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著 康 凌譯
隨筆與書評
海外漢學
規(guī)訓與狂歡的敘事
——論《青春萬歲》
宋明煒著 康 凌譯
正如王德威所述,《青春之歌》是現代中國小說之中處理青春與政治的一系列作品中的一部。這個系列,除了茅盾的《虹》之外,還應包括路翎的 《財主的兒女們》(一九四五-一九四八)、張愛玲的《赤地之戀》(一九五五),以及另一部可以被視作反共版《青春之歌》的成長小說,即臺灣的潘人木所寫的《蓮漪表妹》(一九五二)。①王德威:《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第71-93頁,臺北:麥田出版社,1993。所有這些小說都講述中國革命歷史背景下青年的成長故事,而《青春之歌》是在政治意義上被馴化得最充分的文本之一,盡管海峽對岸的《蓮漪表妹》顯得同樣政治化,但卻缺少教育的有效性,因為它沒有一個共產主義式的勝利結局。
《青春之歌》成功地依據意識形態(tài)要求重寫青年的形象,因此成為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一部經典之作。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樣,《青春之歌》同樣將一整套體現“政治正確”的原則寫入青春。由于共青團的推廣,這部小說甚至被一些地方共產黨組織用作訓練青年團員或黨員的手冊。它同時是全國范圍內的暢銷書,僅一九五八年初版之后的七八個月內就售出了九十四萬冊。②金宏宇:《中國現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第23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與《青春之歌》相比,王蒙的《青春萬歲》在共和國初期是一部相對無名的作品。兩部作品之間的差異,也緣于后者塑造的更為激進的青年形象,它指向更多的“問題”,而非“政治正確”。雖然楊沫不得不大幅修改她的小說,以求符合政治標準,但王蒙的小說卻有著更為復雜的出版過程?!肚啻喝f歲》完稿于一九五三年,然而作者不得不等了二十多年,才在一九七九年得以出版全書。一九七九年版是一個經過作者在六十年代作出大量修訂后的版本,王蒙的原稿——其中一些段落已經永遠遺失了——直到二〇〇三年才問世。③這里,我對《青春萬歲》出版過程的概述基于以下來源:從王蒙的自傳文章到各個小說版本中所列的出版信息,包括王蒙《青春萬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青春萬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青春萬歲》,《王蒙文存》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盡管王蒙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說《青春萬歲》時只有十九歲,但其藝術創(chuàng)造性卻表明青年王蒙有著更具活力的文學才能。楊沫的小說布局精密,并符合政治要求,王蒙的《青春萬歲》則相對沒有多少意識形態(tài)化的陳詞濫調,在構思與技巧上也更少陳套。正如我隨后的文本分析將要表明的那樣,《青春萬歲》更為熱情地展現了青春的光彩,但卻潛在地、或無意識地投亮于對青春的政治利用中某些具有歧義、甚至逾越規(guī)范的因素,這也使得這部小說反而對青年的政治馴化發(fā)生潛在的抵抗。
王蒙的小說著重描寫一群新中國成立初期生活在北京的女中學生的幸福生活。與林道靜必須久經考驗才能被鍛造為一個合格的革命者相比,王蒙筆下生活在新中國的人物們的“政治正確”是已被給定的。在王蒙眼里,這些生長在新社會的青年想當然都是“新人”?!肚啻褐琛纷x來像是對馴化青年的細密考察,《青春萬歲》卻展示出一個由青年主宰的“美麗新世界”。置身于建設新中國的大時代,王蒙小說對“新”青年的生活經驗做出大膽的描述,從中揭示出青年人(當然是那些政治進步的青年)內心中活潑潑的躁動能量。他們將自己的“政治純潔性”視為理所當然,手握革命的令箭,對他們而言,“青春萬歲”不僅是一個隱喻,而且確實體現在他們自己青春的生命中。
作為一個口號,“青春萬歲”回應著毛澤東對青年是八九點鐘的太陽的贊美。這一口號有力地捕捉住青春的氣魄、美好和永續(xù)的活力。在此,“青春”在范疇意義上不同于“青年”,前者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意象,而后者指的是具體的青年個體,而其“個體性”常常使他或她的政治品質必須接受考驗,就像我們在林道靜的成長歷程中看到的那樣。如鐘雪萍所說:“在毛澤東時代:青春一詞悄然占據了舞臺中央,伴隨且時而使青年一詞黯然失色,并負載著為青年所無的意義?!雹僖奨ueping Zhong(鐘雪萍),“Long Live Youth”and the Ironies of Youth and Gender in Chinese Films of the 1950s and 1960s,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vol.11,no.2.