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北京平谷人,八十年代末開始在《小說月刊》《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中國青年報》等五十余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計200萬字,出過散文集,開過專欄,后輟筆十年。2008年開始專習(xí)小說,有中短篇小說在《雨花》《星火》《芳草小說月刊》《草原》等刊發(fā)表。主編純民間文學(xué)雜志《天天》。
星期一這天早晨,王三順一出門,他的眼皮就瘋狂地跳開了。老婆吳香枝聽他嘟囔這眼咋這么跳呢,就問他是哪只眼睛,王三順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王三順的左眼皮那會兒正像個跳神的浪娘們兒一樣舞蹈著。吳香枝一看他指的是左眼,不言聲了。左眼災(zāi)右眼財。左眼跳,沒好事!走了一段,吳香枝見王三順還在用手揉他的左眼,就安慰他,也許是夜里沒睡好鬧的,跳會兒就不跳了。王三順這幾天見天在桃園干活,每天累得跟三孫子似的,晚上吃完飯倒頭就睡,一睡就是七八個小時,早晨也醒得跟司晨的公雞一樣準(zhǔn)時,睡眠好得不能再好??伤哌@么好,無緣無故的,眼跳什么呢?吳香枝說,你別揉了,越揉它越跳。王三順不聽吳香枝的勸告,更加用勁地揉起自己的左眼,說,我讓你跳,我讓你跳!
走到自家桃園的時候,王三順的左眼終于不跳了,可他帶來刨樹埯的鎬沒用幾下,鎬把突然齊茬茬地從鎬頭那里斷掉了!這把鎬王三順用了多年,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斷了?桃園的土不硬,凍土早就化開了,松軟得用手一抓一大把,怎么連一鎬頭都禁不住?王三順看著斷了的鎬把越想越沮喪,自言自語說,今天真是邪了,鬧鬼了,怎么一大早的就這么不順呢?吳香枝忙過來仔細(xì)查看鎬把的斷口,看完,她舒了口氣,說鎬頭那里的木頭朽了!該斷!王三順說,可它早不斷晚不斷,怎么偏偏今天斷?是不是故意要跟老子過不去?媽的,斷了也好,它斷了,老子也不干了!王三順說著,就把斷了的鎬把扔在地上,悶頭坐到地邊抽煙。吳香枝說你挺大個人怎么和一把鎬頭鬧氣?你鬧氣它就不斷了?鎬頭斷了,你不干活,指望我一人把這十幾畝的園子弄完?吳香枝嘮叨著,她很不高興。她不能眼看著丈夫因一把鎬頭罷工,她家缺錢,缺電器,可就是不缺鎬頭。想到這里,吳香枝就把自己手中的那把鎬頭扔給丈夫,把斷了的鎬頭和鎬把從地上撿起來回了家。
王三順的家離桃園一里多地,走快點,來回半個小時也到了。王三順看著吳香枝的背影,憤憤地想,吳香枝香枝這個臭娘們就知道讓老子干,讓老子不停歇地干,老子今天偏就不干了。他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感到一股火氣正從心頭升起,在胸口那里向外騰騰冒著青煙。他想我這樣一天到晚地干,啥時是個頭?過去他家只有二畝多桃地,那點活兒他一個人玩似的就干了,可今年吳香枝一下自作主張地承包了十二畝。這十二畝桃地就像拴在王三順身上的一盤沉重的磨,而王三順無疑成了拉著這盤磨的一頭驢!為了這十幾畝地,他成了睜眼的瞎子,會思考的畜生,眼看著永無寧日了。他想這一切都是因為王方正這個王八蛋!要不是送王方正去那個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吳香枝也就不會多包這十畝地,要是不包這些地,他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一匹在地頭呼呼喘氣的驢了!
