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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印和戲鼓

2011-01-01 00:00:00李河
鴨綠江 2011年3期


  李河,本名郝萬民。1988年畢業(yè)于遼寧大學(xué)中文系新聞專業(yè),先是在經(jīng)濟類雜志和電視臺做記者、編輯,后進入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做了十多年文學(xué)編輯,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所屬遼寧文學(xué)院做教務(wù)工作。在《福建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文學(xué)少年》《鴨綠江》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十?dāng)?shù)篇,出版長篇小說兩部。
  
  一
  
  當(dāng)小臣紅著眼,緊繃著臉皮喘著粗氣,使出全身力氣把他父親和他四叔推下戲臺時,戲臺的一角正刮起一個小小的旋風(fēng)。那旋風(fēng)刮得很輕,很精致,很有詩意,同時又有些陰險,有些刻薄,攪得幾片草葉和幾縷灰塵翩翩起舞。它雖然不像巨大的龍卷風(fēng)那樣有破壞力,人們大可以對它不屑一顧,但它卻昭示著很多東西,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它似乎在竊竊地笑著看著熱鬧,在對小臣以及在場的其他人嘲諷著,又似乎在醞釀著某種陰謀。它慢慢地輕輕地刮向小臣,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靜靜地注視著小臣的表情。這時的小臣正呼哧呼哧地喘粗氣,仿佛剛進行完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小臣的父親木頭樁子一般栽到臺下,烏紗帽從頭上掉下來,正好被他的屁股壓住,帽殼被壓扁,長長的帽翅斷成了好幾截。小臣的父親是側(cè)著身體落地的,之后本能地滾了一下,半邊臉上沾了好多土,他的臉本來是黑的,這時半邊黑半邊灰,就顯得很滑稽很臟很亂。他的衣服上也沾滿了土,于是整個人便比剛從土里鉆出來的老狗還要狼狽。事實上小臣的父親在掉下戲臺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臣推他時,他正很投入地喝令王朝馬漢把萬惡的陳世美的腦袋鍘下來。此時他需要從威風(fēng)凜凜的包公變回自己,霄壤之間,角色的轉(zhuǎn)換自然不可能那么快,況且腦袋已經(jīng)昏昏沉沉了。不過小臣的父親躺了片刻后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晃晃腦袋,想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他看到小臣時,有些不知所措,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眼里很快轉(zhuǎn)出了渾濁的老淚。
  扮演王朝的小臣的四叔畢竟年輕,摔到地上后即刻便爬了起來,用拳頭在腦袋上猛擊兩下恢復(fù)清醒后,直直地伸出手,指著仍站在臺上的小臣破口大罵。小臣的四叔說你這個王八羔子,你這是干啥,你這個王八羔子……
  小臣的四叔是唱凈角的,在戲臺上大喊大叫了好些年,嗓子練得特別響亮剛硬,這時他似乎還是武藝高強殺氣騰騰的王朝,罵小臣的幾句話用的是說戲詞的腔調(diào),聽上去便顯得不倫不類很滑稽。本來看戲的人已經(jīng)覺得發(fā)生的事很有意思了,聽小臣的四叔罵得別致有特色,更是覺得這出戲比剛才演的那出還精彩,于是都放聲笑了起來,幾個比較年輕的女人甚至還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那個小小的旋風(fēng)消失時,小臣跳下小戲臺,飛快地走了。小臣的四叔一邊嘟囔著罵一邊和另兩個從臺上下來的人把小臣的父親攙起,慢慢朝臺后走去。幾十個看戲的人知道戲看不成了,也就不約而同地散開,各自回自己該回的地方了。
  小臣離開戲臺后沒回家,而是出村走上了一條田間小路。雖然是深冬,天氣卻不太冷,沒風(fēng),陽光很亮,四周連綿的大山靜靜地肅立,有些莊嚴(yán),又有些呆板。田野毫無生機,一切都是凄冷的灰黃色。小臣沿著小路走了一會兒,來到了一座山下。那山很小,但很別致,跟別的山截然不同。它不高,但卻陡峻,下半截呈方形,上半截呈圓柱形,山頂是平的,像是被人用鏟子鏟了。小臣對著那座山靜靜地看了片刻,然后轉(zhuǎn)身,把目光投向另一個方向。在那邊一塊不太大的開闊地上,起伏著好幾十個墳包。那些墳包和那座山相映成趣,形成的畫面莊嚴(yán)肅穆,而它們中間因為有了小臣,便多了一分生機一分活力。
  小臣在那里一直站了十多分鐘,對著那座山和那些墳包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然后才慢慢向村里走去。
  
  二
  
  三十多年前,我和小臣是從小學(xué)一直到中學(xué)的同學(xué)。那時寫作文,我總是說往事像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F(xiàn)在的感覺卻是,很多往事就算把腦袋想得破成爛瓢,也絕不可能形成清晰的影像。它們都朦朦朧朧的,如果說像電影,那膠片也應(yīng)該是被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胡亂地剪斷又胡亂地粘起過的。這篇小說,便是這樣的電影了。
  那是一條彎如羊腸細也如羊腸的山間小路,我和小臣走在上面,我們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邊是山右邊也是山。得轉(zhuǎn)過好多山,我們才能回到各自的小村莊。夕陽的光輝從山的縫隙斜斜地一條一條地鉆出,含著嘲弄帶著撫慰,把我和小臣的臉照得很亮,而我們的臉上,則明明白白地寫著愚昧和貧窮。頭頂上的云白白的,在湛藍的底色上飄動,嶙峋峻峭,神秘莫測,便如……便如什么呢?那時在作文里總是說它們像棉絮像白羊,后來寫小說了,再寫到那樣的云時,卻怎么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比喻。事實上那云還真像棉絮像白羊,只是比白羊要晶瑩得多,比棉絮要靈動得多,那水般的清玉般的剔透處子肌膚般的潔凈以及不凝一絲重量的輕靈,是任何人的筆力所難及的。在那樣的云朵下,小臣從來都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總是又蹦又跳,活脫脫一只干瘦的猴子,把兔子們嚇得四處逃竄,把螞蚱們驚得到處亂蹦亂飛。我當(dāng)然比小臣老實,雖然那時我的性別意識還不是很強,但我畢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
  那是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出現(xiàn)在遼寧西部一片大山里的一個小情景。那時我十三,小臣十四。遼寧西部山區(qū)村莊之間離得都不遠,不過它們這個山溝貓一個那個山溝蹲一個,人們相互走起來卻往往要翻山越嶺。我的村子和小臣的村子因為太小都不設(shè)學(xué)校,我們便只能每天往返六公里,到大隊所在的村子的中心小學(xué)上學(xué)。
  接著寫那條路。我和小臣一路走,不知不覺間便到了該分手的地方。那是一個不高不大的山岡,東邊是我的村子西邊是小臣的村子。大多時候我們都是什么也不說,自然而然地便分道揚鑣各走各的,仿佛我們根本不認識,只是在路上偶遇了,不得不一起走了一會兒。偶爾地,我會在小臣走開后悄悄回到崗上,偷偷地看小臣的背影。后來想起,我對小臣的那點情意,肯定就是在那時發(fā)的芽。事實上那時我們根本不明白分手時應(yīng)該說什么,不明白至少應(yīng)該打個招呼。如果放到現(xiàn)在,我們可能會擺擺手,說白白,也可能會擊一下手掌,說耶。反正肯定會十分瀟灑?,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蠢得和長在地里的大倭瓜根本沒什么區(qū)別。
  可這不是我們的錯。那時我和小臣所接受的教育跟在那片大山里隨處可見的老頭兒身上的老棉褲老氈帽一樣落后。就拿教師來說吧,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土生土長民辦的,都是在公社中學(xué)讀了初中就到小學(xué)里為人師表的。算術(shù)里的加減法倒還能對付,語文里的東西就不比老鼠明白打洞知道得更多了。
  有一個老師必須好好寫一寫,因為小臣的命運基本上是由她決定的。而且,因為她決定了小臣的命運,捎帶著也影響了我的命運。她不屬于前面提到的民辦老師,她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從地區(qū)下到那里支援農(nóng)村教育的。她讀過師范,教學(xué)水平自然比滿臉塵土的民辦教師高出十萬八千倍。
  她叫劉桂芳,我和小臣在那所小學(xué)讀書時她已經(jīng)是副校長了。不過這并不影響她給我們講課,那所小學(xué)只有不到二百名學(xué)生,老師不超過二十名,在那樣的年月,那么小的學(xué)校即便一把手校長也沒有多少管理方面的事,副校長就更不用說了。劉桂芳個子很矮,但卻很胖,臉盤兒奇大無比,肉厚得像當(dāng)年媽媽在大鍋里貼的玉米餅子。她臉上的各種器官都比較粗糙,眼睛總是瞪著,隨時都能很方便地把嚴(yán)厲的目光射出去。如果不是頭發(fā)比較長,而且兩個巨大的乳房每走一步都顫得讓人擔(dān)心會掉下來,估計沒有人能輕易看出她屬于我們?nèi)祟愔械拇菩?。?dāng)然表明她性別的還有兩個因素,一是她的屁股非常大,大得使她的整個身體呈紡錘形,一是她的衣服雖然不花里胡哨,卻也總是有些顏色,而且是山村婦女很少穿的女式制服。那種制服有兩層領(lǐng)子,其中一層翻過來,扣子是塑料的能閃光,前襟下面有兩個帶蓋的口袋。
  劉桂芳老師起初并不是我的班主任,那時我和小臣不在一個班,她是小臣的班主任。上到五年級時,我們兩個班合在一起了,我和小臣才同時成了她的學(xué)生。合班的第一天,劉老師組織了一次班會,內(nèi)容是讓每個學(xué)生到講臺上講幾句話以表達對合班這樣一個偉大事件的感受。她那一張很大的臉弄得跟木頭板子一樣僵,站在講桌后瞪著我們,讓我們這些合到她的班上的學(xué)生先上臺。我們便一個接一個地上臺。我們講得很簡單,無非都是合班了我們很高興之類的傻話。記得當(dāng)時我特別緊張,走上講臺時臉肯定比被太陽曬了的土豆還青,心跳得更是如同胸膛里有一個大蛤蟆在不安分地亂蹦。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穩(wěn)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兩個班合在一起了,我很高興,然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看了看劉桂芳,她很不耐煩地朝我揮揮手,像趕豬進圈那樣把我趕回到座位上,然后說你們簡直比豬還笨,都是那兩句,好幾年的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不能說點兒別的?之后她就叫到了小臣。小臣大大方方地走上講臺,大聲說了下面這些話,結(jié)果是我和那些同學(xué)都恨不得立刻變成小螞蟻找個地縫把自己藏起來。
  小臣聲音很高很清脆,所有的詞句都說得流利動聽。他把臉仰到跟水平面呈四十五度角,小小的鼻子差點兒被甩到掛滿蜘蛛網(wǎng)的頂棚上,眼睛里沒有一點兒慌亂有的只是興奮和自信。他說當(dāng)前,在全國人民批林批孔取得偉大勝利的大好形勢下,我們五年級的兩個班合在一起了。祖國山河紅艷艷,各族人民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在了一起。我們堅信,在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領(lǐng)導(dǎo)下我們一定能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取得批林批孔斗爭的偉大勝利。
  那之后,我對小臣多了一些崇拜。
  