關于五十年代政治生活語境中青春的意義,見樊國賓 《主體的生長:50年成長小說研究》,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盡管兩個詞在英語中都被譯為“youth”,兩者之間依舊有著微妙的差別:“青年”主要指年輕的人——常常是一個青年個體,而“青春”則意謂著一個時間段落,以及年輕的本性特質?,F代中國的青春話語始于青年的獨立意象,指向一種民主性的現代圖景,它的形象可以說濃縮在青年的個體自覺上(self-determination)。毛澤東時代青春話語的轉變產生于新中國建立之后現代性想象中的一個范式轉換。相較于“青年”的個人主義和成長意義,“青春”是本體論的、集體的,以及啟示性的。“青年”聚焦于現代個體在成長中的痛苦和內在焦慮;與之相對,“青春”是一種非個人的意象,將青年超拔出個體的局限,并提升進永遠洋溢著生機的崇高域界。隨著“青春”被神化并移據青春意象的核心,中國早期的青春話語造就了一種“青年崇拜”,它將青年定義為塑造未來的先鋒力量,人們借此希望國家永葆青春活力。
在現實中,王蒙的政治身份也不同于楊沫。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楊沫很容易成為批判的對象,而王蒙是一名“青年布爾什維克”。他十四歲入黨,在共產黨接管北京后,他是這個社會的“新主人”。一九四九年八月,他被送到中央團校學習,在畢業(yè)典禮上,他和他的同學們受到毛澤東的親自接見。從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八年間,他在北京共青團委的多個部門擔任區(qū)級領導并多次得到提拔。作為新中國早期最引人注目的新作家之一,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對自己政治地位的自信——盡管有時可能過于自信了;他因此會毫不猶豫地抒發(fā)他對青年的熱烈歌頌——盡管他的頌歌或許時而會偏離由權力定音的主調。
王蒙的 《青春萬歲》及其他早期作品的寫作,同樣受制于五十年代中期動蕩的政治氣候。根據瓦格納(Rudolf Wagner)對新中國早期青年社會史的研究,在朝鮮戰(zhàn)爭和“反右”運動之間的短暫時期里,由青年主導的文化一度激進化,并產生了所謂“來自年輕人的挑戰(zhàn)”,鼓動中國青年去“干預生活”,反抗和批評當局的僵化教條。②見Rudolf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125-145.一方面,青年依舊被要求接受系統(tǒng)而嚴格的政治訓練;但在另一方面,他們也被鼓勵培養(yǎng)一種為新生事物掃清道路的大膽戰(zhàn)斗精神。第二個方面特別為那些注重改革的領導 (如鄧小平和胡耀邦等)所鼓勵,它甚至因而短暫地激發(fā)了國家政策向自由化方面轉變的趨勢。正是在此期間,王蒙成為一名作家。
一九五六年春天,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從而啟動了一次短暫的“批判性”文學潮流,其中尤為突出的,是暴露新社會黑暗面的報告文學和接續(xù)一九四九年以前批判現實主義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①關于百花時代文學的討論,見洪子誠《百花時代》,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這一年夏天,二十二歲的王蒙在新中國最重要的文學雜志 《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一篇使他一夜成名的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②這篇小說原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并且結局與發(fā)表的版本不同。關于這篇小說的修訂過程,見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97-100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這篇小說引發(fā)了激烈辯論,最終毛澤東對其點名批評,這標志著中國政治思想生活中的重大轉折。③見洪子誠《百花時代》,第92-130頁,以及Rudolf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p.193-212.與其他 “百花時代”的作品相比,這篇小說最鮮明地表現出“年輕人的挑戰(zhàn)”。