吳香枝半個小時后準(zhǔn)時沿原路返回了?;貋淼膮窍阒]看到往日驢一樣弓著身子勞作的王三順,卻見他大爺一樣地靠在桃樹上吸煙,吳香枝香枝的火氣就躥起來了,心想照他這個干法,這地里的活兒還不得干到驢年馬月去?吳香枝香枝有些急,她想開口罵丈夫幾句,可口袋里的手機(jī)突然吱吱地叫喚起來。吳香枝香枝把拿來的鎬頭扔給王三順,想這會兒誰給自己打手機(jī)呢?她猶豫著把手機(jī)拿了出來。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很熟悉,是兒子的班主任朱老師。吳香枝的心突突地跳開了,朱老師打電話肯定和兒子王方正有關(guān)。去年,他們花光了家里的積蓄,把王方正送到這所以管理嚴(yán)格校風(fēng)嚴(yán)謹(jǐn)著稱的寄宿中學(xué),誰想兒子去后只老實了一小段時間,接下來給他們帶來的麻煩并不比在鄉(xiāng)中學(xué)時少。吳香枝現(xiàn)在只要一聽到電話響,就條件反射般地頭疼。
朱老師在電話中問吳香枝,王方正的病怎么樣了?說王方正周四中午就請病假回了家,到周日下午沒按時返校,現(xiàn)在都是周一了,他又沒來上課,連個影子都沒見著,她想問一問吳香枝,王方正究竟去了哪里,今天務(wù)必給她一個答復(fù)!朱老師最后忍無可忍地告訴吳香枝,這個叫王方正的孩子她再也不想管了,她現(xiàn)在就要去找校長,如果王方正在明天之前再不來學(xué)校,她就向校長建議,勒令他退學(xué)……吳香枝感覺好像被人打了一鎬把,腦子一下暈掉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請朱老師原諒自己的孩子,說他還小,她一會兒支吾著孩子真病了正在家里躺著,一會又說她這就去把兒子找回來,親自陪著他去學(xué)校找朱老師道歉……她說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那邊的電話早掛掉了。她出了一腦袋的汗,掛掉手機(jī),又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丈夫王三順正瞪著一雙牛一樣的眼睛在看自己。王三順研究了一番吳香枝香枝,突然火冒三丈:王方正這個龜兒子又怎么了?又逃學(xué)去打游戲了吧?行啊你,還學(xué)著幫他撒謊了?他這么沒出息都是你這娘們慣的!這回跑,他就別想回去念了。每年一萬多塊錢,還不如老子吃了喝了舒坦!
吳香枝香枝沒心思理睬丈夫,她拎著鎬頭去了另一棵樹下。她用力地刨著地面,腦子里卻全是兒子的影子。吳香枝精神恍惚,不到十一點就提前回了家。家里仍然不見兒子的影子。她急得在院子里來回轉(zhuǎn)磨,把午飯都耽誤了。王三順回來,吳香枝才告訴他朱老師電話里說的實情,她想讓丈夫出去找一找兒子。王三順說,找什么找?等他自己回來!他回來了,看我不打斷他一條腿。吳香枝說,你就知道打,你就知道打!你愿意打你就打,你有能耐你就打,你有能耐直接把他打死算了,打死了,我也就省心了!你說我怎么攤上個這么不省心的家……吳香枝香枝說著,突然傷心起來,眼淚像貪婪的蟲子一樣從眼眶里爬出來。
吃過午飯,吳香枝決定自己出去找兒子。吳香枝出門的時候,王三順正在屋外用砂紙打磨他的新鎬把。他打磨得很認(rèn)真。看吳香枝出來,說要去縣城找兒子時,王三順還說,你愿意去找就找吧,找回來我一鎬把先把他打死再說。吳香枝好像沒聽見一樣,騎上車子出了院門。
王三順對兒子到底去了哪里并不怎么擔(dān)心,他可以肯定兒子這會兒正在縣城某家網(wǎng)吧或某間電腦屋里。這幾年縣城的網(wǎng)吧和電腦屋開得比發(fā)屋還多,比發(fā)屋還會裝神弄鬼,兒子王方正就像是在那些網(wǎng)吧和電腦城里游蕩的孤魂野鬼,他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就把魂丟在那些地方了。王三順想不出那些地方好在哪兒。那些打打殺殺的游戲有什么好?一年前,王三順滿縣城找兒子的時候,看著電腦上那些腳底下像安了彈簧的跳來跳去的人物,那些想殺就殺想砍就砍的血腥畫面,那些穿著很少就像沒穿衣服的游戲中的女人……他甚至也動了花幾塊錢坐下來玩會兒的念頭,試試?yán)锩娑加行┦裁茨馨褍鹤用宰?,又是如何張開血盆大口從兒子身上斂財?shù)???勺詈螅戳丝醋约何諔T了鎬把的粗糙大手,還是放棄了。
