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記言、記事是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為改變舊的史學秩序,司馬談提出了新的史學思想。在此基礎(chǔ)上,司馬遷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撰寫《史記》提出了新的文化使命。司馬遷“愛奇”的文化品質(zhì)與其家學相關(guān)。漢文化的勝利是楚文化的勝利,楚人的浪漫氣質(zhì)既鑄造了漢人的靈魂,同時也鑄造了司馬遷的浪漫情懷。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不但增強了漢王朝的國力,而且還助長了向外求索的豪氣,給司馬遷以深刻的影響。三次壯游為司馬遷關(guān)注奇人奇事提供了依據(jù),奇人奇事成為司馬遷探討興衰之理的重要內(nèi)容。秦漢人物是司馬遷關(guān)心的重點對象,《史記》重點敘述這些人物的事跡,是為了更好地承擔和闡釋“原始察終,見盛現(xiàn)衰”、“稽其成敗興壞之理”的思想。
關(guān)鍵詞:司馬遷;史記;文化使命;史官
中圖分類號:K20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608(2011)01-0065-07收稿日期:2010—07—18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06JSBZW008)
作者簡介:張強,博士,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223300
史官的文化使命是什么?搞清這一問題,對于了解司馬遷撰寫《史記》的動機、司馬遷與史官文化的關(guān)系、《史記》的結(jié)構(gòu)及謀篇布局、《史記》的著力點等具有重要的意義。鑒于前人對這一問題缺少足夠的認識,本文擬就這一問題談?wù)勛约旱目捶ā?/p>
一、司馬遷與史官文化傳統(tǒng)及史學革命
中國有悠久的史學傳統(tǒng),其文化傳承與史官秉筆直書的品格有莫大的關(guān)系?!抖Y記·玉藻》云:“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鄙院?,班固闡釋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記言、記事是中國史學書寫的基本格式。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史官不但揭開了記錄中國歷史的序幕,而且通過他們的記錄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風貌。
記言、記事是史官的職責。這種情況持續(xù)到司馬談、司馬遷父子生活的時代,開始發(fā)生重大的變化。司馬談臨終時教導(dǎo)司馬馬遷說:“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②司馬談將新的文化使命賦予史官給司馬遷以深刻的影響,乃至于司馬遷明確地表示“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史記·太史公自序》)。在這一過程中,司馬遷通過清算“君舉必書”的缺陷,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邏輯起點,賦予《史記》以新的文化使命。進而言之,在反省史官記言、記事的使命時,司馬遷以“本紀”、“表”、“書”、“世家”、“列傳”為體例提出了新史學追求的文化目標。具體地講,一是以“本紀”為綱,以“世家”、“列傳”為目,在豐富帝王政跡的基礎(chǔ)上關(guān)注人事與社會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二是創(chuàng)立“表”,通過大事記來聯(lián)絡(luò)和補充紀傳,鄭重地提出“表”記載的大事是歷史進程中應(yīng)關(guān)注的重點;三是通過分述天文、歷法、兵律、水利、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等專門史,從新的視角提醒人們關(guān)注社會進程中容易忽視的方面。這三個方面擰結(jié)在一起,既承擔了司馬遷“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的史學訴求,同時也從體例上為后世史學樹立起新的標尺。清人趙翼指出:“司馬遷參酌古今,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為全史。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如果沒有司馬遷確立的新史學敘述原則,中國的史學水平也許會停留在先秦階段;如果沒有《史記》,“二十四史”的體例很可能是多元的,無法形成劃一的文化格式和文化秩序。