王蒙這篇小說的構思明顯受到一部蘇俄小說 《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The Director of the Machine Tractor Station and the Chief A-gronomist,一九五四)的影響。這部小說的作者是女作家尼古拉耶娃(Galina Nikolayeva),通過描繪一位異常敏感而英勇的年輕女性知識分子娜斯嘉(Nastya)作為“新來者”的無畏精神,表現出蘇俄作家在斯大林死后的反思精神。娜斯嘉應該屬于一連串俄國經典小說女性人物的行列,她是感傷、憂郁卻又聰慧而果斷的。她并未在令人沮喪的現實面前止步不前,而是憑借頑強的意志糾正了自己的工作單位中存在的種種問題。④我只讀過這篇小說的中文譯本,題為《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見《譯文》1954年。這篇小說有一個英譯本,題為《新來者》(The Newcomer)。
當時中國最重要的外國文學雜志 《譯文》,在一九五四年八月至十月連載了這篇小說的中譯本。它受到中國知識分子和讀者的廣泛歡迎,他們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和小冊子來回應小說所指出的敏感話題。如王若望在《向娜斯嘉學習》中,大膽地改寫“向保爾學習”的口號,鼓勵青年去發(fā)揚娜斯嘉的理想主義精神,向那些 “清規(guī)戒律”開戰(zhàn)——在他看來,所有那些條條框框只會腐化他們年輕的頭腦。⑤王若望:《向娜斯嘉學習》,第3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與娜斯嘉相比,王蒙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主人公林震或許顯得不夠堅定,但他顯然將她當作自己的榜樣。當他來到組織部報到時,口袋里就裝著尼古拉耶娃的書。⑥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王蒙文存》第11卷,第2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林震自覺地“向娜斯嘉學習”,通過揭露并批評現實存在的黨的工作中僵化的官僚作風,在他的工作單位引發(fā)了一場小型“地震”。
這篇小說發(fā)表時,王蒙被譽為一顆文壇新星,但僅一年之后,寫作這篇小說就成為他最大的罪過,他因此被劃為右派。一九五七年春,“百花齊放”的自由風潮陡然中止,毛澤東恢復了強硬的政策,并發(fā)起“反右運動”,以回擊在“百花時代”中出現的青年挑戰(zhàn)者。這一政治氣候的陡轉,最終使王蒙付出了慘重代價,包括下放新疆十二年。然而,王蒙對“來自年輕人的挑戰(zhàn)”的文學再現存留在中國思想史上,作為一份新中國初期“青年崇拜”的見證,將“青年”面對權威時的姿態(tài)從被動轉為主動?!敖M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形象濃縮了新中國早期青春話語中最為激進的意義——自我定義、自我肯定的自信力。《青春萬歲》中的青年意象或許不如“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那么具有明顯的挑戰(zhàn)性,但也體現出青年作為一種重塑社會規(guī)范的力量,而非被動受塑造的主體,小說以狂歡的筆墨書寫出青春難以被馴服的活力。在這個意義上,《青春萬歲》也是激進的。
一九四九年八月,一個晴朗的下午,十五歲的王蒙正在北京附近的一條河里游泳——此時距離開國大典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解放軍已經奪取了全國大部分地區(qū),一個新的國家即將出現在地平線上;而王蒙此時已是中共黨員,正在位于京郊良鄉(xiāng)的中央團校學習。當他愉快地中流擊水時,不禁想起剛剛讀過的一本關于毛澤東青年時代的書:①這本書是蕭三的 《毛澤東同志的青年時代》。見王蒙《傾聽著生活的聲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頁。毛主席也是一位游泳健將,而在大江大浪中游泳正充分展現了革命熱情與青春活力。王蒙更想起毛主席著名的《沁園春·長沙》——毛澤東在年輕時寫下這首詞,以抒發(fā)要為中國改天換地的雄偉抱負。此刻,少年王蒙感到一陣狂喜之情占據他的身心,正如他后來描述的,那種感覺如此令人振奮,以至于“我好像忽然睜開了眼睛,第一次感覺到解放了的中國是太美好了,世界是太美好了,生活是太美好了,秋天的良鄉(xiāng)是太美好了,做一個團校的學員是太美好了”。②王蒙:《傾聽著生活的聲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41頁。