  三
  
  小臣姓方,叫方永臣,他所在的方家村一共三十多戶人家都姓方,是由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
  小臣的爺爺叫方漢,老人們都說他長得特俊特像潘安。當(dāng)然這個比方是我搞出來的,因為跟我說方漢的老人根本就不知道潘安是哪個村兒的。方漢是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我們那一帶特別有名的戲子,老人們都看過他演的包公徐策蕭何趙匡胤李世民朱元璋……老人們跟我講方漢時方漢老爺子已經(jīng)躺在床上動彈不了了,可老人們臉上仍然煥發(fā)出興奮的光彩,仿佛方漢正在臺上為他們唱戲。
  事實上那時方家劇團各方面都簡陋得很,它是家族劇團,所有人都是方家的,而且臺上的事不讓娶來的媳婦參與。劇團擁有的行頭很少而且質(zhì)量很差,各種各樣的帽子有十幾頂,都是紙扎的,十八般兵器是用從山里砍來的木頭削畫而成,至于蟒袍玉帶等貴一些的東西,就更少得可憐了。大部分時間他們在臺上演戲,都是只在頭上戴一頂帽子表示身份,身上則仍穿著平日下田干活的衣服。可以想見,那樣裝扮出來的角色該多么不倫不類。試想,一個包公,戴著威嚴(yán)的烏紗帽,卻穿一身二十世紀(jì)中期北方農(nóng)民的衣服,該有多滑稽。放到現(xiàn)在,那就不是戲,而是搞笑的小品了。
  可那些年人們的文化生活太貧乏落后了,方家劇團雖然檔次低水平差,剛解放時也能紅出去上百里。他們經(jīng)常走山串谷走村串寨,到處搭臺子唱戲,一年到頭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很多人都被餓死鬼纏著,方家的戲才自然而然地沒有了市場。再接下來是文化大革命全民唱大戲,方家的戲成了“四舊”成了“毒草”,就更沒處唱了。那些年遼西大山里人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很多家庭都吃不飽穿不暖,連山里的兔子都比不上,文化生活也就提不到日程上來了。
  不過方家與別的家族不同,戲不能到外面唱了,他們卻并沒把這件事忘掉,時不時地還會偷偷摸摸喊幾嗓子。就是在特別苦特別窮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方家人仍然時不時地把門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起來唱幾出戲。沒有觀眾,也不敢搭臺子,一些人聚在生產(chǎn)隊的大屋里,靜悄悄地唱,同時村口還要加崗哨,一有外村人進來立刻便停。
  小臣的父親我實實在在見過,確實帥呆了很像潘安,只是他畢竟是一腦袋高粱花子的農(nóng)民,潘安的神韻根本顯不出來。小臣的父親繼承了父業(yè),十幾歲時已經(jīng)唱得很紅。那時也有一些女子特別愛追星,小臣的父親便有了很多風(fēng)流韻事。那些事跟本故事無關(guān),這里暫且不表。小臣的父親很認真很努力地教小臣唱戲,可是小臣不喜歡學(xué),好些年過去了小臣還是啥也不會演。小臣的父親十分傷心,但傷心也沒辦法,最后還是不得不把讓小臣接過自己的烏紗帽的想法拋到了山林里。
  小臣的父親和一些人躲在生產(chǎn)隊的大屋里偷偷摸摸唱戲時,小臣有時也會去聽上一陣。那時我和小臣雖然還不同班,但我們每天都一起走那條山路回家,有時他便把看來的東西跟我講。有一天他說,昨天我爹他們唱戲了,唱的是《鍘美案》。我爹演包公,我四叔演王朝,我五叔演陳世美,我大哥演秦湘蓮。我讓他給我講《鍘美案》是怎么回事兒,他簡簡單單地講了,然后說還是當(dāng)官兒好。我說當(dāng)官兒有什么好?他說你想啊,包黑子要不是大官,能管得了陳世美?陳世美可是駙馬啊。我問他什么是駙馬,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反正肯定是皇帝的親戚。我說皇帝的親戚為什么叫駙馬?而不叫駙牛駙驢附狗?小臣說他也不知道。
  從來沒看過真人唱戲的我突然對方家的戲有了興趣,于是說方永臣,你爹他們再唱戲,我也去看,好不好?小臣想了好半天,說好吧,他們再唱,我?guī)闳タ础?br/>  去方家看戲的事發(fā)生在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那天我和小臣放學(xué)走到那個本來應(yīng)該分手的小山崗上時,小臣說到我家去看戲吧,我就去了。我們兩個村相隔不到兩公里,兩個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關(guān)系,我的一個遠房姐姐就嫁到了方家,因而我去小臣家絕對算不上不正常。我和小臣吃完飯先在他家院子里玩一會兒,然后去了生產(chǎn)隊的大屋。小臣的爹正在拿黑乎乎的東西把好好的臉涂成鍋底,別的人也正在把臉弄得或白或花,一個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可怕,搞得那個大屋簡直成陰曹地府了。我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他們折騰,小臣忽然抓起我的手,拉犟驢一般把我拉到了外面。我說不是看戲嗎?小臣說過一會兒再看。我說他們畫臉也挺有意思的。他瞪了我一眼,說有什么意思?
  很快,大屋里就傳出叫唱的聲音,我飛一般跑進去,看到小臣的爹戴了一頂黑黑的長了細細翅膀的紙帽子,晃腰扭胯地唱得正起勁兒。暗淡的燈光下,他的帽子是黑的,臉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只有兩排牙和一雙眼是白的。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情景,覺得小臣的父親簡直就是正在從地獄里走出來,陰森森的,心里怦怦直跳。我好幾次想逃出去但卻沒動,因為我看到小臣正呆呆地看著我,眼神里的內(nèi)容很復(fù)雜,似乎有難為情,有憤怒,又有懊悔。雖然那時我從來沒聽過什么戲,可我還是覺得小臣的父親他們那根本就不是唱,而是嗥,而且嗥得比狼被割掉尾巴還凄慘還難聽。
  那天小臣的父親他們唱了很長時間,我和小臣卻只看了一小會兒,而且我根本就沒看明白情節(jié)。我和小臣從那間大屋里出來時天上有很多星星,很亮,都眨著眼,似乎在譏笑我們。我和小臣一邊看星星一邊在村街上走,誰都沒說話。那天我是在我遠房姐姐家住的,躺在炕上后很快就睡著了而且做了夢,夢中我被一群看不出是什么東西的怪物嗥叫著追得四處亂竄。我做這樣的夢應(yīng)該是對民間藝術(shù)的嚴(yán)重褻瀆,但沒辦法,我不能說假話,我確實做了那樣的夢。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和小臣都沒提過那天看戲的事。直到現(xiàn)在,不論是京劇還是評劇我仍然不感興趣,有時細想,可能跟那次聽小臣父親的戲有直接關(guān)系。
  
