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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之惑

2011-01-01 00:00:00宋長江
鴨綠江 2011年3期


  宋長江,遼寧丹東人,從事編輯工作,近年先后在《鴨綠江》《滿族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福建文學》《長江文藝》《清明》《星火》《青年文學》《章回小說》《文學報》等三十余種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早期曾出版短篇小說集《靈魂有影》。有多篇作品入選多種版本文集或被報刊選載、連載。
  
  一
  
  宮小翠竟然拒接我的電話了。這丫難道真的要和我分岔?這丫也太……
  稱宮小翠為丫的情致在我腦子里僅僅逗留幾秒鐘,便被“后果很嚴重”覆蓋。她有什么不可以拒接我的電話呢?
  我的肚子仿佛瞬間被掏空,明顯不在狀態(tài)了。明天我就要離開學校下去實習了,如果今晚不和這丫見上一面,后果真的很嚴重。
  情急之下,一個低劣的小伎倆騰空而出——我想到了公用電話。我免去以往卿卿我我的鋪墊,單刀直入地說:“小翠,我決定回縣醫(yī)院實習了。”
  電話里沒反應。
  我可憐兮兮地懇請說:“明天就走,咱們吃頓飯吧?!?br/>  宮小翠好像剛剛品出我的聲音,她果斷回絕:“沒必要。我忙?!?br/>  我急忙說:“求你啦,真要分手,當面把話說明白有什么不好?”
  她哼一聲:“你我之間能說明白嗎?”
  我說:“那咱們什么都不說,默默吃頓飯,算為我送行,也為咱們分手畫個不留遺憾的句號。何況實習完了咱們還要見面,到時多尷尬呀!”
  她又哼了一聲,說:“不留遺憾?”隨即沉默。片刻,她勉強說:“那好吧。”
  我樂顛顛地說:“六點,老地方見?!?br/>  說完,我“啪”地將電話扣死,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驅(qū)走了所有的卑躬屈膝,被掏空的肚子神奇般地鼓了起來。
  老地方是我和宮小翠的活動據(jù)點,那個叫星星的小飯店,窩在學校后街胡同里。我們的活動據(jù)點之所以選在這兒,是因為與學校前街的繁華嘈雜相比這里顯得靜僻,多少可以避人耳目。當然了,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這里不但吃飯便宜而且樓上還備有若干小房間,兩小時收費三十元,可供我們談情說愛。說白了,可供我們宣泄情與愛的欲望。這個公開的帶有隱私色彩的秘密,暗流于學校各個角落,卻不可用文件或在正規(guī)的場合披露或批判。學校實在是難以掌控和規(guī)范校園周邊的環(huán)境,也算給了我們一點點思想和道德行為泛濫的空間。
  哈哈!
  四年前,我如同一只餓狼以匍匐的姿勢考入我們這所大學的醫(yī)療系,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山里爬進城市,經(jīng)過幾年修煉,由匍匐到站立總算舉止言談有點城里學生的模樣了。暑假前夕學校突然發(fā)出通告,為緩解學校壓力,我們這一屆醫(yī)療系所有學生的實習學校不再統(tǒng)包,由學生自主尋找實習醫(yī)院,并且規(guī)定必須是縣級以上醫(yī)院。原以為找實習醫(yī)院不費勁,白送個勞力誰會拒絕?哪知轉(zhuǎn)一圈才知道各大醫(yī)院實習的學生人滿為患,我們這座城市的所有大醫(yī)院早已和省城各大醫(yī)學院簽約,而我們這所本市綜合大學的醫(yī)療系如同沒親娘的孩子被丟在外面沒人待見。宮小翠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托我的情敵葉輝才進入市中心醫(yī)院實習的。為了宮小翠的前途,明知是情敵下的耗子藥我也得吞,不是我偉大,關(guān)鍵是我知道葉輝那小子有了女朋友。但耗子藥終歸是耗子藥,其毒性在我的實習問題尚未落實前猛然發(fā)作。
  宮小翠去中心醫(yī)院實習后,我還在為落實自己的實習醫(yī)院四處奔波中,幾次約見宮小翠她都以實習忙為由拒絕與我見面。直到有一天終于在街上碰見她才把她請到星星飯店,我酸溜溜地問:“葉輝沒去醫(yī)院看你?”宮小翠不悅地反問:“你什么意思?”我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他應該把我也安排到中心醫(yī)院。”宮小翠苦笑說:“你別添亂了,安排我一個他費了多大勁呀!”我塞上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宮小翠大怒:“葉輝可不是你這樣的小人!”我苦笑地反問:“我怎么成了小人?難道你一直在和一個小人戀愛嗎?你這不是在貶低自己嗎?”宮小翠的眼眶立刻浮出水光,飯沒吃完起身就走,并惡狠狠地拋回一句:“你真是一塊提不起來的爛肉!”
  聞聽此言我從思想到身體立刻癱瘓。平日說我爛肉我權(quán)當笑話,但在此時,我被實習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尚無明確目標明顯處于弱勢狀態(tài)下,這句爛肉無疑是對我的又一次打擊和羞辱。于是我們的關(guān)系進入冷戰(zhàn)。幾天后她發(fā)來短信:“我們分手吧,我們開始為愛而痛苦了?!蔽覜]理睬,小女人慣用的小伎倆。為愛而痛苦有什么不好!至少證明我們還在相愛!世界上的戰(zhàn)爭格局和經(jīng)驗告訴我們,冷戰(zhàn)不可怕,昔日你死我活的敵人若干年后有幾個不在努力修正和平?槍炮相殘后便是戲劇性的吻抱。所以我無暇顧及宮小翠的分手伎倆,繼續(xù)為我的實習醫(yī)院赤腳奔波。遺憾的是終無鮮果可嘗,最后我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回家鄉(xiāng),求在縣醫(yī)院上班的遠房表親齊大偉。齊大偉連說三個沒問題就算解決了我的實習問題。
  實習問題解決了,和宮小翠之間的戀愛殘局不能不收拾,思前想后我才厚著臉皮約她吃這頓飯。能緩和則緩和,沒余地就算吃頓最后的晚餐,為兩人分手添一筆不俗的色彩。感情這東西對我們來說講究歸講究,上下左右身前背后看看,還真沒發(fā)現(xiàn)哪一位是因腦子里感情灌水而被淹死的。
  等我極度奢侈地為宮小翠點了四個她喜歡的菜,她卻打來電話說來了一個重病號正在搶救,她來不了了。
  我的頭嗡地一下眩暈。我們沒有了最后晚餐的機會,我也就無法實現(xiàn)蓄謀已久的欲望發(fā)泄了,那么這個夜晚我唯有大醉方可入眠難捱之夜。一個剛剛?cè)メt(yī)院實習不足兩個月的實習生,重病號的搶救她會起什么作用?回避是思想和態(tài)度的體現(xiàn),她的決絕無疑再一次向我宣告,我們的戀人關(guān)系可能真的要結(jié)束了。
  好在我是一個尚有自尊的人,說妄自尊大也行,盡管這個所謂的自尊被官小翠視為無知的清高和懦弱不自信的表現(xiàn),外加說我是一塊朽不可提的爛肉,但我沒有其他選擇,惟有繼續(xù)維護我的這個所謂的可憐巴巴的自尊,繼續(xù)我無知的清高,所以我拒絕向她第二次請求或跑到中心醫(yī)院把她綁架過來。這就意味著這個夜晚我必須醉,必須將桌子上的四瓶啤酒和四個宮小翠愛吃的菜全部注入我腐朽的肚子。
  結(jié)果是,在我尚未完成注入任務時就已不能自制,獨自一人搖搖晃晃拱進樓上的小房間。
  等我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七點,離開車時間只有半小時。我像一條瘋狗,臉都沒來得及洗,拎起箱子沖出房間搭上出租車直奔客運站。
  我氣喘吁吁上了車還沒坐穩(wěn),宮小翠這丫恰到好處地發(fā)來短信:“多保重吧。我們結(jié)束了!”
  我大罵一聲:“你奶奶個狽!”
  