“生活是太美好了!”此后三年中,當王蒙作為一個共青團干部開始更多地接觸北京市的青年學生時,他一次次地體驗到這樣一種美妙的感受。當時王蒙的工作重點都在女校,包括第二、第十一(之前的長老會崇慈中學)和第十四女子中學(之前的競存中學)。③這一信息來自我于2008年7月在北京對王蒙的訪談。多年以后,王蒙依然生動地記得他當時是多么快樂。生活中處處都會引發(fā)那種美妙的狂喜:他驚嘆于黨的工作的成功;他為國家建設方面的成就而深深感動;他高興地看到北京的老百姓們舒適而快樂地生活,看到商店里商品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他自己則收入頗豐,月入七十元,高于許多老職員的薪水,這讓他能做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還可以盡情買下想讀的書;在與年輕女孩的工作關系中,一種愉悅的氛圍更使他感到興奮莫名。王蒙深愛著這個新時代,他感到必須記錄下這種強烈的狂喜之情,因為他似乎本能地知道,這種狂喜之情,正如青春一樣,轉瞬即逝,不可復制——“這樣一代青年人是難以再現的,我要表現他們,描寫他們”。④王蒙:《傾聽著生活的聲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41頁。
這部小說恰如其分地題名為 《青春萬歲》。王蒙以它來銘記自己的青春歲月,記錄下新中國的青年人曾經歷過的狂喜?!吧钍翘篮昧恕钡母惺茇灤┤珪P≌f里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在一九五二年夏至一九五三年春之間,這正是新中國早期歷史中一段較為和平的時期。故事的主線隨著一群十八歲女中學生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活動和經歷而展開。對作者而言,要想表現這群年輕女生從生活中感受到的強烈快樂,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將她們的生活描繪成一場永不停息的盛宴。
《青春萬歲》事實上可以被視為一部“節(jié)日小說”,情節(jié)的主要事件包含了一年中所有主要的節(jié)假日,如國慶節(jié)、元旦、春節(jié)、勞動節(jié)和青年節(jié)。在作者的描述中,年輕人的生活就是不斷期待節(jié)日,經歷節(jié)日,然后再回味節(jié)日的美好。正如小說中一個人物所聲稱的,“五一”和“十一”是她們生活中的興奮劑,沒有節(jié)日,她們就會老去。⑤王蒙:《青春萬歲》,第215、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同時,節(jié)日的氛圍也延伸到了平常的日子里,如小說開頭所描述的那樣:
然后太陽升起,新的一天開始。孩子們歡呼野營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無價的節(jié)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發(fā)現,所有的一切,都歸我們所有。藍天是為了覆蓋我們,云霞是為了炫惑我們,大地是為了給我們奔跑,湖河是為了容我們游水,昆蟲雀鳥是為了和我們共享生命的歡欣。從早到晚,大家遠足,野餐,捉蜻蜓,釣魚,劃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遠……直弄得筋疲力盡。天底下快活的事兒好多吆,從前竟沒有做過!這些事兒今天來不及做完,時間過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還不快來,時間過得真慢?、尥趺桑骸肚啻喝f歲》,第215、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這段描寫活潑俏皮,卻仍能讓人聯想到青年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中寫下的句子: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
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①Stuart R.Schram,Mao’s Road to Power:Revolutionary Writings,1912-1949,Armonk,New York:M.E.Sharpe,1994,Vol.2,p.225.
盡管明顯缺少毛澤東的政治抱負,王蒙的小說開頭卻和毛澤東的詩句有著一種相似的自信,即宣稱整個世界理所當然是“我們的”。這一自信心,在女孩們體驗到的狂喜節(jié)日氛圍的襯托之下,使她們得以建立一種信念,即她們優(yōu)于/強于她們周圍的人們,并且她們具有一種能力,可以從圍繞她們旋轉的整個宇宙中獲得快感(對于青年毛澤東,獲得則是力量)。這種狂喜感既來自于作者王蒙的個人體驗,也來自于他想象中毛澤東的青年氣象,從而為小說的敘事鋪墊出一種無所不在的樂觀精神。