司馬遷建立的新史學秩序,大大地改變了先秦史學舊有的結(jié)構(gòu)。與“君舉必書”最大的區(qū)別是,司馬遷以“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史記·太史公自序》)承擔了發(fā)現(xiàn)社會運動規(guī)律的責任,以“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提出了史述應(yīng)在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的基礎(chǔ)上為后世服務(wù)的政治主張。從這一角度看,真正給史學帶來一場前所未有的深刻的革命的是司馬遷。進而言之,司馬遷以《史記》為新史學樹立起高不可及的標尺,是在反省舊史學的過程中完成的。
司馬遷的新史學是在清算舊史學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在歷史的進程中,史為什么能率先成為文化的掌握者?這與史的前身是巫覡有莫大的關(guān)系。女巫為巫,男巫為覡。巫覡是神職人員,負責氏族的祭祀活動。在神靈信仰盛行的年代,巫覡是溝通人與神之間的橋梁。當人類無法解釋山川萬物枯榮生死的自然現(xiàn)象時,因相信萬物有靈,于是創(chuàng)造了異己的世界即神祇世界。神祇世界出現(xiàn)以后,由誰來傳達神進而是上帝的旨意呢?由誰來建立人與神之間的聯(lián)系呢?在歷史的尋找中,他們把這一使命交給了巫覡。在人類守望神祇的年代,為了從人生此岸到達神祇彼岸,人類不斷地用自身的活動續(xù)寫著神衹新篇,用文化描繪神祇世界中的美妙。在他們看來,凡是現(xiàn)實世界沒有的,神祇世界中肯定會有,而且肯定會比想象中的更加美好。既然神祇世界充滿了期待,那么,就應(yīng)該努力地尋找到達的途徑。在這中間,巫覡扮演了重要角色。經(jīng)過苦苦的求索,文化尋求的必然結(jié)果是創(chuàng)造出天梯神話。當天梯架起了人神交通的橋梁時,人類為取得的文化成果而欣喜鼓舞。遺撼的是,現(xiàn)實世界永遠造不出通向神祇世界的天梯,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上帝為歡迎人類主動地放下天梯。盡管如此,寄托人類理想的神祇世界實在是太美麗了,美麗得讓人心動。這樣一來,人類需要用新的訴求來填補失缺的文化心理。在這一過程中,最容易辦到的只能是取之現(xiàn)存,通過巫覡來傳達神的指示。巫覡是神職人員,當他們振振有詞地娛神祭神、自覺地為世俗政權(quán)服務(wù)時,因宣示君權(quán)神授,受到君主的優(yōu)待和重視。巫覡的稱謂繁多。據(jù)《周禮》等先秦文獻,巫覡有大祝、小祝、大史、小史、卜人、占人等稱謂。祭神如神在,巫覡煞有其事的祭祀,一方面使宗教祭祀成為世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由宗教祭祀延伸出來的活動又不斷地增添新的文化訴求。
據(jù)《周易》,上古時期“巫史”并稱。這一事實表明,巫覡作為知識的傳播者和文化的傳承者,經(jīng)歷了從巫覡到巫官,從巫官再到史官的歷程?!拔氖沸菤v,近乎卜祝之間”(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司馬遷雖是為自己的境遇鳴不平,但從一個側(cè)面道出了巫覡與史官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在世俗化的進程中,巫覡由侍奉神靈到為君主服務(wù)。神職人員身份的變化以文化訴求為先導(dǎo)的。具體地講,國家制度建立以后,由祭神到祭祖,祭祀活動的世俗化和職事分工的細致化擰結(jié)在一起,史官遂成為為君主服務(wù)的掌書人員。王國維指出:
“史為掌書之官,自古為要職。殷商以前,其官之尊卑雖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職事之名,多由史出,則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薄笔饭儆浹?、記事遂確立了舊史學的文化傳統(tǒng)。很有意味的是,這一傳統(tǒng)一經(jīng)確立,從沒有人提出過需要變化其文化訴求的格式。
對舊史學率先提出質(zhì)疑的是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這是個充滿了人文氣息的年代。這一時期,六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先王政典即先王留下的統(tǒng)治大法。在這一背景下,當司馬遷接受了其父的史學思想、對“君舉必書”的舊史學秩序提出質(zhì)疑時,六經(jīng)自身的史學品質(zhì)、文化品質(zhì)和思想品質(zhì)必然要成為新史學尊崇的最高范本?!翱夹庞诹嚒?《史記·伯夷列傳》)、“折中于夫子”(《史記·孔子世家》)是司馬遷史述時遵循的思想路線?!傲嚒笔侵噶?jīng),即《詩》、《書》、《易》、《禮》、《樂》、《春秋》;“夫子”是指孔子?!傲?jīng)”的提法初見于《莊子。