  四
  
  兩個班合在一起后,我和小臣很快就成了班上的尖子生,我們成績不相上下,總是把其他同學(xué)落下好大一截。事實上劉桂芳教學(xué)很棒,特別有責(zé)任心,對我和小臣這樣的好學(xué)生特別好。實實在在地說,如果不是遇到她,我有可能根本沒有后來的成績,根本走不出那片封閉落后的大山,從這個角度講,我是終生感激她的。但她似乎天生嚴(yán)厲冷酷,幾乎不會笑,只要她稍覺不滿,便會吼著跟我們說話,而且很多話說得很傷我們的自尊。比方有一次我一段課文沒背下來,她就說我記性太臭,比臭狗屎還臭。再比如有一次小臣忘了做家庭作業(yè),她竟然讓小臣整整站了兩節(jié)課,還罵小臣是貼不到墻上的驢糞蛋子。
  劉桂芳的丈夫是公社中學(xué)的教師,也是從地區(qū)下到我們那片大山里的師范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我和小臣成為劉桂芳的學(xué)生時,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好幾年了。他們夫妻倆生殖系統(tǒng)運行得效率極高,只幾年便生了五個女兒。我和小臣在那所小學(xué)讀書時,劉桂芳的兩個比較大的女兒也是那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我和她們雖然不熟,卻也知道她們和劉桂芳的母女關(guān)系。劉桂芳那兩個女兒長得都很難看,特別是老大李玉花,很胖很矮,臉很扁很平,鼻子又寬又短,兩個鼻孔卻很粗而且外露,每次看到她我都擔(dān)心一旦小耗子什么的掉到她臉上,很可能會很輕松地鉆到她的鼻子里。李玉花的嘴也大得有些走形,嘴唇特別厚。
  小臣絕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到我們讀中學(xué)時,時間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那時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在中國的大地上蠢蠢欲動,很多被弄得亂七八糟的事開始往正軌上走了。而我們所在的中學(xué)已經(jīng)很重視教學(xué),擺在我們面前的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考設(shè)在縣城的全縣最高學(xué)府縣重點高中。
  初中的三年里,小臣一直是全校學(xué)習(xí)尖子,我雖然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想跟他比,考試9BWZh6ASxj/kpSFv6Ie8qQ==成績卻總是他高我低。小臣還表現(xiàn)出很多方面的才能,比如他非常會講話,學(xué)校不論搞什么活動,只要有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不用說,肯定是他。還比如他字寫得很好看,那時我們所有的學(xué)習(xí)資料都是油印的,需要在鋼板上刻蠟紙,小臣就經(jīng)常替老師刻蠟紙,刻出來的東西工整漂亮。那時小臣常常穿一件有些藍又有些黃的中山服上衣,人模狗樣的特別精神。每次盯著他看一會兒,我總會臉發(fā)燒心跳加速。那時我們大部分時間住校,只在周末回家,因為年齡大了性別意識強了,一起走山路的時候便少了。要是還跟上小學(xué)時那樣每天一起走,鬼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亂七八糟的事。
  沒有人認為小臣考不上高中,而且所有的老師和同學(xué)都堅信小臣會在未來高考時取得好成績從而進入好大學(xué)。我跟小臣比雖然有差距,但他們覺得我也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學(xué)。
  然而在離中考還有不到三個月時,出乎意料的事發(fā)生了。一個周末我回家,從母親嘴里得知小臣居然要訂婚了,女方是劉桂芳的女兒李玉花。母親說這件事時明顯帶著羨慕,說小臣有福,李玉花是吃商品糧的,人長得富態(tài),爹媽是老師,掙現(xiàn)錢,小臣能娶到李玉花,基本上等于娶了王母娘娘。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茫然若失,竟有一種立刻去找小臣問個明白的沖動。然而畢竟中考在即,我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學(xué)習(xí)上,便控制了自己,沒去。然而回到學(xué)校后,我還是跟小臣談了一次。我把小臣叫到?jīng)]人的地方,說方永臣,你要訂婚了?小臣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接著又變成了白色,囁嚅了好半天才說是……是的。我說為什么?你不想考高中考大學(xué)了?小臣說,我想考……我說你喜歡李玉花?小臣連忙說不,我不喜歡她,我怎么會喜歡她呢。我說你不喜歡她為什么要跟她訂婚?你還是喜歡她。小臣說我真不喜歡她,一點兒都不喜歡,是劉老師找了我爹,我爹答應(yīng)了,我不答應(yīng),我爹就罵我……我說那祝賀你啦,李玉花其實挺好的。小臣說好什么好?我說當(dāng)然好了,李玉花臉大,屁股也大。
  那應(yīng)該是我一生中說得最惡毒的一句話,說完后我出了一身冷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后便飛也似的跑了,小臣是什么表情我根本沒看到。
  那之后,我們的學(xué)習(xí)生活一如既往,決定我們一生命運的考試也一天天地近了。小臣很快跟李玉花訂了婚,之后參加了當(dāng)時被稱為中師的師范中專招生考試,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錄取了。在中考前一個多月,小臣離開了我們那所初級中學(xué),回到家里準(zhǔn)備去中師了。
  事實上劉桂芳之所以急切地把女兒訂給小臣,最為重要的原因是她喜歡小臣,覺得女兒跟了各方面都出色的小臣,一輩子都會快樂幸福。她還認為小臣能娶到她的女兒也是幸事,因為她的女兒畢竟比一般的村姑有地位有前途,而且他們結(jié)婚后,她還會給他們以庇護,沒有兒子的她會把小臣當(dāng)成親兒子,給他以別人給不了的呵護和照顧。當(dāng)然,劉桂芳也為自己的晚年作了打算,在她看來,小臣不僅聰明,而且厚道誠實,將來肯定能對她好。小臣之所以放棄考高中選擇了考中師,也是劉桂芳的主意,而且這主意一經(jīng)提出就再也不許任何人發(fā)表反對意見,她的理由很充分,那就是當(dāng)老師工作輕松收入穩(wěn)定且沒有任何風(fēng)險。
  參加完中考后我從學(xué)?;丶?,正當(dāng)我背著沉重的行李氣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上時,拐過一個小彎兒,突然看到小臣石頭一樣坐在路邊的一個干枯的樹樁上。我很高興,說方永臣,你是來接我的?小臣走到我跟前,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接過我的行李掄到肩上,慢慢地往前走。我跟小臣并了肩,說方永臣,這段時間你在家都干了些啥?小臣說還能干啥,呆著唄。我說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看劉老師和李玉花?小臣有些難為情,說我……我看她們干啥。我說那是你未來的丈母娘和媳婦啊,為什么不去看。小臣說你要是再亂說,我就不理你了。我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卻看到小臣的臉先是猴子屁股一般紅,接著又變得紙一般白。
  到了那個分手的小山崗,小臣把行李放在草地上,直直地站了,對著一個方向呆呆地看。我有點納悶,說你看啥呢?小臣指著一座小山,說你好好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個大官印?
  用不著刻意聯(lián)想,我便注意到那座山長得特別像一方印。它的下半截是方的,棱角分明,很陡峻,上半截呈圓形,山頂則很平坦。我說是啊,真像。小臣說我們方家的祖墳就埋在那座山的山腳,前些日子我看了我家的家譜,上面說那塊墳地是很久以前找風(fēng)水先生看下的,那個風(fēng)水先生說有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作祖宗陰宅,后輩肯定有很多人能當(dāng)上大官兒。我說是嗎?可是,你們方家……小臣嘆了口氣,說是啊,我們方家一直沒出過大官兒,都是因為有那個該死的劇團,我聽說,在戲臺上演了大官兒,現(xiàn)實中就不會真當(dāng)官兒了。我有些吃驚,說有那樣的事?太神了吧。小臣說有啥神的,我覺得有道理。我想了想說,那你別讓你爹他們唱戲了,那樣你以后說不定能當(dāng)上官兒。小臣用力點了兩下頭,說,我已經(jīng)跟我爹說過了,他也同意以后不再唱戲了。我說那太好了。
  小臣岔開話題,說你考得不錯吧。我說還行,估計沒啥問題。小臣說將來你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能干出一番事業(yè)。我說你也很不錯啊,我高中畢業(yè)時,你已經(jīng)中師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我要是考上大學(xué),還得學(xué)四年呢。你好好干,你那么聰明,肯定前途無量。小臣說要是我也考高中,我們以后肯定還能一起走這條山路,可是現(xiàn)在看來,那樣的時候可能不會再有了。
  小臣說完便慢慢下崗,一直都沒回頭。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小臣那漸漸變小漸漸朦朧的身影常常會虛無縹緲地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我想不明白小臣從家譜的那段說明中看到的是希望還是失望,是無奈的氣憤還是神秘的憂傷,抑或是命運那面目猙獰而又難以抗拒的冷酷無情。那時小臣正在為走出大山走進縣城讀中師做準(zhǔn)備,同時劉桂芳和李玉花也已經(jīng)把一根粗硬的繩索套在了他那還不夠堅強的脖子上。我回到家后問父親,父親說方家祖墳確實埋在了風(fēng)水寶地,而且據(jù)說那個給看下那塊地方的風(fēng)水先生還因此瞎了眼,因為他泄露了天機,老天便對他進行了嚴(yán)厲的懲罰。方家的官運確實是唱戲給唱跑了,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說那就怪了,方家人明明知道唱戲會影響運氣,為什么還唱?父親想了想說,這可能也是命。
  