吳香枝出了院門,恨不得立刻飛起來!她家離縣城不過七八里地,可她已經(jīng)很久沒到縣城來了。她一到縣城就轉(zhuǎn)了向,縣城里那些高樓大廈好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她站在十字街頭不知該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兒子。吳香枝問一個過路人,網(wǎng)吧在哪里。過路人看著吳香枝像看一個怪物,說網(wǎng)吧到處都是,誰知道你找哪一家?吳香枝紅了臉,說我兒子丟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就知道他平時愛上網(wǎng)打游戲。過路人見吳香枝是為找兒子,就指點吳香枝去了附近一家叫藍(lán)太陽的網(wǎng)吧,說你去那里看看吧,說不定你兒子就在那里面。
藍(lán)太陽網(wǎng)吧開在一個高層住宅下的門市房里,牌子做得又大又氣派。吳香枝剛進(jìn)網(wǎng)吧的門,就被一個留著火星頭的青年給攔下了,問吳香枝干嗎?吳香枝說我找兒子?;鹦穷^問她兒子叫啥。吳香枝說叫王方正。火星頭就說你走吧你兒子不會在這里。吳香枝不相信,身子就擠進(jìn)了網(wǎng)吧里。吳香枝一進(jìn)網(wǎng)吧,眼睛就花了,一排排的都是電腦,電腦前低著很多腦袋。吳香枝認(rèn)定那些腦袋里有一個是自己兒子的,就不管不顧地闖了進(jìn)去。吳香枝在網(wǎng)吧里轉(zhuǎn)了兩圈,每個電腦前的腦袋她都看了,但沒一個腦袋是王方正的。王方正的腦袋她記得很清楚。王方正的腦袋與眾不同,他的腦袋上有三朵花,也就是平時說的“三個頂”。一個頂差不多人人都有,兩個頂?shù)木筒欢嗔耍煞蛲跞樖莾蓚€頂。而她兒子王方正比他老子還多一個頂。一頂硬,二頂橫,三頂打架不要命。吳香枝攤上了兩個頂?shù)恼煞蚝腿齻€頂?shù)膬鹤?,她覺得自己的命真是夠苦的。
吳香枝出來,看火星頭擋在門口,忙說對不起?;鹦穷^反而笑了,說我告訴你你兒子不在,還不信,這回信了吧。火星頭問吳香枝王方正多大,吳香枝說十五歲。火星頭說,十五歲你怎么上我們藍(lán)太陽來找?我們藍(lán)太陽是全縣城最正規(guī)的網(wǎng)吧,未滿十八周歲的我們一個不會放進(jìn)去?;鹦穷^說著就拿過一個登記簿子給吳香枝看,說記著啊,下次你兒子不見了別到我這里來找了,你們這些人老是到我們網(wǎng)吧找人,會給我們?nèi)锹闊┑摹?br/> 吳香枝不知道自己來找兒子給他們?nèi)鞘裁绰闊┝?,又不好問火星頭。她看見火星頭滿腦袋的黃毛就緊張,覺得留這樣頭發(fā)的人都不好惹。
這時火星頭又說,你要找兒子我建議你去“紅星星”,他們那里不管有沒有身份證只要花錢都讓進(jìn)?;鹦穷^還說,我估計呀,你那個叫王方正的兒子沒準(zhǔn)就在他們網(wǎng)吧里打游戲呢。
吳香枝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問火星頭紅星星在哪里?;鹦穷^就指點給吳香枝,說你往前走,再往東走,到那里再往前一百米,那個牌子上有顆大大五角星的就是了。
紅星星很好找,因為紅星星網(wǎng)吧比藍(lán)太陽還大。紅星星網(wǎng)吧是上下兩層樓的,不過吳香枝這次連門都沒進(jìn)去就讓紅星星的人攔下了。紅星星的人對吳香枝說,你是來找兒子的吧?吳香枝很奇怪,她還沒說話,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來找兒子的?紅星星見吳香枝發(fā)愣,就笑了,說現(xiàn)在像你這樣到處找兒子的人多了,不過我可以負(fù)責(zé)地告訴你,你兒子是不會在我們紅星星網(wǎng)吧的。紅星星說,不要說你兒子,誰的兒子到了我們這里,只要他不到十八歲,我們都不會放進(jìn)去的。紅星星接著問吳香枝你兒子到十八歲了嗎?吳香枝搖搖頭,不到,他才十五。紅星星得意地說,我說怎么樣?那你還是到別處去找吧,他肯定不在我們這里。吳香枝說,你讓我進(jìn)去看看他在不在行吧。紅星星很堅決,說不行。