斯稱“老夫認命矣!”隨后他便以顧命大臣之身宣示:朝會議決,擁立少皇子胡亥為大秦太子,返咸陽后即位為帝?、蹍⒁妼O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63-64頁。作者在小說中生動地描寫了李斯的假戲真做、擁立胡亥為秦二世皇帝的丑劇。
趙高在他的“秘密傘蓋”遮掩下,陰謀篡奪皇位三部曲的第二部是誣陷和殺害扶蘇、蒙恬及其他國家棟梁之材,掃清一切障礙。為使胡亥順利登基成為秦二世皇帝,趙高告知李斯:“目下急務,便是清除另一個潛在太子及其朋黨!否則,乾坤仍有可能反轉?!盵2](P67)這個潛在太子及其朋黨,指的就是扶蘇、蒙恬及其他統(tǒng)領九原三十萬大軍的將領。李斯清楚:“以扶蘇的資質與歷練,以扶蘇的秉性與人品,以扶蘇的聲望與才具,都堪稱歷史罕見的雄主儲君”[2](P69)。蒙恬更不用說,少年時代就是李斯、韓非的同窗好友,共師荀子門下?!爱斈?,李斯能以呂不韋門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盵2](P69)李斯也明白,始皇帝的希望和寄托完全在扶蘇身上,始皇帝留下的殘詔不是給別人,就是給扶蘇和蒙恬的。任何人要背叛始皇帝和秦帝國的基業(yè),最大的障礙和敵人就是扶蘇和蒙恬。然而,胡亥要登基,趙高、李斯要實行其陰謀和野心,首先就必須除掉扶蘇與蒙恬。最終李斯還是屈從于趙高。在趙高撐起的“秘密傘蓋”遮掩下,公然偽造出始皇帝的第二道遺詔,授予所立儲君胡亥,由新太子啟詔實行。李斯又以摹仿秦皇的篆書手寫體,偽造出了一個顛倒黑白、殺害扶蘇、蒙恬的遺詔:“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并,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為。扶蘇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2](P73-74)趙高派自己的鷹犬和打手閆樂去九原下詔給扶蘇,“賜劍自裁”并逼殺蒙恬。接著趙高又以“諸公子聯結皇城內官,欲圖里應外合作亂”[2](P153)為由,將在宮廷中的其余十幾位皇子公主一律處死,以絕后患。后又偽造始皇帝假詔解散黑冰臺,致使姚賈以斷舌、刮面、自縊三樁最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頓弱在逃離時怒斥趙高、李斯、胡亥為“國之奸宄”,“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①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60-163頁。倏忽一年之間,鄭國、胡毋敬飲酒自盡,楊端和、辛勝等大將之臣,一個個悲慘而死,始皇帝開拓的大秦新政頓時土崩瓦解!
趙高在他的“秘密傘蓋”遮掩下,陰謀篡權奪皇位三部曲的第三部則是除李斯、殺胡亥,登丞相寶座、盼皇位登基。趙高要實現他的篡權奪皇位的陰謀,在殺害了扶蘇、蒙恬等軍政大臣之后,最大的障礙無疑是丞相李斯。當胡亥成為秦二世時,趙高再打始皇帝的“秘密傘蓋”已失去效用,由他完全掌控、任意把玩于手心中的胡亥帝,則成了他唯一的保護傘。趙高充分利用胡亥這把保護傘,采取了一系列陰險、狡猾的手段,最終置李斯于死地。先是設圈套,特意安排李斯在胡亥淫樂時段一次再次地去滋擾進諫,從而使胡亥對李斯大為惱怒。接著又誣告李斯“欲圖裂地而王”,說李斯通過身居三川郡守的長子李由與陳勝等“匪盜”有文書來往,犯有殺頭的通盜罪?、趨⒁妼O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52-253頁。在趙高派密探去三川郡欲殺李由的陰謀敗露以后,李斯聯合馮劫、馮去疾又上書彈劾趙高。趙高更是恨之入骨,在胡亥面前進一步誣告李斯,說“丞相之攻訐老臣,掩人耳目而已?!崩钏沟哪康氖且皬s君奪位”?;栌沟暮ィ耆犎乌w高的教唆,隨即下旨,將李斯、馮劫、馮去疾逮捕入獄,完全交趙高處置。