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堡
(汕尾職業(yè)技術學院 中文系,廣東 汕尾 516600)
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追f達疏:“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圣德立于上代,惠澤被于無窮。立功,謂扼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其身雖沒,其言猶存?!保ā洞呵镒髠髡x》)簡言之,“立德”指道德操守,“立功”乃事功業(yè)績,而“立言”則是著書立說以傳之其人。其實此三者皆旨在追求某種身后“不朽之名”。古圣先賢的這種追求,正是超越個體生命而追求精神永存的貴族價值觀,同時這種追求又恰好以符合社會群體利益的道德、事業(yè)、言論為個體精神價值無限延續(xù)的條件。但是這三者又不是并行的,立言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自韓愈倡言復古之后,“立言傳道”、“文道一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正統(tǒng)文學的人本意識中最基本的共識之一。彭亞非說:“在寫作理念中有意將意識形態(tài)言說的必要性與參與政治權利的運作區(qū)分開來,而與文學性追求合二為一。就中國文人對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的重視而言,這一理念的實質(zhì)便是,當不能實現(xiàn)權力話語的直接在場的時候,文學寫作可以幫助缺席者達到間接性的和永久性的話語在場……因此,文學立言觀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中國文人意識形態(tài)權利話語的在場追求。 ”[1]
晏殊對生命體悟極深,其內(nèi)心深處有三憂。
其一,生憂——哀嘆人生苦短。晏殊二十歲時,與自己一齊被選入宮伴讀,年僅十八歲的弟弟晏穎去世;次年父親在杭州病逝,晏殊本應守制,但又被仁宗以“思臣心切”為由召回;回京不久,母親又病逝;他的第一個妻子李氏是官宦之女,成婚兩三年后便去世了;約在二十七歲時與第二個妻子孟氏結婚,在他近四十歲時又病逝;他的第三個妻子王氏算是陪伴了他的后半生。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死亡事件,過早地經(jīng)歷了太多不幸的晏殊心理創(chuàng)傷極大,因此對生命及其敏感,哪怕在開心時,也能引發(fā)他深沉的憂傷。
其二,情憂——屢嘗情感缺失。前兩位妻子都可謂紅顏知己,可惜短命,唯獨河東獅王氏卻偏偏長壽。晏殊曾有一個家妓,才貌雙全,深得晏公愛憐,但是因妻子王氏妒忌,無奈只好將她賣掉,致使她流落街頭,后來詞人張先著詞描繪其慘狀,晏公不忍,又將其召回。晏殊的一生,喜歡的人,無法長久擁有;不喜歡的人,卻又揮之不去,始終不能圓滿。表面上富貴榮華,實際上大半生都在忍受情感的煎熬。
其三,宦憂——憂讒畏譏。晏殊仕途一生都伴隨著黨爭,宋真宗時寇準和丁渭,仁宗時呂夷簡和范仲淹。晏殊身處其間,一生如履薄冰,三次遭貶。
于是在晏殊的作品中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便成了主旋律。然而這一思想又與淡泊功利、樂天知命常常絞在一起?!毒迫印罚骸叭屡L,開卻好花無限了,當年叢下落紛紛。最愁人。 長安多少利名身。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且留春?!蹦捍夯ㄖx,感人生之易逝,名利之虛逐,絕非僅僅嘆老嗟傷之閑愁。《喜遷鶯》:“花不盡,柳無窮,應與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處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應老。勸君看取利名場,今古夢茫茫?!笨创┟磐駚砻麍龊盟茐裘烀?,這是對生命本體的感悟?!镀兴_蠻》:“高梧葉下秋光晚,珍叢化出黃金盞。還似去年時,傍闌三兩枝。 人情須耐久,花面長依舊。莫學蜜蜂兒,等閑悠飏飛?!币悦鄯溽劽郯涤鞴賵鰻幟麏Z利的生活。用唐代詩人羅隱詩句解釋頗為貼切:“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以奉儒守官者視之,晏公樂天知命,而以道心法眼觀之則安之若命。