  二
  
  和宮小翠情同手足時宮小翠說我是狼,說我具有狼的流線體形和狼的無休止的貪婪欲,外加說我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大凡說到此,我都以狼狽為奸予以反擊。于是我們嘻嘻哈哈。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彼此彼此么。
  現(xiàn)在,可能失去狽的狼不得不狼狽不堪地帶著滴血的傷痕逃回大山,比同學們下去實習的時間整整晚了兩個月。然而到了縣醫(yī)院齊大偉滿臉愧色地告訴我:“張樹,對不起,沒戲了。要求來縣醫(yī)院實習的太多,像你這樣獨自找上門的實習生,已讓領(lǐng)導無法平衡。”
  如棒悶頂,火星四濺。
  齊大偉繼續(xù)愧疚地說:“要不你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吧,等實習結(jié)束,我想辦法給你整個縣醫(yī)院實習的證明,曲線救國吧?!?br/>  我陰著臉問:“有把握嗎?”
  他肯定地說:“沒問題,醫(yī)務處主任是我哥們兒,到時給他弄兩條煙就行了?!彼终髑笪业囊庖姡骸澳阏f,你是去你家的西邊鎮(zhèn)衛(wèi)生院,還是去條件好一點的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
  我家住在西邊鎮(zhèn),那個衛(wèi)生院在我的印象里早已奄奄一息。我想了想說:“去東邊鎮(zhèn)吧?!?br/>  齊大偉得意地小聲說:“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梅少紅院長是我同學,去吧,她會好好待你的?!?br/>  實屬萬般無奈。
  我站在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門前,脫去狼的偽裝換上一副盡可能燦爛的笑臉,小心翼翼地問一位小臉護士:“哪一位是梅院長?”
  小臉護士把我領(lǐng)到診室門口用眼神兒朝里點一下說:“她就是梅院長。”小臉護士又說:“她現(xiàn)在挺忙,你等一會兒吧?!闭f完仰臉打量了我,然后莞爾一笑轉(zhuǎn)身忙去了。
  診室里有六七個病人。我只好等待。
  梅少紅,讓人心情敞亮的名字。此刻端詳實物,人和名差不多,挺亮堂。我這人毛病多,別看年齡不大卻喜歡與漂亮女性共事。呸,又貧嘴了,狼尾巴又露出來了。毫無辦法,天性。其實我深知自己是一個沒資格挑三揀四的人,現(xiàn)如今拜在梅少紅門下是來求人家的,腦殼子里跑出些亂七八糟的非分之想純粹是欠揍。
  新病人不斷走進診室,我越來越焦躁,幾次走上前想引起梅少紅注意,可她的目光吝嗇到?jīng)]分給我一星點。原本對來東邊鎮(zhèn)實習就有些無奈和猶豫的我,生活中缺少與陌生人打交道的勇氣,見梅少紅集中精力給病人看病,怵意頓生。我快速離開診室,在走廊里蕩了幾個來回終于蕩出退縮的念頭:閃吧,開溜吧,拜拜吧東邊鎮(zhèn),我還是另尋出路吧。
  剛轉(zhuǎn)身又碰見小臉護士?!耙娭吩洪L啦?”小臉護士問。
  我說:“她忙,我怕打擾她?!?br/>  小臉護士又問:“你哪的?找她有什么事?”
  我說:“我是來實習的?!?br/>  小臉護士眨眨眼:“實習?”大概與我的海拔差距懸殊,她仰起的頭突然耷下,笑問:“你有多高呀?”
  我苦笑道:“一米八吧?!?br/>  小臉護士長喘一口氣說:“看你真夠累的慌。你等一下,我喊她。”
  小臉護士充其量一米五,身材像小學生,不過滴溜轉(zhuǎn)的眼睛透出精怪。不一會兒她就把梅少紅領(lǐng)到我跟前:“就是他。”
  我剛想開口禮貌寒暄,梅少紅先說話了:“你是張樹吧,你要不嫌廟小就來吧?!?br/>  我一愣。她這是歡迎還是婉拒?
  梅少紅又說:“齊大偉讓我關(guān)照你,我能關(guān)照什么呢,不收你實習費,免費讓你吃住,你看行不行?”
  我立刻從猶豫或婉拒的思維里掙脫出來,連連點頭:“行?!?br/>  醫(yī)院實習的行情我是知道的,像我這樣自己找實習醫(yī)院的學生是需要付實習費的。
  梅少紅親自把我領(lǐng)到二樓,打開一個病房說:“這間空的病房你住吧?!?br/>  我一直寡淡的臉頓時舒展。房間里雖然只有兩張床和兩個小柜,可和學校八人一個宿舍比這里的環(huán)境如同天堂。
  “你先休息?!泵飞偌t說完轉(zhuǎn)身準備下樓。
  我難以抑制興奮,突然張大嘴想來個無聲的哇塞,恰巧梅少紅回頭瞅見我沒來得及閉上的嘴。瞬間我被定格。好在我反應比較快,說:“我太幸福了!”
  梅少紅轉(zhuǎn)回身不解地問:“這就幸福啦?”
  我靦腆地說:“長這么大,我還沒一個人住過一個宿舍?!?br/>  梅少紅棱角分明的人中一跳,露出淺淺的笑,說:“你休息吧?!?br/>  一個淺淺的笑給了我瞬間的溫暖和好感。依據(jù)齊大偉的年齡來判斷,她應該在四十三四歲,實際看不過三十五。她真的很耐看。
  我仰躺在床上享受一個人的天堂,卻在不知不覺中摸出手機,孤獨感油然而生。
  我是一只孤獨的狼,一時拿不準應該給誰掛電話。所謂的曲線救國說明什么?說明尚未真正走出校園踏入社會我就開始弄虛作假了,我能和誰說呢?
  我是一只失去狽的狼。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爹媽我還能和誰說出真相呢?惟有小翠這丫——我的狽。可惜宮小翠已經(jīng)對我亮起紅燈。我似乎不敢相信,和我同居過的宮小翠真的會輕易地與我拜拜?
  訴說的欲望瞬間刺激著我,我所謂的自尊終于又一次退居二線。
  我翻出手機里的宮小翠,嘗試按過去,哈哈,她接聽了。我相信狼和狽的關(guān)系不會輕易斷掉。我急不可耐地問:“你猜猜我在哪?”
  傳來淡淡的三個字:“不知道?!?br/>  我說:“我在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br/>  宮小翠突然嚴厲地追問:“你去那干什么?”
  我說:“實習唄。”
  她頓了一會兒說:“你吃錯藥了吧,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實習也不算數(shù)呀!”
  我一陣欣喜,她還是關(guān)心我的。我說:“沒辦法,縣醫(yī)院又不同意我去實習了,說要求去實習的人太多,無法平衡?!苯又覔屩f:“你放心,實習結(jié)束我能開出在縣醫(yī)院實習的證明,兩條煙就OK?!?br/>  手機里的宮小翠沉默不語。
  想象她在心里罵我爛肉。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底氣不足地嘿嘿一笑,黏黏地說:“我知道我是一塊爛肉,我……”
  手機里傳來斷線的盲音。
  剛才梅少紅一句免費吃住驅(qū)散了我心中的郁悶,宮小翠一個扣斷仿佛又把郁悶吸了回來。如果宮小翠不掛斷電話,等我說完“我知道我是一塊爛肉”后,我還想再自嘲地追加一句:可見我這塊爛肉的腐爛程度,大學沒畢業(yè)就開始造假了,已經(jīng)為社會的腐敗添磚加瓦了。
  可惜,宮小翠把電話掛斷了。
  幾分鐘后,她發(fā)來短信:“鄭重警告你,不許說我曾經(jīng)是你的女朋友!不要去我家!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哇,這丫又抽羊角風啦!
  
