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譽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上海,200444)
王闿運對陶淵明的接受
何榮譽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上海,200444)
以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為界,王闿運對陶淵明的接受大致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一時期,他不存在認(rèn)同陶淵明生活方式及思想的契機,有的只是入世的激情和入世受挫的憤懣。同治四年以后,王闿運的思想較前期顯得更為豁達(dá)。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王氏對陶淵明的接受出現(xiàn)了由抵觸到模仿,再到以隱者自居的變化。王氏對陶詩的接受與對陶氏人格的體認(rèn)一樣,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并與其心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相對應(yīng)。
王闿運;陶淵明;接受
王闿運對陶淵明的認(rèn)識是隨著心態(tài)和處境的變化而變化的。以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為界,王闿運對陶淵明的接受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王氏積極入世,因此多關(guān)注陶淵明的入世情懷。伴隨著入世屢次受挫,王氏在后期則關(guān)注陶淵明的隱士身份及不隨波逐流的高貴品行。不僅如此,在擬陶詩和征引陶氏故實的過程中,王氏還主動與陶淵明進(jìn)行比照,借以完成對自己身份的認(rèn)同。
筆者從《湘綺樓詩集》中檢出關(guān)涉陶淵明的詩歌55首,其中擬陶詩29首,引用陶淵明故實以及作品的有26首。①這些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從咸豐元年到民國四年,幾乎貫穿了王氏詩歌生命的始終。
同治四年以前,王氏正值年輕,渴望有施展才華、建立功業(yè)的機會。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fā)正好給了他一次絕好的機遇。此間,王闿運積極謀求入世的機會,先后通過多種方式把自己對時局的見解傳達(dá)給曾國藩,以期獲用。此外,他還入京參加會試,入肅順幕;南下廣州,入時任廣東巡撫郭嵩燾幕。同治三年七月,清軍攻破天國都城南京,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是年十月,王氏從廣州回湘不久即赴江淮,于南京會見曾國藩,十一月便作《思?xì)w引》以表達(dá)歸隱之愿??梢哉f,太平天國運動期間,王氏不存在認(rèn)同陶淵明生活方式及思想的契機,他有的只是入世的激情和入世受挫的憤懣。
同治四年八月,王氏遷家至衡陽石門山居,開始了其十二年的山居生活。從此王氏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他隱居石門,編撰地方志、《湘軍志》等,直至光緒五年入主尊經(jīng)書院。光緒五年到光緒十一年,王闿運應(yīng)四川總督丁寶禎的邀請入川。當(dāng)時丁寶禎有聯(lián)合印度、緬甸以防止英、俄侵蝕中國的計劃,王氏對此寄以厚望。②但還未待計劃運作,丁寶禎便于光緒十一年病逝,此事也隨之不了了之。在川期間,盡管王闿運與丁寶禎接觸頻繁,并多與其商討政事,但他的主要職責(zé)是經(jīng)營尊經(jīng)書院,培養(yǎng)人才,其生活的重心是教書、著述。正如王氏在光緒九年八月十二日日記中所言:“少時慕魯連,今志于申屠蟠矣?!盵1](1245)光緒十二年后,王氏先后主講思賢講舍、船山書院。期間雖與各地督撫疆吏往還,但王氏總以隱者自居,并為自己能做到“安貧樂道”而自豪不已。
