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王 琪

秋日里的村莊

靜默，如孤獨的老者，霜塵積陷體內。有風或無風，都是今生的宿命。千百年了，誰去追問一座村莊的榮耀與歡顏？誰體味過它生老病死的傷痛？

再次走過時，雨水正隨黃昏的脈絡走向大地深處。它迅疾消失，只給天籟留下蒼冷的背影。遠處的田野死一般寧靜。而敲打我面額的，是多年前失散的鄉(xiāng)音。這一切熟悉的，仿佛從沒有離開，一直在我耳邊。幾處燈火零零散散，星星點點，是今夜最貼心的慰藉，這為清冷的秋日村莊彌補了溫暖的夢。

我確信，這不是走往夢鄉(xiāng)的途中，我是在重回母親的懷抱。我一度遠離，但沒有怨恨；它貧窮、多難，我并未嫌棄。異鄉(xiāng)城市的生活，這村莊始終是我精神的寄托、皈依的方向。它母親般的體溫，我在秋日觸摸得到。

這村莊不是別人的，是我的，是屬于我人生一世的。它夢不多，不顯山露水，知足而渺小——這多像我久別重逢的鄉(xiāng)親，夜晚下，守著如豆的燈火，縫補著下一個春天的希望。

驚雷閃過

雷聲自天邊傳過，驀然入耳。晚歸的人正走在路上，他看到，眼前劃過一道閃電，像要割裂夜空的臍帶。

而黑色的烏鴉驚慌四竄。它們無處安身，樣子萬分失措。

此起彼伏的，是那些待熟的莊稼，這無情的波瀾，從大地一端到另一端。它們籽粒飽滿，等不到成熟，就紛紛跌落。一河之隔的樹林，響聲云集，相互交纏一起，仿佛把夜晚的秘密傾訴一空。

沒有停止的是風！它從一個方位切開入口，就四處橫掃，在雷聲的威懾下，愈發(fā)瘋狂肆虐。分不清是高過頭頂?shù)娘L聲，還是飆悍無比的雷聲，它們混雜、交織，讓天地昏暗，黑白顛倒。好像無視塵世生靈。好像宇宙不復存在。但我們沒有誰去詛咒，晚歸的人也沒有。萬事萬物都有它自己產生的根源，一如天象。

我屏住了呼吸。

幾乎在同一瞬間，河流劈開道路，洶涌著奔向前方，毫無克制。振聾發(fā)聵的聲音依然在響，十面埋伏著的事物無一幸存。我們置身汪洋，找不到逃亡之路。

雷聲驚動我們。它來后又消失，不隨風而去。仰望長空，只有喧嘩過后的寧靜。

——這是原野最后的寧靜。是天地對峙的寧靜。

大地與影子

夕陽下，被拉長的不是樹影，不是身影，是白日留下的一道光影，呈暗黃色，斑斑駁駁，灑落一地。

我沒有看到風的影子，空氣的影子。它們其實都沒有影子。不用透過玻璃，你發(fā)現(xiàn)世界原本是立體的，沒有影子形成的原因。它們從側面、正面，上方和下方，任何一個位置，都給你相同的暗示：影子不是無中生有的。它幾乎沒有自身固定的形狀，只和這光源照射的方向有關。

我相信投射給大地的影子最美妙。我轉身，影子跟著轉身；我起跑，影子比我速度更快。隨后的那些飛翔的影子，同時撲向大地，甚至撲向河面。影子不是虛無的，它也會起舞、旋轉，給你制造一個離奇的神話。

與前世的影子相遇，是在那個初秋的傍晚，我步履輕輕，彳亍獨行。老巷子空無一人，低矮的土墻，刻下歲月的痕跡。我伸過墻頭，陰暗遍布的影子訴說著滄桑。這無言的孤獨，讓人頓生悲涼。

原來影子也會說話，只是它不輕易開口。

還是那年

暮色照不亮回家的路，你跌跌撞撞，沿著河灘走向村莊。而風，欲將你送得更遠——

那份遼遠與靜謐，不曾給你半點睡意。樹疲累，鳥棲息。他們愛做夢，卻沒有夢。不比你的童年，你的村莊，簡單，甜蜜。

河灘沒有人影，只有你一個人，只有巨大而真實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你一動不動的身影，像一處銅雕。這時，你輕微的呼吸沒人聽得見。這個世界像停止了一切喧鬧。你只是你自己，不是別人。亂石塊，山巒，因干涸而裸露的河床，都隱現(xiàn)于今夜的詩行。那年，你還是個孩子，孤獨卻與日俱增。但多年之后，那一切不再顯現(xiàn)，留給深秋的，剩下的印記清晰可聞。

村莊是一個什么樣的詞

以什么樣的詞來描述，才能賦予一座村莊確切的命名？過去，她含著煙雨；現(xiàn)在，肅穆而寂寥；將來，無以預估。

這樣養(yǎng)育過我多年、夢里?；氐拇迩f，會不會就是我生命起點的全部構成？

我嘗試用動詞，她太靜穆；用名詞，她不夠閃亮；用形容詞，又似乎太駁雜。數(shù)詞、量詞、代詞都不能。

在偌大的祖國版圖，她渺小得幾乎可以省略，讓我無從下筆。

而我何曾遺忘過她？疏遠過她？我不在乎她不夠豐富的表情，不在乎她蕭瑟、凄涼的境遇，與她不同尋常的背景。她小小的景致和形象，盤亙在我心底，從未消失。

是自己的筆太笨拙，無詩情可言？還是村莊簡樸得只剩下我用生硬、呆板的詞描述？

在別人的城市，回頭相望，那伴我走過少年時代的村莊，竟可以用眼里滿含的一滴熱淚，代替所有的詞……

真 相

不能隱瞞自己的身世，就像不能隱瞞自己的村莊，和一段往事。那屈辱、淚水，命定的哀傷，不可抹掉的痛，翻開哪段，都不忍卒讀。

我斷定，這和父親有關，和羅敷河有關。

秋水隨遠處的燈火遠走他鄉(xiāng)。在你看守過的池塘里，蛙聲至今還在齊鼓。沒有人再來，曾經你墾殖過的田園，變得空蕩蕩。這熟悉的原野上，我迎風漫步，失落而感傷。你是去了哪里，只空留下這秋天的余音？

我去問羅敷河，這村莊唯一的河流即將斷流。它似流年，沖淡了一切，帶走了一切。它是如此狠心，把父親從池塘邊拽到河邊，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送往遠方……

我不能對蘆葦蕩不聞不問。河堤上，風一層一層揭開那朦朧的面紗，我看到的日暮，悲涼而空洞。

你下落不明的原因，映著秋天倒影的池塘知道。這流經村莊的羅敷河，也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