  三
  
  宮小翠的家就在東邊鎮(zhèn)一個叫宮家堡子的地方。
  我和宮小翠讀縣高中時是同年級同學,又都以不高的分數(shù)考上離我們家鄉(xiāng)最近的這座城市的惟一一所大學的醫(yī)療系。后來才弄明白,這個醫(yī)療系是由原來的衛(wèi)生學校劃歸過來的。據(jù)說這個城市為了要大學的名份把這座城市??埔陨系膶W校以合并同類項的方式統(tǒng)統(tǒng)歸為一體,大學學院的名字就赫然地亮了出來。醫(yī)療系的地址還窩在原來的衛(wèi)校,地處城市的北端,與城市南端的學院總部校區(qū)隔著整座市區(qū),多少有點孫子輩的感覺。畢業(yè)分配暫且不說,學臨床的不如學護理的,連實習都成困難。不過幾年學下來對我來說收獲還是有的,比如宮小翠。醫(yī)療系寶貴的男生資源早早地就被女生們虎視眈眈瓜分完畢了,何況我和宮小翠是老鄉(xiāng)。
  我必須勇敢地坦白,凡人不能免俗,我和宮小翠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早早地跨越了由情戀進入身體的防線。
  那一次,我和宮小翠在江邊的小樹林里纏綿到極限時,她小聲問我:“懷孕怎么辦?”我一愣,遂情緒大暢,這丫的防線要開放了。我撫在宮小翠恥骨聯(lián)合處細疏絨毛上的手進一步深入。宮小翠說:“你去買個套吧?!蔽疑岵坏秒x開,繼續(xù)纏綿。宮小翠觸摸到我的褲門,驚訝地“哇”了一聲。接著像一個十分懂事又十分疼愛我的大姐姐很友好地說:“那就試試吧,應該沒什么問題?!庇谑俏覀兿駛髡f別的同學那樣實習了人生的第一次性的結(jié)合。與以后的同類實習有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由于場合環(huán)境及心理因素留下許多遺憾。事后宮小翠忸怩笑道:“沒意思呀?!笨捎某醮误w驗如同醉酒一般,癡迷地期待著下一次重新體驗。那個夏天,我們同心協(xié)力租下一間只有八平米的小房后陷入了一夏天的瘋狂。很快,我就兩眼發(fā)青身體虛弱。宮小翠也極力從嘴里省出一點點錢為我買滋補品,我每天可以喝一袋鮮奶了。一個夏天我們?yōu)榇烁冻隽私г姆抠M和七八百元的額外花銷。用金錢制造的浪漫毫不留情地把我們甩入特困戶的生活底線,連計劃中購買的MP4也被我們的瘋狂蠶食掉了。奇怪的是,我們之間沒有因為性的結(jié)合而更加和諧,矛盾卻不斷產(chǎn)生。比如我更加關(guān)注宮小翠與異性的接觸,時間長了宮小翠也不如以前那樣關(guān)心我的營養(yǎng)了。由于我們對錢的需求越來越大,她開始埋怨我沒有經(jīng)濟頭腦,不能像有些同學那樣和家里要錢或去掙錢。無奈,消滅矛盾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大吵一通,吵完后再次發(fā)泄性的欲望,欲望之后又會莫名其妙地再次矛盾再次發(fā)泄,最終我們跌入一個耿耿于懷的怪圈。
  生活在怪圈里的狼和狽,疲倦地看不清未來更看不到光明,跳出怪圈是我們各自逃避的惟一辦法。宮小翠首先實踐了。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我也渴望逃避卻沒能逃脫藕斷絲連。我沒自尊,我是爛肉?,F(xiàn)實生活中的我怎么也挺不起胸膛露出大塊的胸肌閃亮一把,僅僅一個實習問題就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不然也不會屈駕到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難道還不承認自己是一塊爛肉嗎?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多么聰明的人,但算得上是一個特實際的人。實際本身就很難避免爛肉的嫌疑。想到宮小翠發(fā)出的警告,不讓我去她家,我只能往好處想,我認為這是宮小翠愛面子的表現(xiàn),我自己不是也不愿意在自家門口的西邊鎮(zhèn)衛(wèi)生院實習么!
  決定來東邊鎮(zhèn)之前我想過,無論實習能不能落實,在與宮小翠的戀愛關(guān)系沒徹底結(jié)束之前,只要我和她還是同學,既然走到東邊鎮(zhèn)了,即使宮小翠已向我亮起紅燈,我也應該去宮小翠的父母家看看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算是禮節(jié)吧,或許還能將紅燈變成綠燈。一旦綠燈亮了,宮家人知道我在東邊鎮(zhèn)實習過卻沒去看看老人家那不就失禮了嗎?
  這回可好,剛提一句東邊鎮(zhèn)便被宮小翠全面封堵。去看看?連說都不行。我安慰自己,不讓去就不要怪我了,不去還能省下一筆小錢呢,我還為見面禮買什么發(fā)愁呢。
  這就是狼心狗肺和爛肉的嘴臉吧?
  其實爛肉之說源自宮小翠之口。宮小翠常常在對我的某些不爭氣的想法和行為氣憤之余說上一句“你真是一塊爛肉”。我就不夠厚道了,本來是半開玩笑順口說說的話,我像抓住一根稻草借引子自嘲,與宮小翠別扭時總拿爛肉當盾牌,說:“我是爛肉,我是一塊爛肉行了吧?!边@也常常氣得她久避爛肉的嘴再次大罵:“你就是一塊爛肉!”
  我真的是一塊爛肉。我太沒自尊了。
  
  四
  
  平淡無奇忙忙碌碌是我實習一個月后的總結(jié),心情煩躁空虛難捱也是我一個月來的感受。那么,依我的性格搞點小動作就顯得迫在眉睫了。
  等梅少紅離開門診去方便的時候,我抓住一個頭疼腦熱的病人像模像樣地給人家看起病來,照葫蘆畫瓢寫處方,再蓋上梅少紅的名章。梅少紅回來了,我怯怯地遞給她,她笑了,小聲對我說:“同樣的病,不一定開同樣的方,要因人而異?!闭f完她又給那位病人看了一遍,之后在處方上簽上梅少紅三個字以示同意我的處方。
  成就感令我十分溫暖,在溫暖的前提下她的因人而異的告誡也被我實實在在地記住了,也算給了我一個觸動。言之有理么!
  下班時,梅少紅又給了我一個觸動,她遞給我二百塊錢說:“買點生活用品吧?!?br/>  我靦腆地拒絕。不收實習費白吃白住我已經(jīng)撿了大便宜。
  她笑笑說:“我們是校友,就別客氣了,拿著吧?!?br/>  我是爛肉。我拿了。
  梅少紅畢業(yè)于我們醫(yī)療系前身——衛(wèi)生學校醫(yī)士班,從年齡上看,梅少紅學醫(yī)時我還是個趴在鄉(xiāng)下土炕上玩耍的嬰兒。據(jù)齊大偉介紹,他和梅少紅醫(yī)士班畢生后被同時分配到縣醫(yī)院,梅少紅的父親是縣政府的干部,一年后她就被送到省醫(yī)學院進修,學歷也由??妻D(zhuǎn)換成本科,為后來的晉級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由醫(yī)士、醫(yī)師很快晉升為副主任醫(yī)師,職位也一直升至科主任。齊大偉感慨地說過:“等我混上副主任醫(yī)師,整整晚了梅少紅五年。”齊大偉還告訴我,前幾年農(nóng)村醫(yī)療體制改革,梅少紅率先辭去縣醫(yī)院的工作,承包了已停診多年的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