吳香枝說,我花錢進(jìn)去找下我兒子總行吧?他不在,我就出來。紅星星說,花錢我們也不讓你進(jìn),我們這里花錢是為了上網(wǎng)的,不是來讓你找兒子的。你兒子不在我們這里。吳香枝就急了,說你怎么肯定我兒子沒在?別人都告訴我了,說我兒子在你們這里上網(wǎng)。她說完就要往里闖,卻被紅星星一下攔下了。紅星星問她剛才說什么,誰說她兒子在這里。吳香枝不說。紅星星說,你不告訴我是誰說的那話,我更不會放你進(jìn)去了。吳香枝說,我說了誰說的,你是不是就放我進(jìn)去了?紅星星不說放還是不放,只問是誰說了那話。吳香枝就承認(rèn)是藍(lán)太陽的火星頭說的。吳香枝剛說完藍(lán)太陽,紅星星就哈哈大笑起來。吳香枝很奇怪,問他笑什么?紅星星說,我猜就是藍(lán)太陽的人說的。吳香枝說,我說了誰說的了,這回你總該放我進(jìn)去了吧。紅星星說,你要是不說是藍(lán)太陽的人說的,我還真放你進(jìn)去了,可你這么一說,我就不能放你進(jìn)去了,萬一你是藍(lán)太陽派來的黑客怎么辦?吳香枝不知道黑客是怎么回事,她只想進(jìn)去找自己的兒子。她不說話,橫著身子往網(wǎng)吧里闖。紅星星抓住吳香枝的胳膊說,藍(lán)太陽說你兒子在我們這里,他是哄弄你呢,沒準(zhǔn)兒你兒子就在藍(lán)太陽。吳香枝說,他們那里我進(jìn)去找了,沒找到,他們才告訴我上你們這里,你就讓我進(jìn)去找一下吧。紅星星卻很堅決,說不行,我不能讓你進(jìn)去。我可以給你看我們今天上網(wǎng)的來客登記,可就是不能讓你進(jìn)去。吳香枝不想看什么來客登記,她不信那些來客登記,只想找到自己的兒子。她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說,我兒子昨天就走了,學(xué)校也沒去,家也沒回,他就喜歡玩兒個電腦上個網(wǎng),求求你讓我進(jìn)去看下還不行嗎?我看下就出來??刹还軈窍阒υ趺辞蠹t星星,紅星星就是不答應(yīng)讓吳香枝進(jìn)去。紅星星就像冰涼的一塊鐵,絲毫不為所動。后來吳香枝累了,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就退到馬路對面去。她坐到馬路牙子上,等紅星星那里出來的人,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自己的兒子。
吳香枝在那里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可讓她奇怪的是,紅星星就像一個無底洞,她只見有人陸續(xù)走進(jìn)去,偏偏看不到有人走出來,她想他們進(jìn)去怎么就不出來了,難道他們都被紅星星吃了嗎?難道我兒子也被吃了?想到這里,吳香枝就害怕起來,起身向紅星星那里跑。她邊跑邊喊,王方正,你給我出來,王方正,你給我出來啊。吳香枝驚慌失措的喊聲吸引來半條街的人看熱鬧,紛紛問出了什么事。紅星星的人忙過去把吳香枝拉到一邊,說你喊什么喊我告訴你兒子不在這里你怎么就不信呢。吳香枝說,他不在這里會在哪兒。紅星星說,你兒子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見吳香枝張嘴又要喊,又緩下一口氣,說你要找你兒子別在我們這種大網(wǎng)吧找,要找得去二環(huán)路那些小網(wǎng)吧,那里的網(wǎng)吧連幾歲的孩子都讓進(jìn)。
接下來的兩天,吳香枝像一只丟了小燕子的老燕子,在二環(huán)路一家家小網(wǎng)吧的屋檐下徘徊尋覓著??蓪ひ挼慕Y(jié)果讓吳香枝很傷心,她不僅沒找到自己的兒子,還挨盡了網(wǎng)吧老板的白眼,那些網(wǎng)吧老板見了她就像見了一只讓人惡心的蒼蠅,躲她的腳步比兔子還要快,看見她過來早早就把門關(guān)死了,怎么拍也拍不開。第三天的頭上,當(dāng)她心神恍惚地起床后想央求王三順和她一起去找兒子時,王三順卻理都不理地扛著鎬頭向大門那里走去,身子出了大門了,他才甩過一句話,龜兒子我是管不了了,我看你也別去找了,就當(dāng)咱們沒他這個兒子。聽到丈夫這句話,吳香枝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院子中間,好像是一棵被風(fēng)刮得東倒西歪的病樹。