這些年輕女孩雖是高中學生,卻并沒有在學習和政治訓練上花費很多精力,相反,她們好像一直沉溺在過節(jié)的情緒與氣氛里,把每一天都當成假日來過。持續(xù)的“節(jié)日氛圍”如同一根活躍的神經,令整個故事充滿生氣。這當然有著強烈的政治意味,因為“節(jié)日”本身就用來傳達新中國建立所帶給人民的快樂與興奮。但我寧愿把這部小說里的節(jié)日氛圍理解為一種“激進”元素,這與小說再現青春時光的獨特方式有關。這種激進的節(jié)日景象,可以在與巴赫金對狂歡和文學狂歡化的論述的對比中得到更好的理解。巴赫金將“狂歡節(jié)”(carnival)定義為一種盛大的儀式,將中世紀“通俗”文學的狂歡化(carnivalization)視為對官方、專職、嚴肅、等級森嚴的教會秩序的顛覆與對抗。②見M.M.Bakhtin,Rabelais and His World,Cambridge MA:MIT Press,1968.王蒙小說中的節(jié)日氛圍看起來完全隸屬于官方的世界,因而在根本上不同于巴赫金描述的“狂歡化”的文學景觀。然而,通過對王蒙文本的更細致的考察,我們會發(fā)現,盡管小說中的節(jié)日最初都源于政治儀式,但它們經常被參與其中的青年轉變成“狂歡”,并使得文本所描繪的節(jié)日已趨于 “狂歡化”。
狂歡一詞事實上頻繁出現在文本中,常被用來指稱青年們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慶?;顒?。中文里的“狂歡”一詞,在字面上意為“瘋狂而恣意地歡樂”,與歐洲狂歡節(jié)上發(fā)生的事情類似,也指稱激情迸發(fā)的表達形式。王蒙筆下的狂歡顯然缺乏巴赫金式的顛覆性含義,但它通過宣稱青年在節(jié)日中的核心地位,依舊微妙地改寫了節(jié)日的官方含義。在王蒙的敘述最為放縱的時刻,青年同時變成“節(jié)日”的根本能量和唯一載體,慶典的大權被青年“篡奪”,并被作為發(fā)泄自身興奮與熱情的途徑。
在《青春萬歲》中,節(jié)日的這一激進意義,尤其體現于天安門廣場上的慶典中。天安門廣場上的慶典,無疑具備政治儀式的功能,但在王蒙的描述中,夸張的“節(jié)日”氛圍有時候會賦予這些慶典一種矛盾的意義:在青年的狂喜中,慶典的政治意圖趨于消散,或被置于腦后。在這些場景中,當他筆下的青年人物沉醉在廣場上的巨大興奮中時,王蒙用“狂歡”一詞來定義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的“狂歡”因其隨心所欲、不羈甚至幽默的性質,而逾越了官方制定的嚴肅的慶典意義。
比如在小說所描述的五一慶典中,雖然下著大雨,但有約二十萬青年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他們很快將其變成了一個巨型舞池,并在那里徹夜跳舞、歡笑。舞蹈和笑容可以被視為官方設計的慶典的一部分,但在王蒙筆下,舞蹈和笑容也可以變得與政治目的無關。這一場景主要圍繞著王蒙最喜歡的主人公楊薔云而展開。她“英勇”地穿過興奮的人群,對服務人員讓她留在指定地點的命令不屑一顧,去尋找一個她喜歡的男生。她最終找到了他,與他開玩笑,歡笑,跳舞,直到天明。③王蒙:《青春萬歲》,第231頁。楊薔云的過度興奮顯然逾越了勞動節(jié)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在這一場景的描寫中,展現出一個大膽自由的女孩的激情。在這個意義上,這一夜的狂歡顯然突破了這一官方節(jié)日的政治意味,反而更接近于青年騷動的內心生活。有趣的是,我們知道,這一場景事實上基于王蒙的個人經歷:和他筆下的楊薔云一樣,他于一九五三年勞動節(jié)的傍晚來到天安門廣場,穿過廣場去尋找他的女友,并和她跳舞直到天明。①王蒙:《王蒙自傳》第1卷,第86頁。
“狂歡化”的敘事同樣滲入到王蒙小說的其他方面。在一個相對次要的層面上,它表現在王蒙小說中人物的說話風格中。在這方面,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不僅幾乎毫無同時期社會主義小說(如《青春之歌》)中經??吹降恼翁自?,更具有一種高度幽默、滑稽和戲謔的特性。在《青春萬歲》中,女孩子們大都以一種愉悅輕松的風格,而非嚴肅的語調來說話,她們還展現出一種無論在日常情境還是政治生活中都能發(fā)現笑話的驚人的愉快天性。她們的言辭往往天真、機智,甚或是純粹的扯淡,但卻以一種驚人或反常的方式改寫、抽空了言語中的政治意味,這使她們的話語明顯與官方話語區(qū)別開來。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隨手舉出小說中的很多例子:比如小說第一章,在敘述的開始,當女孩子們在夏令營成功挖出一口泉水時,她們稱其為“幸福泉”,在品嘗泉水時這樣表達自己的幸福:“棒死了,能氣死賣汽水的!”②王蒙:《青春萬歲》,第1、6頁。后來當一位女生從北京趕來營地時,她宣告:“我從咱們學校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但隨即泄氣地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想用‘驚人’這詞練一練造句?!雹弁趺桑骸肚啻喝f歲》,第1、6頁。營地晚會之后,楊薔云說她不想睡覺,從小她就不愛睡覺,因為“睡覺像掉在一個大黑洞中”。