  對于農(nóng)村醫(yī)療問題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孩子比一般人體會要深。窮,農(nóng)民窮醫(yī)院也窮;難,農(nóng)民看病難衛(wèi)生院辦下去更難。小病農(nóng)民硬撐著不去看,大病衛(wèi)生院看不了,走一趟縣城去一趟市里的大醫(yī)院基本上就要欠下一屁股外債,幾年甚至十幾年翻不過身。我可以坦白地講,我當初報考醫(yī)療系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以后為家人看病方便,為自己日后能混口飯。宮小翠的爛肉之說好像就是從我的這個低級的思想受到啟發(fā)后脫口而出的。
  誰說爛肉沒有爛福呢。
  手里握著二百塊錢,心里的溫暖裊裊升騰的時候,宮小翠卻板著臉不失時機地拱進我的腦子,于是一個尖厲的連續(xù)不斷的磁化了的聲音開始回蕩:爛肉,爛肉,爛肉,爛肉……
  我突然想,沒了狼的狽,難道就不會腐朽成爛肉嗎?同學中流行一句嗑,說80后的愛情像百元大鈔,一旦破開就不知去向。想到這我的心突然針刺般的痛。
  腐爛,腐爛,腐爛,腐爛……狽假如離開狼,會腐爛在誰的懷里?
  晚上,似睡非睡中,狼和狽的影像幾乎不斷地放映,模模糊糊的影像里好像梅少紅也在其中。我終于失眠了,失眠得干凈徹底,早晨起床照照鏡子,兩只布滿紅絲的大眼珠子鮮鮮亮亮。走廊里的小臉護士開玩笑地驚呼道:“你得紅眼癥啦!”
  我沮喪地苦笑。罪有應得!
  大山里的雪,來得早也來得大。半個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推開衛(wèi)生院大門,棉絮般的雪地晃得我瞇起眼?;蛟S是入冬第一場雪新鮮,我的心情瞬間燦爛了,久違的童趣驅(qū)使我哈下腰,雙手捧起雪攥成團而后往雪地上一滾,雪團驟然膨脹,變成雪球,有足球大,再一滾又大出一倍,比籃球大。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滾出圓形、滾出小圓柱形、滾出大圓柱形,于是一個變形金剛式的雪人便立在了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院子里。
  我大功告成般地挺起胸抬起頭,無意間瞥見二樓站在窗前的梅少紅,她正在梳理頭發(fā),感覺像向我微笑。于是心情更加燦爛。我在離雪人不遠處又堆出一個雪人。這是一個小雪人,我用煤球為雪人裝上眼睛畫上眉毛,用干樹枝為雪人披上長發(fā)。我還聽見小臉護士滿走廊嚷嚷:“張大夫想女朋友了,一左一右兩個雪人正含情脈脈地談戀愛呢!”
  聞聽此言我的心情再次燦爛。我想到了宮小翠。以我們狼狽為奸時的經(jīng)驗判斷,她應該有新的男朋友了。不過我在堆女雪人時,想到的并不是宮小翠,而是梅少紅那個梳妝的身影。但絕對沒想到含情脈脈四個字,完全是隨心所欲。
  中午吃完飯,小臉護士見其他人都走了,小聲對我說:“你猜梅院長說什么啦?”
  我問:“說什么?”
  小臉護士說:“她說,這個小張,個兒大,孩子氣還挺濃?!?br/>  我繼續(xù)燦爛。燦爛的心情換來一夜無夢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我推開衛(wèi)生院大門如同中了一顆子彈,內(nèi)心里“哇”地一聲慘叫,全身痙攣般地僵硬了。那個變形金剛式的男雪人的襠部不知被誰插上一根不長的木棍。那是一根被我丟棄的枯枝棍子,一個毫無生命的棍子。然而沒有生命的棍子插入男雪人的襠部后,雪人就像有了生命,生機勃勃。
  哪個混蛋家伙出手如此惡劣?
  雪人活了,我卻死了,雪人仿佛是被我扒光了衣服,我恨不得拱進雪地里。我想上前拔掉棍子,可我分明看見屋里的人都在觀望甚至傳來開心的大笑。此刻上去拔掉棍子分明是惹火燒身。
  整整一天,我的神經(jīng)被那個雪人和那根棍子所牽動,恍恍惚惚。令我忐忑不安和不解的是,出出進進的男男女女看見了或嘿嘿一樂或掩面紅臉,就是無人走上前將棍子拔掉。惟有一個小男孩跑到雪人旁開心地用雙手抓住棍子搖了一搖,很快被他母親黑著臉扯走。
  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閃一閃,雖說面孔還是那些面孔,我卻發(fā)現(xiàn),表面上沒什么變化的面孔,背后都隱藏著另一張臉,一張用眼瞇我的臉。我在不斷地調(diào)整我的焦距,不斷地偷窺我所熟悉的一張張臉。小臉護士從躲閃不及的表情中擠出豐富的笑意,梅少紅的臉在努力保持平靜狀態(tài)。其實我很重視她的表情。至于小臉護士的表情或想法,我并不掛記。
  小臉護士對我有了女朋友之說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她幾次問我,怎么不見你女朋友給你掛電話?小臉護士大約有二十一二歲吧。直覺告訴我,她可能對我有點意思。她之所以沒有說出口,一是女孩子不好意思,二是我的大學生招牌嚇著她了。前幾天,她突然闖進我的房間要為我洗衣服被我婉言謝絕。宮小翠就是從為我洗衣服開始進入我們的戀愛程序的。那時我和其他男生一樣,經(jīng)常把自己用過的襪子短褲或汗衫團成一團扔在床下,等一周后又會按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原理找出相對比較干凈的再穿。宮小翠好像聽說了男生這個秘密,開始著手搗毀我的相對論行為。學長們曾經(jīng)說過,大二之后沒有不談女朋友的,不談朋友就意味著沒面子。開始我不信。實踐證明,還沒進入大二我就和宮小翠談上了??烧劦慕Y(jié)果卻令我意想不到——我成了一塊爛肉。
  現(xiàn)在在宮小翠的心目中,我這塊爛肉大概還在繼續(xù)腐爛,她根本不想把嗅覺探向東邊鎮(zhèn)的方位。
  小臉護士很乖巧。乖巧的女孩都可愛。但我拒絕這種愛。拒絕的行為進一步表明我不是一塊爛肉,我不是亂來的人。我為我的高尚品格而自豪。當然這種自豪對我來說是不多見的。然而,然而呀,一根倒霉的棍子擊碎了我原本就不多有的高尚。
  夜的幕早早落下。我沒有去食堂吃晚飯。煎熬了一天的我,輕手輕腳溜出宿舍,路過護士值班室時,里面的護士長正不知和誰興奮地說:“張大夫的雪人真能鬧騰,把梅院長都鬧回家了……”
  聞聽此言我賊一樣躥出大門。
  雪人和梅少紅有什么關(guān)系?
  雪地里的夜,遮不住人影,我疾步溜到雪人旁,快速拔掉雪人襠上的棍子。就在我拔掉棍子的一瞬間護士值班室傳來一陣爆笑。
  我手里的棍子掉到地上……掉在地上的棍子仿佛劍一般飛起插入了我的心臟,無情地留下一道流血的傷口。毫無疑問,要說無人知曉插上棍子的人是誰,那么拔下棍子的行徑說明了什么呢?
  弄巧成拙。奇恥大辱。
  爛肉!宮小翠假如看到這情景定會大罵我是一塊爛肉。
  混蛋的棍子!
  我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極度沮喪的我在拔掉那根棍子后突然失語了。我的心情為什么要燦爛呢?假如沒有心情的瞬間燦爛我就不會去堆那兩個雪人,也就不會出現(xiàn)那個混蛋的棍子,惹來挖心摳肺的煩惱。
  