二馮在閆樂軍馬緝拿時憤然自刎而死。李斯在獄中受盡屈辱與酷刑的折磨,同時也傳來李由被項羽所殺、兒媳自刎的噩訊。在獄中他以反諷的筆法寫了一件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認罪書,為自己辨冤。司馬遷在《史記·李斯列傳》中詳細記載了這一過程:“趙高治斯,榜掠千余,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負其辨,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盵13](P2561)
作為秦法的設計師和執(zhí)行者的李斯,秦法中的“尊王”內涵,可以說滲透到李斯的骨髓,流淌在他的血液中。直到死到臨頭,他仍然對絕智、昏庸、腐敗糜爛的胡亥二世皇帝,抱有幻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但趙高根本不予理會李斯將其一生為帝國立下的七大功業(yè)作為罪行的“認罪書”,只把李斯寫下的“斯認罪伏法,無冤可陳”九個大字報知胡亥。見到李斯親署的“認罪書”,胡亥十分驚訝,特別感謝趙高,認為若沒有趙高這樣的“忠臣”,“朕幾乎被丞相所賣”,遂將李斯案交趙高全權處置。趙高對李斯實行亙古未聞的“五刑”(墨刑、劓刑、腓刑、宮刑、腰斬),并將李斯三族有關聯的親屬一千余人一律處死。③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267頁。確如作者所說,“李斯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悲劇性格的政治家。其悲劇根基,在于其天賦精神的兩重性:既奉烈烈大爭之信念,又埋幽幽性惡之私欲?!嬲谋瘎≡谟冢捍缧募灏局?,李斯終未能恢復法家名士當有的烈烈雄風,而對下作昏聵的君主始終存有無盡的奢望,對奸險陰毒的兇徒始終沒有清醒的決斷,以致最終以最屈辱的非刑被殺戮?!盵2](P267)李斯的悲劇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而且也是秦法的悲劇。在他身上集中反映了秦法的正面、光明面,同時在他身上也集中地反映了秦法的負面、陰暗面。秦法中的尊王、反智、愚民的歷史黑洞,李斯自始至終深陷于其中。李斯的悲劇的二重性在于:一是他的思想性格本身的悲劇;二是李斯所處時代的社會歷史的悲劇。前者作者在小說中已作了細致的多方面的描寫和展示,后者作者揭示的還遠未到位。李斯從他與趙高合謀篡改始皇帝遺詔殺害扶蘇那時起,已注定了他的悲劇結局。當著李斯發(fā)現趙高的陰謀,也深知胡亥的昏庸與殘暴,“行逆于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宮室厚賦天下而不愛其費!”[2](P261)李斯作為秦帝國的丞相本人,恰恰是導致這樣一個昏君登基稱帝的罪魁惡首。以胡亥、趙高為首的秦二世政權,已成為一個反人民的腐敗透頂的反動政權,它已完全背叛了始皇帝開創(chuàng)的華夏文明傳統(tǒng),致使陳勝、吳廣為代表的農民起義風起云涌、在全國范圍內蓬勃發(fā)展。這時在李斯面前有兩種選擇:一是不推翻胡亥、趙高的政權,而甘向胡亥低頭認罪,任趙高蹂躪殘害致死;一是與農民軍結合,推翻秦二世政權,建立新的政權。李斯最終選擇的是第一條路。其實他沒有也不可能選擇與農民軍結合的道路,才是產生李斯的歷史悲劇的真正根源。盡管趙高也以李斯的長子李由與農民起義軍有書信來往的“通匪”罪名責問李斯,但在《大秦帝國》中,作者并未更具體地或以農民起義為廣闊的社會背景描繪出李斯、李由的命運中的真正悲劇的因素。在這方面作者還大有施展才能的空間。