上述三個例子都包含了一些政治的或準政治的意味:第一例表達了女生們在勞動中得到的喜悅;第二例包括了一個官方新聞中常用的夸張的宣傳套語;第三例表現出女孩對光明的向往和對黑暗的憎惡。然而,它們在小說中被使用的方式,與其說是政治性的,不如說是更為親密、荒誕,甚或諷刺的,并由此為這些場景增加了一種鬧劇色彩,以歡悅消解了那些隱匿的政治意味的嚴肅性。這一類話語貫穿全書,甚至出現在描寫官方會議的場景中。在這一點上,王蒙的語言風格可謂領先于王朔在八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痞子”小說,已經展示出對官方話語的戲仿。兩位作家都善于將崇高化為滑稽。但我們也必須意識到,他們屬于兩代中國作家。作為一位“文化大革命”后的作家,王朔在戳穿意識形態(tài)嚴肅性后,呈現出的是一片虛無的視野,而王蒙《青春萬歲》的寫作處在意識形態(tài)牢牢控制的社會空間中,他的滑稽輕松的語言風格在效果上使人物變得“人性化”。她們的玩笑、閑聊、機智,滿口風趣俚語,全都在表明她們的“青春”未被馴化——至少在語言層面上。
“狂歡化”在這部小說中更為激進的表現,是王蒙對個體青年性格的刻畫。王蒙因“文化大革命”后率先創(chuàng)作“意識流”小說而聞名,但就在他的第一部小說《青春萬歲》中,我們已經能夠在敘述語言中發(fā)現一種強烈的實驗傾向:他更喜歡通過對她們感官經驗(而非意識層面)的描寫來表現人物的感受。這與《青春之歌》截然不同,后者對人物的刻畫嚴格依據政治概念,展示為線性的意識發(fā)展?!肚啻喝f歲》擯棄了這種教條式的描寫方法,將人物從意識形態(tài)空間移至感官的世界。小說中對意象和情感的描寫多樣、活潑,令人驚奇,有時令人心曠神怡,這些具體有形的感受往往融化了青年的政治意識。
王蒙塑造那些他最喜歡的人物 (特別是楊薔云),似乎不是為了表達某種意義,而是為了能讓讀者感其所感、見其所見、笑其所笑,她們的功能是作為有形的情感載體,令讀者完全沉浸在青年的幸福感受中。在王蒙小說十多個青年角色里,楊薔云是最出眾的,她是一位在政治上追求進步的學生,但還沒有入黨。她像男孩子、膽大,但也傷感多情,容易沖動。她的個性中最突出的是,她有種在一切事物中發(fā)現快樂的強烈欲望。為此,她常常成為作者的“耳目”,用來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節(jié)日氛圍。從她在小說中第一次出場起,在她的可愛個性中被強調的,恰是她的快樂天性和不惜夸張的語言表達方式。
舉例而言:在夏令營里,有一天晚上她溜出營地(差點一時沖動故意不說口令,為難站崗的小孩),來到湖邊,遇到地質學院的男生張世群。兩個人的對話頗為調皮:“我想看看天,你呢?”答說“我想看看地”。但隨后,陶醉在強烈的幸福感中的楊薔云,對身邊的男孩說:
一切都不可思議……張世群,你懂嗎?當我看著睡下了的帳篷,還有這清明的天空和滿池的荷葉,我想起我們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經過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學時代,幸福就好像從四面八方飛來,而我禁不住流淚……①王蒙:《青春萬歲》,第14、108-109、183、185頁。
小說中,楊薔云對幾乎難以承受的幸福感的感傷表達不斷重復出現。如此夸張地表現高度的幸福感,如我們所知,首先意在證明新社會的美好,不過在小說描繪的許多場合里,這種感受有時又趨于突現出青年內在生活中無以名狀的情緒。另一個例子,見于另一個節(jié)日(元旦)之前的一個場景中:其他學生都去滑冰了,而楊薔云卻不得不在教室里做作業(yè)。最終,她無法抵抗誘惑,不顧一切地沖向冰場,到那里后興奮得想要親吻冰面。她在那里遇到張世群,并和他開始了一場滑冰比賽,她飛速地滑著,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她看到周邊的一切都漸漸模糊起來:
眾多的,五彩繽紛的印象紛紛掠過楊薔云的心,雖然朦朧,卻十分可愛?!拔蚁矚g的是這樣的生活!”她最喜歡的生活不正是這樣的嗎?楊薔云飛速地行進,趕過了所有的人,而周圍的世界,以其驚人的豐富和魅力充實她,吸引她,激蕩她。
……但是,薔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一切都難以述說和難以形容,當薔云去努力捕捉那些曾經萬分實在地激動了她的秘密的時候,一切卻又像霧一樣地溫柔地飄走了。
于是她就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那顆不安分的心、那股燒不完的火。于是她往往激動、焦灼,永遠不滿足。而現在的這種超乎尋常的拼命飛跑,卻使她得到片刻的適宜和平靜了。②王蒙:《青春萬歲》,第14、108-109、183、185頁。
盡管沒有直說,但王蒙悄然揭示出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孩情竇初開時的內心世界。隨著敘事的推進,楊薔云內心中的不安分也越來越強。她變得更加隨心所欲,容易發(fā)怒或發(fā)愁。在一個美麗的春日,她為內心深處的莫名沖動所困惑。難以言喻的興奮,交雜著不可索解的孤獨,令她難以自抑。她不去上課,到公園里一直呆到晚上,她沉醉于春夜的和風,如杜麗娘般地深陷于青春的迷狂。此時此刻,楊薔云被描寫為一個戀愛中的女孩——并非愛上一個特定的對象,而僅僅是滿懷戀愛的心緒:
薔云兩手相握,看看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倒好,任憑感情的奔馳和幻影的重疊,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可以說話也可以不說話,可以唱也可以不唱……
她想起在魯迅的一篇文章里,說到北京沒有春天……可是,就在現在,在薔云獨坐在夜的太液池邊的時候,風如酥,花似火,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春天嗎……
薔云輕輕哼著,垂下頭,她的心紛亂了,溶化了……一縷頭發(fā)落下來,把丁香的花瓣拂到泥土上。③王蒙:《青春萬歲》,第14、108-109、183、185頁。
第二天,老師批評她夜不歸宿,但她能給的唯一理由是:“我受了春天的誘惑。春天誘惑了我?!雹芡趺桑骸肚啻喝f歲》,第14、108-109、183、185頁。
曾鎮(zhèn)南認為,對讀者來說,《青春萬歲》最動人的部分并非對五十年代政治生活的描述,而恰是那些關于初戀的情節(jié)。⑤曾鎮(zhèn)南:《王蒙論》,第20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在對楊薔云內在生活的心理描寫中,呈現出一大片未知的獨屬于青春的域界,大多數社會主義成長小說都在“政治正確”的名義下故意對其視而不見——那是一片由感官體驗、欲望、愛情和性意識構成的域界。在《青春之歌》中,這一域界只有被改寫為政治寓言時才能出現,而在《青春萬歲》中,它坦坦蕩蕩地浮現出來。王蒙以微妙而輕柔的筆觸讓它“復活”,顯然并未將青春期的感傷或不羈的熱情當作“錯誤”或“政治不正確”;相反,他把這些情感視為青春經驗中自然的,甚至是最美麗的部分,其理所當然應該被刻寫進他為青春樹立的文學紀念碑。這些青春期的情感顫動,打破了嚴肅與象征意義的政治空間,展現出小說與日常生活、青春期的感受、情感的豐富意味之間的親密接觸。在這些描寫中,青春暫時從政治利用中解脫出來,重新獲得個人化、人性化的身份。
這樣一種曖昧的青春形象,或許能夠解釋為什么王蒙的小說在五十年代難以通過審查。但我們同樣必須了解,在這描寫之下,有著王蒙的“過度”自信:青年“完全”等同于更高的象征實體——國家、未來,甚至毛澤東本人。因為真誠地相信青年之于年輕的新中國的表征功能,王蒙毫不遲疑地將他筆下人物的所有青春沖動都加以合法化地表達。他強調青年將新中國誕生以來的節(jié)日氛圍永久持續(xù)下去的能力,并夸大了青年依據自身意愿重塑社會規(guī)范的力量。由此,《青春萬歲》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早期最為激進的青春形象。通過揭示青年形象中神秘而迷人的青春欲望,小說釋放出青春不安分的巨大能量,它打破了官樣文章的許多界線,以此寫出青春潛在的不可馴服性。
與《青春之歌》相比,《青春萬歲》作為成長小說的文類特征并不清晰。林道靜的成長按部就班,小說敘述采用人生旅途的形式,引導她向一個確定的結局轉變,以期抵達政治意義上的完美結局。但王蒙小說中描述的人生已經被置于完美結局出現之后,她們無需再經歷林道靜的那種痛苦轉型。在《青春萬歲》中,只有一些政治落后的次要角色需要接受幫助和考驗:如呼瑪麗,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她需要看穿教會的“殘酷”,以使自己擺脫宗教的束縛;如蘇寧,本是資產階級家庭的小姐,她必須放棄空虛、頹廢的生活方式,才能重獲青春的光輝;又比如李春,一位自私但刻苦的學生,在大家的幫助下意識到自私、自負、只看書本知識的缺點,由此她獲得正確的政治意識,開始服務于集體。對于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那些政治進步的學生,尤其是楊薔云,成長已不再是痛苦的演變,因為她們已經處身于社會主義“天堂”中,并且她們已是這個社會合格的主人翁。但也由此,她們的成長缺乏“轉變”的情節(jié)意義,與身處旅程之中的現代青年不同,王蒙筆下的年輕女孩已達到旅途的終點。在這個意義上,《青春萬歲》明顯缺少如《青春之歌》那樣的成長小說的文類特征,它更像是一個禮贊青春的活動紀念碑。
王蒙曾說《青春萬歲》記錄的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體驗是不可再現的,這一說法確實富有預見。因為那樣一種自信的樂觀精神,只能托庇于新中國建立之初短暫的繁榮氛圍,那時中國的青年人對新政權充滿信任,而后來侵蝕這種信任的一系列“教育”和“再教育”尚未展開。五十年代早期,王蒙這一代年輕人的情緒和心理背后,是整個社會自覺或不自覺參與制造的共產主義夢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能會發(fā)現,王蒙小說初稿中最“成問題”的部分正是其高潮性的結局,他在其中描畫出一個如夢般的美好場景,本意以一種夸張的手筆塑造青春的崇高形象,但卻由于過于露骨的自信暴露出它的虛幻本質。說這個結局有點過分,是因為毛主席本人出現在女孩子們的面前:①這一場景只出現在2003年版的《青春萬歲》中,部分地恢復了王蒙1956年的手稿,而在這部小說其他更早的版本中,這一場景所有的六頁篇幅都被刪去了。見王蒙《青春萬歲》,第315-320、320頁。