  五
  
  小臉護士一直尋找機會和我閑聊??晌覀冋娴臒o話可聊。
  晚上,我獨自一人呆在門診看書,她又溜了進來。她再次把話題扯到梅少紅身上,說梅少紅在縣城的家,房子好大好大;說家里有一個上初二的女兒,和梅少紅一樣好漂亮好漂亮;說梅少紅的丈夫是人事局的副局長,人長得好帥好帥。不過這次提到梅少紅的丈夫,小臉護士突然笑了一聲。
  我問:“笑什么?”
  她臉紅了。
  我馬上意識到不能再問了,再問別問出麻煩。她要是張口說她愛我怎么辦?深夜人靜她要像宮小翠那樣往我懷里拱怎么辦?我立刻板起面孔。
  可她并沒注意,好像還沉醉在她的某種想象的思維里。她突然又說:“你猜,護士長說什么?”
  我警惕地問:“什么說什么?”
  她說:“護士長可缺德了,她說梅院長回家……嘿嘿?!毙∧樧o士不說了,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我的想象空間膨脹了……
  第二天下午,小臉護士見門診沒患者,又跑來閑坐,她似乎想接續(xù)昨天晚上的話題主動說:“你還不知道吧?”
  我問:“知道什么?”
  她說:“患者都叫梅院長雪人?!?br/>  雪人?又是雪人!我的臉頓時發(fā)燙。
  突然,梅少紅出現(xiàn)在診室門口。淡桔色的鴨絨服,潔白的口罩,長長的眉睫毛還殘留著白霜。她摘下口罩抹了一下眉眼,亮晶晶的雙眼鮮鮮地展露出來。
  小臉護士伸伸舌頭起身說:“回來了院長?!本土锍鋈チ?。
  “忙嗎?”梅少紅問。
  我說:“不忙。上午忙了一陣,都是小孩感冒打吊瓶的?!?br/>  梅少紅脫下鴨絨服說:“我看見齊大偉了,他還問你干得怎么樣,我說,干得不錯?!?br/>  我心慌意亂地啊了一聲。
  梅少紅問:“你的臉色不太好?!?br/>  我笑了一下說:“挺好的。”
  梅少紅微笑地搖搖頭。
  她的微笑令我浮想聯(lián)翩。雪人——棍子一梅少紅的白——小臉護士說了一半的話……一個十分齷齪的想象被我確認:因為棍子,梅少紅想她的丈夫了,所以她就回縣城的家了。
  我為我的這個臆想而心律不齊。
  我的目光越過窗戶,院子里沒有了棍子的雪人,雖近在咫尺卻顯得格外孤獨。
  梅少紅說:“別無精打采的!”
  我一愣。我走神了。
  元旦前一天下午,梅少紅接到出診電話,是十幾里外的上羊村衛(wèi)生所大夫小柳打來的。小柳在電話里告訴梅少紅,患者是個心衰婦女,目前在家里,無法用車拉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她以個人名義求梅少紅出診,她懷疑是自己在治療方法上出了問題。梅少紅馬上給在家休息的喬大夫掛電話:“喬大夫,我去上羊村出診,你有個心理準備,一旦來了急診患者,張樹會給你掛電話,到時麻利點呀?!?br/>  我一陣興奮。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可以在沒有梅院長和喬大夫監(jiān)督的情況下像模像樣地給病人看病了。然而喬大夫在梅少紅出發(fā)前就趕到了衛(wèi)生院,我獨立給病人看病的愿望又一次落空。
  喬大夫?qū)γ飞偌t說:“你一個人怎么行,讓張樹跟你去?!?br/>  梅少紅看看我說:“也好。把手提心電圖帶上?!?br/>  出門發(fā)現(xiàn),外面又下雪了。我們乘坐出租三輪摩托迎著大雪四十分鐘后趕到了患者家。進門得知患者家的男主人姓宮。
  我問:“這是宮家堡子嗎?”得到了肯定回答后又得知,宮家有個女兒也學醫(yī),上個禮拜天還回來過一次。
  是宮小翠?我的心驟然緊張起來。當我邁進另一間屋子便被墻上鏡框里宮小翠的照片驚呆了。這是宮小翠的家呀!患者是宮小翠的媽呀!上個禮拜還回來過的宮小翠竟然沒告訴我!這丫真的要和我拜拜了!
  我瞬間跌進無底深淵,如同行尸走肉,完全忽略了梅少紅為宮小翠母親看病的過程。
  天黑了,外面的雪還在下。宮家人為我們準備了飯,梅少紅沒有推辭,可我一口也咽不下。
  梅少紅斥責我:“怎么回事,像丟了魂!”
  我說:“不舒服?!?br/>  梅少紅伸手摸我的額頭說:“感冒了?”
  我說:“可能吧。”
  她說:“不熱呀?!?br/>  我不語。
  她突然說:“不對。你心里有事。”
  我謊稱:“沒事。”
  飯后梅少紅見宮小翠的媽病情穩(wěn)定就告訴小柳:“病人最好明天去醫(yī)院再復查一下。我們先回去了?!?br/>  小柳大夫歉意地說:“雪太大了,看不清路面,我剛才打電話找車,人家都不敢出車。你們就住下吧?!?br/>  梅少紅沒有同意。我更想快速逃離。
  我和梅少紅默默地迎著風雪探雷般地往回走?;蛟S是我的萎靡不振令梅少紅不悅,她不再和我說話。沉悶令我不安,我沒話找話地說:“梅院長,在農(nóng)村當大夫真不容易?!?br/>  梅少紅勉強笑一下沒說什么。
  走了大約半小時,梅少紅突然跌倒,她哎呦一聲說:“我腳崴了?!?br/>  我說:“那怎么辦?!?br/>  她說:“你拉我一下?!?br/>  我猶豫地扯住她的手,或許是用力不當或許是思想上開了小差,我竟然也倒在雪地上。
  梅少紅急躁地說:“快給喬大夫打電話,我走不了了,讓他想法找輛車?!?br/>  我掏出手機掛了幾遍都沒掛通。我仔細查看手機,發(fā)現(xiàn)沒有信號,原來我們正走在兩座大山的中間。我又問:“怎么辦?”
  梅少紅無助地喘了一口粗氣。
  梅少紅的一聲嘆息如同咒語翻騰在我的心里,像是在說我不是個男人。一個男人此時此刻怎能束手無策?我呼地站起身,雙手伸進她的兩個胳膊窩下用力將她提起:“我背你走?!?br/>  她慌忙說:“你哪能背得動?”
  我二話沒說彎下身將她實實在在背上了。
  梅少紅很乖,乖得像孩子。然而孩子的感覺只是一瞬間的,我的后背明明有兩團柔軟的東西在向我傳遞著一個激動人心的信息。我像一頭吃飽的驢,亢奮地趟著雪朝前走。
  “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吧。”這是梅少紅不斷重復的話。
  梅少紅給我很多關(guān)照,免費吃住為我省去了在城里實習必須花的錢。上大學以來,家里為我付出了五六萬。五六萬對我們家來說絕對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我都懷疑這么多錢在家種地的父母是從哪里弄來的。為此我發(fā)過誓,自己參加工作后一定要讓父母過上好日子?,F(xiàn)在看來,發(fā)出去的誓言實現(xiàn)的可能性太渺茫了。連實習都困難到了如此地步。好在梅少紅看我挺可憐,看我?guī)椭程米鲲埡痛驋咝l(wèi)生挺勤快,一個月給我二百塊錢。就沖這二百塊錢我有充分的理由背她。
  忽然,背后傳來哽咽聲。
  她哭了?這令我深感意外。因為梅少紅給我的總體印象是個意志剛強的女人。
  走到一座空的烤煙房,我剛把梅少紅放下,她竟然又一次摔倒。她痛苦地說:“我的腳木了?!辈⑵疵厍么?。她讓我把她的鞋脫掉,之后她用她的小手捂住腳,發(fā)出瑟瑟的哭腔。
  女人的哭泣產(chǎn)生了巨大能量,我呆了片刻猛然敞開棉衣毫不猶豫地將她的雙腳塞進我的懷里。她驚恐地想收回她的腳。
  我不抬頭,不去看她,死死抱住。
  她哭了,哭得悲悲戚戚。不知哪里來的底氣,我竟然像當初對待宮小翠那樣拿出大丈夫的口氣說:“別哭了!”
  她真的止住了哭泣。
  我很男人地說:“走,咱們走。”
  我再次背上梅少紅。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像一個英雄,盡管被一個女人的身體所覆蓋,卻沒有一絲非分之想。
  到達衛(wèi)生院時,我遠遠看見,門診室的燈光映在院子里的兩個雪人身上。
  兩個雪人安安靜靜。
  我卻突然身心疲憊。
  我的面前竟然站著一個裸體女人,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我想去觸摸她親近她,手卻抬不起來。我口渴難捱,希望她主動來擁抱我,我需要她??伤粍硬粍印N移D難地向她爬去,眼里涌出淚水。就在我即將觸摸到她的時候,她瞬間融化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天花亂墜。
  我病了,我發(fā)燒了。
  我想給隔壁房間的梅少紅掛電話,可那樣會不會產(chǎn)生報辛苦的嫌疑?我又想打給樓下小臉護士,又怕她趁機給我熱烈的溫暖。于是我誰也不想打擾了,挺到天亮也許就好了。誰知熬到天亮我已全身發(fā)抖。
  正準備搭乘便車回縣城過新年的梅少紅因此取消了行程。她毫不猶豫地認為,我是昨天晚上背她出了汗,被寒風掃病的。可我從心里不承認。我認為我該病了。雪人和棍子讓我上了無名大火,宮小翠回東邊鎮(zhèn)的家而不來看我的決絕之舉令我火上澆油,我若不病,我腦殼子才是灌水了!
  梅少紅拖著崴腳親自給我量體溫開處方掛吊瓶,又讓護士給我買來鮮奶和水果,自始至終一臉的愧疚。因為梅少紅沒按計劃回家,他的丈夫開車從縣城趕到衛(wèi)生院。梅少紅一瘸一拐地把他的丈夫領(lǐng)到我的房間介紹說:“這是來實習的小張,齊大偉的親戚,陪我出診凍病了。”
  他的丈夫很閑雅,向我點頭致意讓我好好休息。不知為什么看見梅少紅的丈夫我很緊張,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吃完晚飯,隔壁梅少紅的房間隱約傳出一種令我心癢的聲音。我立時想到了雪人,想到了那個棍子,于是生出一個比較合理的想象:她與丈夫在做愛。
  我為我的這個想象再次心律失常。
  時間不長,梅少紅和她的丈夫又一次來到我的房間,梅少紅面容鮮艷紅潤,說:“我老公要回去,再來看看你。”
  我無言以對,呲牙一笑。
  梅少紅送走她的丈夫返回我的房間,坐在我的床前,給我剝開一個桔子,拉家常似的說:“前天晚上在患者家,你好像有什么心思?!?br/>  我口是心非地回答:“沒有?!?br/>  梅少紅笑著說:“我看麗麗對你挺好。”
  麗麗就是那個小臉護士。我臉一熱,又一次口是心非地說:“不是。沒影兒的事?!?br/>  她笑了笑不再問了。
  我想,她是來消化在我背上的哭泣的??磥碓俪墒斓呐艘矔干?。背了就背了,抱了又如何?我甚至能給予充分的理解??磥硭∏莆伊耍液蛯m小翠何止是背呀!嘿嘿,老菜鳥。
  梅少紅接著又說:“麗麗就是個子矮了一點,人精明能干。我可不是來說媒的啊?!?br/>  我低聲說:“我有女朋友。”
  她問:“是同學?”
  我說:“是。”
  她說:“她在哪?有時間把她喊來玩玩。”
  來玩玩?我忽然產(chǎn)生了對梅少紅傾訴的欲望,想把我和宮小翠的事坦白出來,讓她替我分擔一點內(nèi)心的痛苦。就在我即將把心事吐出來的時候,她為我掖好被子說:“你好好休息吧。”之后一瘸一拐出去了。
  第二天,我的病已見強,便準備去鎮(zhèn)上的浴池洗澡。在走廊里碰見梅少紅,她見我手里拿著洗浴用具,當著大家的面說:“別出去洗了,再感冒怎么辦?去我的衛(wèi)生間洗吧。”
  我看得出,她的這個提議讓大家很詫異。衛(wèi)生院的人都知道梅少紅愛洗澡,整個衛(wèi)生院唯有她的房間有衛(wèi)生間并安上了熱水器。有人說她有洗澡的潔癖。
  當然,我婉言謝絕了。從中我也悟出了她對我的好。
  后來麗麗和我說,我是第一個被邀請去她的房間洗澡的人。
  