天運》,起初,并不是儒家的專利。如漢初,新道家陸賈在推明治國之理時,曾經(jīng)常在高祖劉邦面前稱說《詩》、《書》(《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又如漢初的官方哲學是黃老學說,但“好刑名之言”(《史記·儒林列傳》)漢文帝已在朝廷立一經(jīng)博士,即《詩》學博士。這些情況均表明,六經(jīng)顯于漢朝與其具有先王政典的品質(zhì)有直接的關(guān)系。然而,儒家重視傳統(tǒng)和講究家學,當先秦諸子及后學表現(xiàn)出輕視文化傳統(tǒng)的時候,儒家卻通過師傳和家傳把六經(jīng)捧為治道的最高法典。這種情況持續(xù)到漢武帝一朝——儒家戰(zhàn)勝黃老學說成為一枝獨秀的官方學說時,六經(jīng)的闡釋權(quán)已徹底地轉(zhuǎn)移到儒家那里。在這一背景下,儒家以六經(jīng)為先王政典的思維方式直接支配著司馬遷的思想和行為?!翱鬃有夼f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遷認為,在“論考之行事”(《史記·太史公自序》)的基礎(chǔ)上撰寫《史記》,之所以要以六經(jīng)為依據(jù),是因為六經(jīng)既是可信的文獻資料,而且還是研究治道之理的思想和靈魂。
司馬遷撰寫《史記》是以六經(jīng)為最高范本的。六經(jīng)在《史記》中的意義有三層:一是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中有可信的史料,司馬遷曾鄭重地表示寫作《史記》是為了“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史記·太史公自序》);二是孔子的《春秋》本身就是一部專門意義上的史著,司馬遷以《春秋》為師法的對象,包含了對其體例和格式的自覺學習;三是司馬遷接受儒家學說,視《春秋》為高于一切的史學范本。如司馬遷認為:“《春秋》以道義。撥亂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因為這樣的緣故,司馬遷以孔子激勵自己,把自己視為文化的自覺傳承者?!白灾芄湮灏贇q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史記·太史公自序》),在司馬遷看來,“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史記·天官書》)。周公與孔子之間的聯(lián)系是文化上的傳承,那么,孔子之后有誰能成為中國文化的直接傳人呢?司馬遷表示要像孔子著《春秋》那樣來建立自己的文化偉業(yè),進而寫出一部可以與《春秋》相比肩的《史記》。這就是說,《史記》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著作,而是一部傳達“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思想巨著。
六經(jīng)是先王政典,是中國歷代治民要術(shù)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因此,司馬遷賦予《史記》的思想是,“罔(網(wǎng))羅天下放失(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史記·太史公自序》)。在司馬遷那里,《史記》的任務(wù)是承擔總結(jié)天下興亡之理的責任。由此出發(fā),六經(jīng)除了給司馬遷提供了史料和嚴謹?shù)闹螌W方法外,還給司馬遷提供了研究天下興衰之理的武器。換言之,司馬遷對夏桀、商紂失國原因的探討,對成湯、周武得天下之事跡的關(guān)注,都表現(xiàn)了他對歷史興亡的終極關(guān)懷以及他對現(xiàn)實政治的深邃思考。它給我們的啟示是,《史記》開創(chuàng)的新史學是在批判舊有的史官文化秩序中完成的。
二、司馬遷“愛奇”與
《史記》的文化品質(zhì)
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的奇人,《史記》是中國歷史上的奇書。前人論述《史記》的文化品質(zhì)時,特別關(guān)注司馬遷“愛奇”的特點。如漢代揚雄指出:“子長多愛,愛奇也。”子長是司馬遷的字,“愛奇”是說司馬遷對奇異的事件即特別能展示人物精神面貌的事件有特別的興趣。如陳涉受人雇傭耕種在田壟上,對累得七死八活的同伴說:“茍富貴,無相忘?!币馑际牵绻窈蟾毁F了,我們彼此都不要忘記。當有人嘲笑他的時候,陳涉長嘆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史記·陳涉世家》)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豪情,陳涉才能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率先舉起反抗暴秦的義旗。