  五
  
  沉寂十多年后,方家小劇團在一個夏天復(fù)活了。也就是說,小臣的父親雖然答應(yīng)小臣不再唱戲了,但卻沒放在心上,那些話像放出的屁,早被一陣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了。那時小臣的父親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他很熱心很積極。他把各種器械行頭從倉庫里找出來,把很多人組織在一起抓緊時間操練。方家人似乎都有唱戲的天賦,小劇團很快就恢復(fù)了元氣。那時方家村比以前富裕了些,小臣的父親還擠出錢買了幾件新行頭。
  重開張后的第一場戲是在方家村唱的,那是夏天的一個下午。農(nóng)活已暫時告一段落,空氣中飄著濃郁的各種植物和莊稼的芳香。消息傳出后,東西村的農(nóng)民們鉆過初起的青紗帳來到方家村,熱熱鬧鬧地聚在了一起。
  那時我在縣城讀高中,小臣在縣城郊區(qū)讀中師。后來聽父親說,那場戲唱得非常好。其實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能想象出來的。方家人雖然一直沒斷了唱戲,但畢竟很長時間不能公開,憋了十好幾年后把那口氣一下子放出來,肯定不同凡響。不過那時我已經(jīng)長了一些見識積累了一些知識,所以我知道方家人不論多努力,都不可能唱出能人流的戲,‘因為他們沒有文化,沒有比較規(guī)范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甚至沒有對劇本的稍微深入一點的理解。
  方家人在方家村唱了一場后,開始像十幾年前那樣走村串寨。小臣的父親沒做過生意,除了外出唱戲甚至沒離開過方家村,但卻想出一個很高明的主意推銷自己的劇團。他到一些比較大的村聯(lián)系,條件是他免費唱,只要管吃管住就行。他的想法是這樣唱一段時間后,劇團有了名聲再跟雇主收錢。這倒跟現(xiàn)在的免費贈送以擴大產(chǎn)品知名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事實證明他的做法跟當(dāng)時如火如荼的改革開放一樣英明,方家劇團在一些村子唱幾次后,真就有人主動來請了。
  眼看方家劇團一只腳已經(jīng)踏上振興之路,意想不到的事卻發(fā)生了。這件事發(fā)生得很突然,事先沒有一點兆頭。它對方家劇團的打擊雖然不是毀滅性的,卻使小臣的父親等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我和小臣同時放的暑假,于是便約在一起回家。我們在鄉(xiāng)汽車站下長途汽車,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那條山路,也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了一些事。走到分手的小山崗時,夜幕已經(jīng)完全拉開,天上有很多星星,都眨著眼。風(fēng)不大,掠過青紗帳時發(fā)出輕松舒緩的沙沙聲。站在小山崗上能看到兩個村的燈光,那些燈光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把那片天地弄得神秘而莊嚴(yán)。雖然我們已經(jīng)說了一路,但還是有點兒戀戀不舍,便在山崗上停了下來。小臣呆呆地朝方家祖墳方向看,夜暗中,那座山更像官印了。
  突然,從方家村傳來了鑼鼓聲和琴聲,接著是大聲的喊唱。我絕不是對民間藝術(shù)蓄意抵毀,但實實在在地說,那時我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看不清小臣的表情,只看到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后突然飛跑著下崗,向小村奔去。我聽到他沖開青紗帳,把很多玉米弄得嘩啦啦直響,聽到他慘叫著摔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xù)向前狂奔。我很擔(dān)心他把自己摔傷或摔死,但也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追上他,便沒去追。我又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然后下崗回家。
  很快我就知道了小臣跑回方家村后發(fā)生的事。那天小劇團正好沒人請去演出,所有劇團的人都在家里。據(jù)說唱戲的人一天不唱嗓子便會發(fā)癢,整個人就會特別難受,小臣的父親等自然也不例外。這樣一來,大家便在村子里擺開場子,大唱特唱《鍘美案》。小臣的父親照例演包公,不過因為不是正規(guī)演出,沒有觀眾,他只戴了烏紗帽,臉也只大致地涂了兩下。
  小臣跑回村時已經(jīng)摔了好幾個大跟頭,鼻子流著血身上全是泥,基本上沒有人樣了,看上去像個惡鬼。他到唱戲的地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用力咬咬牙回了家。小臣很可能是被他父親經(jīng)常扮演的包公或什么怪東西附了體,沒了理智沒了人性卻有了特別強的英雄氣野蠻氣。小劇團是上午到家的,所有的器械行頭都堆放在小臣家院子里,小臣看到那些東西后先是在上面用力踢,腳疼得受不了了,他便想出一個特別有效的辦法。他找來好多柴草把那些東西厚厚地嚴(yán)嚴(yán)地蓋住,然后把它們點著。
  一段時間后小臣跟我說起那件事時眼里仍然放著既得意又無奈的光。他說那火著得非常快,只幾秒鐘,所有的柴草便都燒了起來,柴草漸漸燒完后,幾十頂帽子便頃刻間成了灰。小臣說那些帽子燒得很神奇,它們在火焰中畢畢剝剝地化去,似乎是虛無得只是一團空氣。花里胡哨的戲裝和奇形怪狀的兵器以及兩面鼓,也都很快燒了起來。小臣說那火像一條條非常靈活的蛇,彎彎曲曲地躥向天空,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燒沒了。那火著到最旺時化成了一條巨大的火龍,呼嘯著飛騰著,有一種氣沖云天的氣勢。
  小臣說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說到這時他的臉上洋溢出了笑,只是那笑中帶著一些苦澀。他指的是那兩面鼓。小臣說他站在離火不遠的地方正看得高興,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大火中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把火焰炸得到處都是。我覺得那時小臣肯定被嚇了一大跳,而且不可能再看到別的什么,可他卻說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圓圓的家伙飛向空中,轟的一聲在空中炸成了一團火光。小臣說當(dāng)時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來才知道,是兩面鼓先后爆炸了。
  小臣的父母以及方家其他人肯定都完全沉浸在唱戲中了,小臣點的火已經(jīng)燒了好半天硬是沒注意到。把他們從唱戲中驚醒的肯定是那兩面鼓的爆炸聲,特別是第二面,它是在天上炸響的。人們急忙去救火,往火上潑水揚土,一些人又是哭又是叫,一些人破口大罵,方家村頓時熱鬧得一塌糊涂。
  好多人忙著救火時,小臣站在離火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熊熊燃燒的火把他的眼照得很亮,他的心跳得很快,既激動又有些不安?;鹁韧炅?,小臣的父親丟了魂一樣站在院子里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很多人圍著火堆罵罵咧咧,小臣仍然站在不遠的地方不聲不響。
  