  六
  
  要過年了。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真的想家了。
  然而,正被我努力淡化的宮小翠此刻排山倒海般向我砸來。
  我猶豫了。是回家和家人團聚還是去城里見見宮小翠?我一方面確定自己和宮小翠的關(guān)系真的結(jié)束了,另一方面又天真地以為我和她又在玩狼狽為奸時的鬼把戲。我拿捏不準了。在我的想象里,這個春節(jié)我和宮小翠若不見面我們的關(guān)系就會徹底結(jié)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假日里,任何確定變數(shù)的縫隙往往都會敞開胸懷,誰敢說她不會去新男朋友的家里呢!那樣的話,所有的點滴希望都會真正失去。
  這時我才又一次意識到,我根本沒有放下這丫。那個被情感灌水淹死的人可能就是我呀!
  我真的是一塊爛肉,我是一個嘴硬心囊的小男人!
  臘月二十九上午,梅少紅給了我五百元錢讓我買點年貨回家過年。梅少紅說:“你新年就沒有回家,這次可以過了正月十五再來上班?!?br/>  我的心再次焦躁起來,自閉在房間里繼續(xù)猶豫,連午飯都沒有去吃。下午,梅少紅在走廊里碰見我奇怪地問:“你怎么還沒走?”
  我說:“我這就走?!?br/>  梅少紅抬手看表隨意地說:“再晚就趕不上最后一班車了?!?br/>  我苦笑一下。我十分清楚此刻的時間應該是下午兩點半。
  “又下雪了!”走廊深處飄來梅少紅的聲音。
  此刻我又一次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為自己磨磨蹭蹭到現(xiàn)在也沒走出衛(wèi)生院而痛恨自己。我將拳頭砸在墻上。當然是在梅少紅的身影消失以后。
  走!我毅然回屋拖上拉桿箱走出衛(wèi)生院。就在走出大門的一瞬間,我瞥見了處置室里的麗麗,她面色灰暗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確冷落了她。
  我對不起她。但我無計可施,我不是亂來的人!
  我的面前赫然立著那兩個雪人。我險些對他們熟視無睹了。經(jīng)風吹日曝,他們已殘缺不全,那個男雪人的臉,不知何時被削去一半。
  我摸了一下我的臉。
  灰色的天空零星的雪花又紛紛漏下。神秘,輕盈,無聲。我望著掛在老槐樹上生了銹的站牌竟有些頭暈。沿公路上行是我的老家西邊鎮(zhèn),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哥嫂企盼我回家過年,沿公路下行一百多公里的城里,宮小翠在干什么呢?
  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最后一趟上行的客車來了,我沒有上,也就是說回家的車沒有了,我無法回家了。但我沒有半點后悔。等到最后一輛下行的客車來的時候,我還在猶豫。
  賣票的女人伸出頭向我喊:“你上不上?”
  我愣愣地看著她,竟然沒有表情或者表示。
  “神經(jīng)病!”賣票的女人罵了一句后對司機說:“走!”
  當車起動后,我突然喊:“等等!”
  賣票的女人毫不顧及地又罵一句:“你有病呀!”
  鬼使神差,我背負著“有病”的惡名上了去城里的車,一路恍惚。
  到了城里已是華燈璀璨,我無心顧及夜景直接去了中心醫(yī)院并打聽到了宮小翠的宿舍。
  門鎖著。鄰宿舍的人告訴我,宮小翠去看電影了。
  這丫的心真大,心情比我燦爛。
  我黯然地在街邊草草吃了幾串麻辣燙,等我再次回到宮小翠的宿舍,燈已經(jīng)亮了。我敲門,開門的正是宮小翠。她吃驚地望著我,仿佛碰到強盜般語無倫次地說:“張樹?你,你來干什么?你……”
  我低聲說:“我來看看你。”
  宮小翠再次問:“你來干什么?”
  我口氣硬硬地說:“我來看你!”
  她馬上說:“我不希望你來看我?!?br/>  我說:“同學之間我看看你不行呀!”
  她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我蔫茄子了。但我還是在告誡自己我不是來和她吵架的,我是來……我是來干什么的?我一時竟然說不清了。
  “明天就要過年了,你來干什么?”宮小翠又一次問。顯然,宮小翠毫無心理準備。
  “我們之間還有可能嗎?你說?!彼坪醴€(wěn)住了架,又追問一句。
  我說:“怎么就沒有可能?我們怎么啦?”
  宮小翠已擺脫了慌張,哧了一聲:“我們怎么啦?我們有意思嗎?人家戀愛,是甜蜜,歡樂,我們呢?我們除了爭吵,就是爭吵,有意思嗎?”
  我說:“我們可以不吵嘛!”
  宮小翠苦笑著說:“哪一次吵完,不都是這樣說的!你說過,我也說過,結(jié)果呢?難道我們不煩我們自己嗎?”
  她的話似乎說服了我。
  我努力沉穩(wěn)地說:“我想確認一下,我們真的結(jié)束了嗎?”我的那根自尊的神經(jīng)又一次發(fā)揮了作用,我接著說:“如果真結(jié)束了,那我們就做個好朋友吧?!痹捯怀隹谖揖鸵庾R到了俗不可耐。
  宮小翠低頭不語。
  我誤以為她想重新接納我,我剛想按以往的經(jīng)驗重復那句“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她卻說:“我們真的該結(jié)束了,對你對我都有好處。你走吧?!?br/>  我想這一次真的完蛋了。
  她說:“天這么晚了,一會兒會有人回來?!?br/>  我說:“你不要攆我走?!?br/>  她說:“你必須馬上走。”
  我又犯渾了,說:“來的大概不是一個宿舍的吧,不會是葉輝吧?”
  她立刻火了:“你別不要臉,你給我滾!爛肉!”
  如寒風涌進肺里,我整個人都快要窒息了。不知為什么一股怒火伴著生理上的欲望騰地升起,我順手將她攬在懷里,她掙扎了一下剛想發(fā)出喊叫,僅僅露出半個高調(diào)音符,自己就把它斷了。我想,畢竟我們戀愛過畢竟我們同居過,她若真叫幾嗓子其結(jié)果是不可收拾的,對她對我都是如此。
  我把她擁到床邊。
  雪地里的雪人,突然動了起來。
  ……她是木然的呆滯的,她的目光是散放的,整個人像—個無魂的幽靈。
  等我退出的時候,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真的說不清為什么,我忽然也哭了,我說:“小翠,我愛你?!?br/>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義正詞嚴地說:“張樹,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真的結(jié)束了。我不想恨你!但我更加瞧不起你!你現(xiàn)在馬上離開!你要相信,我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你快點給我滾,滾!”
  她的眼睛放射出的光是從來沒有過的血紅,她的臉形已扭曲,恐怖萬分。她快速地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
  我的精神瞬間癱瘓了。以她此刻的狀態(tài),這局面短時間內(nèi)我是無力扭轉(zhuǎn)的甚至極有可能爆發(fā)意想不到的后果,比如她發(fā)瘋地拿出一把鋒利的刀。
  我如同缺乏關(guān)愛的逆子或是一只喪家犬,咬牙切齒地轉(zhuǎn)身跑掉了。
  
  七
  
  我走在寒冷的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梢哉f從這一刻起我才從內(nèi)心里確認我和宮小翠的關(guān)系徹底結(jié)束了。
  這一夜我是在車站候車室里度過的。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年三十的早晨,我坐長途客車直接回到西邊鎮(zhèn)的家。我的春節(jié)可想而知過得沒滋沒味。正月初二,我告辭父母以醫(yī)院工作忙我要好好表現(xiàn)為由跑回了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我甚至對父母胡說八道,說等我畢業(yè)了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有可能留用我。
  我的父親大惑不解,在他的心目中我的理想可不是鄉(xiāng)下醫(yī)院啊??伤先思沂且唤榈氐擂r(nóng)民,他哪里弄得明白大學生的就業(yè)形勢是何等的嚴峻呀!
  梅少紅對我提前回來好像并不驚訝,而是開了一句玩笑說:“這里有心思呀?”
  我呲牙一笑。她可能想到了麗麗。我說:“家里沒意思?!?br/>  過年期間衛(wèi)生院基本上是四個人值班,別人可以倒班,惟有梅少紅晝夜不停地工作,所謂休息必須是見縫插針。我是一個不會關(guān)心別人的人,不然宮小翠不會說我狼心狗肺。到了初四我竟然對梅少紅說:“梅院長,你該回家休息了,給自己放放假吧,喬大夫不在時,我來值班。有特殊情況,喬大夫家也近,到時我喊他一聲?!?br/>  梅少紅笑了笑:“好,要是不太忙,我就回去?!?br/>  下午診室沒病人的時候,梅少紅主動說:“我回去休息,你坐診吧?!?br/>  不知是老天關(guān)照我還是老天懲罰我,整整一個下午,一個病人也沒來,獨自處理病人的愿望再次落空。麗麗喊我去食堂吃飯,我看見了睡眼惺忪的梅少紅正從樓上走下來。我一愣:“你怎么沒走?”
  梅少紅說:“往哪走?”
  我說:“回家過年呀?!?br/>  梅少紅說:“我沒說要回家過年呀?!?br/>  我就不知再說什么了。梅少紅好像明白我的心思,微笑著說:“晚班還由你來值,我查完病房還得繼續(xù)睡?!?br/>  我這才明白我與梅少紅的想法擰了。其實病房里只有一個車禍骨折患者因行動不便而沒有回家過年,所謂查房也是例行地看看,護士按時換藥就行了,無需梅少紅處理什么。
  到了晚上十點左右,我起身上樓也想去看看那個骨折病號聊聊天,路過梅少紅房門時我突然下意識輕提了腳步,恰巧趕上她的門開了,梅少紅的臉挺了出來。
  “你有事?”梅少紅問。
  我惶惶地說:“沒事,我查房?!?br/>  梅少紅表情疑慮但不失微笑。
  我回避了梅少紅的目光,為自己這個無味的下意識后悔不已。
  一直到正月初六,衛(wèi)生院恢復正常工作,梅少紅才正式離開衛(wèi)生院回縣城和家人團聚。
  然而她一走,我忽然覺得我的魂也丟了,心神不寧,等三天后梅少紅回來時,我的那個丟掉的魂才重新附回體內(nèi),安穩(wěn)下來。
  一個潛在的朦朧的依戀感令我惶恐……
  天有不測風云,梅少紅回來的第二天夜里,衛(wèi)生院接診一位因和老婆吵架而喝農(nóng)藥自殺的男人,據(jù)說這個男人在外打工期間老婆和村里另一個男人有了曖昧關(guān)系,這個男人把老婆打跑了,老婆堅決要和他離婚,于是他就喝了農(nóng)藥。在我的思維里,離婚了就再找一個么,至于喝藥自殺嗎?這個男人在搶救半個小時后死了。然而就在這個男人死后第三天,門診室突然闖進一個中年男人,上前抓住梅少紅的肩頭:“你是院長吧,來來來,你說說我弟弟是怎么治的?我弟弟來的時候還清醒,怎么就被你們治死了呢?”
  梅少紅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白晰的臉驟然血紅。我本能地站起身伸手去扯那個人的手,聲音緊張地喊一聲:“你干什么?”
  那個人朝我臉上狠狠甩來一拳:“小崽子!找死呀!”
  我突然像只瘋狗跳了起來,順手操起桌子上的血壓計向那個人的頭死命砸去,梅少紅卻出手推了我的胳膊,血壓計飛落地下。這時喬大夫從門外跑了進來對那個人大喝一聲:“賀老大!你干什么?”說著薅住這個叫賀老大的家伙說,“有事說事,來橫的還想解決問題嗎!”說完硬是將賀老大拉了出去,一邊拉一邊說,“還認得我嗎?我是喬新,你弟弟是我搶救的,有事對我說!”
  后來得知賀老大是喬大夫的初中同學,賀老大初中沒畢業(yè)就去了幾百里外的青城子鉛礦,先是做臨時工,后來轉(zhuǎn)正了就把戶口落在了青城子。這次回來奔喪聽了某些說法后找上門來要討個說法。
  梅少紅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有些懵,白晰的臉上還留有兩朵紅,即便如此她的目光還是很傾情地給了我,為我挨了那一拳而內(nèi)疚不已。
  “沒事吧?”梅少紅關(guān)切地問我。
  我有些氣短,剛才那一跳過于激動過于兇猛。我說:“沒事。”說完眼睛還在尋找可利用的“武器”準備追出去。
  梅少紅一把扯住我說:“別胡來!”
  門外又傳來吵嚷聲,有人說“派出所來了”。看來早有人報了警。很快門外逐漸平靜。情緒稍微有些穩(wěn)定的梅少紅嘆一口氣對我說:“我們的設備如果齊全,或許他不會死。沒有辦法?!闭f著不知是委屈還是擔驚受怕,她的眼睛潮紅了,并再次小聲問我:“挺疼吧?”
  經(jīng)梅少紅提示,疼痛即刻襲來。
  “你看,嘴唇都腫了。走,讓麗麗給上點藥?!泵飞偌t說完去開門才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梅少紅喊:“開門!”
  隨即門被打開,首先露出麗麗的臉。
  “沒事吧院長?”麗麗問。
  梅少紅說:“沒事。你領(lǐng)張大夫去上點藥。他們上哪去了?”
  麗麗說:“喬大夫和他們?nèi)ヅ沙鏊恕!闭f完麗麗就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眼里就霧上了水氣,扯著我的胳膊就往處置室拉,嘴里小聲埋怨:“你真傻!”
  我見梅少紅想去派出所就回過身說:“我也去!”然而我的手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回去,我真的懷疑這個力量來自麗麗瘦小的身軀。
  喬大夫回來后梅少紅關(guān)切地問:“怎么辦啦?”
  喬大夫板著臉說:“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和他們說得很清楚,你認為這是醫(yī)療事故,你拿出證據(jù),可以告我。我讓他自己想一想,我們這兒離縣里有六十里,不上我們這兒,也是死在途中。我說了,你可以到縣里申請醫(yī)療鑒定,是我的錯我領(lǐng),你也別認為我們是同學,磨不開面,誰家死人不心疼!他還問有沒有私了的可能,我說,不可能?!?br/>  梅少紅問:“他是什么態(tài)度?”
  喬大夫說:“他準備去縣里?!?br/>  梅少紅略有所思地沉默著。
  喬大夫急了:“你還懷疑我們自己嗎?”
  梅少紅說:“不是懷疑。他們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去也好?!?br/>  在以后的日子里,梅少紅連跑了幾趟縣城,縣里的衛(wèi)生主管部門也來了多次,拿走了病志并分別與我們參加搶救的人做了談話記錄。一個月后聽說事情已了結(jié),醫(yī)療鑒定結(jié)果是醫(yī)院沒有過錯,主要依據(jù)是搶救程序和用藥沒問題。梅少紅主動為死者拿出三千元的喪葬費。梅少紅事后說:“人死了,我也很難受?!?br/>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梅少紅被這件事折騰得瘦了許多,我對宮小翠都不曾有過的憐惜之情隱隱生出……
  