行樂是晏殊排解苦悶的方式之一。葉夢得 《避暑錄話》記載:“晏元獻公雖早富貴,而奉養(yǎng)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而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标淌怆m喜賓客宴飲,然從不鋪張,但求菜蔬隨時,從不追慕權貴們的競豪奢式的生活。晏殊延客之意不在酒菜,而在乎詩詞管弦之間也。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了一件事頗能說明晏殊人生觀的感悟:“一日,游渦水,見蛙有躍而登木捕蟬者,既得之,口不能容,乃相與墜地,遂作《蜩蛙賦》。略云:‘匿蕞質(zhì)以潛進,跳輕軀而猛噬。雖多口以連獲,終扼吭而弗制?!保?]由于當時攝于明肅劉太后的權威,他在撰《章懿太后墓志》時隱瞞了仁宗身世的實情,而今仁宗親政,遂貶晏殊知亳州。現(xiàn)在偶見蛙捕蟬的情形,忽悟得人生之真諦——貪多勿得,反受其累也。歐陽修《晏公神道碑銘》曰:“其為政敏,而務以簡便其民;其于家嚴,子弟之見有時。事寡姊孝謹,未嘗為子弟求恩澤。在陳州,上問宰相曰:‘晏某在外,未嘗有所請,其亦有所欲耶?’宰相以告公,公自為表問起居而已。故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賜予加等。以其子承裕為崇文檢討。孫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看來晏公的廉潔自律是得到皇帝首肯的。
晏殊在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和家人,從不矜夸驕縱,他在與兄書中告誡家人說:“古今賢哲有識知恥者,量力度德,常憂不能任者不妄當負,以重愧責”、“人事有何窮盡”、“大抵廉白守分為官”、“安泊家屬,不必待豐足”(《答贊善家兄書》),就是說做官守住本分就好,不要奢求高官厚祿,不要追求奢華,生活夠用就好。有一次,皇帝說喜歡他不愛好嬉游宴賞,但他卻實告曰:“臣實非不喜愛嬉游宴賞,奈無錢為之。臣若有錢,嬉游宴賞,豈肯落人之后耶?”這段話十分巧妙,表面上是據(jù)實以陳,實則既以“自詡清廉”溢于言外,又規(guī)避了對同僚的品評。要解釋晏公此種行為之沖突,須深入其心靈深處,晏著《解厄?qū)W》(善本)八卷便是金鑰匙。其《解厄?qū)W》曰:“欲大無根,心寬無恨;好之莫極,強之有咎。君子修身,避禍也;小人無忌,授首也;一念之失,死生之別也?!保ā督溆砣罚娬{(diào)把握自己,修身避禍。晏公有超強的自省力和自我控制力,他時時刻刻告誡自己“欲”乃禍之端也。又曰:“悟者暢達,迷者困矣。”(《戒欲卷三》)晏公的“行樂”是以“潔身自好”為前提、以俸祿供給為前提,其“樂”者,是知足常樂、是樂天知命。
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人,游于藝?!钡洹坝斡谒嚒笔且圆环艞墏惱淼赖吕硐霝榍疤岬模⒉坏扔谕嫖飭手?,其“藝”中自然應該包含著禮樂文化的風雅精神?!坝斡谒嚒彪m不一定像經(jīng)史那樣述往思來,但應該在一定的意義上促成道德的藝術化??鬃佑衷唬骸坝械抡弑赜醒?。”雖然道與文常常不能完全統(tǒng)一起來,然而晏殊之“游藝”果真未“志道”、“據(jù)德”乎? 自陳子昂倡言“風雅”、“興寄”之后,詩歌就漸以社會性的群體情感為主,偏重政治主題,多抒寫國家興亡、民生疾苦、胸懷抱負、宦海浮沉之情懷,而個體的自我情感則以“小歌詞”出之,故詞則偏重以描寫男歡女愛、相思離別。自花間派之后,宋初文人已有“詩莊詞媚”的認識,但晏元獻填詞不離歌兒舞女,賦詩也必調(diào)風弄月,其詩詞也清詞麗句常有互見。在晏殊這里,詩詞是一體的,同為釋恨佐歡之作,這又令后人十分費解。晏殊一生著述頗豐,然而大多散佚,所以我們只能從僅存的兩百多篇詩文中“以意逆志”。但是為了避免更多的解讀者偏見,參合正史稗言“知人論世”以觀其“小園香徑獨徘徊”是否僅是富貴閑愁,其“風雅”精神是否“在場”。王國維說:“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解則寡矣。”(《玉溪生年譜會箋序》)“逆知”晏公詩詞中風雅精神往往“缺席”之背后的思想皈依則可待矣。
晏殊對社會人生的思考總是充滿著矛盾,因此他無時無刻不體味著人生的無奈與苦澀,其詩詞總是被寂寞孤獨的失落感所籠罩,如“好月謾成孤枕夢,酒闌空得兩眉愁”,“閑役夢魂孤燭暗”,“酒醒人散得愁多”,“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獨憑欄朱,愁放晴天際。空目斷,遙山翠”。他以藝術的方式感知生活和理解生活進而超越生活,他的藝術思考和哲學思考都來自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他用憂患苦澀攪拌著心安逸樂來品味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他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把這種充滿沖突的心境抒發(fā)得淋漓盡致。詩人內(nèi)心是掙扎的,他的追名逐利之火涌動的同時,他的汪洋淡泊之水也在起伏。家庭中不能我行我素,朝堂上身居要職卻不敢據(jù)理力爭,好人不好做,大事不敢做,進退維谷,最后他只好把“知足”融入“獨徘徊”之中。不可擺脫的深刻的憂患意識與不可推卻的人生責任感交織在一起,使晏殊身上充滿了復雜的“心靈沖突”與理性涵養(yǎng)。知足既是稟賦,又是感悟;既是枷鎖,又是解釋。
[1]彭亞非.中國正統(tǒng)文學觀念[M].社會科學文學出版社,北京:2007:126-127.
[2]宋元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7:2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