  六
  
  不用說,小臣肯定是不愛李玉花的,特別是進中師后也算見了世面,就更不會把李玉花那樣的女子放在眼里。我高中畢業(yè)后順利考進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謀到了工作,不久便嫁人生子。那段時間我跟小臣基本上沒有聯(lián)系,后來因為經(jīng)常往家鄉(xiāng)那邊出差,見面的機會才多了起來。小臣中師畢業(yè)后先是到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后來因為教學(xué)好而且顯出多方面能力,被調(diào)進縣教育局當(dāng)了官員。
  夏日的一天,小臣在一家飯店為我接風(fēng),我們面對面坐下,我可以把小臣看得清清楚楚。小臣變化很明顯,身材魁梧了,十分秀氣的臉上因為有了成熟和自信,又顯出了帥氣和瀟灑,目光里則多了老練和渾濁。
  小臣說他在事業(yè)上干得得心應(yīng)手,有很好的發(fā)展前途,vfwWftCUqdq2rtInA0jWXw==但只要一回到家,便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跟李玉花生活在一起特別沒意思。小臣說他特別后悔,他曾經(jīng)有機會擺脫李玉花,卻沒把那個機會抓住。我問小臣是怎么回事,小臣很認真地跟我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小臣中師畢業(yè)后不久就提出要跟李玉花解除婚約,劉桂芳聽到消息后慌了手腳,立刻帶著兩個女兒到小臣家找小臣的父母問罪。劉桂芳覺得自己絕對不能軟,特別是一開始,必須得硬,得把小臣的父母和小臣緊緊抓住,讓他們知道她不是好惹的,待事情有了轉(zhuǎn)機,她再好好對小臣讓他感她的恩戴她的德。劉桂芳一進小臣家院子便破口大罵,巨大的臉漲得通紅。小臣家那頭三歲的叫驢嚇得魂不附體,嗷嗷叫著掙斷韁繩跑出了大門,幾只雞也慌里慌張地跳過矮墻,慘叫著竄向院外的一片小樹林。劉桂芳的兩個女兒一邊一個,哼哈二將般眼睛瞪得賊圓。順便說一句,劉桂芳的五個女兒身材長相脾氣性格都和劉桂芳極其相似,她們一絲不茍地接受了母系遺傳,根本沒發(fā)生較為明顯的變異。劉桂芳大聲叫著小臣父親的名字說你個老王八蛋出來,你還管不管你的雜種兒子?我好心好意教他把他培養(yǎng)成材還把女兒給他,他卻忘恩負義翅膀硬了就想飛了想當(dāng)陳世美,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他要是真敢那樣干我就到縣里找他,把他撞死把他罵死把他掐死。兩個女兒也大聲說,對,把他撞死把他罵死把他掐死,把你們這個家燒了。小臣的父親跌跌撞撞地從屋里出來,連聲賠不是,說親家母別著急明天我把他找回來,一邊說一邊想把劉桂芳拉進屋。劉桂芳把小臣的父親甩到一邊,說我不進屋我就在這兒說,方永臣不怕丟臉,我也不怕丟臉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什么王八蛋。兩個女兒幫腔,說對,讓所有人都知道方永臣是個什么王八蛋。
  小臣的父親只會在臺上唱戲,遇到這種真正的戲,卻只能一籌不展。不過他說了好多好話,終于還是把劉桂芳母女拉到了屋里。劉桂芳進屋后巨大的屁股一挨炕便哭了起來,很快巨大的臉上便全都是鼻涕和眼淚了。我能想象出當(dāng)時劉桂芳那張臉肯定特別難看。劉桂芳一邊哭一邊念叨,說她的女兒沒臉見人了她也不想活了,她明天就帶著女兒去縣城先把忘恩負義的小臣騸了然后她們母女倆也在大街上撞死。劉桂芳的兩個女兒進屋后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地中間,憤怒地瞪著小臣的父母一句話不說,把屋里的氣氛搞得陰森恐怖。小臣的父母勸不住劉桂芳,只得由了她又哭又鬧,后來實在沒辦法了,小臣的父親只好去村里給小臣打電話。小臣的父親在電話里說小臣你趕緊回來吧家里出事了。小臣問出了什么事。小臣父親說你就先別問了,反正你一定得回來不然人家就抄咱們家啦。
  兩天后小臣急匆匆往家趕,在鄉(xiāng)汽車站一下車就被劉桂芳帶著三個女兒逮了個正著。劉桂芳決定先給小臣來個下馬威,一句廢話不說,直沖上前干脆利落地在小臣臉上抽了兩巴掌,小臣臉上發(fā)出的聲音清脆悅耳,眼里閃出的金星絢麗如霞,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臣說你干什么打我?劉桂芳說我打你怎么了?我是你丈母娘,你做了對不起我女兒的事我就打你,你要是真把我女兒甩了我還殺你呢。她用胖胖的手指著小臣的臉。告訴他這次回來必須和李玉花結(jié)婚,只要結(jié)了婚,她們?nèi)叶紩λ茫绻淮饝?yīng),她肯定饒不了他。李玉花和她的兩個妹妹雖然沒說什么,卻都對小臣怒目而視,看得小臣心虛得像長了很多兔子毛。
  小臣非常為難,那時他剛二十歲,從來沒想過結(jié)婚的事。跟李玉花訂婚時,他對婚姻還一無所知,當(dāng)然也就沒什么主見,劉桂芳和他父親說定了,他也就同意了。盡管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小時候跟他一起走山路的我,但卻沒達到刻骨銘心的程度??墒乾F(xiàn)在不一樣了,在縣城呆了三年多的小臣對婚姻愛情有了新認識,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跟李玉花根本就志不同道不合,而且李玉花長得很難看。那時我已經(jīng)考入重點大學(xué),成為小學(xué)教師的小臣對我已不存任何幻想,但讓他和李玉花結(jié)婚,他卻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然而世事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小臣還是跟李玉花結(jié)婚了。那天劉桂芳母女把小臣像押俘虜一樣弄到家,進門后對他的態(tài)度立刻由硬轉(zhuǎn)軟。她們給他做了好多好吃的,還讓他喝了酒。劉桂芳苦口婆心地勸小臣,說永臣啊,你千萬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好,自從你成了我的學(xué)生,我其實就把你當(dāng)成了我的孩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兒子,那該多好啊,可是我沒那樣的好命,生了五個孩子都是女兒。劉桂芳越說越激動,兩顆不太晶瑩的淚珠從她胖胖的臉上流了下來,她用手掌把淚珠擦掉,長長喘了幾口氣使自己平靜了一些后接著說永臣,你不能退婚啊,你和玉花結(jié)婚后,我肯定把你當(dāng)親兒子。
  已經(jīng)醉得不輕的小臣低著頭一聲不響,劉桂芳頓了片刻接著說永臣啊,我教了你好幾年,沒少跟你講做人的道理吧?你難道都忘了?你和玉花已經(jīng)訂婚,訂了再退,便屬于忘恩負義。你是因為跟我學(xué)了好幾年才考上了中師才能到縣城工作,要是讓那些啥水平也沒有的民辦教師教你,你就算再聰明,現(xiàn)在肯定也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做人要講信義,婚姻大事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既然已經(jīng)定了,就不能反悔。再說了,玉花有什么不好?她是吃商品糧的,雖然考不上大學(xué),但找個工作卻不是啥難事兒,將來你們兩個把家安在縣城,日子肯定錯不了啊。
  小臣覺得劉桂芳的每句話都很不中聽,卻又覺得都有道理,而且還有些感動,便想不出該如何反駁了。小臣心緒雜亂,接著又喝了不少酒,最終醉得不省人事。跟很多小說里的情節(jié)差不多,夜里小臣從沉醉和睡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個女人,一絲不掛的屁股大得出奇,朦朧的天光下閃著白森森的光。小臣把一切都想明白后先是又驚又怕,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像是硬生生地被人從屁股上割掉了一塊肉。不過很快,小臣就鎮(zhèn)定下來了,慢慢坐起,認認真真小心翼翼地看李玉花的身體。對于體內(nèi)雄性激素洶涌澎湃的小臣來說,李玉花就算再難看,本能的自然的吸引力還是有的。于是接下來,那樣的事便順理成章了。
  很快,小臣和李玉花在方家村舉行了婚禮,婚后小臣在家呆了十多天,就回縣城上班了。那時李玉花中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工作只能呆在家里,小臣走后她便回了娘家。
  