  八
  
  手機短信提示音將我從睡夢中提醒。
  我睡眼惺忪地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一行觸目驚心的字:“我懷孕了?!?br/>  是宮小翠。我的頭皮驟然縮緊。
  什么意思呀?要和我重新牽手?那也用不著搬出這等小兒科的伎倆呀。難道我們還在狼和狽的怪圈里?難道我們都沒逃脫藕斷絲連?
  我拒絕回復。
  小兒科的伎倆唯由小兒科的伎倆應對,這叫以毒攻毒。
  一周后,又收到宮小翠的短信:“你是不是回來盡點責任?!?br/>  這丫大概真的懷孕了。
  已經(jīng)分手,讓我去盡責任?是不是讓我出錢呀?不知道我沒錢嗎?
  當然我不會這樣說。假如這樣說了,我可以想象到她會吼,“沒錢還沒有態(tài)度嗎!”
  我當然有態(tài)度。我要問,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嗎?
  想象她聽了會大罵:“你是一塊爛肉!”罵完她會大哭一場。
  我怎么辦呢?看在以往狼和狽的情份上,無論孩子是誰的,我可以出去借錢把事情辦了,而后各走各的路?再說了你若真的懷孕了你不能悄沒聲地處理了嗎,大張旗鼓有意思嗎?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沒油水可榨!
  胡思亂想歸胡思亂想,心里的忐忑莫名其妙地蠶食我,晝夜不安。
  “縮頭烏龜?!睅滋旌髮m小翠再次發(fā)來短信。
  我繼續(xù)采取無聲無息的手段。
  我的爛肉伎倆和本領(lǐng)千錘百煉!
  記得上大三時,有一次我給宮小翠打電話,問她在哪時,她說她和雅芳在外面吃飯。雅芳是她的密友。然而我剛掛斷電話,那個叫雅芳的同學就從我眼前經(jīng)過,我對雅芳說:“你給小翠掛個電話,她找你?!笨上攵娫拻爝^去之后宮小翠的尷尬了。之后,我跑到網(wǎng)吧關(guān)閉手機自虐般地一呆就是三天。我的雕蟲小計據(jù)說把她擊垮了,當三天后再見她時,她面容憔悴,幾乎瘦了一圈。
  她坦白地解釋說,當時請她吃飯的是葉輝,她怕我有其他想法所以撒了謊。她明確告訴我,葉輝對她的確不錯,但她愛我。說愛我的時候,她猛地撲向我,在我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竟然咬出一塊青斑。隨后,我們就滾在床上發(fā)泄一番。
  恨就是愛。我第一次懂得了。
  忘記過去的最好辦法——繼續(xù)墮落。
  我繼續(xù)我的沉默。我繼續(xù)我的墮落。
  “張樹,哪不舒服?”梅少紅發(fā)覺了我的異常。
  我謊說:“沒不舒服。為畢業(yè)后的工作發(fā)愁?!?br/>  她卻認真地說:“愁什么,不嫌我這廟小,我要你。但你得好好學,我還可以送你出去進修?!?br/>  我微笑。畢業(yè)后不會慘到這等地步吧!
  “梅院長!”護士長走進門診。“那個孕婦喊了,我看要生了?!?br/>  梅少紅說:“這么快?!闭f完站起身,對我說:“你也去看看。”
  我遲疑地眨眨眼。這是梅少紅第一次讓我接觸婦產(chǎn)科。
  孕婦在病房發(fā)出很高的拖著顫音的怪叫。她的陪護,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見我進來兩眼發(fā)出驚虛虛的光,同時用手扯住孕婦蹬在一旁的被子,完全是拒絕我的眼神。我止步不前,不在狀態(tài)了。
  梅少紅為孕婦查看完畢,對孕婦說:“沒事。該喊你就喊,該叫你就叫。”
  走出病房梅少紅對我說:“張樹,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注意觀察這個孕婦,把書本找出來,快速補一下接生?!?br/>  我問:“我……”
  梅少紅說:“知道一下過程,也算實習了?!?br/>  我回到宿舍翻出《婦產(chǎn)科》,找到接生的段落埋頭讀了起來。
  病房里又一次傳來孕婦的喊叫聲。當我再次走進病房時孕婦立刻安靜下來,兩眼露出恐慌,皺起眉頭。孕婦大概有二十二三歲,和宮小翠差不多的年齡,看面相和宮小翠還挺像呢。
  我潤潤喉,問:“你愛人呢?!?br/>  孕婦咧一下嘴痛苦地挺了一下胸。
  陪護女人說:“在城里打工,沒回來。”
  我又問:“你是誰?”
  陪護女人說:“我是她大姑姐。”
  我噢了一聲,點點頭。
  “你是大夫?”陪護女人問。
  我說:“不像嗎?”
  陪護女人說:“不像?!?br/>  我鄭重其事地說:“我是大夫,只是年輕。”
  陪護女人問:“你能看女人的病?”
  我臉發(fā)熱,說:“有名望的婦產(chǎn)科專家,男的比女的多?!?br/>  陪護女人又問:“你結(jié)婚了嗎?”
  我想了想,點頭說:“結(jié)婚了?!?br/>  孕婦突然抬眼努力地看了我一眼,隨后又痛苦得蜷縮一團“哎呀”地長叫一聲,淚就涌了出來:“寶義呀,你怎么不回來看看我呀!”
  我疑惑地看一眼陪護女人。
  陪護女人說:“寶義是我弟。”
  我說:“是呀,不能為了錢,這么大的事……”我忽然覺得自己沒資格說三道四。
  都說生孩子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我和宮小翠為此還激烈地討論過,當然宮小翠是勝利者。她的觀點很明確:女人生孩子痛苦,女人活在世上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痛苦。就好像她生過孩子似的,其口氣如同控訴罪惡的公敵。
  我就是她的公敵,我就是她未來痛苦的制造者。
  假如宮小翠真的懷孕……
  我又不在狀態(tài)了。
  我再次回到宿舍。
  三十分鐘以后,孕婦已經(jīng)被送到產(chǎn)房。
  等我趕到產(chǎn)房,里間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
  陣痛掀起孕婦一聲聲嚎叫,撕心裂肺,令我膽怯、恐怖甚至全身戰(zhàn)栗。
  梅少紅在孕婦的嚎叫聲中讓她用力,說:“你叫一聲,用一下力?!?br/>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耳邊充斥著孕婦的嚎叫。當嬰兒的哭啼傳出來時,我已大汗淋淋。
  “去我房間洗個澡吧。”這是梅少紅第二次請我去她的衛(wèi)生間洗澡。
  我的思維頓了一下或者說瞬間錯亂了,竟然答應了。我為什么要答應呢?不知道。
  梅少紅把我領(lǐng)進她的房間,又到衛(wèi)生間調(diào)好熱水器的溫度,把我應該用的洗發(fā)水毛巾類的物品擺好,說:“洗好了,回去睡個好覺?!?br/>  我客氣地說:“不好意思?!?br/>  她說:“這有什么。過一會兒我去門診,你洗完了,把門鎖上就行了?!?br/>  面對衛(wèi)生間里所有女人用品我無法自制地浮想聯(lián)翩,從宮小翠到剛剛生孩子的孕婦,最后腦子里竟都是梅少紅那伏在我背上的柔軟和想象中她潔白如雪的身體。我已不能細致地洗刷我的身體了,草草打上浴液用水淋掉,擦干身上水珠穿上褲頭兒,正準備走出衛(wèi)生間,地上一塊小小的香皂被我踩中,我毫無防備地被甩出衛(wèi)生間的門,重重跌倒在地,頭觸在門對面的墻上,瞬間頭暈目眩。
  我聽見“啊”的一聲叫。梅少紅還沒有走?我模模糊糊看見她手里正拿著一包物品準備出去。
  她愣在原地。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赤裸形象,但我一時無法從地上起來。
  我們都僵持在原地。
  “你怎么洗這么快?”她扔下手里的東西想上前扶起我,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感覺她是在等我自己起來。
  我試著站起,可身不由己,沒有成功。她這才上手抓住我的胳膊:“快穿衣服?!彼穆曇粲行╊澏?。在她的幫助下我終于站了起來。
  我的外衣放在她的床上,我的腿卻不聽使喚,剛邁一步身體便搖晃。她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卻被我身體傾斜的慣力帶著向后倒去……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稀里糊涂地把她拉近我的胸前。她可能被一瞬間的轉(zhuǎn)向弄暈了頭,她的雙手捂住前額一動不動。我沒有松開自己的手也完全失去了支配功能。
  我的身體驟然膨脹。雖然還是有些暈,卻不知哪里竄出一股邪氣又一把將她拉入懷里,就像拉宮小翠一樣緊緊地抱住了她。幾秒鐘或十幾秒鐘,我們一動不動。我摸住了她的手,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我的欲望我的生理欲望隔著那層薄薄的布以堅挺的力度向她展示。我還缺乏進一步主動出擊的勇氣,因為我的思想還存有障礙。那是一個無法言明的障礙。我期待著她的反應。
  就在這時梅少紅猛然抬起頭,滿臉赤紅地掙脫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聲命令我:“穿上衣服!快回你的房間!”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了,白得有些恐怖。她快速離開房間。
  我不得不停止我的欲望。我慌慌張張穿上衣服溜回自己的房間。
  我的內(nèi)心一片蒼茫,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絕望得像一具死尸……
  