同治四年以后,由于生存狀態(tài)的變化,王氏對官場功名有了新的認(rèn)識,加之他對《莊子》逍遙思想的接受,思想較前期更為豁達(dá)。就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王氏對陶淵明的接受較前期也有了很大的變化:由抵觸到模仿,再到以隱者自居。
咸豐三年,太平天國勁頭甚盛,業(yè)已建都南京,占據(jù)武漢,再克南昌,并有席卷江南之勢。是年,清廷為應(yīng)對日益惡化的戰(zhàn)局,命丁憂在家的禮部侍郎曾國藩辦團(tuán)練。曾國藩應(yīng)朝命,積極籌備,并廣開言路,招賢納士,這給了王闿運展示才能的機會?!断婢_府君年譜》載:“府君屢論事,曾公輒嘉納之。”[2](25)不惟如此,王氏還參與曾國藩軍事謀劃。當(dāng)時,湘軍將領(lǐng)彭玉麟、陳雋臣都力邀王氏從軍,但是后來因馮樹堂顧忌王氏新婚且為獨子,進(jìn)言曾國藩,致使王氏從軍未果。但王氏豈肯輕易放棄太平天國運動提供的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咸豐四年十月,于湘軍攻占九江之時,王氏上書曾國藩陳“五利五害”之策,建議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但這個建議并沒有被曾國藩采納。
在這樣的情形下,王氏寫下《秋興十九首》(詩集第2卷)以述懷。其中第十七、十八、十九首尤其能夠表達(dá)他當(dāng)時的心態(tài):
有兔恒爰爰,有雉必羅罿。吳唐既先敗,崇陶麗其兇。何必慕耿介,不得常從容。獨有一道士,坐嘯臨清風(fēng)。朝亦無所思,暮亦無所從。帶甲常早眠,高枕聽霜鐘。吾欲訪其術(shù),自愧非喬松。[3](50)(第17首)
清晨荷鋤出,艱難學(xué)田園。微風(fēng)藹林表,初日光東軒。被裘還解裾,單衣有余溫。春氣蘇萬物,已足慰劬勤。如何惰游士,荒時失天真。予生后巢由,不得齒農(nóng)民。日暮行歸來,感激悲中原。(第18首)
這兩首詩表達(dá)的主題是一致的,那就是入世無階又不甘退隱的苦悶與憂郁。第17首,自己心懷耿介而不獲用,心中抑郁而欲學(xué)道,坐嘯臨風(fēng),了無牽掛,并能沉浸于暮鐘陣陣,置身世外。但末句“自愧非喬松”又將自己拉回凡世,并認(rèn)定自己非學(xué)道之人。第18首,王氏艱難學(xué)習(xí)田園,微風(fēng)拂林,陽氣初生,十分愜意,但是日暮歸來,心中所懷乃是中原故事。此處,王氏借用了陶淵明心懷故晉之事以明己之心跡。再看第19首:
陶潛雖隱居,其氣??v橫。閑庭視草木,萬感來崢嶸。晉代已陵替,卑官念無成。歲月坐憔悴,豈不傷其生。遠(yuǎn)松托孤懷,濁酒徒自傾。饑寒與醉飽,寧識達(dá)士情?
此詩充分反映了王氏此期對陶淵明的認(rèn)識。他認(rèn)為陶淵明雖隱居,但并不安分,因為陶淵明心懷亡晉,欲有所為而不能,只能坐待歲月流逝,其借松抒懷,借酒消愁,根本沒有達(dá)士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梢?,王氏此時對陶淵明的認(rèn)識是與他的心態(tài)緊密相關(guān)的。王氏當(dāng)時極力尋求施展“縱橫”的機遇,積極入世,對陶淵明的關(guān)注自然是在陶氏心氣“縱橫”之處。
直至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王氏都沒有獲得任何機會。咸豐五年到咸豐八年,王氏應(yīng)好友鄧輔綸之邀,往武岡教鄧氏子弟。咸豐九年王氏赴京參加會試未中,留居法源寺,因好友龍皞臣、李篁仙之關(guān)系,得以結(jié)識戶部尚書肅順,并為肅順激賞。后接受友人不要急進(jìn)、以免遭禍的規(guī)勸,便找一借口辭別肅順,到了山東巡撫文煜幕下。王氏再失良機,友人都為他時運不濟(jì)而嘆息不已。