又如面對秦始皇出巡時浩大的聲勢,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史記·項羽本紀》)其壯語為后來推翻暴秦的英勇業(yè)績埋下了伏筆。再如王溫舒任河內(nèi)太守時,大搞逼供信,于是“連坐千余家”、“流血十余里”。按照古代刑律,立春后應(yīng)停止刑殺,然而,這個嗜血成性的家伙竟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史記·酷吏列傳》)像這樣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在《史記》中比比皆是,由于事件的選擇與切入都十分老到,往往在三言兩語中傳神地勾勒出鮮活而生動的人物形象。“愛奇”是一種品質(zhì),同時也是一種技巧,貫穿于《史記》之中,它對提高《史記》人物的敘述質(zhì)量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問題是,這種“愛奇”的品質(zhì)是從何而來的呢?具體地講,主要有四個方面。
其一,“愛奇”與司馬遷的家學有關(guān)。司馬遷出生于史官世家,史官是中國各類文化典籍的實際掌握者。司馬遷敘述其父司馬談所學時說:“太史公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談曾任太史令,臨終時對司馬遷說:“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fù)為太史,則繼吾祖矣。……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史記·太史公自序》)因為這樣的原因,司馬遷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全面地掌握了一般人難以掌握的學問,而要全面地占有資料需要有溯本求源的精神,這些遂為司馬遷“愛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其二,漢王朝的勝利實際上是楚文化的勝利,自楚文化走向全國,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追求以后,它給西漢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是使楚辭成為全國的唯一文學,進而誕生一種新的文體——漢賦。更重要的是,它把楚人的浪漫氣質(zhì)高揚為一個時代的風尚,既鑄造了漢人的靈魂,同時也鑄造了司馬遷的浪漫情懷。如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薄峨x騷》等是楚辭的代表作品,同時也代表著楚文化的最高成果,從中不難體察楚文化對司馬遷個人品質(zhì)的穿透。
其三,承秦之弊,漢王朝到處是一派荒涼的景
象。《漢書·食貨志上》云:“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蕴熳硬荒芫叽捡啠鴮⑾嗷虺伺\??!苯?jīng)過文景之治,漢王朝迎來了中國封建王朝的第一個鼎盛時期,乃至出現(xiàn)了“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仟佰之間成群,乘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漢書·食貨志上》)的局面。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不但增強了漢王朝的國力,而且還助長了向外求索的豪氣。這一時期,伴隨著漢武帝打擊匈奴、經(jīng)營西域和經(jīng)營西南夷的過程,漢人要求建功立業(yè)的雄心有效地得到了激發(fā)??梢哉f,整個社會都把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理想視為主旋律。在這種情勢下,司馬遷必然要融人雄奇闊大的時代潮流。
其四,為收集資料,司馬遷曾有三次壯游,三次壯游達數(shù)萬里,每到一處,司馬遷便接觸了大量的奇人奇事。透過這些奇人奇事,司馬遷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背后的興衰之理。在發(fā)微“通古今之變”的過程中,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提出了社會批判、道德批判的重要思想。如為項羽、韓信等人作傳,都與司馬遷實地考察獲取第一手的資料相關(guān)?!妒酚洝纷鳛橐徊渴分?,在寫作中既需要以文獻為依據(jù),同時也需要印證文獻的可靠性。三次壯游所獲得的資料為司馬遷印證文獻的可靠性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司馬遷交代《五帝本紀》的材料來源時指出:“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枴段宓鄣隆芳啊兜巯敌铡?,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睆乃抉R遷的交代中可以看到這兩種傾向:一是使用史料時應(yīng)持慎重的態(tài)度,應(yīng)充分地考慮資料的可靠性。在史料眾說紛紜的情況下,應(yīng)通過文獻與實地考察相互印證的辦法來進行取舍;二是疑古是為了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印證文獻的目的是為了使史述更加真實可信。與此同時,壯游行程中采集的資料又豐富著人物的事跡和精神面貌,在這一背景下,文獻與實地考察的成果互為補充,遂給司馬遷筆下的人物增添了新的異彩。
