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80后,寧夏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散文》《青年文學(xué)》等多家刊物發(fā)表散文作品,有作品被《散文2010精選集》《2010年度散文詩選》等選本收錄。
遠(yuǎn)去的塵土
是的。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塵土了。我要是想塵土了,就回到村莊里去。
這事還得從我剛來這座城市的一些片段說起。
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看見過好幾只狗,它們走起路來,頭高高地?fù)P著,沒有一點看路的意思,似乎在它們眼里,道路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我開始好奇起這座城市的狗以及它們走路的姿勢。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狗,走路的時候從來不低下頭去嗅大地。在沒有見到它們之前,我固執(zhí)地以為,城市里的狗,肯定被城市慣壞了,飯來張口的狗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骨氣,它們走起路來一定是低頭哈腰像個“狗腿子”??墒亲屛壹{悶的是,它們走路的時候,從來不低著頭,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后來在瀝青路上跌了一跤,嘴里啃了些塵土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這座城市最低處的塵土身上。原來,在這座城市里,我們所能見到的塵土,大多已經(jīng)帶上了瀝青的嫵媚,帶上了汽油的氣味,帶上了車輪的圓滑,它們身上的味道,是這座城市所有味道的混合。
難怪這些狗走路的時候不愿意低著頭,它們是在與這座城市最低處的塵土保持距離。
城市里的土已經(jīng)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土了,而在我的村莊里,土仍然是土,是小到塵埃大到山巒的土。在村莊里,土的世界也分三六九等:一等土種莊稼,給人以溫飽,并養(yǎng)育村莊里所有的生靈;二等土,和稀泥、打院墻、修房子,給人以溫暖,并讓村莊變得具體;三等土,既種不出莊稼又和不了稀泥,那就只能被當(dāng)做路了,有了路,人與人之間,房屋與房屋之間,村莊與村莊之間就被聯(lián)系起來了。人與人、房屋與房屋,村莊與村莊就不覺得寂寞了。
我一直很喜歡土生土長這個詞,覺得它簡約、質(zhì)樸,用四個字就恰當(dāng)?shù)乜偨Y(jié)了一個人與某一個具體的地方的關(guān)系。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動用這個成語來總結(jié)自己與某一個具體地方的關(guān)系,要使用這個詞,是需要一個特定背景的。
這個特定背景就是村莊。只有在村莊里,一個人才可以說土生土長,因他的出生,是從一拱土炕開始的。當(dāng)生命以最初的形式完成了在子宮里的旅行之后,隨著“哇”的一聲,他(她)與這世界見面了。迎接他(她)的,除了父母和親戚們洋溢著喜悅的笑臉之外,就是土炕和土炕上細(xì)小的塵土了。我把村莊里的出生稱之為“土生”。這個人生下來之后,吃著土里長出來的糧食,住在土壘起來的房屋里,走在土鋪成的大小道路上,一走就是一輩子。這一輩子,無論活得好與壞、高興與傷悲,他(她)的生活軌跡都注定離不開土。為了和“土生”對應(yīng),我把這注定離不開土的生活叫做“土長”。
哭過、笑過,愛過、恨過,幸福過、悲傷過之后,當(dāng)他(她)完成了所有生來注定的劫數(shù),閉上眼離開這人世的時候,收留他(她)的,最后也是土。親人的淚水和悲傷,只能安放一個曾經(jīng)活過的人的回憶,而土,卻能給他們一個不大不小的窩,不管這個人生前是好是壞,在村莊的某個地方,土總會給那個人另一種生活。
這樣“土生土長”的生活,就這樣在村莊里流轉(zhuǎn)著。是村莊,讓“土生土長”這個成語生動起來。但是,當(dāng)強大的“工業(yè)文明”來臨之后,一切都變了。
我是隨著大流到城里來的。有一次,我正在這座城市的一個十字路口踟躕時,遇到了那些從村莊吹來的塵土。它們在來來往往的車輪和人流中,時而被帶起來,時而被踩下去……站在十字路口,看著那些塵土們,我想起了一個詞:風(fēng)塵仆仆。
這個詞,也是我所喜歡的。如果說,“土生土長”恰當(dāng)?shù)乜偨Y(jié)了一個人與某一個具體的地方的關(guān)系,那么,“風(fēng)塵仆仆”則簡約地概括了一個從村莊里走出來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
風(fēng)塵,就是行旅,是辛苦的意思;而“仆仆”就是行路勞累的樣子。在城市里,我們多像塵土啊,在有限的空間里茍延殘喘著,跋涉著,時不時還要注意著,不要沾染這城市混雜的氣味。
其實,你不知道,看著那些塵土,我真想一下子撲到它們懷里。
象征意義的雞
我之所以寫到一只雞,是因為,從我離開村莊的那一年開始,雞就用自己的身體,傳遞和維系著,我與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說吧,如果你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在飯桌上總有一盤香噴噴的雞肉,當(dāng)你再次離開村莊的時候,包裹里總有幾個熱騰騰的雞蛋,你就會理解我說的這句話的意思了。
就是這一盤盤雞肉和一個個雞蛋,讓我有了給雞寫點文字的想法。
1
雞崽,是春天我離開的時候,奶奶從雞販子那里換來的。半袋子秕麥子,就能換十幾個毛茸茸的雞崽。用爺爺?shù)脑捳f,半袋麥子換十幾只雞,看起來是奶奶賺了,但是細(xì)算下來,這些雞一年得吃掉多少麥子?