③咸豐十年八月,王氏出京,經(jīng)祁門,訪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此次會面,王氏也未獲用,在軍事上的建議亦不為曾國藩采納。王氏在逗留三個月后,只留下“獨慚攜短劍,真為看山來”(《發(fā)祁門雜詩二十二首,寄曾總督國藩,兼呈同行諸君子》,第6卷)的遺憾離開祁門返回湖南。咸豐十一年七月,咸豐帝死于熱河。十月,慈禧發(fā)動政變,殺死包括肅順在內(nèi)的“顧命八臣”,垂簾聽政。王氏曾上書曾國藩,進(jìn)言“宜親賢并用,以輔幼主。恭親王宜當(dāng)國,曾宜自請入覲,申明祖制,庶母后不得臨朝,則朝委裘而天下治?!盵2](39)曾國藩并不理會。王氏于此“太息痛恨其言之不用也”。[2](39)同治三年,王氏南京再訪曾國藩,仍是無果,隨后便輾轉(zhuǎn)返回湖南。而此時,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已基本平息。
同治三年十一月,即王氏南京會面曾國藩后,寫下《思?xì)w引》。在該詩序文中,王氏交代了自己近年的心理軌跡,并表現(xiàn)出歸隱山林的意愿。序文寫道:“頗妄自矜伐,喜談遠(yuǎn)略,視今封疆大臣,竊謂過之。值圣朝辟門求賢,開薦舉之路,白衣而登大僚蓋數(shù)十人。余周旋其間,年望相等。雖不必至督撫,其次亦差得之矣。游半天下,未嘗困厄,然皆無一歲之留,望望而輒去。……夫賢才有益于天下,天下誠有損于賢者。……吾生也有涯,而所待者難期。余嘗游朱門,窺要津,親見禍福之來、貴賤之情多矣,亦何取身登其階,然后悔悟乎? ……歸歟歸歟,將居于山水之間,理未達(dá)之業(yè)。出則以林樹風(fēng)月為事,入則有文史之娛。夫讀婦織,以率諸子。何必金谷為別業(yè),乃后肥遁哉!”[3](147)王氏此序,情辭懇切,亦有一股悲壯氣和無奈。王氏負(fù)大才而不見用,所待者難期,且親見肅黨覆滅,加之官場險惡,也只有歸隱一途了。
同治四年,王氏借垂柳以明志:“南中卑濕北塵沙,獨有垂楊春意賒。莫道生來總離別,五株終老在陶家。”(《柳枝詞》第1首,第7卷)是年八月,王氏遷家至衡陽石門,開始了他十二年的山居生活。此后,他對陶淵明的關(guān)注也由“心氣縱橫”處轉(zhuǎn)到了其閑情真趣及隱士品格。
同治四年八月,王氏遷居石門。同治五年,注《莊子》內(nèi)篇,發(fā)明《莊子》本旨。此后幾年,王氏先后編修《桂陽州志》、《衡陽志》,注《易》、《禮》,其主要精力皆付諸于抄撰之業(yè)。
同治十年,王氏再次入京會試,九月返湘途中于徐州會見曾國藩,這是二人最后一次會面。此番會面,二人主談經(jīng)、史及修志之事。④同治十一年二月,王氏聞曾國藩喪,六月參加曾氏喪禮,八月便題詩石門屋壁,以志終隱之愿?!稕銮镞€石門山居題壁》之一(第16卷)云:“桂樹香風(fēng)生隱心,北山初別易追尋。一鞭細(xì)雨涼羅薦,八月青溪養(yǎng)綠陰。種柳已看欺屋長,入門方覺瑣云深。陶潛未去柴桑日,那識無弦自有琴。”
王氏選擇終隱與曾國藩的亡逝有直接的關(guān)系。從前一部分的論述中,可以看出王氏對曾國藩一直寄予希望。王闿運在日記里多次記載曾國藩,可以看出對曾國藩的感情。⑤曾氏離世,王氏“縱橫”希望破滅,這也進(jìn)一步堅定了他歸隱的決心。
在現(xiàn)實生活中,王氏還經(jīng)常與陶淵明作比較。如王氏日記同治九年五月廿五:“為兒女理書,俱生不成誦矣。淵明五男不好紙筆,竟無聞于當(dāng)世,余獨何人哉?”[1](107)同治九年八月未朔:“早起問兩兒‘姑姊何人?’兩兒皆不知姑為父姊妹。淵明兒子不識六七,比此,真神童也?!盵1](123)他還用陶淵明草廬失火來比附自家的火災(zāi),如《夜雪后集·周甲七夕詞六十一絕句》之四十三“淵明六月見燔林,豈是西宮怨氣深。”[3](442)
