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彬蔚總在夢中見到那個少年，身著月白色長衫，泰然自若地坐在古箏前，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間，一曲如泣如訴的《化蝶》便讓彬蔚淚盈于眼。
　　那一年，十歲的長安抱著沉重的古箏站在彬蔚父親面前，眼神里都是期待，固執(zhí)地要求做了幾十年古箏老師的父親彈一曲《將軍令》，然后才決定要不要跟著父親學(xué)。跟在他后面的美婦人不停在后面推他，長安倔強(qiáng)直立，父親哈哈一笑，這孩子，將來必成氣候。那時候，長安不過初學(xué)，才過了四級曲目《漁舟唱晚》。
　　八歲的彬蔚站在門口，冷眼看著這一幕，對長安的傲慢頗為不滿。她跑上去仰著小臉對長安說，你憑什么對我父親這么說話，你先彈一曲來讓老師聽聽。長安就真的擺開架勢，旁若無人地抬臂落腕，一曲《化蝶》被他彈得哀怨凄婉，讀詩無數(shù)的彬蔚在那一瞬間就想到了諸如秦箏吐絕調(diào)。玉柱揚(yáng)清曲，弦依高和斷，聲隨妙指續(xù)：十指生秋水，數(shù)聲彈夕陽。不知君此曲，曾斷幾人腸等無數(shù)詩句。
　　最后一個綿長音色慢慢沉淀，父親驚愕萬分，又聽那美婦說，這曲子僅僅是他聽過幾遍自學(xué)的。父親更是連連贊嘆，說這孩子有天分，我一定要收下他。
　　彬蔚就在這一刻決定要跟父親學(xué)習(xí)古箏，只學(xué)這一首《化蝶》。
　　
　　二
　　
　　長安從不多言，來了，便端坐琴前，戴上義甲，專注地練習(xí)那些在彬蔚看來枯燥又無味的繁瑣指法。彬蔚不明白，十歲的孩子臉上何以透著冷靜與凄清。這不妨礙彬蔚的喜歡，他的指甲總是修剪得干凈圓潤，他的頭發(fā)總是清新飄逸，他的長衫，若是別人穿上必是土氣又可笑，在他身上就有一種遺世獨(dú)立的味道。以至于彬蔚在多年以后，想到那個沉默的少年，先想到的便是那顏色各異但沉穩(wěn)淡定的長衫。
　　彬蔚也會在興起時撥幾下琴弦，并不上心。父親連連嘆息，又無奈搖頭，彬蔚總是不在意。常常側(cè)了頭打量長安，要么，在他的箏上嘩啦啦撥出一串音符。長安不理睬，手上也是一刻不停，靈活自如。彬蔚總為這事氣惱，他怎么能無視她的存在。遂跺跺腳，安坐箏前，拿捏著姿勢像模像樣地練習(xí)。
　　彬蔚印象中的長安雖沉默但也柔和，不曾見他為何事發(fā)火。只有一次，彬蔚看到長安發(fā)起火來不管不顧的可怕。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學(xué)完《化蝶》里的全部指法，彬蔚有些賣弄地在長安面前彈奏，長安只聽了兩句，就火了，臉色陰郁，不會彈就別逞能，你什么都不懂。彬蔚確實(shí)什么也不懂，小小的她還體會不到曲子的表情。長安偏執(zhí)地拉過彬蔚的手，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教得仔細(xì)，每一節(jié)都要彈得韻味十足，彈到全情投入他才罷休。
　　父親在一邊含笑看著，這丫頭，也只有長安有辦法治她。
　　彬蔚是后來才知道長安的偏執(zhí)只是為了紀(jì)念死去的母親。是一個落了俗套的故事，于長安，卻是太過悲凄。長安的母親，溫婉可人，又重情義，年輕的愛情被無情斬斷，隨便找個人嫁了，心里的那個始終都忘不掉，整日郁郁寡歡，在生下長安的第四年，抑郁而終。留給長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母親坐在古箏前，把一曲《化蝶》彈到肝腸寸斷。那天帶長安來的，是姨母。長安紅著眼圈說，今生，我不愛便罷，愛了就拼盡全力在一起，決不辜負(fù)。彬蔚記下了長安這番話，歲月悠長，始終不忘。