不過,奶奶從來不這樣算賬,因為到了年底,在她的算盤里,這些雞有著無法估計的價值。
2
從我離開的那天起,奶奶就將本應(yīng)該給我的關(guān)愛,相應(yīng)地分配給每一只雞崽。于是,它們的吃喝拉撒,就是我的吃喝拉撒。雞崽們餓了,不等自己叫喚,奶奶就會抱著自己精心配制好的土飼料去喂它們。雞崽們出門時間久了,奶奶就會踮起她的三寸金蓮,倚在院門口,咕咕地召喚。
在這群雞面前,奶奶的細(xì)心和關(guān)切,一點也不亞于我小時候?qū)ξ业恼疹?。不信你看,?dāng)雞崽們?nèi)宄扇旱鼗貋碇?,奶奶就會一遍一遍地清點雞數(shù),邊清點邊像奚落我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批評著。這個時候,奶奶看上去很生氣,其實她的內(nèi)心里,全是雞崽安全回來的欣喜。
一次,有一只雞病了,奶奶便坐立不安,想著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病了,于是,一邊操心照顧雞崽,一邊讓父親給我打電話確認(rèn)我是不是一切都好。當(dāng)父親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睡午覺,他問我,你可好?我回答得慢了點,奶奶就著急了,拿過電話,說你沒生病吧?
他們娘倆的電話讓我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3
雞就這樣在村莊里生活著,它們代替著我,在奶奶的眼皮子底下晃悠著。要是有雞下了第一個蛋或者哪一只雞突然長肥肉了,奶奶就會高興好一陣,若是某一只雞失蹤了或者生病了,她就會好幾天沒精神。
其實,我知道,在奶奶眼里,這群雞就是她的一群被放出村莊的孫子。而這幾只雞到該吃肉的時候,我們也就一個一個從外面回來了。
4
雞是我回家之后的那個晚上被奶奶從雞圈里抱出來的。在被抱出來之前,它已經(jīng)被綁住雙爪單獨關(guān)了好幾天。從我打電話告訴家人我即將回家的那天開始,這只雞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結(jié)束了,它的厄運也到了。
知道我要回來,奶奶就把最肥最大的一只雞單獨關(guān)起來,給它吃平時它們吃不到的食料,讓它在短時間內(nèi)再肥再大點。奶奶說這樣的雞能比雞圈里的其他雞多出好多肉。
具體能多出多少肉,我是從來不會注意的,不過我知道,被奶奶單獨關(guān)起來的雞,這些年,光我一個人,就吃了不下十只。
5
那只被單獨關(guān)起來的雞,從它吃到第一口獨食的那一天起,它就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于是,它便毫無怨言地在小小的范圍內(nèi)生活,奶奶送吃的東西來,它只顧低頭啄食,從不去注意其他雞羨慕的眼神,也沒有了以往的神氣。
奶奶把它從雞圈里抱出來,解開系在它雙腿上的繩子,從雞屁股上揪下一撮羽毛,之后,把雞交給爺爺。
那些羽毛,將會成為留守在村莊里的孩子們手里的毽子。而將雞交給爺爺,是因為奶奶不忍心親手將自己養(yǎng)了一年的雞殺死。
于是,殺雞的差事就交給了爺爺。爺爺拿出平時刮胡子用的刀片,用最短的時間,讓雞停止了呼吸。
過程是這樣的:爺爺先在雞的頭頂摸了摸,確認(rèn)血管之后,將雞的整個頭和脖頸部分折疊一下,蹭一下子,刀片劃過雞頭的某個位置,就看見血流下來了。
我拿著一只碗,將雞血收集起來,這些血,性味咸平,補虛活血,一般莊戶人都舍不得丟。