趙高殘害李斯,掃除了他篡權奪皇位的最大障礙。使他得意的是:“自己身為一個最下賤的閹人內侍,非但成功侍奉了超邁古今的第一個皇帝,得到了接近列侯的高爵,更將第二個皇帝戲弄于股掌之間輕松自如,將滿朝大臣羅織于陰謀之中游刃有余。自此開始,趙高已經分明嗅到了舉步可及的至高權力的誘人氣息。”[2](P270)在他的走狗爪牙山呼萬喚要擁立他稱王稱帝的情勢下,他宣布:“爾等都給老夫聽著,要想好生計好日月,得一步一步來。老夫固然甚都能做,甚都可做,然皇帝尚在,老夫便得先做丞相,只在名號上改它一番,叫做中丞相便是。此乃實權進三步,名號進半步,既不叫皇帝與殘存對手刺耳,又教人不能忘記。再過些許日子,再另當別論也?!盵2](P270)趙高謀取皇位的第一步,是逼宮,要胡亥下詔登基拜相。當即,“二世拜趙高為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于高?!盵13](P2562)這時,廟堂的實權在手,趙高已不需要什么“秘密傘蓋”遮身。胡亥這個趙高精心培育出的白癡皇帝,不僅已毫無利用的價值,反而成了自己登基的絆腳石。踢開絆腳石,殺掉胡亥,成了趙高實現其奪皇位的最后一步。趙高殺胡亥演出了一幕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嫁禍于人的鬧劇。胡亥,這個中國歷史上出現的一個極端愚頑、智能低下、昏庸淫亂的皇帝,在趙高、閆樂、趙成發(fā)動的突然兵變中,昏昏噩噩用短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①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276頁。
胡亥是秦法黑洞中的“尊王”、“反智”、“愚民”三元素凝結而成的一個怪胎。胡亥的死,終于使趙高用以遮身的“秘密傘蓋”的陰謀大白于天下。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盵14](P192-193)我們說李斯是一個悲劇典型人物,就在于《大秦帝國》具體生動地展示出李斯在秦帝國變法圖強、一統(tǒng)華夏和“以法治國”、創(chuàng)建中華文明過程中的豐功偉業(yè)的同時,又深刻地從李斯的社會地位、思想性格、人性的私欲等方面,真實地描繪出了李斯是如何從一個秦法的設計師突變成為一個秦法的叛逆者和秦帝國的掘墓人。小說將李斯身上本來閃耀著光輝的、有價值的、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激起讀者的敬畏、恐懼、憐憫之情與心靈的巨大震撼。大秦帝國從其歷史發(fā)展過程的整體來看,是一出悲壯激越的英雄史詩;從其短命而亡的發(fā)展結局來看,又是一出世界性的大悲劇。別林斯基指出:“悲劇是詩的太陽的回歸線,當詩走到悲劇的時候,就達到了自己行程的頂點,進入喜劇時已經是下行了?!盵15](P187)《大秦帝國》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嬴政皇帝的死可以看作為秦帝國“太陽的回歸線”的起點;而扶蘇的慘死則是秦帝國的“太陽的回歸線”行程的頂點;李斯的死標志著秦帝國“太陽的回歸線”達到了自己行程的終點,由此開始秦帝國急劇地進入了喜劇下行線。
在人類社會生活中,悲和喜往往是相伴而行,悲劇和喜劇在歷史進程中也會相互轉化。大秦帝國的大廈轟然倒塌的最后一幕,作者以嘲諷的筆法生動形象地描寫了趙高登基稱帝的丑劇。這是《大秦帝國》整個悲劇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喜劇插曲。胡亥死后,趙高緊鑼密鼓籌劃登基稱帝。趙高的黃粱美夢指日內就可成為現實,“趙始皇帝,即帝位——!”[2](P336)然而上天似乎在捉弄趙高。司馬遷曾作了這樣的記載:趙高“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群臣弗許,乃召始皇帝,授之璽。”[13](P2562)《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依據司馬遷的這一記載,充分馳騁自己的想像力,細致地將趙高登基的過程作了描繪:
鐘鳴樂動了。趙高拂開小心翼翼守候在兩邊的閆樂趙成,正了正那頂頗顯沉重的天.平冠,雙手捧起了皇帝玉璽,邁上了帝座下的九級白玉紅氈階?!?/p>