清晨兩點,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再次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上,這一次是為了慶賀她們的畢業(yè)。這時,一輛汽車停在她們身邊,從里面走出的,正是毛主席本人。毛主席的出現,使女孩們欣喜若狂。他對廣場上的學生們發(fā)表了一番熱情演講,鼓勵大家為國家的未來而努力工作,并和小說中的幾位主要人物親切交談。這過分的幸福令學生們迷亂。他們的談話持續(xù)到天明,當毛主席準備離開時,女孩子們激動地互相擁抱。曾是基督徒的呼瑪麗,原本因為自己的信仰而從不敢宣稱幸福,此刻突然沖向毛主席,她止住眼淚,說:“毛主席,您看,我笑了,我是會笑的?!雹谶@一場景只出現在2003年版的《青春萬歲》中,部分地恢復了王蒙1956年的手稿,而在這部小說其他更早的版本中,這一場景所有的六頁篇幅都被刪去了。見王蒙《青春萬歲》,第315-320、320頁。
她真的笑了。同時,晨曦照亮天安門城樓的輪廓和正在修建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新的一天就要到來了,小說到此結束。
在此結束的,不僅是這一部小說,還有一個漫長的旅途:現代中國文學中的青春經驗?!肚啻喝f歲》光明的結尾,似乎意味著: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動蕩、傷痛、焦慮、絕望,以及以巨大而持久的努力來改造、轉變中國,使無論自己還是整個社會受到啟蒙、走向革命,現代中國青年的漫長旅途似乎終于快要終止,一個美好結局已經看似不遠。在這一刻,所有過去的不安和憂愁似乎融化于無形之中,照亮天安門廣場的晨曦,也照亮了現代中國青春形象中的所有角落。
這個結局令人想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預示著——毛澤東對青年的召喚:“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充滿生機與活力。多少代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夢寐以求的理想似乎已經實現在這個包羅萬象、光彩逼人的青春美景之中。小說中毛澤東的親自出場,以及他對青年的講話,比什么都更好地證明了青年王蒙的信念。他堅信青年在為國家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未來,也堅信毛澤東對青年的信任,對青春的無限贊美。
這確實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然而,我需要補充一句:一九七九年,經過“反右”、“文化大革命”以后,當王蒙終于能夠出版他的小說時,他刪去了這一結局,毛澤東的身影從青春萬歲的紀念碑中消失了。他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消解了敘述的理想高潮?這或許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從王蒙寫下這個結局,到他決定刪去它之間的二十多年時間里,在“生活是太美好了”的歷史感受消失之后,他顯然經歷了太多“不美好”的時光。從一個更為諷刺的角度來看,我們或許會在毛澤東與這些女學生會面的情景背后,預見十三年后發(fā)生在同一地點的現實中的一幕:一九六六年五月,毛主席出現在天安門廣場,向百萬紅衛(wèi)兵揮手致意。毛澤東鼓勵他們發(fā)揮年輕的激情,開足青年的能量去向權威挑戰(zhàn)。紅衛(wèi)兵的山呼海嘯打開了中國青年史的嶄新一章,并由此開啟中國青年的又一段艱險多災的旅途。
站立在毛澤東面前的楊薔云和她的同學們,她們的笑容天真、誠懇、熱情,我們不可能在其中辨認出紅衛(wèi)兵的面孔。畢竟,她們和紅衛(wèi)兵屬于不同的時代。但王蒙小說中這些任性而沖動的年輕女孩身上閃現的自我定義、自我肯定的青年形象,在把青春從政治利用中解放出來的同時,或許已經催生出將會無限增長卻無自省能力的狂熱。不久之后,它將卷土重來,橫掃一切,將理想主義變成政治法西斯,使烏托邦變成打砸搶。那時,“八九點鐘的太陽”將會以致命的熱度灼燒在中國的土地上。
青春萬歲!它閃亮,像神靈一般,隨后內爆,黯淡下去。
【譯者簡介】康凌,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研究生。
隨筆與書評
宋明煒,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二○○五年),衛(wèi)斯理大學(Wellesley College)東亞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