在收集雞血的過程中,我看見雞,被刀片劃開之后,甚至連呻吟的機會也沒有,兩只爪子在空中徒勞地蹬了幾次之后,便安靜地躺在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熱水盆里。
接下來,它成了我們餐桌上的美食。
6
其實,雞除了傳遞著我們一家人的情感,還傳遞著我們一家和土地神的感情。
在我所生活的村莊,人們只要一遇到大事,就會去村莊西頭的土地廟里。不管好事壞事,一進(jìn)廟門,先燒香磕頭,然后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報告給土地廟里的“諸神”,最后以一句“祈求您老人家?guī)兔ψ屖虑轫樌?,我將以一只低頭鳳凰(村莊里對雞的一種美好比喻)還愿”結(jié)束。
在隨后的日子,不管給“諸神”匯報的事情成與不成,到了年底,曾在土地廟里祈過愿的人們,都會抓一只雞,到土地廟里還愿。
這只雞,一般是雞群里最肥最大的。
7
我親眼見過爺爺在土地廟里向“諸神”還愿的場景,具體是還什么愿我記不清了,只是那只雞在“諸神”面前的鎮(zhèn)定,牢牢地烙在了我的腦海。
那一次,爺爺從雞圈里挑出雞群中最肥最大的那只雞之后,掃去雞身上的泥污和糞土,裝進(jìn)一個干凈的蛇皮袋子。袋子事先戳幾個洞,雞可以伸出頭來喘氣。
爺爺讓我提了裝著雞的袋子,他裝上燒紙用的香火,我們避開人群,去了土地廟。
進(jìn)土地廟之前,雞被我們從蛇皮袋子里拿了出來。剛拿出來的時候,雞因為在袋子里悶得慌,便扇著翅膀亂叫起來,可是一進(jìn)廟門,它便安靜了下來。
爺爺將雞放在土地廟里的供桌上。不知道是爪子落地的原因,還是雞看到土地廟的“諸神”神像的緣故,它的雙爪緩慢地分開,像個孩子一樣,蹲坐在供桌上。
爺爺一邊扶著雞,一邊說著一些類似于感謝的話。雞似乎聽得懂,又似乎聽不懂,只是安靜地蹲坐著,等爺爺將說給神靈的話說完。
燒了紙錢和香火,這只雞的生命便永遠(yuǎn)地屬于了神靈。
爺爺把雞抱出廟門,在廟門口的一棵松樹下,用之前熟練的方法,終止了這只具有祭祀意義的雞的呼吸,然后將雞血留在松樹下的土里。
當(dāng)然,這只給神靈還愿的雞,后來也成了我的腹中之物。
8
轉(zhuǎn)眼又是春天了,到了離開村莊的時候。
臨走之前,奶奶把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秕麥子裝進(jìn)袋子,在雞販子那里換回了十只小雞,說是等我們這些作孫子的回來的時候,這些雞就長大了。
我看看這些雞崽,再看看奶奶,眼淚簌簌地就下來了。
奶奶,我不知道,等有一天,您老到無法照顧一群雞的時候,誰還會從春天開始,為我圈養(yǎng)一窩雞,把它們當(dāng)作我一樣養(yǎng)著,等我從遠(yuǎn)方回來。
煤油燈霸占村莊
據(jù)說我們村的最后一盞煤油燈,是二懶他們家的。他們家通上電的時候,村子里已經(jīng)用了好幾年電。二懶是兩個人的合稱,他們是夫妻,男人叫老二,女人叫平子,在村里懶出了名。具體怎么個懶法,我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不過村子里有個關(guān)于他們的笑話,足以概括和證明他們的懶。說是二懶結(jié)婚那晚上,村子里好事的小年輕去聽房,幾個人伏在墻根聽了半晚上,洞房里愣是沒動靜。后半夜的時候,新娘說了句話,聽房的人聽得很清楚,是“你去吹燈吧”,很明顯,這是一句暗示的話,聽房的人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將會很精彩,可是這話說完很久,洞房里愣是沒變化。于是幾個人便悻悻地回各自家里了。第二天,有人問老二為什么不吹燈,老二說那天累得人快散架了,到睡覺的點兒頭一落枕頭就睡著了,沒顧上那事。于是,人們便開始說老二懶得連“那事”都顧不上。開始說的時候,老二還辯解幾句,說的人多了也就習(xí)慣了。