　　
　　三
　　
　　彬蔚終于把《化蝶》彈得有點(diǎn)意思，長安也漸漸不再拒人千里。彬蔚被父親拉去背古詩詞，長安跟著在后面聽，常常是彬蔚背了上幾句，后幾句怎么也想不起來，長安就把那詩寫在手心，偷偷給彬蔚看。背岳飛的《小重山》，彬蔚只背了前六句，就聽長安在屋外接，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便牢牢印在彬蔚的腦子里。
　　興起時，兩人還會合奏那首《化蝶》，不用排練，居然可以合作得天衣無縫。
　　頑劣的彬蔚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爬高上低，大大咧咧。坐在古箏前，舉手低頭間，也有了小女兒的嬌態(tài)。這都是長安的功勞。
　　到底還是兩個孩子，彈累了，彬蔚常會拉著長安去房后的小山上捉迷藏。那次，彬蔚實(shí)在太過頑劣，讓長安藏好后，竟然偷偷溜了。不知情的長安一直等在那里，后來，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大人們找到長安時他已經(jīng)發(fā)起高燒。彬蔚被父親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揍了一頓。
　　歡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病好后，長安別過老師要和姨母去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彬蔚躲在屋里哭得天昏地暗，長安安慰地摸摸她的頭，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彬蔚知道，這一別，再見定是遙遙無期。長安哥哥，你一定不能忘了我。彬蔚看著長安的背影說。
　　此后的彬蔚，收起玩心，發(fā)狠學(xué)習(xí)，沉迷古箏。腦子里始終只有一個信念，考到長安所在的城市，與他再相見。
　　
　　四
　　
　　二十四歲這年，彬蔚白天穿整潔的職業(yè)套裝，尖細(xì)的高跟鞋，舉手投足間，透著成熟女性的冷酷干練。談過幾次不冷不熱的戀愛，總是不能全情投入，那頭的人也終于因了她的躲閃與不確定而倦怠，最終淡出視線。彬蔚也不急不慌，一閉上眼，她就想到那個長衫少年。
　　晚上，彬蔚在一家茶藝吧演奏古箏，用的是化名小蓮。不為掙錢，只為一次偶然的遇見。雖然彬蔚知道，幾率微乎其微，見了，也不一定認(rèn)得?？伤€是不舍得丟了這微小的機(jī)會。
　　彬蔚如今的箏藝已非昔日可比，隨便一首都能彈得韻味十足，只是那首《化蝶》卻是每日必彈。迦南日日駐足，流連，卻不肯近前。彬蔚的余光已經(jīng)打量他十日，在心中做了種種猜想，也不敢貿(mào)然相認(rèn)，怕心存的那點(diǎn)希望倏然破滅。
　　倒是那個茶藝吧的老板楊安在彬蔚空閑的時間，常常擎一壺好茶送與彬蔚，只是無話。他竟然也愛穿長衫，只是那衫穿在他身上少了凜然的氣質(zhì)，因?yàn)橛猩倘说慕器锱c俗氣在眼中閃耀，彬蔚不喜歡。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相信那個面容清瘦，眼神干凈，天天不間斷來聽曲的人是她的長安哥哥。她以為他聽是他懂。