  七
  
  方家小劇團再次死灰復(fù)燃,是在小臣和李玉花結(jié)婚的第二年。對唱戲,小臣的父親還有方家很多人都是很有熱情的,之所以好長時間憋著不唱,就是怕小臣再搗亂再放火再干出別的什么事。小臣那時在家族中已經(jīng)有一些地位,他放了那把火后很多人都恨他,但因為他是方家第一個走出大山溝到了縣城的人,那些人又不得不把他當(dāng)成了不起的人物敬著。
  小臣結(jié)婚差不多一年后,李玉花去了縣城,在一家糖果廠當(dāng)工人,小臣便在縣城有了家,回方家村的次數(shù)就少了。方家人見小臣很少回去,便做小臣父親的工作,讓他把劇團再搞起來。小臣的父親經(jīng)不住大家勸來勸去,而且自己心里也癢癢的,便又出面組織。那時人們又富裕了一些,大家共同出錢,買來了很多戲裝,制作了各種各樣的器械行頭。再接下來便是排練,然后連著到外面演了好多場。
  那時改革開放已經(jīng)搞了好幾年,遼西那片大山雖然偏僻,文化生活也比以前強了很多,比方說電影放得多了,每個村子都能有三兩家有電視了,縣里的劇團還經(jīng)常下到各鄉(xiāng)演出。在這樣的情況下方家劇團一般來說是沒有人主動請的,一些村子被小臣的父親找上了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也只是象征性地給幾個小錢。不過方家人根本不在乎,仍然一如既往地唱,只要穿上戲裝戴上行頭上了臺,就會全身心地投入就會唱出一種境界。我一直覺得方家人很超脫,雖然追求的東西并不是特別有價值,但那種精神卻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
  然而小臣卻沒有跟我一樣的想法,他對家族小劇團的厭惡與憎恨已經(jīng)達到了極至,在他心里,那東西就是洪水猛獸,就是恥辱就是噩運,就是蒼蠅蚊子老鼠臭蟲,就是臭得不能再臭惡心得不能再惡心的狗屎。
  使方家小劇團最終徹底完蛋的那件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春節(jié)期間。那時小臣已經(jīng)和李玉花有了一個大臉女兒。春節(jié)放假,小臣帶著妻女回家過年。本來說好了臘月二十七才到家,可是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小臣他們到家的時間提前了兩天。小臣和李玉花輪流抱了女兒沿著那條山道朝小村走,到那個小高崗上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唱叫之聲。小臣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呆站片刻后把孩子和東西塞給李玉花,受驚的騾子一般飛快地向村里跑去。事實上小臣的父親等人根本不想讓小臣知道他們又唱戲的事,他們不知道他這天會回來,便搭了個小臺子,想在春節(jié)前過過癮。為了把癮過足,各家各戶還請來了親戚,戲臺下就有了幾十個觀眾。
  小臣喘著粗氣跳上戲臺,使出所有的力氣把他父親和他四叔推下了戲臺。于是,在方家村,在春節(jié)的前四天,發(fā)生了本小說開頭寫的那一幕。那天小臣來到官印山下祖墳旁邊,對著山和墳進行了虔誠的禱告,他請求祖先和官印山保佑,使他在事業(yè)上飛黃騰達,使他能當(dāng)上真正的官兒。
  回到家后,小臣的父親向小臣很認真地作了解釋,說好幾年了他們只唱這一次,現(xiàn)在大部分喜歡唱的人都老了,以后就是想唱也唱不起來了。小臣的父親還說他們根本沒搞行頭只是簡單地唱了一小會兒。小臣相信了父親的話,卻惡狠狠地說,你們再唱那敗家的戲,我就把咱們村所有的房子都燒掉。
  小臣的父親被小臣的話嚇得渾身發(fā)抖,連連向小臣保證,說再也不唱了肯定不唱了。在后來的幾天,小臣便和父母一起一心一意地準(zhǔn)備過年。在那片大山里,祭祀祖先是春節(jié)期間不可缺少的一項活動,要燒很多紙焚很多香,用以寄托思念,請求祖先護佑。小臣在春節(jié)前一天又到了祖墳地,在墳前燒了紙,然后站在墳堆兒中間看官印山,又一次默默地進行了禱告。小臣心情不錯,便把很多事都往好的方面想。他對李玉花自然是很不滿意的,但既然已經(jīng)成了家而且跟她有了孩子,他也就不再有太多的想法,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工作做好,以便在仕途上節(jié)節(jié)高升。小臣覺得跟李玉花生活在一起是命,命是天注定的,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
  小臣把自己的情感生活歸結(jié)到命上絕對是無奈的自我安慰,或者說干脆就是一個借口。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也沒有激情去尋求更新鮮的情感生活。也就是說,在這方面他完全放棄了。對某種事情再也沒有信心而逃避放棄,就要有借口,命便成了小臣放棄追求更高層次情感生活的借口。小臣此時心情好是有理由的,因為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教委機關(guān),一個特別寬闊明朗的天地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小臣默默禱告完,臉上情不自禁地現(xiàn)出了笑,甚至在回家的路上還哼起了小曲兒。冬天的山間總是會有很多烏鴉,那時便有好幾只飛在小臣上空,啊啊叫著,像是對小臣哼出的小曲進行著唱和,對他的腳步進行著伴奏。
  小臣回到家后心情仍然很好,晚上還和李玉花在滾燙的炕上淋漓盡致地做了那種事。他把李玉花像揉壓一塊巨大的肥肉那樣狠狠壓住,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事實上他跟李玉花雖然經(jīng)常有那樣的事,卻每一回都是例行公事,跟有尿了必須得撤有屎了必須得拉是一個性質(zhì),很少能從中體驗到高層次的感覺,很多時候做完后他竟然會后悔,會覺得很骯臟很惡心??墒沁@次不同,他頭一回覺得那件事很美妙而且令人歡欣鼓舞。
  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小臣跟父親一起忙著貼春聯(lián)掃院子,李玉花則幫小臣的母親弄吃的。轉(zhuǎn)眼間夜幕便拉開了,小小的山村不斷有爆竹聲響起,爆竹在漆黑的夜空炸散,開出的花亮亮的紅紅的比春天山里任何花朵都要燦爛一千倍。
  半夜十二點,按風(fēng)俗正是在天地神靈和祖宗面前燒完香上完供在院子里放完鞭炮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餃子的時候,正是所有人家都快快樂樂的時候??墒蔷驮谶@時,小臣卻發(fā)現(xiàn)院子一側(cè)的倉房里有一大堆唱戲用的戲裝器械和行頭。
  那些年我?guī)缀趺總€春節(jié)都回老家和父母一起過。那時每家每戶都要放大量的鞭炮,好多村莊好多人家一起放,響聲混在一起,聲音比夏天烏云間的悶雷還要響。雖然隔著一座小山,也就是我和小臣總是在那兒分手的那座小山,但站在我家院子里,方家村上空的煙火卻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時不論天多冷,我都要站在屋外聽一陣看一陣。我覺得山里人很了不起,他們把一年的快樂積攢到一起在一個短暫的時刻釋放,竟能造出那么大的聲勢。
  小臣是在進倉房尋找用來點燃鞭炮的木棍時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的,一看到那些東西小臣便覺得有一股熱火直沖大腦,所有的腦漿都變成了汽油,立刻便燒了起來。小臣立刻明白自己又被父親騙了,因為那些東西比上一次燒掉的要高檔得多品種也特別齊全。小臣被鬼掐了一般啊了一聲,但因外面鞭炮太響,他父親雖然就在院子里,卻沒聽到。小臣火更大了,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裹了很多火藥的大爆竹,時刻都會在一片紅光中炸得粉身碎骨。同時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仿佛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亮色。他還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在一瞬間化成了虛無,自己所追求的一切都像爆竹爆炸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小臣對著那些東西看了一會兒,然后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把蓋在那些東西上面的樹枝點著了,轉(zhuǎn)眼間,紅紅的火苗便躥了起來。小臣站在火前靜靜地看,一直到里面再也呆不住人了才出來。這時倉房里已經(jīng)全都是躥來躥去的火焰,小臣的父親就是再忙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小臣的父親大喊著讓小臣救火,小臣瞪了他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進了屋便再也不出來了。’
  那天小臣家的火燒了好長時間,隔著那座小山,我看到了很亮的火光。雖然我知道那意味著誰家有了災(zāi)難,但卻不影響我覺得那火光很壯觀很美麗。
  