王氏的現(xiàn)實體驗,拉近了自己與陶淵明的距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關(guān)涉陶淵明的詩歌較前段大幅增加。此間,王氏有關(guān)涉陶淵明的詩歌40多首,占此類詩歌的百分之八十。不僅如此,此類詩的用意亦較豐富,并且這些詩歌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具有隱逸、平淡、閑適的指向性。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一是引用陶淵明故實及詩文來表現(xiàn)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且皆表露出閑情雅致,勾勒出了一個安貧樂道的隱者形象。如:
借問淵明望松處,荊薪明燭夜吟難。(《丙子喜雪》之三,第16卷)
招屈酒醒應(yīng)望遠(yuǎn),和陶詩罷獨敲床。(《五日憶夏芝岑招屈之會因寄奉訊》之一,第16卷)
自是仲華持節(jié)早,莫辭陶令閉門醒。且攜絲竹東山去,別墅棋聲正好聽。(《夜得李雨蒼詩,雨、月通押,駭人聞見,戲作二首嘲之》,第19卷)
漢女雙珠元自解,陶公三徑更無佳。(《守風(fēng)未開,四面皆秦聲,作野菊詩》,第19卷)
顧笑陶彭澤,東籬無往還。(《九月偕衡府諸公齋集西禪寺》,未刻詩)
憑君莫作新亭例,且學(xué)淵明望八荒。(《十月九日天心閣宴集》之二,第19卷)
淵明老去撫孤松,未免人呼田舍公。(《題李韻園松鶴圖》,第20卷)
閑情肯讓陶彭澤,好士還同喬鶴儕。(《和二吳詩》之一,第19卷)
弦歌非昔年,文宴復(fù)今朝。淵明愛九日,時菊契貧交。(《登岳麓山,和陶韻》,第18卷)
直恐西塵勞庾扇,敢開三徑引陶車。(《復(fù)樊詩》,第19卷)
水野釋子持贈我,插伴五柳淵明廬。(《櫻桃歌,和子玖》,第18卷)
垢面蓬頭走復(fù)來,無懷真趣在嬰孩。垂髫處處桃源景,生向陶家便不才。(《道中見兒童抃舞》,第20卷)
二是以陶詩關(guān)涉隱逸、閑趣的典故作為詩歌材料,吟詠性情。如《題陳伯皆仙巖十八景》(第18卷)中的三景:
繞屋樹扶疏,淵明愛結(jié)廬。不知求解者,能讀幾多書。(《環(huán)翠讀書》)
無功昔聽笛,還憶采薇人。但有田家樂,何須學(xué)避秦。(《東皋牧笛》)
桃花源里客,夜夜宿仙家。日出聞雞犬,方知歸路賒。(《云中雞犬》)
三是用陶淵明的故實比附他人生活:
石林才子文章伯,暫學(xué)陶潛出彭澤。(《洞庭歸舟酬葉損軒大莊吳中贈別詩,因及陳蕓敏》第13卷)
陶令腰頻折,元龍氣未除。誰知田舍里,猶自有長沮。(《春風(fēng)日和龍高平秋日縣居詩,訪姚合體》之二,第7卷)
自有公田供祿米,何須五斗覓柴桑。(《譚常寧自衡陽就養(yǎng)東安,枉詩留別,因賦奉酬》,第14卷)
四是用于勸慰仕途受挫之人,或勸人歸隱:
扁舟欲去且遲留,陶令休官已再休。(《還山吟送涂教授》,未刻詩)
誤落塵網(wǎng)中,三年被驅(qū)遣。(《招隱詩寄譚公子 時推議長,勸其辭退》,未刻詩)
綜上所論,可以看出,王闿運對陶淵明情性的認(rèn)識是逐漸加深的,這個體認(rèn)的過程也正好與他自身的生活狀況和心態(tài)相吻合。由此,我們可見王闿運淡泊的一面。
王闿運對陶詩的接受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眉批《八代詩選》中選錄的陶詩,一個是擬陶詩。王氏對陶詩的接受與對陶淵明人格的體認(rèn)一樣,與其心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對應(yīng),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
(一) 眉批陶詩
咸豐九年,王闿運編選《八代詩選》并眉批八代詩?!断婢_府君年譜》咸豐九年載:“是歲……選漢魏六朝諸家詩為《八代詩選》,與同人分寫而自加評語焉?!盵2](35)后來,夏敬觀輯錄王氏眉批,發(fā)表在《同聲月刊》1941年第1卷第2至6號上。
《八代詩選》選錄漢、魏、晉、宋、齊、梁、陳、北朝、隋等八代詩人詩共539首,其中選錄陶詩114首,幾乎所有的陶詩都被選錄。不僅如此,在所選詩人中,也以陶詩數(shù)量為最多。⑥在王氏看來,陶淵明當(dāng)為八朝第一詩人。
在所選114首陶詩中,王氏眉批了40首,都集中于《同聲月刊》第1卷第5號。就其眉批陶詩內(nèi)容來看,王氏關(guān)涉陶淵明入世情懷的批點就有14處。茲列于后:
