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菁婧
(遼寧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在人才薈萃的元代早期劇壇上,馬致遠和白樸的創(chuàng)作別具一格,被后人并列為元劇“四大家”。他們的代表作《梧桐雨》和《漢宮秋》寫的意境深遠、詞彩華美。朱權(quán)評白樸的詞“如鵬搏九霄”、“有一舉萬里之志”。其評馬致遠則為:“東籬之詞,如朝陽鳴鳳,其詞典雅清麗,可與《靈光》《子?!范囝R頏;有震鬣長鳴、萬里皆瘖之意,又若神風(fēng)飛鳴于九霄,豈可與凡鳥共語哉?宜列群英之上。 ”[1]
這兩部作品都取材于中國歷史上的帝妃之戀,他們都曾是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但最后卻落得曲終人散、孤苦伶仃。從題材上看,兩部作品都取材與歷史,講述的都是帝王后妃的愛情故事,但都不是完全遵從與歷史,而是有所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從結(jié)局上看,兩部作品都是以妃子的香殘玉隕為結(jié)局,但是又不完全相同。從悲劇構(gòu)思上看,兩部戲都以秋夜之夢為背景,抒寫了夢被驚醒后的凄涼孤獨,但其借景抒情的媒介卻不一樣??梢哉f在創(chuàng)作上,這兩部作品可謂是“異曲同工,同中見異”。正如明代劇作家孟稱舜評《梧桐雨》說的:“此劇與《孤雁漢宮秋》格調(diào)既同,詞華亦足相敵。一悲而豪一悲而艷;一如秋空唳鶴,一如春月啼鵑。使讀者一憤一痛,淫淫乎淚不知何從,故是填詞家鋸手也?!保?]下面我就從題材、情感表達和悲劇構(gòu)思這三個方面來比較兩劇的異同,并分析中國古代帝王和妃子的愛情悲劇及其根源。
《梧桐雨》和《漢宮秋》均取材于歷史。在角色的安排上,兩劇都是末本戲,全劇都是男主角一唱到底。兩劇雖都寫帝妃之戀,但他們所表現(xiàn)的人、事是不盡相同的。正如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說:“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襯;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shè)。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guān)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shè)。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币虼苏缃懔炙f的:“《梧桐雨》只為唐明皇而設(shè),而唐明皇‘一人’又只為回憶長生殿密誓、怨恨雨打梧桐‘一事’而設(shè)。同樣《漢宮秋》只為漢元帝‘一人’而設(shè),而他又只為夢思昭君、惱憎雁擾神思‘一事’而設(shè)。 ”[3]
《漢宮秋》講述的是王昭君和親的故事。最早見于《漢書》中的《元帝紀》和《匈奴傳》:“竟寧元年,……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t曰:‘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為閼氏?!保ā对奂o》)“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二女……”(《漢書·匈奴傳》)記載非常簡略,只作一般陳述。但范曄的《后漢書·南匈奴傳》則增加了昭君自動請行及原因:“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還有漢元帝的萬般悔意:“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睗h以后歷代文人以昭君出塞為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作品不可勝記,例如,宋宮人鄭惠真有詩:“宮人清夜按瑤琴,誰識明妃出塞心。”(《宋宮人詩詞》)文天祥《指南后錄·和中齋韻》亦有“俯頭北去明妃淚”的詩句。從歷史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漢元帝和王昭君并無太多瓜葛,但《漢宮秋》卻對歷史做了很大的修改。歷史上,漢元帝統(tǒng)治時期的漢王朝是一個國力強盛、雄視萬邦的泱泱大國。元帝為籠絡(luò)南匈奴單于,把宮女王昭君嫁給他?!稘h宮秋》卻將昭君和親的歷史背景全部顛倒,此劇以元帝和昭君的愛情悲劇為線索,虛構(gòu)了衰弱的漢王朝在強大的匈奴威迫之下,九五之尊的漢家天子在萬般無奈下把自己的寵妃送給匈奴。本劇最后的結(jié)局也做了改動。歷史上的王昭君不僅嫁入了匈奴,還生了一男二女,為漢匈文化的交流做出了貢獻。而劇中第三折卻安排了王昭君投江自盡的結(jié)局,實現(xiàn)了“寧做南朝黃泉客,不做他邦掌印人”的志愿。這里的王昭君形象所代表的是舍生取義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主義精神。文中的元帝形象也不是我們從史料中了解到的那個處于富國民強時期的大漢天子,而是一個平庸、盲目自大的昏君。他出場即自吹自擂:“嗣傳十葉繼炎劉,獨掌乾坤四百州。邊塞久盟和漢策,從今高枕已無憂。”(楔子)所以才導(dǎo)致了后面悲慘的結(jié)局的發(fā)生。