  八
  
  把方家小劇團徹底燒垮后,小臣在事業(yè)上果然平步青云,他在那個縣城的小教委做了幾年股長后竟然被一個副縣長看中,挑過去做了跟班兒秘書,級別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教育局的副局長。小臣到縣政府上班后不久給我打了電話,很興奮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他很高興,聲音竟有些顫。我說恭喜你了,你小子在縣里已經(jīng)有地位了,不過你可別腐敗啊。他在電話那邊笑了笑說不會的,你別胡說八道。
  電話里小臣跟我提了小時候的事,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們倆放學(xué)后常常一起回家。我說當(dāng)然記得了,那樣的事怎么能忘呢。小臣很高興,說你還記著,太好了。接著小臣提到了官印山,強調(diào)說他們方家本來早就應(yīng)該出當(dāng)官兒的,可是唱了好多年戲,把好運都唱成了虛幻。我不以為然,但還是安慰他說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到你身上了嗎?你小子好好干,將來說不定能當(dāng)上縣長呢。小臣連著說了好幾個謝,很得意地笑了。
  遼西大山深處的方家村,在那場除夕之夜的大火后,再也沒有人提過辦劇團的事。很多跟劇團有關(guān)的東西當(dāng)時沒藏在小臣家的倉房里,在那場大火中成了幸存者,但好景不長,后來小臣的父親把它們收到一起,也都燒掉了,于是方家小劇團便毀滅得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方家從初辦劇團到那場大火,差不多有上百年的歷史,但那場大火之后只幾年,大部分人便把它忘了,人們開始重視讓后代好好讀書,書實在讀不好了,便去遠方的城市打工。當(dāng)然說全體方家人都把唱戲的事忘了有些過分,年輕人自然不會在意,但那些在戲臺上唱過,已經(jīng)變得老態(tài)龍鐘的人,心中肯定還想著在熱鬧無比的鼓樂聲中放開喉嚨高唱大HU的情景,還想著在戲臺上扮演達官顯貴的美好感覺。
  一些年后劉桂芳和丈夫都退了休,幾個女兒也都出了嫁,劉桂芳便帶著丈夫進縣城住到了小臣家。小臣雖然不高興,卻也不好說什么。好在劉桂芳對小臣很好,確實把他當(dāng)成了親兒子,根本不讓他干家務(wù),有好吃的先讓他吃,而且他的話還非常有分量,小臣的日子過得還是較為順心的。
  然而好景不常,事情卻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那年家鄉(xiāng)那個縣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集體貪污腐敗漏了底兒,一大堆官員有的被法辦有的被免職整個縣城被驚得人心惶惶。小臣雖然沒貪什么不用負法律責(zé)任,但他給當(dāng)秘書的那個副縣長是主犯之一,小臣自然受了牽連。掌握涉案人員生殺大權(quán)的人對小臣的處理是免去公職,把他像趕喪家狗一樣趕出了縣政府大院。小臣經(jīng)過送禮求人又回到了中師剛畢業(yè)時分到的那所學(xué)校,成了一名普通教師。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里,我出差回到家鄉(xiāng)縣城,見到了小臣。我們在一家小飯店吃飯,坐對面座。小臣喝了好多酒,臉色慘白中帶著青,在微黃的白熾燈光中顯得陰森森的,似乎已經(jīng)沒了人間氣象。
  小臣說他非常想回老家看看,非常想和我一起在那條山路上走走,因為那是他一生中最最快樂的事。小臣還說他想跟李玉花離婚,因為他特別討厭劉桂芳,一看到劉桂芳那張臉就惡心得想吐,而李玉花的臉和劉桂芳的絲毫不差。小臣說他連親生女兒都喜歡不起來,因為她也長了一張跟她姥姥一樣的大臉。我說方永臣,你別把事情往壞了想,其實劉老師和李玉花一直都對你挺好。小臣說是挺好,可是那種好,沒有任何意義。
  不久,小臣果然跟李玉花提出了離婚。事實上小臣出事后,劉桂芳和李玉花對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觸到他的痛處傷到他的心,使他做出出格的事。當(dāng)小臣把想法說出來,劉桂芳和李玉花都特別吃驚。劉桂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但很快鎮(zhèn)靜下來,說永臣,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把那件事老掛在心上,那么多人都進去了,你只是沒了官位,有啥了不起?你以后老老實實當(dāng)你的老師,日子也能不錯。你跟玉花好好過吧,以后我和你爸不住你們家了。
  小臣說你用不著拐彎抹角勸我,我已經(jīng)想好了,離婚。這時劉桂芳仍然是理智的,仍然想讓事情有一個好結(jié)果,而且她也確實舍不得失去小臣這個好女婿,于是壓了怒氣,說永臣,聽媽的話,別想太多,離婚不是簡單事,你靜靜心,再好好想想。小臣把脖子一挺,說沒什么好想的,我說離婚,就離婚。
  劉桂芳再也控制不住,火冒十二丈,瞄準(zhǔn)小臣的臉揮起了又肥又大的巴掌。小臣躲到一邊后劉桂芳又往上撲,小臣在無處可躲的情況下推了劉桂芳一下,劉桂芳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巨大的屁股與地面接觸的一剎那,發(fā)出了很沉悶的響聲。劉桂芳一時站不起來,坐在地上指著小臣的鼻子說小王八蛋敢打我,良心讓狼叨去了?這么多年了,我和女兒像伺候大爺一樣伺候你,一點兒好也沒得到,現(xiàn)在你們孩子都這么大了,你竟然想離婚,離了婚,你讓我女兒后半輩子怎么過?小臣心中已經(jīng)憋了十好幾年的怒氣突然間噴涌而出,鐵青著臉大聲說她愛咋過咋過,跟我沒關(guān)系。劉桂芳說你竟然說出這種話,真是連畜牲都不如。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那也不至于離婚啊。再說了,當(dāng)老師不也挺好嗎?小臣說啥叫挺好?我現(xiàn)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到街上連頭都不敢抬,有啥好?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訴。
  劉桂芳和李玉花相互看了看,心意相通,都覺得事態(tài)雖然已經(jīng)特別嚴(yán)重,但卻必須努力尋求好結(jié)果。片刻后,李玉花說小臣,我知道我確實配不上你,可是不管怎么說,我們畢竟一起過了這么多年,孩子也這么大了,還是別離了,以后我和媽會對你更好的。
  小臣眼里已經(jīng)噴出火來,大聲說別他媽放屁了,對我更好,怎么對我更好?我他媽的一輩子都毀在你們手里了。那年我還在讀初中,你媽硬把你塞給了我,讓我考中師,我要是考高中上大學(xué),現(xiàn)在能過這樣的日子?那年我本來想把婚退了,可是你跟你媽卻使出卑鄙手段,硬是讓我們結(jié)了婚。我恨你們,我一直都恨你們,我恨不得把你們這兩個母老虎殺死。