《和郭主簿》第二首:“懷此真秀枝”四句清勁,露出悲壯。[4](42)
《贈羊長史》:以九州未同,感懷中原,故以“愚生三季后”作起。言今中原惟于古人書中見之而已,無限悲慨。
《詠三良》:此皆當(dāng)時死節(jié)諸臣也。
《九日閑居》:縮生年不滿百二句為一句,而以下句注解之,奇警非常。氣象崢嶸。恥罍,言大臣當(dāng)死也。寒花,言末路茍榮也。
《飲酒二十首》:此二十首,具見陶公崢嶸壯氣。后人專以陶為沖凝,失之遠(yuǎn)矣。
《飲酒二十首》第三首:大學(xué)問、大性情。
《飲酒二十首》第六首:傲睨。
《飲酒二十首》第十五首:睹此則陶之恬退,只是自負(fù)。
《擬古》第一首:氣勁語寬,亦奇作也,嫌鄉(xiāng)曲未除,何等悲憤。
《擬古》第六首:言己身目睹易姓,誰謂無禾黍之悲也。
《擬古》第九首:末言己一縣令,豈能雪國恥耶。
《述酒》:重離,即晉史所云淳耀之德。
《讀山海經(jīng)》第九首:言賢愚共盡,而烈士終有身后名。
《讀山海經(jīng)》第十三首:沉痛。
從王闿運批點詩歌的篇目來看,前人多有論及。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云:“千秋以陶詩為閑適,乃不知其用意處,朱子亦僅謂《詠荊軻》一篇露本旨。自今觀之,《飲酒》、《擬古》、《貧士》、《讀山海經(jīng)》,何非此旨?但稍隱耳?!盵5](80)陳沆《詩比興箋》指出世人讀陶詩之弊有二:“一則惟知《歸園》、《移居》及田間詩十?dāng)?shù)首,景物堪玩,意趣易明,至若《飲酒》、《貧士》,便已罕尋,《擬古》、《雜詩》,意更難測,徒以陶公為田舍之翁,閑適之祖,此一蔽也。二則聞淵明恥事二姓,高尚羲皇,遂乃逐景尋響,望文生義,稍涉長林之想,便謂‘采薇’之吟?!劣凇妒鼍啤?、《述史》、《讀山海經(jīng)》,本寄憤悲。”[6](76)王氏所評繼承了前人對陶淵明詩歌的觀點。除此之外,他還特別指出:“陶皆寬和,格調(diào)卑耳。有乞丐語,非廊廟人也。鄉(xiāng)曲人自命圣賢,則易流入乞丐,不可不知?!盵4](42)他對陶淵明的隱士情懷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
從這些評點中不難發(fā)現(xiàn),王氏關(guān)注的是陶淵明詩歌所表現(xiàn)的“其氣縱橫”處,并認(rèn)為陶詩格調(diào)不高,這也符合王氏同治四年以前的心態(tài)。⑦對于陶詩流露出的真性情,王氏還是承認(rèn)的。如眉批《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真樸有趣?!泵寂杜c殷晉安別》:“陶令與人交,皆有一種真摯之意,非真人不能隱,非情摯不能高也?!泵寂讹嬀贫住返谑攀祝骸笆谷瞬桓逸p視。古來真者,未有模棱人?!盵4](42?43)但此等評點,實為少數(shù)。
(二) 王闿運的擬陶詩
王闿運的擬陶詩約有24首。這些擬陶詩都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描繪出了王闿運心態(tài)流變的軌跡。
同治四年以前,王氏擬陶詩有7首,這些詩有如下特征:一是意在借用陶詩的外殼,如聲韻和結(jié)構(gòu);二是不依循原詩的意旨,或取義相反,或另附他意;三是所表達(dá)內(nèi)容不是入世受挫后的幽怨,就是對世事的關(guān)注。
如《擬陶詩二疏詠》(第15卷):“盛衰有定期,彼此更相居。借問持祿子,此身竟焉如? 邈邈皇漢庭,辭榮有二疏。掛冠出國門,解佩對塵裾。父子一時去,高誼昔所無。群公美盛心,感泣傾京都。多謝游宦者,幾人返鄉(xiāng)閭? 馀金孰云多,酒食應(yīng)時需。子孫復(fù)何求,為我吝區(qū)區(qū)。技校升斗間,豈不愧本圖? 名言喻鄉(xiāng)人,曠志游八虛。擺落窮達(dá)慮,長歌托歸歟。”為方便分析,將陶淵明《詠二疏》也錄于后:“大象轉(zhuǎn)四時,功成者自去。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 游目漢庭中,二疏復(fù)此舉。