《梧桐雨》講述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這一歷史題材歷來為文人騷客所矚目。其中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其中最著名的詩篇。《梧桐雨》就是在其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而成的。劇中起初寫唐明皇和楊貴妃朝歌燕舞、七夕盟誓,后來寫到安祿山起兵漁陽,六軍兵變,楊貴妃被賜死于馬嵬的史實。第四折作者發(fā)揮想象,寫了唐明皇夢見妃子在長生殿設(shè)宴,請他赴宴,梨園弟子正準備演出,卻被窗外一陣梧桐夜雨驚醒的劇情??梢钥闯?,這里作者也對歷史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與想象。以此我們可以看出,兩部作品都取自于歷史,但都對歷史做了一定的修改與虛構(gòu),是不完全符合歷史史實的。
王國維說:“明以后傳奇,無非戲劇,而元劇有悲劇在其中。 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唔所謂先殺后合,始困終亨之事也。 ”[4]《梧桐雨》和《漢宮秋》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悲劇,但又不完全相同。《梧桐雨》前兩折的情感是以“喜”為主的,七夕盟誓、歡歌艷舞,而從第三折馬嵬縊妃開始由大喜轉(zhuǎn)為大悲,到第四折秋雨驚帝夢中,悲涼氣氛達到高潮。正所謂:“是兀那當時歡會載排下,今日凄涼廝湊著?!笨梢哉f《梧桐雨》寫的是悲痛之情,側(cè)重于對人本身欲望的反思。正是唐明皇當日的驕奢淫逸才導(dǎo)致了如今的生死離別。這種情感與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白樸雖經(jīng)歷了金末的浩劫,但他的作品中卻表現(xiàn)出了“千古神州,一旦陸沉,高岸深谷”的故國之思的主題。這種對現(xiàn)實不滿的感情,促使他采取了放浪形骸、不拘禮法的生活態(tài)度。而《漢宮秋》的感情是以悲憤為主的。初見昭君的驚喜和兩廂情愿的欣喜都是短暫的,當匈奴索要昭君時,文武百官都無能為力,而讓一個弱女子來承擔(dān)所有的一切,悲憤之情可見言表。
如果說《梧桐雨》側(cè)重的是對人本身欲望的反思,那么《漢宮秋》則側(cè)重于對人生的思考。元帝身為九五至尊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眼看自己的妃子被別人搶去卻又無能為力。從中作者表現(xiàn)出對人生情境的無可奈何和對人生美好東西失去的失落。這種情感的表達是同樣是與馬致遠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馬致遠年輕是醉心于功名,曾經(jīng)是“昔鐵騎、經(jīng)燕趙,往復(fù)奔騰穩(wěn)似船”,也曾是“且念鯫生自年幼,寫詩曾獻上尼樓”。但經(jīng)歷了“二十年漂泊生涯”后,便“村泉隱居”起來,過著“梨花樹底三杯酒,楊柳陰中一片席”的生活。所以他的作品也多以“神仙道化”為題材,采取逃避的人生態(tài)度。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兩劇雖然都是寫古代帝王和妃子的愛情,但由于兩位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不相同,因此他們在作品中所表達的情感也是不一樣的。
“夢的確是中國文人的第二種生活,是他們代代相沿、持續(xù)不絕的幻想的鎖鏈。他們往往在夢境中實現(xiàn)自己片刻,從而能夠使現(xiàn)實中的屈服化為醒來后平靜的期待。這份幻想滿是他們繼續(xù)存活下去的營養(yǎng),是其苦悶生活的甜蜜補充”。[5]兩部作品都以秋夜之夢為背景,抒寫了夢被驚醒的凄涼孤獨,但是他們在借景抒情時所寫的意象卻不相同,一個意象是秋夜梧桐雨,一個是秋夜雁哀鳴。
在我國古典詩詞中,秋雨滴落梧桐本身就包含著凄清、傷悼、幽怨的意蘊,除了白居易那一句“秋雨梧桐葉落時”外,以梧桐夜雨表現(xiàn)離別愁苦者,還有溫庭筠《更漏子》中的詞句:“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更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崩钋逭铡堵暵暵分校骸拔嗤└婕氂辏近S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受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詩句的啟發(fā),《梧桐雨》把梧桐和李、楊的悲歡離合聯(lián)系起來。第四折中作者讓唐明皇對著梧桐回憶:“當初妃子舞翠盤時,在此樹下;寡人與妃子盟誓時,亦對此樹;今日夢境相尋,又被它驚覺了?!眽粜押蟆按皟和馕嗤┥嫌隇t瀟”,雨聲緊一陣慢一陣,淅淅瀝瀝,“一點點滴人心碎”。正如徐金榜所說:“清冷昏暗,助狠添愁,再加上對往日柔情蜜意、歌舞繁華的回憶對比,把唐明皇的愁悶、痛苦、孤寂、凄涼、煩惱的心情寫得深刻細膩,酣暢淋漓……”[6]在《漢宮秋》中“燕聲”是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例如在第二折中的“似箭穿著燕口,沒個人感咳嗽”中的“燕口”比擬大臣們的啞口無言,不敢說一句話,以“投至兩處凝眸,盼得一燕橫秋”來想象昭君走后兩地凝望的情景。第四折中,漢元帝初見昭君回來時,卻又“燕叫長門三兩聲”驚醒好夢,愈成孤零,無限愁思。可見燕聲貫穿于戲劇始終,對整個戲劇情感的表達和環(huán)境的渲染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王國維認為:“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痹s劇以情統(tǒng)攝“事”和“景”,形成意境。以事為載體,就使原本不可捉摸的情感更為具體化,出虛入實。作家描繪情感主體的主觀感受,將人情而非世事作為文學(xué)的主旨,以抒情的酣暢淋漓而非意象的含蓄蘊藉作為意境創(chuàng)作的核心。這兩部戲都是重情而輕事為特點的,都是以悲劇意境取勝的。其梧桐和孤雁意象起了很大的作用。