　　那個人，終于在彬蔚面前坐定，看著彬蔚的眼睛說，你可是在等?彬蔚點(diǎn)頭，問，你可是我要等的人?那人點(diǎn)頭。伸出手，說，迦南。彬蔚一愣，旋即又想到，名字可以更換，不要為此否定。迦南仍是每日來，只是換成了接送彬蔚上下班。他會送彬蔚最好的玳瑁義甲，無論從韌性、力度和觸弦亮度各方面都符合彬蔚的心意。彬蔚知道，最好的禮物與價格無關(guān)，是心意相通。彬蔚彈《化蝶》，他說，這首曲子太過凄婉，咱們在一起，此后這首別再彈。彬蔚想到長安說過，找到愛的人，拼了全力也要在一起，不會讓她獨(dú)自哀怨地彈《化蝶》，心生歡喜，說，不彈就不彈。
　　再到茶藝吧，就總選些輕快的彈。
　　迦南很疼彬蔚，在她生日那天為她開一個演奏專場，配的是最好的古箏，還為彬蔚買了最漂亮的晚禮服，生意場上的人悉數(shù)請到。彬蔚卻彈得興趣索然，來的人如入歡場，高舉酒杯，笑聲不斷，沒有人真正靜下心來去聽彬蔚的演奏。彬蔚在熱鬧的人群中想到一個詞，曲高和寡。只是迦南頻頻隔著人群偷偷蹺起大拇指給彬蔚看，彬蔚的心才稍感安慰，他懂就行了。
　　
　　五
　　
　　迦南拿著戒指求婚，彬蔚歪著頭問，為何?迦南答，你古色古香，我心生愛慕。彬蔚笑道，你這么形容女人倒是少見。迦南說，那你嫁了吧，為了我的特別。彬蔚想，那就嫁了吧，追隨這么多年。即使他不是長安，至少能找點(diǎn)影子。
　　只是以后，迦南再不肯坐下來靜心聽彬蔚彈，只在聚會時才讓彬蔚收拾光鮮，給眾人表演。還美其名曰：獨(dú)樂樂不如與眾樂樂。彬蔚的失意他都看不見。
　　再見楊安，是彬蔚來辭去茶藝吧的兼職這天。楊安示意彬蔚合奏一曲《化蝶》，彬蔚不屑卻也不能拒絕。奏完，彬蔚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叫，長安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卻不曾想到，你近在眼前。長安不說話，彬蔚像小時候一樣跺腳，誰讓你改名楊安。我們拉過鉤，你不能忘記我，即使我不記得你的容顏。彬蔚又有淚意在眼底盤旋，你說了，遇見愛的人，拼了命也要在一起，如今，你眼睜睜看著我在你眼皮底下嫁與他人，我心有不甘。長安沉默著攬過彬蔚，眼里都是傷感。
　　眼下的彬蔚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迦南除了不懂她，什么都好，有錢，對彬蔚體貼入微，也會偶爾和彬蔚談?wù)勊哪切┣?，什么地方該彈得悠揚(yáng)婉轉(zhuǎn)，什么地方該彈得鏗鏘堅強(qiáng)。彬蔚找不到離開的理由。
　　八歲到二十四歲，彬蔚最美好的時光全都給了長安，相遇、離開、苦苦尋覓。重逢卻是這樣的光景，他未娶，她已嫁。找到了卻無法與他朝朝暮暮，無法與他相偎相依。她是真的不甘心。
　　彬蔚輕輕撫上長安的臉，茶煙裊裊中，依稀看到那個少年眼神堅定，說，拼盡全力也要在一起。茶盡，彬蔚起身道，長安哥哥，你等我。
　　走出門，突然一陣弦音騰空而起，忽而蜿蜒曲折，婉轉(zhuǎn)流連：忽而高亢急促，余音繞梁。鏗鏘有力處，只聽“砰”的一聲，弦斷音止。
　　聽得彬蔚心驚。
　　彬蔚急急上樓尋去，哪里還有長安的影子，只留下白紙黑字：丫頭，十四年前那次高燒讓我殘缺不全，即使戴上助聽器我也無法聽清楚那些美妙的弦音，與你的緣分，就這一盞茶而已。你已到達(dá)彼岸，水草豐美，桃花怒放，我只能做到起身離席，與你相忘于江湖。
　　忘，談何容易?
　　每當(dāng)夜幕降臨，彬蔚總會夢到那個長衫少年，眼神純凈，從容淡定，在那里輕吟，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編輯　楊