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餞送傾皇朝,華軒盈道路。離別情所悲,余榮何足顧。事勝感行人,賢哉豈常譽。厭厭閭里歡,所營非近務(wù)。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問金終寄心,清言曉來悟。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后慮。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盵7](325)
拿此詩與陶淵明《詠二疏》比較,二詩韻律、結(jié)構(gòu)相同,所詠對象亦同,只是所要表達(dá)的意旨有異。二詩同韻,行詩結(jié)構(gòu)也相同。陶詩意在表彰二疏功成身退、淡薄名利、放意余年的品行,亦借以表現(xiàn)自己辭仕彭澤之舉亦與二疏相同,其中心意旨唯一“退”字。王詩前半詩意敘述二疏之舉,與陶詩基本相同,然話鋒一轉(zhuǎn),談及當(dāng)下,不僅游宦無人返鄉(xiāng),于財物名利還多斤斤計較,勾心斗角,最后悟出要擺脫窮達(dá)的憂慮。王詩貌似是“退”,實際為“進(jìn)”,要擺脫窮達(dá)的功名心,是其入世無路境況下的無奈之舉,與陶詩表現(xiàn)的“放意余年”的主動選擇有本質(zhì)區(qū)別,于此仍可見當(dāng)時王氏心態(tài)。
再如《觀獲》。王氏此詩庚子本題作《擬陶令觀獲》,查陶詩并無題為“觀獲”之詩,但就王詩內(nèi)容來看,此詩應(yīng)為擬《庚戌歲九月中于兩田獲早稻》、《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二詩。王詩與陶詩同寫獲稻,但所表達(dá)之意不同,最根本處在于二人獲稻后,王氏感懷的是“王稅亦多恩”、“軍興州郡?!?,陶詩則為躬耕后有所得的快樂。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王詩中村人獲稻的場面,倒有桃花源之意?!兜俏鋵菛|高寺》由景生情,表達(dá)徘徊于“進(jìn)退”之間的苦悶。還有《秋興十九首》之十七、十八、十九三詩,因前已述,不再贅言。
同治四年以后的擬陶詩,除了延續(xù)前期借助陶詩外殼,從聲韻和結(jié)構(gòu)入手外,又有了些變化。此期的擬陶詩更側(cè)重于意念上的模擬,如模擬陶詩淡遠(yuǎn)的風(fēng)格。詩歌內(nèi)容也多表達(dá)生活的閑趣和山林之樂。
如《閱東安水道志,憶前游,慕物外,頗有獨往之志,作詩寄懷云》(第10卷):“山川寄物外,車馬不能喧。偶有獨往志,霞石橫眼前。昔游如有神,今懷亦可歡。散發(fā)東山廬,沉吟永桂篇。巖虛午風(fēng)靜,松疏夏日寒。村舍遠(yuǎn)相望,樵牧方來言。豈伊慕靈契,離塵是為仙。閑庭雖自清,未若漱云煙。世事托妻子,將從性所便。”此詩借用陶詩《飲酒》之五“結(jié)廬在人境”詩韻及部分詩句,且詩歌流露出的情致是類同的。詩中所寫的景是王氏意念中的景,可能是實在的,也可能是根據(jù)書中內(nèi)容幻想的。但不管是虛是實,詩境的指向是同一的,都具有隱逸的特征。王詩還表現(xiàn)出了自己適性的性格特點。陶詩《飲酒》之五表現(xiàn)的是陶氏心游八寰、不為物滯的自由,了不關(guān)世,所得亦只在適性而已。相較陶詩,王詩加入了眾多敘述成分。與王氏此詩類同的還有《春懷詩四十八首》之三十一、《前田川種荷,南池插菰作》等詩。
《乙亥山中度歲雜詩八首》(第13卷)也很典型。第一首仍借用“結(jié)廬在人境”詩韻,所傳達(dá)的心境是欣喜,欣喜衣食無虞、幼稚長成,政治清和,百姓樂居。在此情景下,詩人有“誰謂適人適,詠歸忘我言”的感慨。第二首、第四首所表達(dá)的意思差不多,其感情也是喜,喜欣逢好光景,自足嬉戲于新朋故友之間,感受真摯人情。第三、第五首寫農(nóng)作之樂。王氏雖不躬耕,但于詩中可以看出其“同此田夫懷”去關(guān)心春雨,關(guān)心農(nóng)事。第六首是寫與山農(nóng)的交談,主旨在于表達(dá)自己淡薄名利、退居山林的英明抉擇,以退為進(jìn),游于世事。第七、八二首,寫山居生活,以飲酒、作詩自娛的生活狀態(tài)。