  九
  
  雪亮的陽光把我復活。
  惶惶和忐忑將我覆蓋。
  已經(jīng)死亡了為什么還要重生?
  我站在門口,遲遲不敢打開房門。我不知如何面對梅少紅?
  那就厚顏無恥一次吧——爛肉的嘴臉!
  等我懷揣兔子般下樓,卻得到一個意外信息,梅少紅已經(jīng)乘早班車回縣城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即刻形成:她不想面對我了!我怎么辦?
  我如同行尸走肉,披著無魂的軀殼,游蕩在衛(wèi)生院的走廊里。
  是宮小翠的又一個短信,重新啟動了我的靈魂:今天流產(chǎn)!!!
  靈魂點燃了大腦里的群魔,它們開始亂舞了:昨晚那個孕婦忽然間變成了宮小翠。宮小翠假如真的懷孕了,誰能說那不是我的杰作呢?曾經(jīng)的狼狽為奸難道不是人生難得的甜蜜回憶嗎?
  我坐立不安。為宮小翠還是為梅少紅?
  在混亂的思維中,一個草率的兩全其美的決定終于誕生:逃離東邊鎮(zhèn),面對宮小翠。
  我找來一張紙寫道:“梅院長,對不起,我走了,算是我對自己的懲罰。謝謝關(guān)照。張樹?!?br/>  我把紙條用信封封上交給喬大夫:“學校有急事,我得回去了,謝謝你對我的關(guān)照,麻煩你把這封信交給梅院長?!?br/>  喬大夫一臉疑惑:“梅院長知道嗎?”
  我謊說:“我剛剛收到學校的短信。”
  我上樓收拾一下雜物,拖著拉桿箱,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匆忙走出衛(wèi)生院。
  邁出大門的剎那間,院子里的兩個雪人影影糊糊立在我的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揉揉眼睛。已是春暖花開時,雪人早已融化了。
  宮小翠臉色慘白,獨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看見我,她一愣。
  “我……”
  “你滾!”她果斷地下了逐客令。
  “我是來贖罪的?!?br/>  她坐了起來,聲音低沉但義正辭嚴:“張樹,我告訴你,在流產(chǎn)之前,我希望你來,不是為了撿起我們的關(guān)系,也不是為了訛你,我就是想讓你來,沒有理由,也沒有為什么?,F(xiàn)在,我后悔給你發(fā)短信,我痛恨自己,恨自己經(jīng)歷了這么多還不成熟。我現(xiàn)在清醒了,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再次告訴你,我們真的結(jié)束了。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你滾!”
  我喏喏地說:“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了,我是一塊爛肉。”
  她凄然苦笑,搖頭說:“別再提爛肉了,要說爛肉,我們都是爛肉。”
  我說:“無論你原諒我還是不原諒我,我都應該來看你,來面對你,來承擔我的責任?!?br/>  她狐疑地望著我,嘴角彎一下說:“很難想象你能說出面對、責任和承擔?!?br/>  我默然。
  她說:“好了,我領(lǐng)情了。說明我過去不是跟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在一起。那么我們就從現(xiàn)在開始長大吧。我認為我們長大的標志,就是明白了我們兩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已經(jīng)這樣認為了,但我沒敢說出口。見她的情緒趨于平和,我從兜里掏出我目前的全部積蓄——六百元錢,說:“你買點東西吃吧,我……”
  我想說這是一點心意,我想說這點錢拿不出手,然而我的話還沒表達完,宮小翠本來虛白的臉立刻爆紅,吼道:“你拿走!我不要!我要是拿你一分錢,我就自殺!”
  我一驚,收回送出去的手:“那我能為你做點什么?”
  她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需要!你能來看我一眼,就行了!”說著,流出了眼淚。
  我不知所措。
  她語氣平穩(wěn)地說:“張樹,別讓我動氣,好嗎?你聽我的話,走吧。你現(xiàn)在走出去,證明我們真的長大了?!?br/>  我說:“我不想讓你生氣,我走。我隨時聽你的電話,假如需要我的話?!?br/>  她不屑地揮一下手,連爛肉都懶得說了。
  她再也不是我的狽了,再也不是我的丫了。
  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孤狼,我拖著拉桿箱茫然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
  天黑了。城市開始燦爛了。
  無數(shù)燦爛的光芒,竟然瓦解了逃離東邊鎮(zhèn)的思想:宮小翠我都面對了,難道就不能面對梅少紅嗎?
  我要向梅少紅真誠地表白我的心跡,哪怕那是個罪惡的欲念,請她理解我和原諒我。但我一定要說我喜歡她,真的喜歡她,僅此而已。她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千刀萬剮我,我都認了??晌也荒懿煌瓿晌业膶W業(yè),我要把實習進行到底,哪怕最后還需要齊大偉給我造假。在這個問題上我輸不起,我的家更輸不起。
  令我驚喜的是,在返回東邊鎮(zhèn)途中,意外接到梅少紅的短信,沒有文字,只有三個問號。
  再次站在東邊鎮(zhèn)衛(wèi)生院大門口,那兩個已經(jīng)融化了的雪人,又神奇般地站立起來了。我默默地對他們說,大概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堆雪人了。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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