這個笑話出現(xiàn)的年月里,村子里的人家晚上照明用的還是煤油燈盞,當(dāng)時我尚小,不懂得這個故事中暗含的用意。長大后,發(fā)現(xiàn)和二懶家一起結(jié)婚的幾家人,孩子比起二懶家的孩子能大出四五歲的樣子。后來,我向村子里的人打聽這事,人們告訴我,他們兩口子好幾年晚上都懶得吹燈睡覺,更不用說干“那事”了,所以他們結(jié)婚五年后才有的孩子。
我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似乎有些懂,又似乎什么也沒聽懂,不過我知道了,在新婚之夜,二懶他們兩口子懶得吹煤油燈。
之所以說起這個故事,是為了引出煤油燈。這煤油燈,就是二懶新婚之夜沒有顧上吹的那盞。那盞燈,一直在村子里亮著,一亮就是好多年。
在沒有電燈的年月里,煤油燈就這么霸占著村莊里所有的夜晚。
一小撮棉花,一個廢舊的牙膏皮,一個小玻璃藥瓶子,用農(nóng)民樸拙的創(chuàng)意連起來,就是一個夜晚所有的光明。這光明,有時候豆丁般大小,母親湊近它做針線的時候,墻上卻能映出一個巨大的背影;有時候一座屋子大小,一家人圍坐在它的周圍,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把一個沉默的夜晚填充得滿滿的。
細(xì)細(xì)想想,當(dāng)那根細(xì)細(xì)的燈芯,從牙膏皮做成的燈引子里穿出來的時候,它獨特的造型已經(jīng)注定了它要執(zhí)掌這個村莊的所有夜晚。因為從來沒有一盞燈,能像煤油燈一樣簡約、樸素,還給我的童年帶來那么多的美好和詩意。
村莊里的夜沒有詩歌里說的那么突然,也沒有散文里描寫的那么恬淡,村莊里的夜晚和其他地方的夜晚一樣,一到時間就來臨了。當(dāng)夜晚帶來的黑把整個村子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那一盞盞煤油燈就漸次亮起來了,先是從村莊東邊開始,接著是村莊中央,然后是村莊西邊,那些燈盞亮起來的地方就是一家人居住的地方。要是站在村莊的最高處往下看,就會明白村莊之所以叫村莊的緣故了,白日里看不見的東西晚上在燈的作用下一一出現(xiàn)了。
最后一盞煤油燈被吹滅的時候,一村子的人就都睡下了。于是村莊陷入巨大的慣常的黑暗之中。這個時候,要是有夜鳥要飛過村莊,它們就只能憑借著白日里飛翔的記憶;要是有陌生人要經(jīng)過村莊,他們就只能靠著時而被云遮住時而被風(fēng)吹斜的月光。只有狗才可以大搖大擺地在村莊的暗夜里行走自如,因為這是它們的世界,白天人們霸道地呵斥它們,到了夜里,人都睡了,夢里喊幾句是影響不了狗的,所以村莊的暗夜是狗的暗夜。
偶爾,那燈盞,也會在半夜里亮起來。有起夜的老人摸索著找夜壺,磕碰了屋子里的物什,老伴便會一邊咕噥著一邊劃一根火柴,點亮頭頂某處的煤油燈。也有睡不著覺的,一會把燈點著,一會又吹滅,一會再點著,一會再吹滅,這時候,睡在身邊的人或者一個院子里的其他人就會看不下去,暗夜里傳出幾聲怨言,大抵是敗家子浪費火柴、浪費煤油云云。
這些燈就這么亮著,有意義無意義地霸占了村莊好幾十年的夜晚。終于有那么一天,它們把自己燒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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