此八首詩,多有陶淵明的影子,其與親朋往還、農(nóng)夫交談,飲酒自娛,無不與陶淵明生活相契。唯不同處,陶詩顯得孤寂,而王詩更為熱鬧,心情也較欣喜、滿足,這也是與二人的性情和實際生活狀態(tài)相關(guān)的。
王闿運是一個身懷“帝王之術(shù)”的縱橫家,畢竟不是虔誠的隱者。他一直在尋找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物色縱橫的平臺。但在他屢次受挫屢次復(fù)出的間隙,仍能做到安貧樂道,縱情山水,享受山林之樂,亦能體會陶淵明的真趣并不時效仿之。當(dāng)然,王氏的隱居有些是迫不得已,因為他沒有合適的出世機會,所以他選擇退守,如同治四年的歸隱;有些反映山林之樂的詩亦有刻意為之之嫌,⑧是因為全身需要。如分析的《乙亥山中度歲雜詩八首》,全詩屢次強調(diào)時局的太平和政治的清明,多少有張之洞作《勸學(xué)篇》的意味。但是,從總體上看,我們?nèi)阅軓耐跏蠈μ諟Y明的接受上,看出他心態(tài)流變的軌跡,以及這種變化帶來的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注釋:
① 筆者選用《湘綺樓詩集》出自《湘綺樓詩文集》(岳麓書社1995年版)。后文所引用王闿運詩只標(biāo)明卷數(shù)。
② 王闿運在作于光緒六年庚辰的《覽二鄧擬陶詩,試效作一首》(第18卷)云:“朝市多親舊,田園但妻孥。自非沈冥子,石隱安足娛。窮年捐烈心,獨往遂良圖?!瓋鲋粽撸K能訪枌榆。”可見當(dāng)時王氏仍渴望獲得施展縱橫的機會,并為有這樣的機會而感到高興,這個機會就是丁氏的聯(lián)印緬以防英的計劃。這是同治四年以后僅有的幾首表達(dá)入世情懷的擬陶詩之一。
③ 《湘綺府君年譜》該年載:“尹丈杏農(nóng)耕云贈詩有云‘行藏須早決,容易近中年’,蓋嘆府君之不遇也?!?/p>
④ 曾國藩此年作《酬王壬秋徐州見贈之作》一詩,詩云:“群圣下窺瞰,憂喜相慶唁。盡抉諸子心,始知老儒賤。探篋出新編,照坐光如電。說易燭大幽,箋書祛眾眩。旁及莊生旨,抵巇發(fā)英眄。”(見王澧華校點《曾國藩詩文集·詩集》卷四,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對于當(dāng)時二人談?wù)搩?nèi)容,可見一斑。另《湘綺府君年譜》此年亦有記載。
⑤ 如同治十一年九月六日:“去歲今日幾焚于火,余不焚死,而滌公疾死,豈勝悵然。”光緒七年三月十七日:“夜月,夢與曾滌丈論時事及家事,有悲切之音,頗近釋書。即覺,念其不經(jīng),然生感悟?!惫饩w十八年二月朔日:“夢曾滌丈,云收恤左孟辛之子,云已流落不刊。談話分明,增人感創(chuàng)?!惫饩w三十二年八月十日:“三更后睡,夢曾滌公談笑甚歡,言今賊平無事,可以宴談。余云不如且戰(zhàn)且學(xué)仙別有風(fēng)趣。滌公咨賞,甚以為然。”民國四年五月十二日:“偶思曾侯,夜飯時檢舊詩看之,至今六十年,如眼前也?!?皆見于王闿運著,吳容甫校點《湘綺樓日記》)
⑥ 參見孫海洋、黃世民《論王闿運〈八代詩選〉》,《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2期?!栋舜娺x》所選詩歌數(shù)量較多的依次還有蕭綱(112)、鮑照(99)、謝眺(93)、江淹(84)、阮籍(82)、庾肩吾(82)、庾信(81)、曹植(68)、謝靈運(67)等。
⑦ 對于王闿運對陶詩“格調(diào)不高”且有“乞丐語”的指責(zé),夏敬觀多有辯護(hù)。夏氏說:“王氏此說,殊未能知陶。陶詩不附和當(dāng)時格調(diào),正是其格調(diào)高處,何卑之云。知陶之處境,本非廊廟,恰是田間人語,身分相合,何乞丐語之有。使廊廟人作陶語,則不合耳。然王氏選陶詩獨多,幾于全錄,及觀其逐條評語,則又非不知陶者矣?!睂τ谕跏蠈μ赵姟班l(xiāng)曲氣未除”的觀點,夏氏又以王氏不好宋詩辨解之。(具體皆參見《同聲月刊》第1期第5號41~45頁。)但筆者以為,王氏此評一方面與其好綺語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更多還是受當(dāng)時入世心態(tài)的影響。雖然如此,王氏仍認(rèn)為陶淵明為八大大家。