噫!堅實的階梯突然虛空,腳下無處著力一腳踩空,趙高陡地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第二級白玉階上。喘息站定,穩(wěn)神一看,腳下臺階卻分明依舊。趙高咬牙靜神,舉步踏上了第三階。不可思議地,腳下石階突然再度塌陷,竟似地裂無二,趙高驚恐一呼,噗地跪.倒于階梯之上。殿中的新貴大臣們人人驚愕恐懼,夢魘般張大了嘴巴卻不能出聲。強毅陰狠的趙高惱羞成怒了,霍地站起,大踏步抬腳踩上了第四級白玉紅氈階。瞬息之間,轟隆隆異聲似從地底滾出,白玉階轟然塌陷,一條地縫般的深澗橫生腳下,一陣颶風陡地從澗中呼嘯而出,皇帝印璽頓時沒了蹤跡,趙高也撲倒在階梯石坎滿臉鮮血……[2](P336-337()著重號引者加)
趙高陰謀殺害了扶蘇、蒙恬和李斯之后,使大秦帝國的真正的主角已經死去,占據在秦帝國政治舞臺上的是一群逆時代潮流而動的歷史的丑角。趙高想當皇帝,歷史給以這個“閹人、巨惡”以無情的嘲諷。他每向皇權高位登上一個臺階,腳下立即塌陷虛空,一而再,再而三,最后一次,竟然出現“一條地縫般的深澗橫生腳下,一陣颶風陡地從澗中呼嘯而出,皇帝印璽頓時沒了蹤跡”,撲倒在白玉階梯石坎上的趙高,帶著滿臉鮮血突然發(fā)現自己想當“趙始皇帝”,原來只是一個黃粱噩夢!“高自知天弗與,群臣弗如,乃詔始皇帝,授之璽?!边@即是說,趙高陰謀篡權奪位的種種罪惡行徑,連他自己也明白,朝野反對,天地不容。當然,這并不等于他已完全放棄了滅秦為王的幻想。就在他已詔始皇帝的族弟子嬰繼位的同時,他還曾派密使與劉邦會通,擬割地為王、里應外合共同滅秦。對此劉邦原本不予理會,大笑曰:“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慚愧!”①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47頁。最終趙高連同他的爪牙、他私封的三公九卿,統(tǒng)統(tǒng)被子嬰所滅。
亞里士多德說過,“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摹仿?!盵16](P16)喜劇的基本特點,是在笑聲中將這些“比較壞的人”的種種丑惡行徑大白于天下,在讀者和觀眾面前還其歷史丑角的本來面貌。《大秦帝國》描寫的趙高篡權奪皇位的皇帝夢破滅的場景,使我們在笑聲中看清這個陰謀家、野心家的丑態(tài)和原形。
趙高的篡權奪位陰謀的萌發(fā)、形成、發(fā)展和破滅,充分暴露了秦法踐行過程中出現的“縫隙”與黑洞。趙高皇帝夢的破滅,同樣也標志著秦法中的“尊王、反智、愚民”理念的破滅。秦法放射出的璀璨光輝與暴露出的黑洞都屬于歷史。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它都會在不同條件下,呈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發(fā)生著程度不同的影響。
大秦帝國生存、發(fā)展、崛起與滅亡的歷史,是驚天動地、充滿了崇高美的大悲劇。如孫皓暉所說,嬴秦族的老秦人世世代代生存下來實在是太苦了,熬過了夏,熬過了商,熬過了西周,在漫漫歲月中多少次幾欲滅種矣!自東周成為諸侯,在起落沉浮的時代大潮中,“危難與榮耀交錯,犧牲與屈辱并存”,涌現出了無數的悲劇英雄?!棒耵窭锨?,共赴國難!”商鞅變法,惕厲奮進,征戰(zhàn)南北,一統(tǒng)華夏,燁燁雷電,革舊鼎新,萬里長城,雄風烈烈,大秦帝國光焰萬丈,彪炳世界文明史冊。②參見孫皓暉:《大秦帝國》第6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52頁。然則由于秦法固有的縫隙和黑洞,致使陰謀家、野心家趙高的陰謀得逞。殺扶蘇、立白癡,摧棟梁、篡權奪位。大秦帝國的大廈轟然倒塌了,世界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悲劇出現了!