三、從《史記》的著力點看
司馬遷的文化使命
關(guān)注歷史是為了現(xiàn)實,是為了尋找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讀《史記》不難發(fā)現(xiàn),秦漢人物是司馬遷關(guān)心的重點對象。文以載道,文章是思想的載體形式,那么,司馬遷是如何記載和評價秦漢之際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呢?它又是如何承擔“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稽其成敗興壞之理”的呢?這里有五個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司馬遷熱切地關(guān)注秦得天下以后的風云變幻。在《秦始皇本紀》中,司馬遷除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及治理天下的過程外,還把重點放在了揭示秦推行暴政的方面。這一內(nèi)容不僅僅出現(xiàn)在《秦始皇本紀》中,還出現(xiàn)在《李斯列傳》等篇中,在《秦始皇本紀》中,司馬遷為了探討秦失天下的原因,專門引用了賈誼的《過秦論》。賈誼總結(jié)秦亡天下的原因時提出了三點看法,一是“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賈誼認為,秦統(tǒng)一六國后,沒能及時地用仁義治天下是其失天下的原因;二是“危民易與為非”,變本加厲地推行暴政其結(jié)果是把全國人民推人火坑;三是“雍蔽之傷國也”(賈誼《過秦論》),秦二世上臺以后,繼續(xù)推行暴政,結(jié)果是使本來已岌岌可危的政權(quán)更加雪上加霜。在《史記》中,司馬遷雖然時常引用別人的話來證實自己的觀點,但長篇大段地引用卻只有《過秦論》一例。這里說明了兩個問題,第一,賈誼的觀點引起了司馬遷的共鳴,賈誼所關(guān)心的問題,也是漢初一些有識之士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在賈誼寫《過秦論》之前,有陸賈的《新語》、賈山的《至言》(詳細內(nèi)容參見班固《漢書。賈山傳》)探討秦失天下的原因,乃至于賈誼的《過秦論》實際上帶有集陸賈、賈山觀點之大成的味道。關(guān)注歷史是為了現(xiàn)實,這一點在賈誼那里十分明確。進而言之,《過秦論》因其思想深刻,使司馬遷在探討秦失天下的原因時予以了必要的關(guān)注。第二,總結(jié)秦亡天下的原因是為了探究長治久安的問題。司馬遷寫作《史記》的目的是為了全面地考察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關(guān)系,是為了研究歷史的變遷和帝王相承的大勢。本著這一原則,司馬遷試圖通過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來思考現(xiàn)實中的問題。站在這一立場上,司馬遷特別地注意觀察秦漢間的變化大勢,特別地注意總結(jié)秦亡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
其二,司馬遷縱橫筆墨描繪了這一時期歷史人物的行為舉止和精神風貌。面對暴秦殘酷的統(tǒng)治,陳涉與吳廣商量道:“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史記·陳涉世家》)寥寥數(shù)語,不但深入細致地交代出陳涉扯旗造反的原因,而且透過他的言語還揭示著“天下苦秦久矣”(《史記·陳涉世家》)的思想情緒。從陳涉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到劉邦建漢再度統(tǒng)一中國,在這一過程中,天下大亂,各類人物都登上了歷史的舞臺,這些出身不同的人匯聚到反秦起義的潮流中,其人物的精神風貌也是各不相同的。例如黥布年少的時候有人給他相面,說他“當刑而王”(《史記,黥布列傳》),等到他壯年時果然受了黥刑,而他不但沒有意志消沉,反而以為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在匯入秦末大起義的各類人物中,他們既有像陳涉這樣出身寒微的貧苦農(nóng)民,也有像劉邦這樣的市井游民、黥布那樣的罪犯,還有像項羽那樣的舊貴族??傊?,群雄乘亂而起,雖然起義的目的各不相同,但推翻暴秦是他們的共同目標。為此,司馬遷滿懷激情地描繪了“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史記,太史公自序》)的歷史。為了肯定他們反抗暴秦的歷史功績,司馬遷為他們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傳記,極有意義的是,司馬遷敢于“成一家之言”,不但把項羽的事跡寫入了“本紀”,把陳涉寫入“世家”,而且還根據(jù)他對歷史的理解,為那些入漢以后遭到剪除的異姓王作傳,甚至掬出了一捧同情的淚水。這一切,都表現(xiàn)了司馬遷敢于進行歷史評判和價值評判的勇氣和精神,以及他對歷史獨到的理解和認識。客觀地講,如果沒有獨立的文化品格和精神,那么,《史記》就不會具有深長的歷史哲學的意味。