翻開歷史的書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似乎所有的帝王和妃子的愛情都是以悲劇收場的,而后妃最后的命運又總是那么的多舛難測。這不禁令人深思。我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我國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及其封建禮教的束縛。在封建社會里,男子處于絕對至尊的地位,女子喪失了可以與其抗爭的權(quán)利。在古代男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妻納妾,到青樓尋花問柳,女子只是男子用來取樂的對象,根本就不存在平等的地位。男子所謂的“愛”女子就如同商賈愛財、農(nóng)民愛地一樣,都是以女子有價值為前提的。大部分的男子不外乎是想娶一位端莊嫻淑的正房炫耀與人前,或是納幾房貌美如花的庶室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封建禮教一直是滲入女性肉體和靈魂的毒液,桎梏著婦女的肉體,麻醉著婦女的靈魂,是壓迫中國婦女的罪惡工具。古代所謂女子要講“三從”“四德”,又云女子“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甚至把國破家亡的罪孽都歸在女人的身上,說她們是“紅顏禍水”、“女人禍國”。[7]這些封建思想都是在男權(quán)文化的環(huán)境下制造出來的,歷代女子都被這些所謂的禮儀道德所束縛著,最終都卑躬于這男權(quán)統(tǒng)攝的封建社會之下,有些女子甚至變成了彼此殘害和斗爭的工具,這也是女子在這封建禮教統(tǒng)治下的最大悲劇。像《紅樓夢》中鳳姐對尤二姐,《金瓶梅》中的潘金蓮、李瓶兒等妻妾,她們都以爭寵奪幸為樂,心甘情愿地被當做泄欲的對象,甚至成為殘害其他女性的封建禮教的代言人??梢钥闯?,這種古已有之的婚姻制度對女性的殘害之深,這也是導(dǎo)致帝妃愛情悲劇最根本的原因。
帝妃這一特殊身份決定了她們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除了社會制度的壓迫和封建禮教的束縛,后妃還必須成為王朝的更替和權(quán)力爭奪的犧牲品??纯礆v代比較著名的妃子,像貂蟬、西施、王昭君和楊玉環(huán)等后妃,都無法擺脫政治的漩渦,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帝王的特殊身份決定了他們的愛情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關(guān)系到天下興亡、國家安危的重大事情。所以他們在面對權(quán)利和愛情的選擇時便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江山社稷,而舍棄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天長地久。所以那種把唐明皇、楊貴妃和漢元帝、王昭君的愛情說成是真正的愛情的說法純粹是牽強附會之說。唐明皇在夢中夢見的是楊貴妃“出浴時美好的樣子”,想的是她姿態(tài)的分外嬌媚。而在《漢宮秋》中,漢元帝只憑畫來選妃子,只是由于毛延壽的作壞,元帝才沒選上王昭君,直到他親自看到昭君的美麗容貌,才立刻對昭君寵愛有加,這些都說明了他們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至少是不那么的純粹。作者在[鴛鴦煞]中說:“我們多想在大臣面前推脫說個謊,又怕那伙編修官亂講?!笨梢?,漢元帝更看重的是他作為一個君主的榮譽和他茍延保存的帝位,而并非是他們那所謂堅貞如玉的愛情。王昭君和楊玉環(huán)只不過是他們?yōu)榱司S護政權(quán)、保護皇位的犧牲品,即使有眾多的不舍,到最后也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至于那所謂真正的愛情卻像那散落在空中的煙花一樣消失殆盡。
[1]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孟稱舜.酹江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姜巽林.《梧桐雨》與《漢宮秋》藝術(shù)手法之異同[J].百家論壇,(55-56).
[4]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梁歸智,周月亮.大俗小雅[M].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1,(96).
[6]徐金榜.元雜劇概論[M].齊魯書社,1986.
[7]王夫之.讀通鑒論[M].北京:中華書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