吳香枝憂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想著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他到現(xiàn)在生死不明,他到底去了哪里啊?
吳香枝正在這里胡思亂想,沒想到兒子王方正此刻已像個幽靈一樣飄進(jìn)了院子。他影子似的飄到吳香枝面前,沒精打采地朝吳香枝喊了聲“媽”。吳香枝愣了好長時間,待確認(rèn)這個晃晃蕩蕩的人就是兒子王方正時,她只是有氣無力地問了句,兒子啊,你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你這幾天究竟跑哪兒去了?王方正并沒理會吳香枝的表情,他冷冷地開口了,說,媽你身上有錢嗎?給我三百。吳香枝從混沌中清醒過來,說上個星期給你的三百塊錢呢?王方正說,都花光了?,F(xiàn)在我又欠了人家三百,你快把錢給我,我好去還人家!吳香枝上前給了兒子一個耳光,說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我就是打死你,也不會再給你錢了。王方正挨了母親一個耳光,居然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他直直地看著吳香枝,問:你到底給不給我錢?吳香枝說,不給!我寧肯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也不會把錢給你。我不但不給你,我這就去把你爸喊回來,看他咋收拾你!王方正聽吳香枝這樣說,一下子躥到了母親面前,呲牙咧嘴地喊,你他媽快把錢給我,你不把錢給我,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媽。吳香枝聽著兒子的喊聲,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兒子張開的嘴巴兇巴巴的,眼睛里一會兒跑出的是一把把刀子,一會又是一股股的火。后來,她終于聽清楚了兒子說的話,她想再次給這個不孝之子一個耳光,但她伸出去的手很快被兒子捉住了,他順勢往前一推,吳香枝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老燕子,身子彈了幾彈,就聽話地倒在了地上……
吳香枝不知是怎么從地上爬起來的,她感覺自己身子是那么輕,那么脆,就好像是一根蒼老的桃枝,說不定哪會兒就會折斷。她覺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兒子陌生得讓她害怕了。她爬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王三順找回來。吳香枝跌跌撞撞出了院子,向自家的桃地里跑,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就像一片紙,輕得一陣風(fēng)就能把自己吹跑。
吳香枝領(lǐng)著丈夫從地里跑回來的時候,王方正正拿著一張紙片站在院子里,見了王三順不但不躲,還勇敢得像個堅強(qiáng)的士兵。王三順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牛,一下就沖到兒子面前,左右開弓給了兒子兩個嘴巴。王三順說,畜生,你這個畜生,連你媽你都敢打!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