其三,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秦末之際,天下大亂,歷史風云的變幻,使無數(shù)的王侯將相失去了往日的威風,與此同時,許多出身寒微的人又成為了叱咤風云的人物。如果我們將這些彼此之間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的傳記合在一起加以閱讀,則會發(fā)現(xiàn)司馬遷在記載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時候,隱于其中的則是他的史詩意識。所謂史詩意識是指司馬遷在描述這些歷史事件和歷史人
物時,一是強調(diào)秦統(tǒng)一中國后,天下岌岌可危的嚴峻形勢。由于秦得天下以后,不能及時地調(diào)整政策,致使天下人心浮動。在這一大文化的歷史背景中,秦以武力吞并六國,其冷酷給關(guān)東六國不同的社會群體留下了難以名狀的創(chuàng)傷?!俺m三戶,亡秦必楚”(《史記·項羽本紀》)、“亡秦者,胡也”(《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讖語在一定的程度上傳達了六國反抗暴秦的意志和心聲。為了真實地反映這一歷史面貌,司馬遷特別關(guān)注六國反秦的思想情緒,充分注意描述他們的個體行為與時代要求的一致性。二是關(guān)注這一時期人物的英雄傳奇性。僅以項羽為例,在反秦大起義的活動中,項羽所到之處無不披靡。特別是鉅鹿一戰(zhàn),當諸侯畏于強秦不敢救趙時,是項羽力斬宋義,率部與秦軍決一死戰(zhàn),從而給秦王朝以致命一擊?!爱斒菚r,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人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史記·項羽本紀》)在司馬遷的精心描繪下,項羽成了反秦起義中最有生氣的人物。宋代劉辰翁說:“敘鉅鹿之戰(zhàn),踴躍振動,極羽平生?!?《班馬異同評》)明代的茅坤也說:“項羽最得意之戰(zhàn),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史記抄》)在《史記》中,司馬遷除了注意通過重大的歷史事件來表現(xiàn)人物的精神風貌外,還十分注意通過人物的前后行為進行關(guān)照,以此來揭示人物命運的必然性。如在寫項羽勇氣可嘉的同時,司馬遷還注意到了項羽有勇無謀而導(dǎo)致的悲劇性命運。項羽年輕時學書不成,又去學劍;學劍不成,又去學“萬人敵”。然而“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史記·項羽本紀》),因為有勇無謀,且缺少清醒的政治頭腦,項羽失敗了。盡管如此,司馬遷十分注意用細節(jié)來大書特書歷史人物的英雄傳奇性。
其四,《史記》是一部以寫人為主的歷史著作,進而言之,是一部人學著作。但司馬遷又把它視為一部“通古今之變”的政要,這樣,它給司馬遷提出的要求是,必須透過人物的命運來深入地表達對歷史的看法。因此,司馬遷把解決“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關(guān)系視為寫作《史記》的重要原則,在解決天與人的關(guān)系的過程中,司馬遷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有的宗教神學成果的懷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對天命的否定,從而揭開了反抗暴秦的序幕。對項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的感慨,司馬遷以“身死東城,尚不覺寤(悟)而不自責,過矣”之語進行了批判(《史記·項羽本紀》)。當然也應(yīng)該看到,司馬遷并不是非天命者,甚至在一些地方還表現(xiàn)出信奉天命的意緒,盡管如此,他對人道的關(guān)心卻是主要的。在處理“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關(guān)系時,司馬遷特別關(guān)心人物命運與社會構(gòu)成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有意識的選擇,其筆下的人物命運大都帶有深長的人生哲理意味。