⑧ 《湘綺府君年譜》光緒二十四年載:“楊銳、劉光第等入軍機辦理新政。二人皆府君弟子,又奉廷寄查問查問府君年歲、精神、步履,能否召用?!辈痪梦煨缌颖粴ⅰ4四甏?,王氏作《乙亥山中度歲雜詩八首》,不禁讓人作此想。
[1] 王闿運著, 吳容甫校點. 湘綺樓日記[M]. 長沙: 岳麓書社,1997.
[2] 王代功. 湘綺府君年譜[M]. 沈云龍主編. 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596冊. 臺北: 文海出版社.
[3] 王闿運. 湘綺樓詩文集·詩集[M]. 長沙: 岳麓書社, 1995.
[4] 夏敬觀. 八代詩評[J]. 同聲月刊, 1941, (1): 5.
[5] 陳祚明. 采菽堂古詩選[M]. 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總集, 第1591冊.
[6] 陳沆. 詩比興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7] 陶淵明. 龔斌校箋. 陶淵明校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Abstract:Bounded by the end of the Taiping Movement, WANG Kaiyun’s acceptance on Tao-yuanming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eriods. Between Taiping Movement, he had no opportunity to identify Tao’s ideas or his way of life, but rather he had frustrated passion and resentment by participation in social activities. After 1865, however, he became more open-minded. In this mentality, Wang-kaiyun became the conflict to imitate Tao-yuanming, then to recluse his own changes. Wang‘s acceptance of Tao’s Poetry was the same to Tao’s personality, which has the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eriod, but also has been corresponding with his mentality and living condition.
Key Words:Wang-kaiyun; Tao-yuanming; Acceptance
On Wang-Kaiyun’s Acceptance of Tao-yuanming
HE Rongyu
(Literature College of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I206.2
A
1672-3104(2011)01?0153?06
2010?09?06;
2010?12?24
何榮譽(1984?),男,湖北監(jiān)利人,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9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近代文學(xué).
[編輯:胡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