王三順的這兩巴掌很重,王方正立刻感到自己的兩邊臉同時腫了起來,除此之外,他還感到有兩條溫暖的小河從兩個鼻孔順流而下,流經(jīng)嘴巴時他感到一絲腥和一絲咸……他很害怕,但他不想在這個粗暴的男人面前矮下去——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東西,說你有能耐就打吧,再不打你就沒有機(jī)會了。他的話把王三順和吳香枝嚇住了。王方正繼續(xù)說,我剛才從屋里找出來三百塊錢,算我借你們的,我欠了人錢,不還錢人家就要我的命——我的命怎么就這么不值錢?我他媽受夠你們了,一天天就知道逼著我上學(xué),我夠夠的了。王三順說兔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王方正說,過去你是我老子,現(xiàn)在不是了——我要和你們斷絕關(guān)系。從今以后,我干什么你也別想管,我是死是活,也不關(guān)你們的事了。吳香枝像絕望的鳥兒一樣一聲尖叫,她喊兒子啊,你說的都是什么啊,你瘋了?王方正說,我沒瘋。你看,連這個我都給你們準(zhǔn)備好了。王方正說著就展開了手中的紙片,那是他剛趴在床上寫好的與父母絕交書。他想,只要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了,就可以在網(wǎng)吧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了。二環(huán)路那里的一家網(wǎng)吧老板已經(jīng)答應(yīng)收留他,讓他在網(wǎng)吧當(dāng)個管理員——當(dāng)管理員上網(wǎng)不用花錢,還能每月從老板那里領(lǐng)生活費。王方正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再也不用看父母和老師的臉色,不用裝病,更不用逃學(xué)了。他長大了,他早就應(yīng)該獨立了。他要像從電影里看到的那樣,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斷了關(guān)系,他們自然管不著自己了。
王方正念起他費了半天勁寫好的文字。字不多,念起來也順口:今有王方正,十五歲,從今天起自愿斷絕和父親王三順、母親吳香枝的關(guān)系,從此互不相管
聽著兒子字正腔圓的朗讀,吳香枝的身子像紙片一樣癱下去了。王三順沒倒下去,但他很惶惑,他突然感覺,這個用普通話“念書”的人并不是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而是一個從土坷垃里蹦出來的陌生的家伙。這個陌生的家伙在念著自己和老婆的名字以及他們兒子的名字:王方正。沒人知道為了給兒子取個好聽的名字他費了多少心思,他曾經(jīng)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覺
王三順到兒子的背后去了。這個陌生的家伙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高,王三順的耳朵聽得嗡嗡直響,像是洶涌著的一團(tuán)蒼蠅。他想阻止這團(tuán)蒼蠅,可一時又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它。那把斷掉鎬頭的鎬把不知什么時候被抓到手里了,那鎬把他太熟悉了,用了三年,習(xí)慣了,也順手了。現(xiàn)在,那鎬把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他立刻感到了一股復(fù)雜而奇怪的情感襲擊了自己,他眼里一熱,眼淚就流出來了。他舉起那鎬把的時候仿佛是在桃地里認(rèn)真地翻著那些帶著糞香的泥土。他感到幾分失落,幾分失神。鎬把很輕,可舉起來的時候好像用盡了他全身力氣。他必須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才能擎得住它的分量,才能讓自己專注起來。
王三順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他想阻止那聲音,必須阻止那聲音。他的鎬把準(zhǔn)確地敲打在那個不停地發(fā)出聲音的陌生人的腦袋上。
王方正是我揍出來的兒子,誰他媽的也別想帶他走。王三順終于吼了出來,他吼出來的聲音把院外的一棵樹都震動了,那樹上的葉子吃驚地抖動著,不知道院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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