也就是說,一個人的際遇和奮斗往往與他所處的時勢相關(guān),一些外在的因素常常決定著一個人的命運,鑒于此,司馬遷特別注意從大處著眼釆關(guān)心和思考這一問題。如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李廣,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著建功封侯的偉業(yè),因時勢不同始終難以實現(xiàn),乃至漢文帝都替他感慨道:“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史記·李將軍列傳》)然而,蕭何、曹參、陳平、樊噲、夏侯嬰等人因趕上了好時光,雖然出身寒微,但自從隨劉邦起兵以后,都建功封侯了。對此,司馬遷深有感慨地說:“方其鼓刀屠狗賣贈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庭?”(《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兩相對比,便可得知司馬遷對人物進行評價時,是以時勢造英雄的觀念為出發(fā)點的。這一觀念與司馬遷在追究天與人的關(guān)系時,把人放在首要的位置上是一致的,并承擔了終極關(guān)懷的價值判斷。
其五,《史記》是一部以人物傳記為主的歷史著作,錄入《史記》的各個歷史人物又都是有個性的人物,由于每個人的生活境遇不同,因此,其故事也就顯示出各自的特質(zhì)。如何把這些人物統(tǒng)一于“通古今之變”的原則之下呢?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在《史記》中,司馬遷采取的基本方法是,以“本紀”編年,突出其綱要的地位,讓其他四體圍繞著這一編年的線索展開,進而在大的文化背景上突出時代的氛圍?!胺罴o”在《史記》中的編年意義誠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說:“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薄氨炯o”是《史記》中的綱目,它串聯(lián)起《史記》其他四體,展示了歷史人物的命運和歷史事件的全過程,這是司馬遷在結(jié)構(gòu)《史記》時顯示出來的整體意志。站在這一立場上,司馬遷從發(fā)微六經(jīng)人手,并賦予“十二本紀”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經(jīng)學思想。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司馬遷以《五帝本紀》為《史記》的開篇中就可得知,五帝的事跡很多,但司馬遷把他們得天下的事跡定位在以德服天下的方面。這種理想政治經(jīng)過司馬遷的申明,進而演化為了“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的思想路線。以君德推及到臣德,有德者昌的思想作為司馬遷評價歷史人物的標準,貫穿于“世家”和“列傳”的寫作之中,特別是在秦漢之際的歷史人物身上得到了生動的體現(xiàn),這是毋庸諱言的。
德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初義與宗教神學相關(guān)。上古有“同心同德”(《尚書·泰誓中》)之說,所謂“同心同德”是指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建立親疏遠近的等級制度,在等級制度的基礎(chǔ)上倡導(dǎo)同姓同德。自周人發(fā)明了以德配天的思想以后,德在去除宗教神學外衣時具有了道德的內(nèi)容和含義。德與仁的外化形式是仁與不仁的對峙,這一內(nèi)容反映到秦末漢初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和身上,便成了司馬遷進行價值評判和道德評判的基本觀點,站在這一立場上,司馬遷格外地關(guān)注秦漢之際的大勢,試圖在忠實地描述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事跡的時候,以思想觀念的先行性對他們的個人行為作出不同程度的肯定和否定。如對劉邦、項羽等人的評價都貫徹了這一思想原則。
上述五個方面,,是司馬遷關(guān)注秦漢之際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時把握的價值尺度,其總的思想方法是以六經(jīng)為邏輯起點,貫穿“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思想??梢哉f,沒有比讀《史記》更激動人心的了,在司馬遷的精心選擇下,那一個個的歷史人物無不寫得龍打虎跳,讀之,不得讓人不得不佩服司馬遷的才情。
(責任編輯:趙仁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