  劉桂芳見小臣把話說得如此難聽如此絕情,知道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成了泡影,傷心憤怒絕望之余很快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絕對不能讓小臣把便宜占得太多,不能讓小臣以后有好日子過,既然自己和女兒在小臣看來都是該死的母老虎,那她就必須維護作為母老虎的尊嚴(yán)。她大叫一聲撲向小臣,雙手伸出,閃電般地抓向小臣的臉,動作比梅超風(fēng)的九陰白骨爪還要毒辣利落。小臣畢竟沒有高深的武功,沒躲開,臉上立刻被抓破了好幾處。小臣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抬起腳,使出全身力氣朝劉桂芳猛地蹬出,劉桂芳先是撞了一張桌子,然后倒在了地上。小臣仍然不罷休,撲到劉桂芳身上,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成拳,把那張巨大的胖臉當(dāng)成了練拳擊的沙袋,直打得鮮血亂飛。李玉花連忙上前拉小臣,卻被小臣拽倒,臉和劉桂芳的臉叭嘰一聲撞在了一起。小臣慢慢起身,見劉桂芳和李玉花已經(jīng)丑惡如鬼,厭惡更增,在已經(jīng)處于暈厥狀態(tài)的兩人身上重重地踢了好幾腳。
  小臣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用對講機向我描述這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的。小臣臉色烏黑。頭發(fā)胡子都很長很亂,上面沾著很多灰土,整個腦袋像是剛從土里扒出來的爛土豆。小臣身后有兩個警察,威風(fēng)凜凜地站得筆直。
  小臣講完那個過程后看了看我,嘴角上隱隱有了些笑意,說我被判了有期徒刑兩年,時間倒是不長,可出去后肯定找不到工作了,但我不后悔。我說你怎么不后悔呢?你應(yīng)該大悔特悔啊,你雖然不愛李玉花,但如果不鬧這一出,那畢竟是個家啊。小臣說不,那不是家,那是地獄,好多年了,我一直都覺得我不是跟人生活在一起,而是跟豬生活在一起,就說那種事吧,每次我都會覺得自己是在弄一頭母豬,這讓我特別絕望,覺得自己也是一頭豬了?,F(xiàn)在在監(jiān)獄里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比跟李玉花在一起也強多了。以前為了當(dāng)官兒,為了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樹立形象,一直強忍著,后來出事了,又回去當(dāng)教師了,不但沒有升官的可能了,而且對很多人都得低聲下氣的,就不想再忍了。我說那也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最吃虧的還是你。小臣說怎么能這樣說呢?最吃虧的應(yīng)該是劉桂芳啊,她在桌子角上撞斷了脊梁骨,又被我打了個半死,現(xiàn)在癱在床上連大小便都得李玉花照顧,再也威風(fēng)不起來了。更重要的是,我本來是她費盡心機選擇的好女婿,她還指望依靠我呢,而我卻這樣對她,她能不難過?她本來以為我能給她和她的女兒帶來幸福,結(jié)果我?guī)Ыo她們的卻是災(zāi)難,她能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嗎?我覺得她現(xiàn)在肯定特別后悔,心情肯定特別郁悶,肯定是生不如死。
  小臣說到這時笑了,笑得很得意,但因為大部分笑容被胡子和頭發(fā)蓋住了,使我沒辦法看清楚。不過我還是能感覺出小臣并沒因為自己進了監(jiān)獄而特別痛苦。這樣一來我便沒什么話跟他說了,而他也似乎把要說的都說完了。
  稍作沉默后,小臣忽然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聲音也提高了一些,說你肯定不知道,當(dāng)年我們天天一起在那條山路上走時,我就有了一個愿望,那就是長大后永遠跟你在一起。初中時我們雖然一起走的時候少了,但那個愿望卻越來越強烈,只是后來,卻是李玉花硬貼在了我身上。你說,假如當(dāng)年我不跟李玉花那么早就訂婚,我們一起考高中考大學(xué),我們會不會永遠在一起?
  我有些吃驚,同時又有一股劇痛涌上心頭,眼里立刻轉(zhuǎn)出了淚。事實上很多年間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我和小臣的事,而且,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小臣一直占據(jù)著一個讓我隱隱作痛的位置。假如他和我一起考了高中考了大學(xué),我們當(dāng)然有可能會一輩子在一起,因為我們畢竟有青梅竹馬的情意,有其他人無法相比的相互了解,還有同一片土地注定給我們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是,如果那樣,我們真的就能幸福嗎?我覺得未必。事實上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即使一起考了高中一起上了大學(xué),也不會走到一起,因為我們彼此之間了解得太深太清楚了,而且小時候一起走山路那點情意,和真正的愛情根本就風(fēng)馬牛不相及。還有,那就是,世事多變,人心無常,很多約定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很多看似合理的可能,有時卻只是虛幻,我們有避過這一切的強大力量嗎?當(dāng)然,如果我和小臣在一起了,小臣也許不會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偏執(zhí),可是,命運安排給他的路,就一定陽光燦爛平坦筆直嗎?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把淚憋住,呆呆地看著小臣,說方永臣,別說假如,假如沒有任何意義,假如是麻醉劑,只會腐蝕你的靈魂,消磨你的意志,假如是混賬王八蛋。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成為定數(shù),未來的一切我們誰都無法預(yù)知,讓假如見鬼去吧。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我們都不可能像超人那樣使地球倒轉(zhuǎn)使時間倒流,我們所能把握的只有現(xiàn)在。小臣輕輕地點了兩下頭,說是,我知道,假如確實沒意思??墒乾F(xiàn)在,我不能沒有假如,因為我的現(xiàn)實一塌糊涂,沒有假如,我就沒辦法活下去了。我還要說一個假如,那就是,假如我們一輩子在一起,肯定能特別快樂幸福。
  沉默了片刻,我說那你就假如吧,不過你這么年輕,兩年后出去了,還有幾十年的日子呢,那時候你就不能再假如了,你有什么打算?小臣說我覺得很對不起父親,兩次燒了他心愛的東西??晌椰F(xiàn)在想明白了,我家祖墳旁邊那座山根本不像官印,而像一面唱戲用的鼓,我們方家人根本不配當(dāng)官兒,而是特別適合唱戲。我已經(jīng)想好了,出去后我回老家,把我們方家小劇團辦起來。我會想盡辦法提高劇團的檔次,辦一個真正有藝術(shù)品位的,真正受人歡迎的專業(yè)劇團。小臣頓了片刻,似是自言自語地接著說我爸這些年不唱戲了,我又出了事,打擊一個接一個,身體已經(jīng)垮了,就怕,就怕看不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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