歷史的發(fā)展并非直線向前,有回流,有曲折,也有回光返照。子嬰繼秦帝國皇位后,他雖誅殺了趙高及其叛國集體的頭目,但他已無力回天。“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楚將沛公破秦軍入武關,遂至霸上,使人約降子嬰。子嬰即系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17](P275)在《大秦帝國》中,作者形象具體地描寫了子嬰向漢王劉邦投降的過程?!爱敳家律l(fā)的子嬰系頸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于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zhàn)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2](P355)秦帝國正是在劉邦的大笑聲中走向了死亡。從此中國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文中指出:“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盵18](P584)大秦帝國崛起、興亡的悲壯歷史的最后一幕,是趙高篡權奪位的喜劇插曲,他妄圖建立“趙始皇帝”的舊制度,“不過是真正主角已經死去的那種世界制度的丑角?!瘪R克思說:“歷史是認真的,經過許多階段才把陳舊的形態(tài)送進墳墓。世界歷史形態(tài)的最后一個階段是它的喜劇。在埃斯庫羅斯的《被鎖鏈鎖住的普羅米修斯》中已經悲劇性地因傷致死的希臘諸神,還要在琉善的《對話》中喜劇性地重死一次。歷史竟有這樣的進程!這是為了人類能夠愉快地同自己的過去訣別?!盵18](P5-6)
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如人的基因構成,它是以無數螺旋式圓圈生生不息、向前發(fā)展的?!皻v史從看不見的一點徐徐開始自己的行程,緩慢盤旋移動;但是,它的圈子越轉越大,飛行越來越迅速,越來越靈活,最后,簡直像耀眼的彗星一樣,從一個星球飛向另一個星球,不時擦過它的舊路程,又不時穿過舊路程。而且,每轉一圈就更加接近無限?!盵19](P32)人類在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飛躍的歷史過程中,面對的是數不清的災難和風暴,歷史的悲劇和喜劇必將頻繁地互動、反復地出現。只有當人類真正進入“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8](P294)的理想社會,人類才能夠愉快地同自己的過去訣別。大秦帝國的崛起與興亡,在中華文明史上劃出了一個光焰四射的圓圈,它的光,照耀著和影響著中華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激勵著中國人民跨過無數急流險灘,奔向自由、民主、和諧、幸福的“大同”世界!
[1][法]巴爾扎克.巴爾扎克論文藝[M].袁樹仁,趙克非,黃晉凱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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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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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意]馬基雅維里.君主論[M].王水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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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司馬遷.史記(一)[M].北京: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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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恩格斯.時代的倒退征兆[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Necessity in Contingency: The Tragic Nature ofThe Great Qin Empire
LI Yan-zhu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The Great Qin Empireis a magnificent tragedy with masculine beauty.Contingency is the greatest fictionist.The author firmly grasps the contingency and reveals the necessity hidden in the historical life through contingent figures and events.In the specific description of the tragic conflicts between the necessary demand of history and the impossibility of such a demamd,he realistically and historically depicts the tragic characters of Fu Su and Meng Tian, as well as the duality of Li Si’s personality.Zhao Gao’s“secret umbrella”intensively exposes the black holes in the law of the Qin Dynasty—royalism, anti-intelligence and obscurantism, along with the internal cause of the Qin Empire’s swift perishment.It is a transition between tragedy and comedy.The Chinese nation will go through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and smiling say goodbye to her past.
The Great Qin Empire; contingency; necessity; tragic character; black hole; comedy
I206
A
1005-7110(2011)03-0069-12
2010-12-26
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階段性成果。
李衍柱(1934-),男,山東青島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學原理、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研究、西方文藝理論、美學研究、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
馮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